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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8、天比人間愁

大日壇城 徐皓峰 9344 2018-03-12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這是康熙年間滿族詞人納蘭性德的名句,老賀常吟在嘴邊。康熙的兩大權臣是明珠與索額圖,納蘭性德是明珠之子,索額圖是索尼之子,索叔稱之為叔祖,索叔是老賀的酒友,所以老賀形容自己和納蘭性德關係為“近”。 每日清晨,老賀念叨著這句詞,帶俞上泉去河邊散步。他倆會走兩個時辰,近中午才回。俞上泉步態穩重,老賀跑跑顛顛,一會兒撿個石子,一會兒捅個螞蟻窩。旁人看來,不是老賀帶一個瘋子散心,而是他瘋了。 在俞母督護下,俞上泉衣著整潔,臉手洗得乾淨,卻給人一種臟感。流浪者總是臟的,瘋者也如此。俞上泉的白暫皮膚下隱著一層鉛灰色,似乎血液髒了。 上南村的河流速極緩,在村後攢成一塊長寬四百米的小湖,出口是一條三米長的石板橋,越過橋是五米寬的河道,水上積雜著丈高的蒿草,不細辨,似乎至此於涸。

村人稱此湖為“積水窪”,小橋之外的河道,村人罕去,因蒿草荒涼,人人望之不喜,還因村里歷年夭折的嬰孩均扔在那裡。俞上泉來的第五天,河道裡躺了三具男屍,著西裝,隱在草深處。其中一位鷹眉權腮,生前該是英武之士。 散步時,老賀會誘俞上泉聊《大日經》,聽完總是哈哈一笑,表示遠遜於他在天童寺學的禪法。每至積水窪,俞上泉總要駐足二十分鐘,老賀也會在此時安靜,陪他望水。 一日,俞上泉站在水邊,老賀坐在樹蔭下的石頭上翻看俞上泉的《大日經》,突然叫了起來。他看到《大日經》上寫著“衣敷其身”一詞是“灌頂”的同義語,是法力加持,頓時破解了少年時讀禪宗經典《六祖壇經》的一個困惑:五祖想傳位給六祖,但怕六祖遭同寺僧人嫉妒,便招來自己房間,衣敷其身後再講說,六祖因而大悟——難道有人會在五祖窗外偷窺?即便有人偷窺,用自己的衣服遮住六祖,明顯鼓出一塊,豈不是讓人見了更加懷疑?

原來不是用袈裟遮六祖,而是以法力加持六祖。老賀驚覺,禪宗直指人心、暗行灌頂,密宗外行灌頂、內含直指,兩宗原來是一宗。 南一詞而有了一時之興奮,老賀想講與俞上泉聽,見他死盯著水面,精神緊張,便斷念頭,不去騷擾他了。老賀繼續翻看,聽得俞上泉嘴裡念念叨叨,估計在念誦真言,好奇是經上的哪一段,便持書上前,讓他指出。 俞上泉搖頭說不是念真言,是在念問題,老賀問是什麼,俞上泉答:“人間為何是佛境?”老賀叫道:“人間要是佛境,我們還修什麼佛?這個混賬話,是誰說的?”俞上泉:“佛。” 老賀一愣,隨即綻開笑容:“佛真這麼說了?” 俞上泉不再理他,轉而望水,神情越來越緊張。老賀在他身後繞了半圈,問這句話是誰告訴他的,俞上泉說是松華上人,老賀嘆道:“此人太不厚道,自己是搞密宗的,卻拿禪宗的話頭來難為你。”

禪宗直指人心,原本無法,兩百年前才強立下“話頭”一法,就是拋出一個疑難問題,使人日思夜想,不得安寧。學佛本要求解脫,話頭反而將人鎖得更緊,被話頭逼瘋者不計其數,但被話頭逼得開悟的人,會成為一時尊者。 老賀勸慰俞上泉:“唐宋的禪師多能直指人心——向求教者直言'此心是佛',但暗中給求教者灌頂,有法力加持,所以人容易開悟。明清兩代少有成就的禪師,無加持力,直指人心就沒有效果了。不能直指,只好曲成,設下話頭謎團,讓人自己折騰。難度之大,不但要有屈原、李白的靈性,還要有曹操、司馬懿的氣魄,敢欺君竊國,才能從話頭里悟出來。” 俞上泉神情更為緊張,老賀加緊說:“話頭不是禪宗正途,是旁門。你還是放下這句話。跟我釣泥鰍去吧。”

