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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世上未有如公貧

大日壇城 徐皓峰 4505 2018-03-12
俞母一直暈厥,俞上泉始終大睜著眼睛。段遠晨和老賀走後不久,一個穿男式西裝的女人走入,推開飯桌上的碗碟,從衣兜取出化妝用品,開始描眉塗粉。 一會兒,一個衣襟濕透的人走入,手裡拎著一把鐮刀。他駝著一人,其人眼部蒙條紗布,滲著血跡。 蒙眼者的腳落地後,持鐮刀者攙著他,讓他將室內的四具屍體都摸了一遍,然後扶他坐到椅子上,蒙眼者嘆一聲:“暗勁。” 女人停下描眉之筆:“暗勁?” 蒙眼者:“如以現代武器比喻,一般武者的殺人之勁類似槍砲爆炸力,而暗勁類似毒氣,可以傷人於無形,用力學無法解釋,在常人眼中,暗勁簡直是妖法。” 女人:“你懂暗勁?” 蒙眼者:“暗勁本是太極拳的專長,練成極為艱難,我兄弟十三人,得暗勁者僅我和七哥,連我的父親也沒有成就——在彭家的家譜上這類人很多,僅起到將口訣傳給下一代的作用,保證傳承不斷而已。”

女人:“這個物資部小官好像不是你七哥。” 蒙眼者:“暗勁非太極拳獨有,只是太極拳之外的練法更是難上加難,所以他門別派一兩百年也出不了一個暗勁者。物資部小官練的是形意拳,一種從古戰場馬上長槍技演變來的拳法,以槍勁作為拳勁,追求扎刺穿透的犀利,與太極拳是完全相反的路數,能從另一個極端裡練出暗勁,他算是怪才。” 女人:“不提這個物資部的小官了,談談你們的事,你們交不交人?” 蒙眼者是彭十三,持鐮刀者是郝未真,西裝女人是受僱於一刀流、追殺世深順造的千夜子。郝未真挑起食指,擦去鐮刀刃上的一抹水痕,道:“兩年來,我和十三哥一直在暗殺日軍將領,我有十一處槍傷,幾天前十三哥的眼睛被炸傷,我們對日本人有切骨之仇,但世深順造不是日本人。”

千夜子:“他不是日本人麼?” 郝未真:“不是。” 千夜子:“他是什麼?” 郝未真:“他是十三哥的朋友。” 千夜子:“哈哈,他八十多歲了,同輩高手都死盡了,還有朋友可以投靠,真是個有晚福的人。” 彭十三撫上眼部紗布,用力按一下以緩解疼痛,道:“之前來的幾撥人是日本特務?”千夜子:“世上還有跟政治無關的人,他們是日本武道人士,受一刀流聘用。” 彭十三:“當世高手凋零,練到這種程度已是難得,何苦讓他們都死於我手?話可以那樣說——你派多少,我殺多少。但事可以這樣辦——你放過世深順造,我也免得殺人。” 千夜子轉過身:“你看看我的樣子,我打扮得這麼漂亮,是給他看的。我今天一定要見到他。”

彭十三:“你帶了幾個人?” 幹夜子:“人已被你殺光,我一個人來的。” 彭十三:“回去吧。” 千夜子一指牆角的俞上泉:“他對於世深順造十分重要,我對付不了你們,但有很多機會殺死他。” 郝未真:“卑鄙。”千夜子:“卑鄙是弱者的權利。”調轉坐姿,對著東牆窗口婉然一笑。 東牆窗扇自外拉開,露出世深順造的臉。世深面色死人般慘白,由於看不到他的身體,不知受了怎樣的傷。他語調低緩:“十三弟、郝先生,多謝近日的照顧,這個女人我避不開,讓我倆自行了斷吧。” 彭十三的手按在紗布上久久不動,郝未真背對著東牆坐下。千夜子走出屋去,世深的臉離開窗口。 室外有著和緩的河水聲,如同人酣睡時的呼吸頻率,許久,隱約有一聲金屬碰撞之音,由於相距遙遠,聽起來像是一根針掉在地面,或是一滴雨落在銅鐘上。

彭十三手垂下,道:“處理好。”郝未真迅速清洗血污,搬走屍體。二十分鐘後,室內清潔,飯菜的氣味似乎也恢復了。彭十三調轉身體,面向俞上泉,道一句:“俞先生,你會好的。”在郝未真的攙扶下,行出門去。 子時,迷藥失效,索寶閣和索叔先後醒來。俞母被喚醒後,說最後的記憶是自己在廚房炒菜時聞到一股香氣,隨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俞上泉則除了“人間為何是佛境”,說不出別的話。 對於他們,老賀一家人神秘失踪了。俞母帶俞上泉搬回老賀家住,等了三天,終於失去耐性,告訴索叔要回上海市區了,留下三百塊,作為給老賀的酬勞。 索叔顯得惆悵,沒提女兒嫁給俞上泉的事,讓俞母拿走一張熊皮,說如果老賀一家沒回來,三百塊他就留著了,算是熊皮的錢。俞母:“你吃虧了。”索叔笑得額頭呈現“呂”字:“人活著哪有不吃虧的?”

