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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7、頭顱尚在好還家

大日壇城 徐皓峰 5130 2018-03-12
刀柄以紅綢纏繞,柄頭是一個銅環,錢二右手的無名指、小指扣在裡面。刀刺入人體後,以無名指、小指的挑力拔出刀,再刺第二下。此握法的連續拔刺速度,比五指都握在柄上的握法快一倍。 刀刺三下,是右腎、肝區、脖頸動脈。俞上泉眼矇薄霧,似將垂淚。畫著方格墨線的木塊灑了一片血,中刀者是松華上人。 趙大歉意地說:“上人,我沒有權力在名單上刪去您的名字。” 滿身血蹟的松華面部沉靜,言:“我沒有想到你在說謊。但我卻想清楚了,佛沒有欺我。” 錢二皺眉,叫了聲“什麼?”,刀從松華后腰抽出。 松華脖子一軟,仰面癱倒,嘴唇輕動,似在說著什麼。錢二俯身傾聽,松華頭斜而死。趙大叫道:“說了什麼?” 錢二抬頭,一臉詫異:“人間真是佛境。”

趙大發出一聲怪笑:“他像狗一樣給我們殺了,人間怎會是佛境?”錢二也笑了:“這個蠢和尚,不知道我倆來自底層,自小見多了江湖騙術,還能被他那兩手妖法嚇住?” 趙大笑聲止住,陰臉看向俞上泉:“妖人已死,下一個輪到你。”俞上泉眼含之淚滑下,錢二竊笑:“哭已來不及了!” 趙大卻變了臉色,因為他發現俞上泉不是乞求之淚,似是被什麼感動。順著俞上泉視線,趙大扭頭,看到畫著方格墨線的木塊。 木塊灑著松華之血,在自行剝落,木屑薄如落葉,霎時在地上積了五厘米厚。 兩尊並列的佛像顯現,眉眼的慈悲神態,經過精雕細刻。 卻是趙大、錢二的五官。 匕首顫抖。趙大向松華的屍體鞠了一躬,向錢二使個眼色,轉身出屋,錢二疾步跟出。

兩人從後院行至前院靈堂時,掏出手帕摀住口鼻。靈堂內的日本人皆睡倒,堂內有一炷粗香飄著淡青煙氣。錢二快步入堂,掰斷香頭,扔在地上踩滅。 他倆以一炷迷藥之香,迷倒整堂人。錢二左手摀臉上手帕,右手持匕首,行一步刺三刀,將癱睡的日本人逐一殺死。 趙大站在堂外,審視錢二有無遺漏,忽感後背一寒,扭頭見俞上泉站在身後。此時錢二已殺完,跳出靈堂。 趙大:“俞先生,我已放過了你們,你還要怎麼樣?” 俞上泉低頭站立,不作回答。趙大注意到他眼光迷離,似有極重心事,又問一聲,俞上泉仍未答,趙大來不及追究,向錢二做個手勢,奔過前庭,出了寺外。 趙大、錢二以在屋頂上的夜行速度在街面奔馳,過了靜安街口,回頭見俞上泉仍在身後。趙大:“竟能跟上我們的步子,俞先生,您學過武功?”

俞上泉停住腳,遲疑答道:“我心有困惑,忘了身體,所以也就跟上來了。” 趙大:“你的困惑是什麼?” 俞上泉:“……我該去哪兒?” 日本與中國均非他的存身之地,趙大眼露同情,沉吟片刻,道:“回家吧。” 松華上人的屍體在半個小時後,漸變為紅棕色,又過半小時,紅棕色上隱約泛起一層金色,駐睛細看,卻又沒有。修為高深之人,方能有此屍變,佛經上稱為“紫金檀體”。 大竹低聲誦咒,所念是靈堂中發的《佛頂尊勝真言》小冊子。西園在自行剝落成的木佛前跪拜。室內靜寂,不知過去多久,世深順造緩緩走入,一張因疲憊而麻木的臉,一身骯髒的和服,和服上有數道未乾的血跡。 他在木佛旁坐下:“俞上泉……死了麼?” 松華死前讓木塊顯示佛形的奇蹟,持續震撼著西園,心底雖有與世深重逢的激動,卻語調平靜:“未死,走了。您遇到一刀流的追殺?”

