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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1、送君五千月與星一萬籌

大日壇城 徐皓峰 8632 2018-03-12
積水窪邊,有兩位在月光下釣魚的人,給人以雙胞胎的感覺,他倆是趙大和錢二。 俞上泉和平子行到水邊,錢二熱情地叫了聲“俞先生”。俞上泉在錢二身旁坐下,問:“我認識你們?”錢二不再說話,專注望著水上的魚漂。他們用的是德國的鋼製魚竿,長達一丈,懸在水面上空,如蛇嘴吐出的信子。 俞上泉道一聲“累了”,讓平子坐在自己身前,展腿攏住她的腿,將頭靠在她背上歇息。一會兒,又讓平子一腿單盤一腿伸平,繞到平子身前,頭枕平子大腿躺下。 趙大嘆道:“俞上泉怎麼變成這樣的人?咱們換個地方。”起身收了魚竿,錢二與他同步收竿。兩人移到兩百米外,支好魚竿,發現俞上泉拉平子跟了過來。 平子坐下,俞上泉枕上她大腿,斜視著趙大、錢二。錢二從馬扎上站起:“俞先生!請不要這樣。”平子連忙解釋,漢語說得十分生澀:“在日本,這是男人思考時的常用姿勢。俞君從沒這樣過,他今天這麼做,我也很驚訝,但這真的是一個正經的姿勢!”

趙大擺手示意錢二坐下,道:“俞先生,你在思考什麼?” 俞上泉:“我想起你們了,你們是中統特務。” 趙大點頭。俞上泉:“你們來殺漢奸?” 趙大:“我們不能將所有淪陷區的人都視為漢奸,漢奸總是少數,多數人只是想活下來。按照國際公約,日軍不能進入英法租界,給我們留下一個藏身地,但待久了憋得難受,出來釣魚是想放鬆一下。” 錢二:“釣魚要一直盯著魚漂,享受的是專注。專注才是真正的放鬆,您的病如吃藥吃不好,我建議釣魚吧。” 趙大:“話多了。”錢二住口,轉看水面。 晦暗的水面上,白色魚漂一沉。趙大忙收線,一塊魚腹銀光在水面上一閃即滅。趙大站起,收線的頻率降得很慢,似忽然有了心事。 線收盡,沒有魚鉤。錢二點燃馬燈,照亮趙大手中線頭。錢二:“刀斬斷的。”趙大:“我們遇到條大魚。”

錢二走到水邊,喊道:“朋友,別開玩笑了,現身吧!”趙大隱在錢二身後,掏出手槍,透過錢二臂下空隙,瞄著水面。 水波頻率依舊,表明水下沒有大體積的東西游動。趙大從錢二身後走出,將手槍放到岸邊,兩腳踩水行了三五步,側向撲入水中。 約過兩分鐘,趙大的身體橫浮在水面上,死屍一般向岸邊漂來。漂行的速度很快,至岸邊時,趙大身下伸出一隻手,握住岸邊的手槍。 錢二猛然醒悟,伸手人懷掏槍,但趙大身下的槍已指向他。趙大的身體立起,走上水面。趙大眼光陰冷,顯然未死,而是被人制住。 他身後是位持刀的十七歲青年,有一張分外老成的臉,是失踪的本音墮新秀廣澤之柱。他為提高棋藝,仿效古代武士去各地巡遊,在小田原城失踪。棋界認為是本音壁一門的損失,武道界認為是一刀流的慶幸,因為傳聞說他無意中磨了一把銹刀,此刀是一刀流聖物,祖訓為“磨刀者是宗家”,讓一個不懂武功的人做一門領袖,有損一刀流威名。

有人推測,一刀流為避免尷尬,派人在小田原城將他誅殺。 廣澤之柱用刀鞘在趙大肩膀敲一下,趙大橫蹦出三五步,跌坐在地。錢二與趙大目光迅速交接,趙大眼光一沉,表明“我無事”。 錢二看向廣澤:“你是日本特務?”廣澤以求助的眼光看向平子,平子幫他翻譯為日語後,廣澤搖了搖頭。錢二:“你要殺我倆?”平子翻譯廣澤的回答:“你倆為何到這裡?” 錢二:“不是釣魚,是找人。一個來自雪花山的人。”平子翻譯廣澤的話:“那你倆與我無關,我找的是別人,希望我們不要相互妨礙。” 廣澤揚手,錢二接住手槍,扶趙大消失在夜色中。 平子:“村里有日餐。” 廣澤看向俞上泉,俞上泉仍頭枕平子大腿,是在棋盤前沉思的眼神。

