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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4、花道

大日壇城 徐皓峰 10561 2018-03-12
第二日上午十一點,炎淨一行宣布廣澤之柱缺席判負。接下來的兩天,廣澤均未露面,俞上泉累計先贏到四局,廣澤被降級,十番棋以出乎意料的方式結束。 林不忘趕到上海,搭乘去南京的火車。四個月前,大竹減三去南京下慰問棋,就此留在南京。 頓木與炎淨將廣澤的失敗,歸咎於他荒廢兩年棋藝和對局心理嚴重不成熟。由誰奪去俞上泉第一人稱號呢?根據俞上泉與廣澤下出的棋看,任何一個三段以上的棋手都可以下敗俞上泉。 炎淨選擇了大竹,他讚賞大竹承襲本音墮一門的棋風,不甘心他上次被俞上泉降級,希望這次由他擊敗俞上泉。自己戰勝大竹成為第一人,才是快慰之事。 只是大竹願不願跟患精神病的俞上泉對局,承擔勝之不武的惡名? 南京街頭,林不忘行到一條窄巷。巷口有三四個孩子正玩蹦房子,他們見到林不忘來了,便停下游戲,排成一排鞠躬。

他們是大竹收養的孩子,說著流利的漢語。林不忘在小孩的帶領下,進入一座中式宅院,內室則改成了日式。 大竹和林不忘對坐,几案上擺著幾株花草和一個瓷瓶。十幾個小孩坐在一側,恭敬看著。大竹:“請讓我的弟子們領略一下你的插花吧!” 林不忘點頭,將几案上的花草分開,從中取出枝幹,用兩手捧起。他悄聲問:“你收養的是南京屠殺後的孤兒?” 大竹尷尬笑了,悄聲回應:“仇恨太大,中國的孤兒養不熟的。日本的孤兒也很多,日本在南京的移民有三代了,許多孩子已不會說日本話。” 林不忘:“你滯留在南京,是為了孩子?” 大竹:“是為了孩子,這個孩子是我。我小時候看過許多日本人寫南京的遊記,來了便不想走了。請插花。”

林不忘轉向一排小孩:“插花,插的不是花。”用剪刀將枝幹剪了兩下,插入瓶中,再取一根插在第一根前方,言:“後面的是山,前面的是原野。” 取幾根細枝條,快速剪一刀,也插入瓶中,道:“枝條不同的方向,可比喻萬物。縱向的為瀑布,橫向的是溪水。” 隨手拈起一枝花,言:“瓶中已有空間的遠近,還要有時間的古今。不同季節開的花,就是古今。凋零的花表示過去,盛開的是現在,含苞待放的是未來。” 花點綴在瓶中。 林不忘:“如此安插,小瓶子里便裝下了古往今來。”眾小孩一臉迷惑,一個孩子叫喊:“太難了!”眾小孩頓時爆發哄笑。 林不忘摘下口罩,開心大笑兩聲,壓低嗓音對大竹說:“現在我確信你收養的是日本小孩了,中國的小孩沒這麼直。”

大竹欣然一笑:“孩子們!圍棋也是一株花,棋盤是遠近,棋子是古今。” 林不忘低頭,手中剪刀“咔”的一響,一節枝條落在几案上。大竹見林不忘神色黯然,便囑咐孩子們去後院拔草。室內清靜後,林不忘喃喃道:“你教他們下棋?”似想起了什麼傷心事。 大竹:“不,我不教他們下棋。指導業餘愛好者,要一手一手地教,但對內弟子,我教圍棋之外的東西。如你剛才所講,插花中有時空,我想,一個沒有遊歷過高山大河的人,是插不好花的。圍棋也是時空的藝術,只是教棋,是教不出一流棋手的。” 林不忘:“啊。頓木師父也是這樣對我的。”從孩子身上想起自己的當初,將瓶子推至几案邊側,端正坐姿,表明了來意。 大竹沉思片刻,道:“林君,我想讓你看看我家的插花。”站起打開隔間的紙門。