此時天過雲陣,光照暗下一層。俞上泉搖頭:“放不下,這句話不是我求佛的方式,是我真的困惑……人間怎會是佛境?” 老賀也轉而憂鬱,跟著俞上泉悶了半晌,忽然道:“世上哪有困惑,想得多了,就是困惑。我在天童寺時,老和尚教我一個話頭,你知道是什麼?是'女人為何沒鬍子',我為女人沒鬍子而操心,日日痛不欲生,整整三年——你說這叫什麼困惑?” 俞上泉眼中閃出一絲好奇:“你解決了這個問題?” 老賀:“這個混賬問題,哪能有答案?是老和尚在折騰我。三年後,我在寺裡喝了頓酒,以示抗議,然後瀟灑下山,從此不受人欺!” 俞上泉顯出失望之色,老賀頓感失落,蹲在水邊,伸手玩幾下水波,又道:“其實我知道人間為何是佛境,只是沒法告訴你。”

俞上泉的眼光被吸引過來,老賀眉頭一喜,正色道:“禪宗一個話頭,不需阿閣黎的加持力,純以自力開悟,真是打拼出來的好漢。相比之下,密宗修法簡直是嬌生慣養了,看到這本《大日經》之前,我一直以為佛是刻薄人。” 俞上泉:“人間為何是佛境?” 老賀:“……你得了《大日經》,說明你是受佛溺愛之人,何苦作踐自己?”此時一個四十歲男子騎自行車顛簸而來,兩個跟班小跑著跟在後面。老賀撇開俞上泉,迎兩步,大叫“村長”。 村長臀部高翹,不粘車座,臉上是強忍痛苦之色。村長跳下車,哼了一聲,要老賀給他開張藥方,罵罵咧咧地說:“絕不能相信漢奸。” 兩個跟班跑近,是本村農民,斜背著匣子槍。日軍侵占上海後,發動郊區各村成立“民眾自衛隊”,以震懾抗日分子,本村虛報自衛隊有五十人,其實就他們兩人。他倆是村里有名的懶漢兄弟,無菸酒賭博嗜好,一天能睡十九個小時,四十多歲仍是光棍。

村長說話不迴避他倆,說上海偽政府的一個小官看上村里一所老宅,要翻蓋別墅。村長勸戶主賣了房子,小官為表示感謝,邀村長去城裡嫖妓。村長自恃身份,拒絕了。小官表示那是日本妓女,接待日軍準校級軍官,村長好奇去了,不料染上梅毒。 村長感慨:“對日軍準校們,我是同情的。我不能原諒我的同胞,他明明知道,為什麼還要帶我去?真是個漢奸!”老賀問:“他有沒有患上梅毒?” 村長懊惱地說:“有!他說梅毒像鴉片一樣,會上癮的,得了還想得。我不敢去他介紹的醫院,就回村找你了!” 老賀會開藥方,治愈比例很低,但村人還是找他看病,治不好,就按照村里習俗,什麼都不干了,天天搬把椅子坐在家門口曬太陽,遇到人問,會說:“我壞了。”或許是陽光有著被人忽視的力量,或許是病真能歇好,常有人在家門口坐兩三個月,病便自然好了。

察看村長病況後,老賀拍拍村長的肩膀,說:“我治不了,您得坐家門了。”村長懊惱地叫一聲:“我壞了!”邁上自行車,蹬一下哼一聲地騎走了。 自行車是身份的象徵,村長寧可痛,也不願走路。懶漢兄弟小跑著跟在自行車後,村長回頭大吼:“我壞了,別跟著我啦!民眾自衛隊解散了!” 村長遠去,懶漢兄弟愣了半晌,走回老賀跟前,道:“剛適應這份差事,怎麼就解散了?”老賀勸慰:“解散了好,免得日後別人說你倆是漢奸。”懶漢兄弟:“唉,還以為能有一番作為……回家睡覺吧。” 他倆走出十多步後,俞上泉喊道:“你們不是有槍麼,男人有槍,還怕不能有作為?你倆去投奔中國的部隊吧!”他倆慢慢轉過身,喊道:“你為什麼不去?”