老賀院中點了兩盞馬燈,廣澤吃飯時,仍穿著濕衣。俞母招呼他換衣,廣澤表示讓濕衣服身上乾透,是他兩年來養成的習慣。席間有日本清酒,村長和索叔抱怨味淡如水,平子翻譯後,廣澤舉杯相碰,道:“兩位老兄,酒不是血,不必那麼濃的。” 村長和索叔表示不懂,廣澤讓平子翻譯:“要是見過流血,就會厭惡所有濃重的東西,所以武士的飲食都很清淡。”索叔叫道:“誰沒見過血啊!” 廣澤:“你沒見過。”右手從袖中勾出柄小刀,在左臂劃一下,伸到一個空碟上方。血滴於碟中,頻率逐漸增快。 索叔大喊:“服了!”廣澤抓過一個飯糰按住傷口,止了血。村長見女人們臉色慘白,便舉杯打圓場:“哈哈,清酒之味……恰到好處!” 索寶閣和平子陪笑,俞母則對廣澤說:“飯菜是我做的,此桌上我是主人,你違反了做客之道,請離開。”

廣澤變了臉色:“我只是告訴他倆一個道理。並沒有蔑視您的意思,如果您要我離開,便侮辱了我。”俞母:“請離開。” 廣澤坐正上身,眼白如冰。村長見氣氛不對,詢問平子後,忙道:“哈哈,哈哈!妹子,這小伙子跟我聊得不錯,他動刀子純粹是怕我聽不懂,再說流血的是他,又不是我,你就別為難他啦。” 俞母一眼瞪來,示意村長別說了。索叔:“來,小伙子,叔跟你喝酒。”舉杯到廣澤面前。廣澤本能地舉杯相碰,但距唇兩寸停住了,看向俞母。 俞母搖頭。廣澤的手縮回桌下,表情屈辱。 廣澤腿上倚著一柄刀,刀長四尺二寸,柄上纏線已脫落,刀鞘的黑漆斑駁,露著陳腐成灰色的木質。它是一刀流聖物,宗家的身份象徵。 廣澤將刀橫置胸前,道:“此刀叫直心鏡影,上品的刀都有人名。我不能讓它受辱。”平子驚叫:“母親,讓他留下吧!他會殺死你的。”

俞母對廣澤說:“請離開。” 廣澤眼光射向俞母。俞母迎著如刀劈來的眼光,面色不改。 平子忘了呼吸,近乎窒息時,聽到廣澤嘆一聲:“我真的錯了麼?”響起俞母堅定的聲音:“你錯了。” 廣澤向俞母沉首致歉,拎刀離席,快速出院。 他走了許久,村長打破沉寂:“這小伙子挺有風度的。”索寶閣跳起來,摟住俞母的肩,叫道:“姑,你真棒!”索叔也站起安慰:“妹子,他剛才要敢動你,我就跟他拼了!” 俞母看向俞上泉,眼中有一絲渡過劫難的慶幸。俞上泉高深莫測地說:“不會有事的,我剛才用法力震住了他。他一拔劍,天上就會劈下一道閃電!” 眾人皆變色。俞母轉身奔入廚房,入門的一刻以手撫臉,似在擦淚。索叔嘆道:“村長,咱們吃得差不多了。”村長知趣,向廚房喊:“妹子,我們走了,千萬別送。”

廚房內沒有回應。索寶閣跟村長、索叔一塊離席,手卻被俞上泉抓住。俞上泉:“你留下。”索寶閣:“我留下乾嗎?”俞上泉:“住。” 索叔勃然大怒:“你小子也太過分了吧!你是精神病,不是流氓!”村長忙勸:“一般精神上出了問題,就會特別需要愛情。報紙上說,戀愛中男女的內分泌狀況和精神病患者一致,愛情本是精神病的一種,精神病等於愛情的極致。你明白兩者的關係了吧?” 索叔啞然,半晌後道:“不說了!”拉著索寶閣往外走,索寶閣一聲驚叫,她的另一隻手仍被俞上泉拽著。索叔用力拉一下,然後問村長:“人得了精神病,力氣也會變大麼?”村長:“一般如此。” 索寶閣:“實在不行,我就留下吧。”索叔:“……我也留下!”