房中空蕩盪,只擺了一個棋盤,上有一百十餘顆棋子。林不忘面露笑意,走至紙門前:“果然是別緻的插花……”突然臉色一變,盯著大竹。 大竹:“林君,這是什麼?” 林不忘神色灰暗,那是十五年前圍棋聯賽中他的一局棋,此局騰挪輕盈,有兩個連環妙手,卻在終局階段犯下一個低級錯誤,滿盤皆輸,他自此有了“天才林不忘”的綽號,既是讚美他的奇思妙想,也是反諷他的基本功不紮實。 林不忘在紙門前坐下,望著棋盤,在此平視角度觀看,棋子如露珠。 大竹也坐下,柔聲道:“你的七十三手和七十七手,令我滿室芳香。當黑白雙方要形成各自圍空的乏味局面時,這齣乎意料的一靠一點,讓死板的棋盤,就此有了峰巒溪水。” 林不忘:“可惜,我最終失誤了。”

大竹:“失誤也是圍棋的一部分,猶如點在枝間的花。你說過,插花有時要插枯萎的花,沒有失誤,也許就少了美感吧?” 大竹恭敬將隔間門關好。看著那盤棋被紙門掩上,林不忘有種莫名的激動。大竹後撤幾步,拉開另一道紙門。後院的花地呈現,小孩們正在拔草。 大竹一臉欣慰地坐下:“他們是我的圍棋。我不想再下別的圍棋,所以我拒絕你的請求,請原諒。” 從上海火車站回上南村,林不忘雇了一輛馬車,行駛到村頭土路時,從車窗中瞥見了一個很怪的人。他腳步踉蹌,從背後看,穿一件醬紅色上衣,可能上衣在水洗時掉彩,褲子也染了幾塊醬紅色。 未及看正面,馬車疾馳而過。 段宅前院,炎淨一行和頓木鄉拙正在除雜草、清理碎石子,林不忘走入時,不禁有些感動,日本人的生活就是一塊抹布、一根掃把呀,強迫症般地追求潔淨和規矩。

頓木站起身,手中握著的幾根雜草脫落。林不忘忙鞠躬:“師父,我回來了。”卻發現頓木的眼神驚恐,不似看著自己。 林不忘轉過身,見在幾個村民的簇擁下,一個被炸彈炸得五官模糊的人走入院門。他身上的血將棕黃色西服染成醬紅色,正是路上遇到的怪人。 他越過林不忘,向頓木行去,距離七八步遠時,沒了力氣,扶住草坪邊的一根木柱,以高中生清澈的嗓音喊:“父親大人,您的藥,母親讓我帶來了!” 他用手摸身上的衣兜,但血肉和衣服凝在一起,掏了幾把都掏不進衣兜。他焦急地叫了兩聲“藥呢”,崩然倒下。 林不忘大叫:“是三郎!” 頓木低哼一聲,癱在他剛清理出來的草坪上。 三郎是頓木鄉拙最小的孩子,是五個孩子里長得最像他的。他和母親乘船來上海,碼頭上遭遇日軍憲兵與抗日義士槍戰,他們愣成一堆的幾個乘客被日本憲兵扔飛的手雷擊中,母親和三名乘客當場死亡。三郎和四位重傷者被用平板三輪車送往醫院的路上,三郎突然恢復知覺,跳下三輪車,以成年大馬哈魚回歸出生地的直覺,向他從未去過的上南村跑去……

三郎的屍體抬回日租界火化,儀式過後,便找不到頓木。一路向行人講述頓木相貌,有人說一個這樣的老頭去了近愛多雅路,並說:“去近愛多雅路,只能是買走私酒。” 近愛多雅路在法租界,英法租界是上海的非日軍佔領區,這片孤島是走私的天堂。頓木平時不喝酒,林不忘等人趕到時,遠遠看到他胳膊摟著一瓶伏特加,正在街頭被法國警察盤問。 給警察遞錢後,他們將這瓶酒帶出了法租界。前多外骨說:“您沒有必要,日租界裡也有走私酒。”頓木答道:“不知為什麼,只想喝法租界裡的酒。” 他們在上南村的河邊以竹蓆鋪地,喝了這瓶酒。喝酒的是頓木、炎淨、前多和林不忘,酒至半瓶,四人均有醉意。喝日本清酒的體質,一時對俄國烈酒難以適應。

滿面通紅的前多叫了聲:“很酸!簡直就是醋。”頓木戴上老花鏡:“花了一百美元,買到的還是劣質酒?說明法國和俄國有亡國氣象,或許納粹德國真會統一歐洲。” 炎淨發出爽朗大笑:“我一開始就喝出是酸的,只是不想破壞氣氛。”林不忘的口罩落於席上,已醉得說不出話。 頓木給林不忘倒了半杯:“圍棋這東西學會後,要忘掉,比學會還難呀。”炎淨用力地敲打頓木肩膀:“你講醉話了,三郎的事情,請節哀!” 頓木難過地閉上眼,炎淨仍在拍打他:“人和棋一樣,要贏下一盤棋,除了精力、實力,還需要運氣。三郎只是運氣不佳……我告訴你真相,手雷爆炸的時候,他已經死了,但給你送藥的念頭沒有死,這個念頭拖著他的屍體來到這裡!”