俞上泉:“我是漢奸,去不了。” 兄弟倆對視一眼,雙雙打開槍蓋,從裡面掏出塊東西,展開後是一方報紙,喊道:“日本人發的是空盒子,我們沒有槍,去不了。” 懶漢兄弟回家睡覺了,俞上泉又站在湖邊望水。老賀一動不動地蹲在俞上泉身後,近晌午時,道:“最好把'人間為何是佛境'的話頭改成'我為何是漢奸',因為涉及到你自身的痛處。按禪宗理法,話頭越刺激,越能開悟。” 俞上泉眼光漠然,道:“沒有刺激了。我為何是漢奸——我早已想通了。”老賀愕然:“你為何是?”俞上泉:“生來就是。” 老賀沉默半晌,道:“你真的瘋了。” 八仙桌上的墨跡並未擦去,老賀將桌面拆下,用一塊紅布蒙了,收入柴房。大貴小貴用院中木料鋸出一個新桌面,要塗漆的時候,被俞上泉制止。

他指出,塗漆兩天后才能乾透,兩個月才能散味,在這樣的桌上吃飯,所有的菜都失去味道,等於在吃油漆。他建議,不塗油漆,在桌面上鋪層布就可以了。 大貴小貴詢問老賀,老賀詢問俞母,俞母言:“我的兒子從不挑剔飲食,他這麼說,實屬反常。”老賀長嘆一聲:“妹子,他……當然是反常的。” 老賀囑咐大貴小貴:“照他的意思辦。” 吃飯時,小貴問俞上泉:“不是也有木頭味麼,你怎麼受得了?”俞上泉回答:“嗯,還真是。是不是刷上油漆,就能掩蓋住木頭味?”小貴不敢接話,俞上泉:“吃飯是人生大事,還是要講究一點,不刷油漆,怎能吃得下飯?” 老賀停下筷子,道:“照他的意思辦。” 清晨時分,俞上泉狀如常人,中午過後,神誌逐漸紊亂,到晚上情況變壞,總在半夜起床,出屋夜行。

賀家主房的對面,有一棟碎石房,內分兩間,外間二十七平米,住著老賀的七十一歲的母親,加了張床後,俞母住在這裡。內間不足十平米,有門框而無門,一道布簾相隔,俞上泉住在這裡。 老賀特意在內間門框掛一串佛珠、一把拂塵,在鄉間的概念裡,瘋不是病,而是中魔,須用法器震懾。每當俞上泉走出內屋,悄悄開外屋門時,老賀母親會喊一聲:“泉啊!”俞母會迅速下床,跟出屋去。 俞母夜不解衣,俞上泉有時只是坐在院中,有時則出院。村長家在村內要道上,俞上泉經過時,坐在家門口的村長總會驚醒,喊一聲:“泉啊,還不睡啊?”俞上泉回應一句:“睡你的吧,蠢貨。” 村長坐在藤椅裡,晚上蓋一條毛毯禦寒,俞上泉走過後,俞母會小跑上來致歉:“村長,我的孩子從不罵人,他是瘋了。”村長:“沒事!我心疼這孩子。”俞母:“村長,還是回屋睡吧,外頭涼。”村長:“我壞了。” 沒有人告訴過懶漢兄弟家的位置,俞上泉白天也找不到,但在夜晚,懶漢兄弟的家是他出遊的第一站,直闖入懶漢兄弟家,叫他倆起床,懶漢兄弟不管俞上泉如何叫喊,都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俞上泉自感無趣,也就走了。之後他會在積水窪邊散步,口中念念叨叨,似乎在思考什麼重大問題,俞母知道他念的是“人間為何是佛境”。 也許兩小時,也許一小時,俞上泉會停下,候在暗處的俞母會走上前,說:“回去吧。”他“嗯”一聲,老實跟著母親走了。回去時,老賀主屋的燈總是亮的,待母子倆入了碎石屋,方才熄滅。 索叔是鰥夫,常找老賀喝酒,每次都帶著女兒索寶閣。老賀會對俞母說:“叫你兒子來,見見人,對他的病有好處。”俞上泉來了,坐在牆邊馬扎上,嘴裡念念叨叨。索寶閣會搬椅子坐到他身邊,道:“大哥,咱倆說說話吧!” 俞上泉最多瞥上一眼,猶自念叨不停。