當晚住宿如此安排:俞母住進老賀一家失踪後空出的主屋,索叔住在碎石房的外間,俞上泉和平子、索寶閣住內間。 內外間僅半截布簾相隔,索叔躺在床上,手裡握根木棍,準備一聽到什麼動靜,便衝入內間一頓亂棍打下。正當他浮想聯翩時,忽感一陣暈眩,心想:“清酒這麼淡,也會醉人麼?”隨後眼皮沉重,暗道:“壞了,壞了!” 索叔的鼾聲傳到內間,俞上泉跟兩女言:“我用法力將他催眠了。我要帶你們乾一件大事。”索寶閣發出痴痴笑音,平子緊張得“嗯”了一聲。 俞上泉一手抓一女,帶她們下了床。平子:“去哪?”索寶閣:“肯定是我家,我爹睡這,我家空了……畢竟是下棋的,他雖然瘋了,頭腦還是周密。” 坐在家門口的村長驚醒,見俞上泉拉著兩女走過。村長叫聲:“泉啊,還不睡啊!”俞上泉回一句:“睡你的吧。蠢貨!”

看他們三人去的是索家方向,村長感嘆:“唉,老索中了調虎離山計。” 行至索家門口,索寶閣叫聲:“我家。”手撫平子後背,覺肌肉緊縮,笑道:“別緊張,我對他只有同情,以後也不會跟你們在一起。人生苦短,今晚我只是求個樂子,明天就忘了。” 不料俞上泉拉她倆走過索家,拐到村外。 行至積水窪上游河道,見水邊長滿槐樹,因為水位下降,裸露的樹根如巨大鷹爪。河水萎縮,在樹根前餘出一條十米多寬的沙地,躺著一塊白色東西,走近才發現是截漢白玉雕的龍頭,自頸而斷。 中國的石碑底部多為鰲座,鰲是龜身龍頭的動物。中國有立碑表彰功德的習俗,中國人復仇,會搗碎仇人家的功德碑。這截龍頭應是毀碑後扔入河的鰲座殘塊,經漫長時光,水沖至此。

俞上泉扶兩女順樹根攀下,行到龍頭前,道:“這是俱利伽羅大龍,是我佛為殺天魔而變成的凶相,天魔滅後,凶相無用,大龍就此隕落人間,已有兩千年了。” 兩女愕然。索寶閣知道俞上泉有夜遊習慣,此龍頭當是夜遊所見,不料作瞭如此解釋。平子自小在日本寺院見過俱利伽羅大龍的造型,知道是四足之龍,盤在中式寶劍上,作吞劍之勢。佛經記載,天魔化為寶劍,佛化為吞劍之龍,滅了天魔。 中日戰爭開始後,俱利伽羅大龍有了特別意義。地圖上的日本列島之形,酷似一條四足之龍,俱利伽羅大龍吞噬中式寶劍,正可像徵日本降服中國。軍官中流行在軍刀刀柄刻上“俱利伽羅”的名號。 俞上泉:“大龍沉於河底,為自己的無所作為而夜夜哀號,實在是太可憐了,我們拯救它吧!”見他現出果決剛毅氣勢,平子心神一盪,用力地“嗯”了一聲。索寶閣則說:“等等,它是佛的化身,我們怎麼拯救它?” 俞上泉:“我們也是佛的化身,它不能還原成佛,與我們是一個痛苦。”見他現出智慧通達之氣,索寶閣垂頭,由著他了。 兩女聽俞上泉囑咐,拾來水草石塊,當成作法用的鮮花珠寶。河水偶有上游居民扔棄的廢物,俞上泉見一根麥穗掃把漂來,欣慰言道:“我的法器來了!”平子不顧衣濕,涉入水中,撈出掃把。 俞上泉翻出《大日經》的一頁,讓兩女念誦“拿牟,協協、蘇協協、伽羅羅耶、俱琰參摩摩些、阿舍麼協,梭哈。”自己以阿閣黎做灌頂的樣子,拿掃把蘸著河水,按在龍頭頂部。 一道水自龍頭頂流下,濕了眼部,似有表情。 哀苦之情。 