前多也放肆地拍打頓木肩膀:“對,來的是三郎的鬼魂!否則就不能解釋,一個第一次來中國的人,卻能準確地找到你的位置!” 炎淨學著三郎的嗓音:“父親大人,您的藥,母親讓我帶來了!——這個聲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是鬼魂的聲音。他是被日本人的手雷炸死的,進入中國後,我們承擔著怎樣的因果啊!” 林不忘未抬頭,仰手給了炎淨一記耳光。炎淨愣住,方注意到頓木已淚流滿面。炎淨酒醒了三分,抓住頓木的手:“我說醉話了!” 前多仍拍打頓木肩膀,炎淨照他臉上便是一拳。前多栽倒,以大字形展開四肢,一會兒響起幸福的鼾聲。 頓木摸到酒杯,抿一口,醉眼中顯出老謀深算的神情:“對於三郎的死,我已經釋懷了,我想的是你。”酒杯指向林不忘。

林不忘忙湊近。頓木挺起上身,斜視著十米外一棵折斷的柳樹。 仍舊枝繁葉茂。 頓木:“為培育花草,園丁整日提心吊膽,可自然界稍微一點意外,便能毀了他十年心血。”炎淨也浮現出老謀深算的神情,接語:“你說的是俞上泉?” 頓木沒理他,對林不忘大喝:“林不忘!你是如此幸運。林不忘!天賜予你下棋的才華,還給了你下棋的機會。不要辜負天的厚意,你要捨命下出好棋。” 林不忘怔怔聽著,頓木吼道:“林不忘!由你和俞上泉下十番棋!”林不忘額骨欲裂,呵了一聲,沉首領命。 不遠處的土坡上,村長坐在裝輪藤椅裡,舉一個日式玩具望遠鏡,望著喝酒的四人,對身後的懶漢兄弟講:“日本人真是太激昂了。回村!” 響起刺破耳膜的噪音,懶漢兄弟推村長走了。一會兒,村長左側無聲出現段遠晨,他坐在藤椅裡,由一個英俊隨從推著,病懨懨地說:“道首,你就不能換上好一點的輪子?” 村長:“我不是什麼道首,我是村長!” 段遠晨:“你還是承認吧。你這個望遠鏡也很差勁,殼竟然是塑料的!我給你換一個吧。”隨從取出一個牛皮望遠鏡盒子。 牛皮黑亮,盒蓋“啪”的打開,暗扣聲音清脆,聽聲便知高檔。村長傻看著,段遠晨像掏出一把手槍般掏出一架美式軍用望遠鏡,其線條造型一看便是屬於武器系列,不像村長的望遠鏡一看便是屬於玩具系列。 段遠晨手一抖,望遠鏡落在村長大腿上,村長急捧起,一番掂量,諂媚地問:“果然非同一般,比塑料好太多了,什麼材質?” 段遠晨:“硬塑料。” 兩人並排行駛一會兒,段遠晨說:“土肥鴦司令以為老賀是道首,我也隱瞞了道首另有其人,所以你是安全的。不如咱倆合作,在日本人面前,我是新李門的道首,而在李門內部,仍是你主持。你指令天下李門歸附日軍,顯得我有重建李門的功勞。我在李門不會待久,我日後是要從政的,在李門積累一點政治資本便走。” 村長傻聽著,道:“不懂。” 段遠晨呵呵笑了,向隨從做個手勢,隨從加快速度,甩下村長,徑直向村里去。村長扭頭問懶漢兄弟:“你倆聽懂他剛才說的了麼?” 懶漢兄弟搖頭,村長嘆息一聲:“他每次說這種怪話,都令我毛骨悚然,覺得會有災難降到頭上!真想給他點厲害看看!”村長掂量一下手中的望遠鏡,突然生出豪情,遙指段遠晨背影,大吼:“追上他!” 響起開坦克般的巨大聲響,懶漢兄弟發瘋般地推著村長。越過段遠晨時,村長得意地大笑:“超過你啦!” 村長行出三十多米後,段遠晨方醒悟過來,惱火地一拍藤椅扶手,吩咐隨從:“超過他!”