俞母表示要做一頓飯感謝索叔,索叔:“要做就做日本菜!”隨後羞愧撓頭:“皇上退位後,一等貴族多去日本,聽說還成立'復國聯誼會',常常聚餐,都喜歡上日本菜。我家在康熙末年便破落,進入不了一流的圈子……哈哈,哈哈!” 俞母答應了。日餐配料得去上海市的日本租界買,俞母寫下配料單子,索叔委託村長辦,村長不顧病體,騎自行車去了。 第二天中午,村長帶配料回來,還帶回一張報紙。頭條新聞是日軍土肥鴦司令在接見中國民間組織李門的道首時,李門道首突然行刺,被當場擊斃,土肥鴦司令受輕傷,日軍將查封江南三省的李門堂口。 報紙登了一張李門道首屍體的照片,模糊不清。索叔看了,道:“肥肥胖胖的,怎麼有點像老賀啊?”村長哈哈笑了,說老賀要有這股英烈勁,泥鰍也會變成龍。

俞母做日餐的時候,索叔將桌椅抬到院中,因為村長近期一直待在家門口,已經不習慣在室內吃飯。索叔與村長閒聊時,走入一位西裝老頭,拎著三個皮箱,背馱一個被褥卷。 村長認得此人是西園春忘,剛要打招呼,坐在一旁嗑瓜子的索寶閣猛地站起,神態警惕。西園身後跟入一位女子,她空著雙手,一身翠綠花飾的和服,面色勝雪,她是俞上泉的夫人平子。 平子神色羞愧,小聲對西園說:“我拿吧。”在日本習俗中,女人與男人一起出門,所有的東西都要女人拿,男人須空著手,否則便沒有體面。 西園不理會平子,以流利漢語打招呼,俞母從廚房趕來,見到平子且驚且喜。俞上泉在碎石房中,索叔跑入叫了,半晌後自己一個人出來,走近俞母嘀咕兩句。

俞母入屋,見俞上泉在看書,聽了平子到來的消息,他沒有任何反應。俞母只得出來,招呼平子在院中喝茶。 平子與西園連續不斷地說話,似乎完全忘了是來看俞上泉的,因為在日本的習俗中,少婦與丈夫分離得越久,相逢時越要穩重,如果表現出一絲迫切,便會被指責為沒有教養。 村長和索叔也加入談話,索叔向平子詢問流亡日本的滿清貴族情況,村長向平子詢問日本農村的醫療狀況,平子對這兩方面均缺乏了解,但在西園的翻澤下,還是沒話找話地聊了很久。 俞母看不下去,招呼平子去廚房幫自己做日餐,平子起身走兩步又停下,說:“母親,我不去了,我想……”她轉身面對碎石房,經過兩次長長呼吸,終於邁出一步,隨後便一步穩似一步地走到碎石房門口,掀簾而入。

她進去後,院中人都鬆了口氣。俞母回廚房了,村長向西園聊起梅毒,索叔聊起光榮家史,忽聽一聲哽咽,轉頭見索寶閣已淚流滿面。 索叔頓時想到有一事十分不妥,跑到廚房責問俞母:“你兒子與我女兒正自由戀愛,他的日本太太到來,置我的女兒於何等境地!” 俞母急了:“我兒子就跟你女兒聊過一次天,算不上吧……”索叔怒了:“你怎麼不認賬啊,老賀在的時候,咱倆還專門為這事談判過!” 碎石房中,平子未入內室,凝視內室門框上掛的拂塵、佛珠。門上遮了塊一尺長的布簾,在南方習俗裡叫半裁簾,無相隔作用,只是里屋外屋之間的標界。半截簾下,可見到俞上泉的腿,腿形瘦弱。 內室僅能容一張單人木床,俞上泉坐在床頭,嘴裡嘀咕不停,翻看著《大日經》。忽然他止住嘮叨,緩緩轉頭,見半截布簾掀開,露出平子麵容。