不知何時,河岸上站了兩位穿和服的老者,隱在槐樹後,俯視著俞上泉。一人道:“年過五十後,我的興趣開始轉移到觀念上了,具體的人越來越引不起我的注意。現在,我能迅速識別出一個觀念的高明平庸,但識別不出一個熟人了。下面的人,是俞上泉麼?” 另一人道:“不要把話說得那麼冷酷,你認得他。給。”遞來一塊手帕。 他倆是頓木鄉拙和炎淨一行。頓木接過手帕,擦去臉上的淚,沉聲道:“他是俞上泉麼?他還是我接來的十一歲小孩麼?他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炎淨嘆道:“瘋的不是他一人,你我也是瘋子,證據便是——我們不生活,我們下棋。” 林不忘和前多外骨在村中行走,前面帶路的是村長。林不忘:“從一個心智失常的人手裡搶圍棋第一人稱號,我相信,炎淨先生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前多:“唉,我也沒想到俞上泉病得這麼嚴重。但中日之戰,日本已鎖定勝局,武力之後是文化,日化中國人的政策已實施。圍棋代表日本文化,圍棋第一人是一個中國人,會令日化政策變得尷尬。” 林不忘:“你是說,炎淨先生即便不情願,也會下?” 前多:“炎淨先生不是一個人,他代表本音墮一門,俞上泉已經守不住第一人稱號,與其讓別的家族奪去,不如讓第一人重歸本音墮一門。” 前面的村長說話:“俞上泉一直住在這裡,黑著燈呢,他母親睡了。”已走到老賀家,村長喊幾聲,主屋燈亮,一會兒俞母出來,林不忘禀告頓木師父到來的消息,之後致歉:“深夜騷擾,十分無禮。但頓木師父來到此村,您是他尊重的人,如果不在第一時間告知您,也是十分失禮的事,請諒解。” 俞母溫婉點頭,林不忘繼續說:“我們已在村中安頓了,頓木師父約您明日中午相見。”村長補充:“妹子,就是村里賣出去的那棟宅子。” 林不忘鞠躬,請俞母關門睡覺,不要相送。俞母客氣兩句,見爭執不過,便關了門。等主屋燈滅後,林不忘方直起腰。 段遠晨的宅院成了臨時招待所,回宅院的路上,前多注意到林不忘神色陰鬱,但沒有詢問。在河邊一塊目睹俞上泉現狀後,頓木並未說一定要今晚通知俞母,是林不忘提議的,堅持說是必要的禮節,所以炎淨也派自己代表他來拜見。 月光明麗,林不忘的內心暗於天色。她,終於老了…… 離炎淨和頓木二十米遠的一棵槐樹下,躺著懶漢兄弟,小聲抱怨村長安排他倆做陪客。聽到他倆的鼾聲響起,頓木對炎淨說:“夜深了,我們回去吧。”炎淨按他肩膀一下,示意他收聲觀看。 河床乾涸的部分有十米餘寬,這條狹隘沙地上,開來了一輛軍用掛鬥摩托。車斗裡坐一個持長刀的和服青年,騎摩託的是一位陸軍軍官,看官服樣式竟是中將級別。 摩託在龍頭前停下。岸上偷窺的炎淨一行指著持刀青年,輕聲告訴頓木:“廣澤之柱,本音墮後輩中的唯一英才。”頓木詫異:“他不是在小田原城失踪了麼,怎會出現在這裡?” 廣澤下了摩托,帶中將走到俞上泉跟前行禮。平子和索寶閣止住念誦,俞上泉猶自洗刷龍頭。 廣澤介紹中將:“俞先生,這位是小笠原數夫中將,戰爭開始前,他是一刀流的養成師。”