世深“唉”了一聲,扶腰起身,一步一歇地出屋。他去尋俞上泉了……西園胸中酸楚,扭身看向大竹,俞上泉走時曾與大竹對視一眼,之後大竹便持冊誦咒。 西園:“大竹先生,我們用什麼說法,向陸軍司令部交待?”大竹瞥來一眼:“照實而說。”西園:“俞先生走時,我們沒有攔他——也照實說麼?” 大竹嘆一聲,許久,道:“真羨慕俞上泉,中國廣大,可以說走就走。” 趙大與俞上泉並排而行,錢二走在前方二十米。路上遇到五股巡邏的日本兵,錢二發出警示後,趙大便拉俞上泉躲入附近弄堂的陰影中。 警示的工具是一片理髮師磨剃刀的皮條,抓住兩頭一繃,會發出輕響。夜行中,後面人難以看到前方人做出的手勢,所以用聲響交流。 天如劣質蠟燭,鉛灰色。俞家石庫門前,趙大、錢二向俞上泉作別。趙大道了聲“保重”,俞上泉沒有回應,趙大:“你覺得我們殺了松華上人,必受天譴,所以對我不說保重?”

俞上泉垂頭,趙大笑道:“松華肩負著密法歸華的使命,殺死他是我的使命,否則一代高僧又怎會死於我手?是命,就沒有善惡,沒有報應。對我說聲保重吧,畢竟我沒有殺你。” 俞上泉:“我不是吝嗇對你說,是承擔不起你跟我說的保重。”趙大仰頭望天,東方天際有了日出的紅兆,如死魚腹部滲出血色。 趙大:“我們彼此都不要說保重了,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殺你和那兩個日本人麼?”俞上泉無語,趙大自問自答:“因為木佛長出我的臉,看了高興。” 家中,有玉米粥。家中有母親和兩個妹妹,大哥去了東北,在日本扶持的滿洲國就任鐵路局局長的秘書,每月有一封信來,有一筆匯款;二哥去了陝北,音訊全無。 俞母掛了一條項鍊,上系一塊小牌,為文殊菩薩畫像。是兩個妹妹從廟裡請來的,俞母言:“她倆說佛保佑我,我說好啊,便戴著了。”

早醒的兩個妹妹眼皮未能完全睜開,散發著熱乎乎的氣息,如初生的小動物。她倆怎麼知道要信佛的……俞上泉咽喉略疼,道一聲:“很好。” 二樓,是他的房間,有父親留下的舊棋盤。俞上泉躺上床後,說:“母親,把它拿出去。”它在,便不成眠。 睡眠很久才來,來了便持續很久。第二天上午,俞上泉方起身,聞出身上有魚腥氣。睡時流了多少汗?立於地板後,感到頭沉如鐵,體內有一線從咽喉垂到腳跟,隱隱作痛。 自己在日本的經歷未及細述,母親僅問了句:“平子照顧你麼?”他僅點下頭。對於他超長的睡眠,家人未問,只是覺得他疲憊了。不急於交流,才是親人。 醒後,有玉米粥。坐在一樓,吃下一碗。母親又給他添上一碗,平常地吃下。再添一碗,依舊吃下。第五碗時,母親道:“緩一緩吧。”他:“未覺得飽,再來。”

共吃四十五碗,有六斤。兩個妹妹收走他的碗,他依舊在餐桌前坐著,不願離開。二妹問:“三哥,你等什麼?”他:“晚飯。” 晚飯是米飯,一盤小熏魚,一盤蒜苗。在戰時的上海,對普通人家已算是較好的飲食。以把一顆棋子打在棋盤上的姿勢,俞上泉的筷子伸向蒜苗,卻在盤子上方頓住,久久不落。 俞母:“夾菜啊。”俞上泉嗯了一聲,反而縮回手。他將兩支筷子平置碗上,嚴絲合縫地對齊,忽道一句:“人間怎會是佛境?” 晚九點,上海日軍陸軍大本營的兩名副官來訪;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兩名日本醫生來訪;下午四點,大竹減三和西園春忘到來,在二樓房間見到了俞上泉。 俞上泉被皮帶綁在床上,胸口放著俞母的菩薩項鍊,正在酣睡。大竹:“日本同仁會醫院,是可以信任的。”俞母:“精神病人在醫院裡會挨打的。我想留他在家裡。”