隨從發瘋地推藤椅跑起來,彼此相互赶超數次後,雙方陷入僵持階段,在時速達到每小時三十公里時,村長和段遠晨的藤椅並駕齊驅,處於方便說話的水平線上。 村長:“不要覺得你是上海的官,就可以拿我耍著玩,告訴你,你要再說我是什麼道首,我就跟你拼了!” 段遠晨:“哈哈,你是。” 村長:“拼了!咱倆下椅子單挑!” 段遠晨和村長同時喊聲:“停!”喊完便雙雙飛了出去。急速奔馳中驟然停下,巨大的慣性令兩人彈離椅子。 村長一屁股坐在五米外。段遠晨在低飛中展開雙腿,如飛機降落時伸出的起落架,腳尖觸地,急行出十幾步,緩住身形。 段遠晨左手抵住額頭,對推藤椅的隨從說:“我這個腦袋,不能受震動。”右手掏槍一晃,隨從額頭出現一個血洞,倒地死去。 村長看傻了,從地上拾起兩塊土疙瘩,飛砸在懶漢兄弟身上,怒吼:“我的屁股,是不能……”村長說不下去了,畏懼地看向段遠晨:“你真把那人打死了?” 段遠晨左手握槍管,似乎很享受槍管的熱度。他步態怪異地走來,坐入藤椅:“你是不是李門道首,你的屁股便是證據。你這麼個摔法,尾椎一定骨折,而李門的道首絕不會摔裂自己的尾椎,因為在李門中,尾椎被稱為仙骨,在李門的修煉法中有特殊功用。” 村長傻聽著,突然神情極度恐慌,叫道:“我不疼!” 段遠晨:“別急,尾椎骨折是不疼的。現在,你的人分一個給我推椅子吧。” 回村後,他們乘坐段遠晨的轎車去了上海,在日租界的醫院照了X光片,顯示出村長尾椎骨折,村長激動得淚流滿面,拉著段遠晨的手說:“我不是!” 段遠晨甩開他的手,陷入沉思。 尾椎骨折無法打石膏整形,摔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了。回到上南村,村長反騎在藤椅扶手上,翹著屁股被推到家門口。從此,再也見不到村長坐家門口的身影了。 據懶漢兄弟講,村長覺得自己坐藤椅的新姿式,很像交配時的公狗,他無顏面對全村父老,只能躲進屋裡。 自從平子、索寶閣入住碎石屋後,俞上泉不再深夜出遊,晚九點便能睡著,直至天明。 炎淨一行與俞母談話,聽到這一情況,評說是索寶閣的力量,可作為三昧耶曼荼羅的年輕女子的氣味,聞之令男人心腎調和,產生高質量睡眠。 俞母問:“她是三昧耶曼荼羅,平子是什麼?” 炎淨:“是土。土是萬物的藏身處,平子是俞上泉的藏身處。” 炎淨是隨同頓木一塊拜訪俞母的,告知俞上泉還有一場棋戰。頓木愧疚地說,這會拖延讓俞上泉入住正規醫院的時間。俞母說她對西醫本不信任,起身到窗前望望,說在她的祈禱下,能治好俞上泉的藥即將到來。 窗透入的光給她灑上一層銀色,自信的眼神格外動人。 告辭出屋後,頓木問炎淨對俞母的印象,炎淨回答:“很顯然,又是一個三昧耶曼荼羅。中國太好了,遇上三昧耶曼荼羅的頻率高。” 晚飯之後,俞上泉會帶平子、索寶閣去河邊散步,今天他們發現了一棵折斷的柳樹。 柳樹僅碗口粗,高不過一丈五,躺在地上如一個跌倒的少年。 折斷處是猛擊所致,似是撞上什麼大型動物。俞上泉將手探到斷枝下,慢慢扶起,但手一鬆,斷枝又倒在地上。平子蹲下,撫摸斷枝上的新芽,傷心說:“都要抽新枝了,可惜這些芽永遠長不成了。” 和服後領如花敞開,索寶閣手握平子露出的後頸,道:“你的慈悲心一定能感動神靈。”