見俞上泉顯出迷茫之色,廣澤解釋:“養成師與教範師不同,解答習武進程中的心靈疑問,並不指導武技。我入一刀流後,能有神速進展,多虧小笠原師父。” 小笠原:“不敢,您是一刀流宗家,我當盡全力。俞先生,我與您一樣,都是不拔刀的武士。”俞上泉以掃把尖清洗龍眼,隨口道:“我不是武士。” 小笠原:“您是。我二十九歲後便不再拔刀,開始下圍棋了。十五年來,我給他人做精神指導,常用棋理。兩年來,我這個給他人做精神指導的人,也有了許多困惑,是以往的棋理無法解答的,直到看了您與大竹減三、炎淨一行對局的棋譜。” 小笠原向俞上泉鞠了一躬,繼續說:“坦誠地說,來到中國戰場後,我便陷入狹隘的思維定式中,執行屠殺中國戰俘甚至是平民的命令時,總有一種道德上的不潔之感,覺得有辱武士身份。 “是您解救了我。您展示出前所未有的棋理,不計較局部得失好壞,而是大規模的重新組合,教育了我——人要超越眼前之事,只認可歷史的意義。從此,我下令殺人再沒有負擔,還有一種完成歷史使命的快感。 “我以您的棋譜訓導我的士兵,令他們精神高揚,四個月前我的部隊受到中國軍隊伏擊,仍能有條不紊地撤退,有三分之一的人活了下來,如果當時軍心一慌,必被全部殲滅……我能活下來,多虧了您!我是特意趕來致謝的!” 小笠原雙膝跪下,兩手撐沙地,沉首行禮。兩女人手捧經書,愣愣看著,早已不再持誦。俞上泉仍在擦龍頭,似未聽見他剛才的一番話。 廣澤:“小笠原師父在上海休假,明日便要赴湖北戰場。他剛知道您在上海,便連夜趕來了。您不跟他說句話麼?” 俞上泉念叨一句:“人間為何是佛境?” 廣澤:“什麼?您說的是……” 俞上泉走入水中,濕至雙膝,給掃把蘸水。小笠原抬頭,已淚流滿面,道:“您變成了這個樣子,真讓我難過。” 悲傷的神色驟然褪去,淌淚的臉格外冷靜。小笠原轉頭,見一個駝背老人從下游走來。老人步履蹣跚,手裡拎柄綠鞘紅柄的長刀。 小笠原坐正上身,卸下腰際軍刀,逐一解開上衣釦子。老人走近時,他已脫去上衣,將軍刀橫置在合併的雙膝上。 老人坐下,長刀也橫置於雙膝。小笠原凝視著綠鞘紅柄之刀,道:“千葉虎徹?”老人嘿嘿笑了:“對。我是世深順造。” 小笠原:“你殺了護法、教範師、宗家以及長老七人、新秀三十五人,一刀流兩代精華已被你殺盡,不得不聘請別派劍士追殺你,真是創派以來的最大恥辱。” 世深:“人若殺我,我必殺人。” 小笠原:“你選擇退隱,一刀流可以停下對你的追殺。” 世深:“我還沒有創出自己的流派,怎麼可以退隱?” 小笠原:“原來你起了貪功之心,想滅掉你出身的流派,好讓後世認為你傳下的武學都是你獨創的。” 世深:“拔刀!” 小笠原:“我是養成師,養成師是不拔刀的。” 兩人不再言語,忽然小笠原膝上“叮”的一聲吟響。軍刀的鐵皮護手閃出一道雪亮的光。護手被劈裂。 小笠原坐姿不變,千葉虎徹安靜躺於世深膝蓋,沒有曾經出鞘歸鞘的跡象。世深:“想不到一刀流還有你這樣的高手。不拔刀,可惜了。” 世深緩緩起身,忽然一個踉蹌,引誘小笠原出刀。