但有一天,他突然對索寶閣說了句:“你,漂亮。”引得索寶閣發出一串笑,音量之大令喝酒的老賀感到心驚。索寶閣叫聲:“你太靦腆了!”撅起掌根,在俞上泉的左肩狠打一下,扭身奔出屋去。 老賀跟索叔碰杯,道:“你的女兒怎麼了?” 索叔一口乾了,道:“懷春了。” 三天后,老賀帶俞母去了索叔家,索叔攤牌,表明女兒喜歡俞上泉。俞母詫異問:“喜歡什麼?”索叔:“氣質好。”老賀叫道:“他都瘋了,氣質怎麼會好?” 俞母蹬了老賀一眼,說:“在棋上,我兒子是天下第一,氣質當然好,這姑娘有眼光。” 索叔表示他家是貴族,女兒決不會嫁給俞上泉,希望俞母知難而退,迅速帶兒子離開此村。俞母氣得說不出話,老賀批評索叔:“是你帶著女兒來我家逛蕩的,又是你女兒看上人家的!搞搞清楚!” 索叔道歉後,表示俞母如果拿出三千塊錢作聘禮,他可以自降貴族身份,把女兒嫁給俞上泉。俞母又氣得說不上話,老賀批評索叔:“也許你家祖上是貴族,但你現在是個農民。你女兒嫁給俞上泉,不是下嫁,是高攀!搞搞清楚!” 索叔道歉後,說:“我張口要三千塊,是高了點,但我女兒也有嫁妝,是三十一張熊皮!沒有三千,也值個二千吧!” 老賀對熊皮大感興趣,索叔抬出一張,鋪開後撐滿屋內空地。俞母一口氣緩上來了,不好意思地說:“這質地……又是整張的,一張起碼四百塊……雖說戰時賣不出這個價,但三十一張,你要三千塊不貴,賣麼?”索叔漲紅了臉:“你要一次付清,我就賣!” 俞母表示現在就回上海市取款。索叔登時興奮:“開國一等公的家底傳到我這代就剩這批熊皮了!你的便宜可佔大了!哈哈!”突然變了臉色:“等等,我女兒怎麼辦?” 俞母一愣:“你女兒?” 索叔:“對啊,你買走了熊皮,我女兒就沒嫁妝了。” 俞母:“你的意思是,我買了你的熊皮,你還要把女兒送給我?” 索叔:“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熊皮不要錢,我還把女兒送給你……老賀,我怎麼覺得我吃虧了?” 老賀在一旁聽得明白,道:“二位,你倆今天坐在一起,不是談買賣,是談兒女的婚嫁!搞搞清楚!”俞母:“熊皮可以買,他女兒沒法要。”索叔怒吼:“太猖狂了,你侮辱大清貴族,是要殺頭的!” 經過老賀一番勸慰,俞母致歉,說自己祖輩在福建做生意,剛才可能商業遺傳爆發,一時失控。索叔致歉,說女兒鬧了三天,非俞上泉不嫁,如果談不攏這門婚事,就要去陝北了。 俞母深表同情,說俞上泉在日本已有妻子,索叔女兒只能做妾,有辱開國一等公後代的身份。索叔急得捶腦門,老賀將俞母拉到門外,說:“男人接觸女人,肯定會心情愉快——這是人之天性。你兒子跟索家姑娘交往,沒準病情就緩解了!” 俞母覺得這種想法太自私,不能害索家姑娘。老賀:“要說自私,你比不過老索。我不相信他是一等公後代,但他的確有政治頭腦。他看上你家在日本的地位,知道在正常情況下,你家決不可能娶一個村姑,你兒子犯瘋病的時候,是他家高攀上你家的唯一機會。” 俞母:“萬一我兒子病好不了……”老賀:“他這種有政治素質的人,算得比鬼還精,早看出你兒子是大貴之相,不可能久困噩運,就算我治不好,也會在別的機緣上好起來。” 俞母:“要真好了,這個村姑也跟我兒子不合適啊。”老賀:“唉,你考慮得太多了,咱們可以跟他玩政治啊。” 