平子兩手合十,閉目祈禱,忽覺一物落在腕上,睜眼見索寶閣兩手拎著褲腰,笑嘻嘻地看自己。 腕上掛的是索寶閣的腰帶。 斷枝復位後,裂口綁上三種顏色的腰帶,最底一層是平子的和服寬布帶。三人拎著褲腰退出幾步,見柳樹依然矗立,興奮得大叫起來。 索寶閣:“用我們的心念,來幫助它吧。”索寶閣一手拎褲腰,一手輕按裂口處,俞上泉和平子依樣單手輕按上斷口。三人閉眼,默默祈禱。 不知過去多久,一片柳葉落在俞上泉的肩上。柳葉輕飄,俞上泉卻敏感到了,本能地斜肩,柳葉自胸前滑落。 索寶閣反手一抄,將柳葉含在掌中。俞上泉和索寶閣同時睜眼,注視著對方。索寶閣瞳孔泛過一片藍色,奇怪的藍色,似乎與瞳孔的黑色同時並存。俞上泉模糊記起,童年聽父親講,內功深湛的武者瞳孔偶爾會泛起藍色,雪花山上有七八位這樣的老人。 索寶閣將柳葉放入衣兜,輕聲說:“那些喜歡圍棋的人,把你當做神來看。但在神的眼裡,你只是一片葉子。”眼皮垂落,右嘴角現出一個微細的笑紋,如花瓣之脈。 三人拎著褲腰回村時,前多外骨和兩個工作人員小跑迎上:“俞先生,其他人都吃完飯了,請回去下棋吧。”他與林不忘的十番棋第一局已進行一天,晚飯前經協商,約定延時到夜裡十一點。 突降小雨,樹上綁的腰帶,被一點點浸濕。平子淺紅色的和服布帶,濃重了色彩。 眾人小跑起來,雨光中躥來一條黑影,跟在俞上泉腿旁。前多見是一條鄉間常見的草狗,脊背禿了幾塊,眼白血紅。前多輕聲吩咐大家,這是一條有狂犬病的狗,千萬別被它咬上。 為了不刺激狗,眾人在雨中慢下來,渾身濕透。俞上泉猛地蹲身摟住狗脖子,大喊:“我制住它了,大家快跑!” 眾人登時竄出,前多沖在最前面,腦中驟然閃起道白光:“最不能出事的,就是俞上泉!”立刻返身回跑。 眾人也前後想到,均回跑,有的還順手從地上抄起塊石頭。不料眼前是另一番景象,草狗像小貓一樣舔著俞上泉手背,俞上泉伸手任它舔著,神情呆呆,似乎是一個老人在辨認一個青年時代的戀人。 草狗跟著俞上泉去了段宅,臥在對局室外的走廊上。俞上泉特意囑咐拉開半扇紙門,以便下棋時,扭頭便可看見它。 頓木出生於偏遠海島,有著豐富的鄉村經驗,他見草狗神態自若,判斷不是狂犬病。 他吩咐段遠晨開轎車回上海,將給土肥鴦司令愛犬看病的獸醫請來,段遠晨慌忙應答:“不妥吧?將給名貴秋田犬看病的人,叫來給一條草狗看病,他會覺得是侮辱。” 頓木:“它讓俞上泉變得正常了一些,它就是名犬!土肥鴦司令請我下過指導棋,這次來上海,他說我遇到問題,只管向他提。”段遠晨無奈而去。 林不忘戴著口罩,螺旋髮髻狀如海螺。俞上泉垂目看棋盤,面頰皺起一塊銀元大小的皮,幾次輕顫。 觀戰席上諸人均覺情景不對,頓木行至棋盤前,用手摸俞上泉額頭,驚道:“啊,發燒了!”林不忘摘下左耳口罩掛扣,道:“我也發燒了。” 頓木要暫停比賽,俞上泉說:“差得不多了,下完吧。”林不忘戴上了口罩。 棋局在晚上十點二十分結束,未及細數,兩人便去了浴室,都相信泡熱水澡可以治發燒。一刻鐘後,頓木和炎淨走入浴室,宣布數目的結果是和棋。 炎淨大笑:“兩個高燒病人拼死相搏,如果還有輸贏,老天就太不厚道了。” 棋戰因陋就簡,沒有配備醫生,段遠晨接來的獸醫被請進浴室。他嚴厲地說:“發燒了還泡澡,病會加重!” 