小笠原靜坐不動,世深站穩,面露不快:“你就做個一刀流滅亡的見證者吧。”拎千葉虎徹向上游而去。 小笠原起身,廣澤:“他的刀直接砍向你,會是什麼結果?” 小笠原:“他會死。” 廣澤再問:“他踉蹌的時候,您出刀,會怎樣?” 小笠原:“我會死。” 俞上泉走上沙地,將水淋淋的掃把拍在龍頭上,開始新一輪洗刷。小笠原看著他,眼露不忍之色,拍廣澤肩膀,示意離去。行了六七步,聽身後俞上泉叫道:“別為我擔心,我很好,從未這麼好過——我有神通了!” 小笠原回身,俞上泉咯咯笑著,繞龍頭拍打,道:“你叫什麼名字?寫在龍嘴前的地上吧。” 小笠原快步走到龍頭前,以軍刀劃地,寫好名字:“俞先生,這是我的名字!”俞上泉看了看,道:“好,你走吧。”繼續洗刷龍頭,囑咐兩女念俱利伽羅大龍真言。 小笠原寬慰地說:“俞先生,您是祈禱日本戰勝中國麼?”俞上泉嘴裡念念叨叨,聽不清說的是什麼。小笠原:“俱利伽羅大龍酷似日本列島之形,軍中流行修此法祈禱勝利,我也有幸學了,俞先生,經書上只有真言,我可以教您手印。” 小笠原兩手分別捏成劍訣(中指、食指挺直,大拇指扣無名指、小指成環),然後左手劍訣套在右手劍訣上(右手中指食指插入左手環中)。俞上泉結手印指著地上小笠原名字,念了二十一遍真言。 小笠原感激地說:“俞先生,您是祈禱讓俱利伽羅大龍在戰場上保佑我吧?”俞上泉用掃把擦去名字:“不,是祈禱你死。” 小笠原一愣,隨即笑了,帶廣澤走開,嘴裡念叨:“俱利伽羅大龍是日本的象徵,怎會讓我死?他真是瘋了。” 兩人上摩託後,小笠原囑咐廣澤:“雖然誅殺叛逆是宗家的責任,但我只訓練了你兩年,你還差世深順造一點,暫不要與他對決。”廣澤:“不能對決,就偷襲。關乎一刀流名譽,事不宜遲。” 小笠原讚道:“不愧是宗家的氣魄,難怪您被本音墮一門視為複興希望。宗家,其實我更想看到您下出可以流傳後世的名局。”廣澤擺手:“刀比棋好。” 摩托開動,急隱於夜色。 河岸槐樹後,炎淨一行:“俞上泉已瘋,我卻要繼續跟他下十番棋,勝之不武,我很為難。”頓木鄉拙:“唉,我是他的師父,卻被棋院派作裁判長,見證他的必輸之局……” 炎淨:“剛才看到廣澤之柱,我有了一個想法,你我都可以解脫。” 頓木哀傷的面容轉化出老謀深算的神情:“你是說先讓廣澤跟俞上泉對局,然後你再跟廣澤下,廣澤絕非你對手——以此方式,你拿下第一人,對日本軍部有了交待,也避免了'勝之不武'的惡名。” 炎淨:“廣澤是資歷淺的晚輩,他跟瘋了的俞上泉下棋,沒有人會指責他。他為我承擔尷尬,可能還會得到大眾輿論的讚揚。” 頓木點頭:“可行。我會向棋院報告,雖多了一道步驟,但對雙方有益,應該獲得批准。”炎淨撫須輕笑:“我在山中修密法多年,俞上泉給石龍灌頂,真是胡鬧,實在看不下去了。”順裸露的樹根滑下。 俞上泉停住掃把,眼顯凶光。炎淨行來,長嘯一聲:“未得阿閣黎傳授,便照書作法,容易入魔。兩位姑娘,不要再念了。” 索寶閣和平子止住持誦,平子解釋:“我們只是陪他玩玩。”炎淨怪眼一翻:“世上有鬼神,一些事是玩不得的。”隨後打量索寶閣,讚了句:“三昧耶曼荼羅。” 