老賀帶俞母回到屋裡,對索叔說:“基本同意,唯一的問題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經過時了,現在提倡自由戀愛,你女兒先跟俞上泉交往,發展到一定程度後再談婚嫁——這是時代潮流,不可違逆。” 索叔勉強同意,嘮叨了一句:“自由戀愛——誰發明的?明顯對女孩不利啊。” 第二天上午,老賀帶俞上泉散步時經過索家門口,忽然酒癮大發,非要進去跟索叔喝酒,俞上泉跟人索家。 老賀和索叔在主房喝酒時,俞上泉坐在牆邊板凳上,猶自念念叨叨,老賀急了:“我的酒興都被你破壞了!去,到東廂房找索寶閣玩吧!” 索寶閣穿一套粉色衣褲,坐在東廂房門口的馬扎上嗑瓜子,見俞上泉走出主房,將手裡瓜子皮甩了一地,揚臂喚道:“來啊!” 主房內喝酒的老賀聽到這聲喚,與索叔碰杯:“太豪放,會把人嚇走的。”索叔一口乾了:“少說,三百年前我們滿人正是憑著這股豪放勁打下你們漢人的江山。”老賀:“搞搞清楚,不是你們打下來的,是那時候漢奸多。” 索家是北方民居樣式,東廂房砌著火炕。索寶閣一躍上炕,招呼俞上泉坐上來。炕桌擺著筆墨紙硯,亮著一冊字帖,是王獻之的小楷《洛神賦十三行》。黃色毛邊紙上有幾串粗豪字跡,是索寶閣臨寫的。 俞上泉嘆道:“你把王獻之的字寫成顏真卿的了。”索寶閣叫道:“我就知道你懂!你教我寫字吧。”跪行過來,貼在俞上泉身側。 俞上泉拈筆舔墨,寫下一字。索寶閣:“這是什麼啊?我知道了,是草書寫法的'成'字!”俞上泉:“不是漢字,是梵文的'阿'字。” 索寶閣痴痴笑了,道聲“啊”,癱靠在身後的被垛上。她是北方體格的女人,高大豐滿。俞上泉扭頭看她,眼中閃過一抹寒光。索寶閣嗓音含混:“你說說這個'啊'吧。” 俞上泉調過膝蓋,正對著她,道:“佛教寺院戒律繁多,男有二百五十條,女有三百四十八條。而對於密法修行者,只有一條,就是這個阿字。阿字讀長音,有豁然開朗、頓悟本來之自覺,阿字讀去聲,有追悔自恨、毅然禁絕之自覺,阿字讀上聲,有遇事凜然醒徹、洞察因果之自覺。” 索寶閣:“戒不是不該干什麼嗎?”俞上泉:“自覺,是最大的戒。能自覺,所行自然都是應該的。” 索寶閣坐起身,皺眉思考,忽然破顏一笑:“我覺得我喜歡你。”伸手托住俞上泉左腕,掂了一下,迅速撤開,道:“我應該麼?” 俞上泉語氣堅定:“應該。”索寶閣頓時兩腮紅漲,縮在被垛上。 正在喝酒的索叔一陣煩躁,問老賀:“這麼長時間了,我要不要到東廂房看看?”老賀向門外一瞥,道聲:“晚了。” 只見東廂房的門打開,俞上泉拎著索寶閣的手走出來,索寶閣喊聲:“我倆去水邊遛遛。”便低下頭,任俞上泉領出院門。 索叔眼中含淚:“我女兒走路向來是蹦蹦跳跳,從沒走得這麼老實過。這小子一定佔了她的便宜。”老賀舉杯相碰:“祝賀!你的家族復興,順利地邁出了第一步。”索叔落淚:“我沒想到這麼順利!連個過程都沒有……” 老賀:“搞搞清楚!三百年前你們滿人打下漢人的江山,正是憑得這股豪放勁。”索叔:“不!我們打不下,是漢奸太多了。”老賀登時怒了:“你埋怨我?” 索叔甩去臉上淚珠,舉杯相碰:“你沒養過女兒,不懂我現在的心情。”老賀心軟了,一口乾下:“說實話,我原本是想把你家閨女留給我大兒子的,但我心疼俞上泉是個天才,不願他這麼毀了。我的付出比你大,賠上了一個兒媳婦啊!” 索叔被感動:“想不到你也有付出,咱老哥倆真是一條心……等等,寶閣什麼時候成了你家兒媳婦了?搞搞清楚!”老賀:“不說了,喝酒。” 索寶閣在積水窪前喊著“阿”字的三種發音,俞上泉站在她的身後,神色陰冷。