在日租界醫院,透過觀察室玻璃窗,可以看到林不忘躺在病床上,處於昏迷。頓木:“他自小體弱,林家人原本判斷他活不到十歲。他一直擔心自己的身體,所以凡事都留餘地,但和俞上泉對決,是沒有餘地的,可能引發了潛伏的病。” 炎淨:“我心中還沒有結論,但事情可能沒這麼簡單。還記得廣澤與俞上泉下棋時,曾出現幻覺麼?我默念了清淨鬼魅的咒語,卻發現咒語不能落實,那就不是鬼魅作怪,而是別的。頓木君,世上還有很多我們不了解的事。” 頓木:“怪力亂神,我沒有興趣。” 醫生過來,頓木提出用最先進的設備對林不忘進行一次全面體檢。 林不忘三日退燒,確定是疲勞引起的扁桃體發炎。俞上泉住院一周,體溫仍未降下,對病因的診斷也十分混亂,有醫生判定是猩紅熱,有醫生認為是肺炎,還有醫生擔心是霍亂,請來了日軍防疫所的權威醫生。 防疫所醫生排除了霍亂的可能,眾醫生復診後,總結為腎炎。腎炎患者只允許吃西瓜,俞上泉吃了一周西瓜後,依舊不能退燒,眾醫生再次復診,判定為傷寒。 傷寒患者需完全禁食,只能打葡萄糖水點滴,俞上泉禁食五日後,依舊不能退燒。 頓木讓段遠晨去請土肥鴦司令的私人醫生,段遠晨較為高興,覺得不像上次請獸醫那麼尷尬。私人醫生來到後,診斷為來自朝鮮的流行性感冒,對抗感冒病毒需要體力,必須多吃東西! 頓木去法租界買了日本關西的小枝螃蟹,是走私貨,在日本租界買不到。螃蟹買得多,又不能久存,於是在俞上泉的特護病房中擺了螃蟹筵,除了陪護俞上泉的平子、索寶閣、俞母,還邀請炎淨、前多,在普通病房中養病的林不忘也用輪椅推了過來。 吃得熱烈時,院長和三位主治醫生走進來宣布:“林不忘先生,經過全面體檢,各項指標顯示,你是一個擁有罕見健康體格的人,這樣的人在七萬人中才有一個。” 眾人震驚,院長和醫生又轉向頓木,愧疚地說:“經過又一輪研討,發現俞上泉的病不是朝鮮感冒,究竟是什麼,還沒有確診。請他不要吃螃蟹了!” 話一完,院長和醫生就飛速出門。 頓木看著俞上泉手裡的半只螃蟹,難過地說:“還是把這只吃完吧。” 俞上泉吃完,平子幫他擦手後,扶他在病床躺下。還剩兩鍋螃蟹,眾人均不好意思再拿。頓木打破僵局,說:“林不忘!你明明弱不禁風,數據上卻是超級健康,你的存在,讓我不相信科學了。” 炎淨“哧”的一聲笑,眾人隨即爆發出大笑。索寶閣聽不懂日語,但也跟著大笑,音質極其爽亮,炎淨不由得讚了句:“三昧耶曼荼羅。”頓木見氣氛輕鬆,要大家繼續吃。 剩最後一個螃蟹,眾人你推我讓,均不好意思拿,此時懶漢兄弟推門而入。他倆斜掛空槍盒,身後跟著褪毛紅眼的草狗,沒想到是這個場面,解釋是村長讓把狗送來的,說俞上泉喜歡它,看了會高興。 頓木驚訝:“日本醫院很嚴格,病區不能有貓狗進入,你倆怎麼辦到的?” 懶漢兄弟:“我倆說它是土肥鴦司令的狗。” 眾人均覺得土肥鴦司令丟臉了。頓木讓懶漢兄弟把最後一個螃蟹吃了,他倆千恩萬謝,將螃蟹掰開,一人一半,蹲在地上吃起來。 草狗前爪扒上床沿,看到俞上泉的臉後,嗚嗚叫了兩聲。俞上泉安慰它:“我沒事,病是體內失衡了,只要找到平衡點,多重的病也會好。這場病讓我領悟了一點棋道,殺力大的棋實是一種病態,棋盤如人體一樣,也有一個隱秘的平衡點,這個點,是我以後下棋的依據。” 眾人止住話,頓木臉上凝固著受驚的神情,林不忘撫耳戴上口罩。