三昧耶曼荼羅是修法器皿,配上此稱呼的女子,是肉身法器,對修行者有特別的助益。索寶閣髮絲濃郁細密,長頸長腿,胸挺臀滿,近聞有荷花香氣。她聽不懂炎淨的話,卻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絲喜悅。 炎淨轉開視線,對俞上泉言:“《大日經》言,人時時與諸佛同在,同一鼻孔呼吸,無須灌頂而自然貫通。但人心蒙塵日久,污垢厚硬,要以一道光明照亮人佛溝通之脈——這便是灌頂了,在理上不必,在事上必須。” 俞上泉呵呵笑道:“我已有神通,可驅神弄鬼,令山河變色,還需灌頂麼?”炎淨豪爽大笑:“你法力無邊,當然不屑我這個平凡老頭給你做灌頂。幸好唐朝阿闊黎們留下一個自我灌頂之法,專門收攝你這類天才人物。天才看人總是眼光挑剔,為免因看不起傳法阿闊黎,而錯過密法,才有了這個不用師資的方便。” 俞上泉眼寒如劍,炎淨加重語氣:“憑心而論,你對自己的神通是否也有虛幻之感?是不是忽有忽無、忽大忽小?灌頂後,你的神通可變得穩定。” 俞上泉“嗯”了一聲。炎淨欣然一笑,抓起把沙子,團成一個拳頭大的圓球,再在圓球上部按出一個凸點,讓俞上泉看仔細了,囑咐他坐下,將圓球置於他頭頂上方,相距兩寸。 炎淨:“此球形狀已在你腦海,觀想此球非泥沙,是剔透瑩亮的水晶,球底部延下一道無色的光,透過頭骨,通人體內,在小腹裡變出一朵無色蓮花。安然靜坐,光變為金色,蓮花有兩變,一變為白色,二變為紅色,不需想像,自然而變。蓮花紅色時,便有了灌頂之效。” 半晌,炎淨問:“你想不出?”俞上泉沒有回答。炎淨含笑道:“憑空想像水晶,確實為難,你抬眼看月,就當你頭頂上的是這輪月亮吧。” 正是圓月,光亮如柱。俞上泉抬眼,臉上漸現寬慰之色。炎淨觀察著他的表情,輕聲道:“不必想腹內的蓮花了,你看月旁的繁星,想腹內是這些星光吧。” 俞上泉:“星星也會有白、紅兩變麼?”炎淨:“在密宗而言,想像之物也符合物理,世上有紅、白蓮花,無紅、白之星,所以腹內星光不會有白、紅之變。” 俞上泉望天的雙眼凝定,炎淨:“請跟我念誦大輪真言,這是月與群星運轉的聲音,轉化為人類的語言共有八十二個字音。拿牟斯得利亞、提維嘎難、達塔格達難,嗡、維拉及維拉及、馬哈加格拉、法紀裡、薩達薩達、薩拉得薩拉得。得拉以得拉以、維達馬尼、三盤加尼、德拉瑪底、細達吉里亞、德蘭、梭哈。” 誦至二十一遍時,球體縮小,炎淨手中垂下一道沙粒之流,灌在俞上泉頭頂。俞上泉一激靈,炎淨沒有持球的手按上他肩膀,穩住他全身。 沙粒自耳畔滑落,流過前胸,積在腹部衣褶上,俞上泉自發地哼出一個“叱”音。炎淨合掌相擊,道:“人間的八十二字音在天界是另一種頻率音質,正是此一音,你已得人天雙聲,灌頂畢。” 月與群星忽暗,天色亮起一層,黎明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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