西園:“還是住院治療較為穩妥,治得晚,影響腦力,便再無法下棋了。”俞母垂目不語,大竹:“您的兒子是天才,請考慮這一點。” 俞母沉默許久,道:“我不會送他去日本醫院,中國人有自己的辦法。” 每年有許多人出家,每年也有許多人還俗。這些還俗者回到家鄉,要承擔一些公眾義務,因為出家期間,鄉人曾自發地照顧其家人。其中一項義務是,鄉里有人患了瘋病,便送到他家居住。也奇怪,瘋者在還俗者家往往三四個月便好。 俞母在上海郊區的上南村找到一位還俗者,人稱老賀,五十三歲,娶了一名村內寡婦,生有兩子。 賀家住處以前是一座土地廟,住入兩家人後,院中砌起一道土牆隔開,大殿中央也砌了道碎石牆,分別作為兩家的主房,賀家在東側。兩個妹妹留在上海城區,俞母帶俞上泉入住賀家時,俞上泉兩手綁在腰後,披一件馬褂遮蔽。

數日來,他夜晚狂躁,清晨安寧。去上南村選在清晨,出家門時他對母親說:“帶上《大日經》吧。”此刻眼神如正常人。 經是在日本時西園所贈,為綢麵線裝書,頁面空白處有著密密麻麻的紅筆小楷,為俞上泉的批註,是他在紛擾世事中暗下的功夫。 入賀家時,老賀未在,說是去村後釣魚了,賀妻招待在主屋喝茶。大竹和西園護送而來,喝了兩杯茶後,大竹揣摩老賀可能顧忌日本人迴避了,於是起身告辭,帶西園走了。 臨行時,大竹瞥俞上泉一眼,將至俞上泉面部,眼光卻掉轉了,不忍看到他失常的眼神。 俞上泉坐在茶桌旁,因雙手反綁在腰後,而上身筆挺。老賀的兩個兒子,一個十九歲一個十七歲,身體黑壯,眼光閃亮。他倆蹲在俞上泉腳前,不眨眼地盯著他。