索寶閣轉過頭,痴痴笑了:“你眼光太兇了吧?”俞上泉致歉:“我有病。” 索寶閣跑來,肩頭碰一下俞上泉,道:“你也喊喊阿字吧,心情會好的。”俞上泉:“不用喊,阿字之音不是喊了才有的。”索寶閣:“不喊怎麼會有?” 俞上泉:“喊了才有,不喊便沒有——這是緣分的聚散,但有一種東西不需要緣分,依然存在,就是這個阿字。你現在不喊,看看阿字有沒有?” 索寶閣朝水站片刻,回頭淺笑:“真有。”俞上泉:“假有。你剛才喊了阿字,你現在體會到的只是你意識的慣性。”索寶閣又對水站半晌,回頭一臉愁容:“怎麼才能分辨出是意識的慣性還是真的阿字?” 俞上泉走上前:“阿字本不生,無需分辨。能分辨的,不是阿字。” 索寶閣嘆道:“你把我搞暈了。”言罷頭一歪,跌入俞上泉懷中,但前額撞了俞上泉胸口一下,便猛地挺腰躥出,皺鼻一笑,沿水邊跑開。 在索家喝酒的老賀從褲兜里掏出一本線裝書,是俞上泉的《大日經》,翻到一頁:“看看,什麼樣的人才能學密法——其相清白、廣首長頸、額廣平正、其鼻修直、面鋪圓滿——俞上泉不就是這樣麼?” 索叔想俞上泉的確膚色白皙、高額長頸、鼻樑挺拔,道:“嗯,不錯。只是他太瘦了吧?稱不上'面鋪圓滿'吧?”老賀:“你不懂就別說,面鋪圓滿指的是骨相,不是臉上的肉多少,他的臉盤不窄吧?” 索叔點頭讚歎,老賀補充道:“長成你我這樣的,都學不了唐密。”索叔一陣慚愧,又覺不對:“佛教不是說無相麼?告訴世人諸法皆空,不拘形式。” 老賀:“那是禪宗,唐密是有相的。唐密有觀想法,將自己觀想成佛菩薩的形象,自然有佛菩薩的精神滲透。軍裝是一個相,穿上軍裝便會有一種精神滲透。比如日軍軍服,絕非善相,日軍為惡是當然。” 索叔:“禪宗的無相是怎麼回事?”老賀:“破相而出,才是解脫。禪宗的方法直截了當,憑空破相。可惜世人生來便活在各種相中,慣性太大,憑空破相難度驚人,所以佛又立下唐密法門,給人一個憑藉——憑藉諸佛菩薩金剛護法種種相,破去世間種種相,唐密有相正是為了破相。” 索叔:“啊,唐密原來是禪宗的方便之法。” 老賀:“唐密是'方便為究竟',理法與禪宗一致,但修行上有特殊手段,是在手段上立派的。比如禪宗直指人心,所指的是本性,宇宙本體和人之本心是一個東西,在禪宗而言,本性是'說似一物便不是',只能識得,無法形容。” 索叔:“噢,難怪我看禪宗語錄,見學者詢問禪師什麼是本性,歷代禪師總是反問:'識得麼?'不給答案,原來是無相可循。” 老賀:“唐密則以梵文'阿'字表示本性,給出了一個相!” 積水窪邊,索寶閣“阿”地叫一聲。一隻野狗叼一隻人手迎面跑來,索寶閣噁心得腰酸,慢慢蹲在地上。俞上泉追索寶閣而來,野狗擦他腿邊而過,他頓住腳步,眼神變得空茫。 索寶閣看到,在俞上泉的身後五十米開外,出現一輛黑色轎車,轎車頂上綁著一張藤椅。轎車停住,前門跳下一個灰色西裝的人,將藤椅摘下,再從後車門裡扶出一個人,安在藤椅上。 此人穿藍灰色長衫,上身魁梧,頭束道士髮髻,三綹長髯,本是仙風道骨,卻戴著一副咖啡色水晶眼鏡,說不出的怪異。 叼著人手的野狗跑過,坐藤椅的人五指波動,似乎捻出了一個線頭。野狗停住,嗚嗚叫兩聲,掉頭跑回藤椅前。坐藤椅的人左手撫著狗頭,右手從狗嘴裡取人手。 在他的撫摸下,野狗溫順地坐好,鬆開嘴。 坐藤椅的人左手一揚,野狗一聲慘叫,整個身子拔起,跌到一丈開外,落地便不動了。 