室內唯有懶漢兄弟嚼螃蟹腿的“咔咔”聲。 炎淨一行和前多外骨最先離去,找一個咖啡館小坐。本音墮一門正面搏殺的棋風,兩百年來代表著圍棋正道,俞上泉竟說殺力是一種病態,令前多倍感不快。 炎淨勸他不必與一個瘋子計較,前多隨口說:“他說得那麼有條理,誰知是真瘋假瘋?”炎淨嘆道:“瘋得滿嘴胡話還有救,怕就怕瘋得自成體系,俞上泉危險了。你知道頓木為何要安排林不忘跟他下棋?” 前多嚴肅起來,那天頓木借酒勁強令林不忘下棋,自己和炎淨在當時情景下插不進話,此事便糊里糊塗地成立了。 炎淨:“中國有句老話,一雞死一雞鳴。俞上泉已是一顆死棋,頓木要利用他激活林不忘。” 棋理上有“死子的價值”的命題,一顆棋子將死,不去救,反而加速它的死亡,以收取別的利益。當死的價值超過活的價值時,職業棋手選擇死。 頓木只有俞上泉、林不忘兩個弟子,俞上泉黯淡後,頓木便要放出林不忘的光芒,以保持頓木一門不衰。 前多:“林不忘的才華不弱於俞上泉,但他學棋太晚,錯過了單純的少年訓練期,以致在對局關鍵時常犯輕率的毛病,痛失好局。” 炎淨:“他還有一個更致命的毛病,多病、孤獨的小孩長大後會有很重的自我憐惜心理,畏懼全部投入,不願追求極致。遭逢大棋戰,林不忘常顯得專注力不夠,說到底是怕耗神過多損害身體,缺乏承擔勝負的氣魄,又怎能下出好棋呢?” 前多心中一寒,想到自己。他咳血似的咳了半晌,艱難問道:“所以他需要一味藥——俞上泉?” 瘋了的俞上泉棋力下降,追求勝負的意志反而更加強烈。與他下棋,棋的內容已不重要,頓木看重的是對林不忘的精神刺激。 林不忘的圍棋功力在廣澤之上,瘋了的俞上泉對付起來將萬分吃力,頭腦高度緊張容易引起更嚴重的精神分裂,或許此戰之後,俞上泉便永成廢人。 炎淨感慨:“頓木用藥,連藥渣子都要用盡啊!” 透過咖啡館玻璃,可看到街對面幾個日本青年在打一個老人。老人捂著腦袋,蹲靠著一根電線桿,任憑踢打,既不討饒也不呼救。幾個青年打得無趣,走了。老人站起,自懷裡扯出一截白布,上面寫著墨色淋漓的大字:“日本人!去南美!” 老人撐著這截布展示給路人看,漸行漸遠。 他是西園春忘。遙望其背影,前多道:“我認識這個人。”炎淨:“他很不容易,請他喝杯咖啡吧。”前多搖頭:“有一種人不需要精神分裂,已是瘋子。” 頓木等人離開病房後,俞母帶兩女收拾碗筷,室內潔淨後,索寶閣說:“平子,咱們用心念給他治病。姑,你也加入吧。” 三女站在床頭,各伸出一隻手,疊放在俞上泉額頭,開始閉目祈禱。這是俞上泉帶兩女治斷樹的方法。俞母祈禱一會兒,就睜眼笑笑,顯然不相信能有什麼用處,她撒開手,出去洗衣服了。 原本專注的平子受到影響,表情不自然起來,小聲說:“行了麼?”索寶閣努下嘴,示意平子別乾擾自己。 平子又祈禱一會兒,撤開手,出去打開水了。 索寶閣依舊站在床頭,渾若神像。 懶漢兄弟在日租界街頭遇到兩個穿藍色長衫的人,自報叫趙大、錢二。錢二笑瞇瞇地說:“我知道俞上泉和林不忘得的病是什麼。” 懶漢兄弟:“什麼?” 錢二:“武功。” 懶漢兄弟愕然。錢二笑得面紅如富士蘋果:“他倆在下棋時,不自覺地比拼上殺氣,但兩人都是意外獲得的武功,不是專業的,所以控制不好,以致雙雙發燒。俞上泉更加業餘,也就病得更久——這種病,醫院怎麼能查得出來?” 