平子覺得俞上泉不會認出自己,眼珠微酸,即將湧淚,不料俞上泉叫了聲:“平子!”握住平子小臂,將她拉坐在自己身旁。 淚硬縮回眼珠內,平子揉揉眼皮,講述自己二十多日前忽然沒來由地惶恐不安,覺得是不好的預兆,跑去頓木師父家詢問俞上泉回國後的情況,頓木只說一切均好。平子更為擔憂,跑去東京棋院,聽到俞上泉發瘋的傳言,於是渡海而來。 抵達上海時,大竹減三已去慰勞南京的日軍高官了,她按照通信地址,找到上海的俞家,見到兩個妹妹。兩個妹妹說家裡收留了一個日本瘋老頭,他是俞上泉的友人,白天去日本租界內演講“日本人該去南美論”,晚上回來常有傷痕,但仍堅持不懈。平子找到西園春忘,由他帶自己來了上南村。 聽平子講述時,俞上泉幾次眼露凶光,這是精神病患者難以抑制的表情,幸好平子沒有察覺。話講完,平子左臉頰微紅,身體挪開半寸,婚後的生活裡兩人相敬如賓,還沒有在白天挨得如此近過。

俞上泉將手中經書放入枕下:“人間為何是佛境?”平子:“啊?”俞上泉嘴角泛起一道紋,是苦澀笑容。 平子感到這道笑紋刀鋒般割在自己胸口,隨後感到腰間溫熱,驚覺俞上泉的手貼在她的皮膚上。 和服有著嚴密的層次,俞上泉的手只能是破衣而人。平子感到額骨內面滑下無數水流,大腦頓時暈沉,兩腿縮上床,左手繞到背後,拆開第一道裙帶。 平靜之後,平子的鼻翼緊壓在俞上泉胸骨上,兩分鐘裡沒有呼吸。平子抬頭後說的第一句話是:“他們說你瘋了,是真的麼?”俞上泉難過地點點頭。 平子:“我能治好你。”俞上泉將她耳前的散發捋順,道:“我患病後,周身是一種發緊的感覺,緊得我想撓爛皮膚、想摔碎每一根骨頭……剛才,發緊的感覺沒有了。” 平子:“現在呢?”俞上泉:“現在又一點點緊了,就像在上鐘錶的發條。” 平子伸手按摩俞上泉太陽穴,輕聲道:“沒事,我還跟你做愛。”俞上泉感激點頭,神態單純得如同孩童。剛入屋時壓住的那顆淚在此刻湧出,平子雙手按住俞上泉雙耳,感到自己愛極了此人,一秒也不能分開。 正情濃時,耳聽俞上泉嘆道:“女人真好,為什麼我遇到的總能讓我感動?”平子坐起:“你還遇到了誰?” 俞上泉老實交待在此村遇到了一個女人,伸直左臂,按住平子乳房,道:“她讓我這樣按著她,對我說,你把自己走丟了,你就按著它,一步步走回來吧——我聽不懂,但聽了很感動。” 平子按住俞上泉手背,臉上怒容淡去:“這個人對你真好,是院子裡的高個姑娘麼?”俞上泉剛要答,外屋門響,傳來俞母的日語:“大家都等你倆呢,出來吃飯吧。” 平子忙應一聲,想到俞上泉弄破了和服背部,而衣箱還在院中,焦慮無法出門,展開和服察看,發現衣料完好,沒有破洞。 平子:“你剛才……你有了神通?” 《大日經》之名在日本民間耳熟能詳,知道其中記載諸多法術,可上通諸佛下調鬼神。俞上泉在日本時,便整日研究,此次重逢仍見他在看,透衣而不留痕的情況確實驚住平子,所以如此問。 俞上泉看著平子撐開的和服,伸手行了個來回,轉而撫上平子小臂。平子聲音急促:“院里人都等著我們呢!”低頭側頸,任俞上泉擒住。 俞上泉和平子一先一後走出碎石房時,西園已回上海市了。天色近黑,村長和索叔仍吃著,俞母和索寶閣僅吃了幾口,只是陪坐。在村長招呼下,俞上泉和平子落座,吃了幾口後,俞上泉左手握拳伸向索寶閣,眾人均一驚。 俞上泉:“送你。”展指,掌心是一隻銅胎小象。平子用日語驚叫:“你怎麼變出來的?”俞上泉滿目得意之色,挑釁地看著眾人。索寶閣避開他的視線,默然接過。 俞上泉抓了三個飯糰,對平子說:“村後有河,我們走走吧。”平子跟他出院。俞母瞥了眼索寶閣手中的小象,心知原在碎石房窗戶內棱上,是老賀母親用來安宅的吉祥物,想是剛才俞上泉出門時順手拿了。 索寶閣像撫小貓一樣,指頭撫小象背脊,喃喃道:“他怎麼變出來的?”村長:“傻丫頭,人手裡可以放很多東西。你想想你一把能抓多少瓜子?” 索寶閣語音低不可聞:“他開始裝神弄鬼了……一個男人假裝自己有神通,說明他內心多麼虛弱。”轉向俞母,音調提高:“你的兒子下不了棋了,凡是對抗性的事,他都做不了,因為他喪失了自信——這樣的男人我不喜歡,從此我對他只有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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