坐藤椅的人像欣賞珠寶一樣端詳著人手,轉而交給灰西裝隨從,隨從收入皮包,然後推藤椅向俞上泉而來。藤椅下安有四個膠皮小輪。 藤椅推得謹慎,似乎坐在椅子上的是一位重傷病人。坐著的人開口,語調溫和:“俞先生,我叫段遠晨,是上海市政府的一名小官,我身體不好,新鮮空氣對我很重要,所以在村里修個住所。” 俞上泉:“我知道你為什麼坐著,村長說你得了梅毒。”段遠晨依舊溫和:“村長的話不能信,我的病比梅毒嚴重。” 俞上泉:“什麼病?”段遠晨閃過一絲難堪,隨即抹平:“我的腦袋裡插著一截竹筷子,深二寸。” 俞上泉:“那你怎麼能活?” 段遠晨:“科學總是違反常識,1853年一個黑人奴隸腦袋裡被奴隸主釘入了二十八根釘子,卻活到了七十四歲,並且沒影響他的正常思維。美國第一任總統林肯受暗殺是腦袋被近距離地打了一槍,美國醫學界有一個越來越多人支持的說法——如果當時的主治醫生不取腦袋裡的子彈,那麼林肯還能活。” 俞上泉:“人最硬的骨頭便是腦骨,子彈打入我相信,竹筷子不可能插入。” 段遠晨:“俞先生,您是一代國手,我問您,您是否已經窮盡棋盤上的所有變化?” 俞上泉搖頭,段遠晨微笑:“人世大於棋盤,您怎能說一定如何呢?”俞上泉垂頭,默認了段遠晨的說法。 在隨從推動下,藤椅越過俞上泉,經過蹲著嘔吐的索寶閣,上了石橋。石橋東側是密集蘆葦,叼人手的野狗正是從那裡跑出。 石橋短狹,段遠晨和隨從幾乎佔滿整個橋面。一行烏鴉飛過,落下“啊啊”之音,如同唐密令人追悔自恨、毅然禁絕的阿字去聲。 段遠晨持一根雪茄,點燃。包雪茄的葉片發出輕微的“啪啪”聲,隨從站在藤椅後面,鼻翼微吸,顯得對雪茄氣味十分享受。 響起“啪”的一聲,僅比雪茄燃燒的聲音略高一點。隨從抓住藤椅椅背,慢慢跪下,忽然手指鬆開,整個人跌落橋下。 湖水清澈,隨從漂起,身下浮出一道彎彎的血線。 索寶閣看到,橋下水面有一個人,脖子以下滲在水中,他剛才上揚右臂,一道白光翻上橋面,刺入隨從小腹。 橋面上飄著白色煙氣,段遠晨持雪茄的手放到右膝上,是不打算抽了,等著雪茄熄滅。 一線白光自橋下翻上,段遠晨上身癱靠於椅背,明顯中刀。白光凝定,是一柄鐮刀,鐮刀把上繫著一根絲線。 段遠晨坐直上身,鐮刀刺入的是藤椅靠背。絲線驟然繃緊,要將鐮刀撤下。段遠晨抄起絲線,迴向一拉。 橋下響起巨大水聲。 索寶閣看到,橋下人的腦袋皮球般彈了一下。 段遠晨劃著了火柴,重燃雪茄。藤椅扶手上的絲線蛇一般蠕動起來,鐮刀慢慢脫離椅背,滑下橋面。 橋下的人涉水前行,踩水上岸,抖去鐮刀上的水,道:“我是雪花山的郝未真,敢問您是何門高手?” 段遠晨:“我是個殘廢,同門下的手,所以我無門無派了。” 郝未真:“你到此地,與我有關?” 段遠晨:“我在這個村安了個家,只是來看看我的房子。” 郝未真:“你我可以相安無事?” 段遠晨微笑點頭。 郝未真:“你的隨從怎麼處理?” 段遠晨:“你在這裡殺過些人吧,一樣處理。” 郝未真:“很好。”跳入水,游到橋下,牽隨從屍體穿過橋洞,進入蘆葦叢中。 段遠晨從藤椅上站起,推著藤椅行到俞上泉跟前:“俞先生,您能推我回村麼?”索寶閣跑上來:“你不是能走麼?” 段遠晨一笑,坐入藤椅,道:“我是個病人,能否照顧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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