懶漢兄弟表情費解。 趙大冷著臉,站前一步:“跟我倆一樣,你倆也是專業的吧?” 懶漢兄弟惘然搖頭,趙大皺眉,手裡有了一個報紙疊成的方塊。 懶漢哥哥低頭,看到自己的槍盒裂開一道七厘米口子,裂口齊整,是尖利之物劃開的。 懶漢弟弟忙看自己腰際,見槍盒完好,舒了口氣,抬頭已沒了趙大、錢二。懶漢哥哥摸著壞了的槍盒,急得不成:“日軍小器,肯定不會再發給我一個啦!” 懶漢弟弟同情地說:“哥,你被人欺負了!” 躲在一座報亭後的趙大、錢二看著懶漢兄弟走遠,錢二問:“他倆是麼?”趙大眼光仍在遠處:“我的匕首在他倆的心區、肝區走了個來回,他倆沒有一點反應。” 錢二:“他倆不會武,我們想錯了。” 趙大:“不,刀尖幾乎觸肉,常人都會有反應,他倆掩飾得過分了。嗯,那個弟弟更厲害。” 夜里八點,頓木仍在林不忘的病房中,他倆剛喝盡一瓶伏特加,是頓木買螃蟹時順便買的。床頭櫃上擺一個花瓶,插著一枝海棠。 頓木:“林家是世家,世家子弟皆有花道修養。我甚至覺得比起棋道,沒有勝負的花道更適合你。”林不忘默默聽著,頓木遞上酒瓶:“如果讓你把花插在酒瓶裡,你怎麼做?” 林不忘:“酒壺和這枝花根本不相配。” 他開窗探臂,以方刀割下外面一圈爬牆虎葉子。葉片擺在屋角,再將伏特加酒瓶置於其上。不規則的葉片和形狀規則的酒瓶形成對比。 頓木:“不是將花插在酒瓶裡,而是把酒瓶當成花,插在葉子上。不愧是林家的花道。” 頓木抽出床頭櫃花瓶中的海棠,走到另一屋角。那裡有一個木架,擺放著臉盆。盆中有洗手的剩水。 頓木:“把海棠插到臉盆中,你能做到麼?” 林不忘慎重接花,面對水盆思考片刻,掰下三片花瓣,點在水面。 花瓣如浮萍。 頓木:“你在花道上能有如此靈巧的構思,難怪你的圍棋輕妙自在。” 林不忘:“那是我最佳狀態時才能達到的,月不常圓,佳時罕有。”隨手將花瓣逐一掰下,散於盆中。 花瓣落於水面時的輕微浮移,略似游魚。 他未看頓木,垂首言:“一盤棋的勝負,下之前已經註定了。我原本是按您的意思,要徹底擊垮他,但懷著刻意的心,棋就失去了自然。” 頓木:“不料是我破壞了你的心境。” 林不忘:“俞上泉面對危機,煥發出強大意志,他不可思議的全神貫注的樣子,令我病了。” 頓木:“天意。”撿起伏特加酒瓶的木塞:“也能人花道麼?” 林不忘:“花道能容萬物。”握住木塞,巡視室內,取了自己和頓木的隨身折扇,打開,並置於窗台,將木塞放在扇面上。 頓木瞄了瞄,道:“好像不太相配?” 林不忘拉滅燈,月光灑上窗台,扇面的折疊陰影似是海濤,木塞的剪影如一塊傲然獨立的礁石。 頓木:“你把光也插入了!花道果然是無物不容。” 林不忘退入暗影,戴上口罩。 頓木:“棋道也如花道,也可容萬物。容得下你最好的狀態。” 許久,林不忘沒有接語。 頓木:“你的棋常有意境深遠的靈機一動,是棋盤上的花道,將隨著你擊敗俞上泉而流芳百世。” 林不忘嗯了一聲,拿去木塞。波濤頓失,扇面的折疊陰影似虎皮紋理,窗台成了老虎的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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