俞上泉微笑,道:“幫哥哥把繩子解開吧。”兩青年才發現他手上的繩子,發出嘖嘖驚嘆。他倆叫大貴、小貴,亮出繁重農活練就的粗胳膊,向俞母表示,即便俞上泉發瘋亂鬧,他倆的氣力足夠制服。看著俞上泉瘦弱的身形,俞母同意解開繩子。 揉著紅腫的手腕,俞上泉走出主屋。院中有一個小爐子,燒著一鍋中藥,聞之清爽,還有一股木料的腐味,土牆下有一個刨木架子,滾了一地刨花。 刨花彎卷,薄如竹葉。俞上泉拾起一片刨花,拉平,被木面的肌理深深感動。木紋纖細,隱約有瑩黃亮點,如灑金的宣紙扇面,令不會畫畫的俞上泉也有揮毫衝動。 想起《大日經》記載的“大悲曼茶羅”一詞。因為眾生不識本心,佛便以圖畫象徵本心,名為大悲曼荼羅。大悲就是圖畫,唐密宗旨以“大悲為根本”,以依圖修煉作為主要修法。 靜安寺中蒙松華上人開示,明白“此心是佛”之理,苦於不能證得,或許應依靠圖畫?作圖需找潔淨高貴之地,院中雜灰碎石,倒著剩茶剩湯。俞上泉回首,看向主屋內的八仙桌。 此八仙桌寬於一般規格,問賀妻,知桌面是土地廟神龕的板子改造,為金絲楠木。桌面塗了低檔油漆,日久剝落,露著大片木紋,狀如海波。 唐密作圖分土壇、水壇,土壇是淺挖地面,填入純淨白沙,白沙需取自人跡罕至的海灘,細篩而成,用一次便不再用。水壇簡便,以水洗地面,便是清靜,可以繪圖。 俞上泉拿下桌面上的茶具,以清水擦十一遍後,向賀妻要了一支毛筆。西園所贈的《大日經》上沒有配圖,憑著文字記錄,俞上泉專注畫起來。 曼荼羅是佛菩薩群像。俞上泉覺得自己細緻畫出了容貌服飾,每有妙筆。在旁觀者眼中,則是大大小小的墨點,滿桌狼藉。 俞母坐在屋角,忽垂下一顆淚。大貴、小貴站在俞上泉身後,挽起的褲腳下,小腿肌肉繃得緊緊,準備俞上泉一犯癲狂,就撲上去,按倒在地。 俞上泉搬茶具要畫畫時,俞母沒有製止,對賀妻說:“讓他玩玩吧。”此刻流淚,賀妻見了,倒一杯茶給俞母:“妹子,一滴淚值三升水,補補水吧。” 俞母接過:“我沒事,只是我的兒子自小安靜,十一歲掙錢養家,我從沒見過他像其他孩子般玩泥弄水、胡塗亂抹。”又一滴淚垂下,迅速抬手擦去。 賀妻接不上話,重複一遍“補補水”。門內忽閃入一位姑娘,衝賀妻叫聲“嬸子”,雖身著土布,而十指纖細,膚色白皙,明顯未做過農活,甚至自小未做過家務活。她身後跟了位黑瘦老頭,一副莊稼漢典型模樣,周身散發著土腥味和煙草氣。 老頭額頭皺紋呈“呂”字形,賀妻叫他索叔。姑娘是索叔女兒,叫索寶閣。索叔抽著煙袋鍋,繞俞上泉一圈,眼光刁毒。索寶閣也蹦上前,瞪大眼瞧了一下,突然爆發出一串肆無忌憚的笑聲,扭身跑出。 索叔向賀妻問了句“老賀不在啊?”,也離去了。 俞母一陣心慌,問賀妻這對父女是什麼人。賀妻說索叔是滿清開國功臣索尼的後代,為正黃旗,世襲一等公。俞母:“啊,一等公後代怎會落魄至此?”賀妻:“誰知道呢,除了我男人。村里沒人信他是一等公後代。” 賀妻又說老賀其實也不信,只是老賀愛喝酒,整村人除了索叔,找不出一個酒量超過三兩的人,說不信他有一等公血統,便連這個酒伴也沒有了。賀妻說著說著,升起自豪神情,告訴俞母,老賀如果不喝酒,會是寧波天童寺一代住持。 天童寺有一千七百年曆史,南宋時成為禪宗五大叢林之首,常住僧眾達千人,譽為“東南佛國”。老賀十六歲出家,三十三歲時,住持病危,要傳位給他,他卻下山買來兩壺酒,坐在達摩殿門檻上喝了,被戒堂長老們趕出寺去。 兩女人閒聊時,一個曬得黑紅的胖子走入門來,拎一個鐵皮小桶,裡面盛滿泥鰍,賀妻慌忙起身接桶。他是老賀,俞母見他蒜鼻頭、一雙陰冷小眼,是斤斤計較的小市民氣質,暗想:如此相貌作天童寺住持,實在太不莊嚴,老賀比索叔更會吹牛。 俞母說了些“給你家增麻煩”的客氣話,老賀沒理會,繞到俞上泉身側,看著桌面上的雜亂墨跡,突然怒容上臉,吼道:“給我擦乾淨!” 俞上泉停住筆,凝視老賀,是精神病患者特有的凶光。大貴、小貴已準備將他撲倒,不料俞上泉道了聲:“師父。” 老賀一愣,隨即臉上鼓起兩團肉,笑道:“你畫的是什麼?”俞上泉拿《大日經》給他看,老賀翻看半晌,道:“……文字不通順啊。” 俞上泉:“啊,好多詞是術語,不經阿閣黎講解,我也看不懂。所以密宗管成書的叫略本,口傳的叫廣本。” 老賀搬來椅子,坐在桌側,饒有興趣地問:“你得到了口傳?”俞上泉:“給我書的阿閣黎並不能讓我信任,我只是遇到不懂的詞才問他,沒聽他多說。” 老賀呵呵笑起來:“你怎麼一見面就叫我師父,我贏得了你的信任?”俞上泉:“不是,我小時候在北京,北京人遇到沒文化又刁蠻的混混,都張口叫師父,免得惹麻煩。” 老賀的臉色凝重起來,低頭半晌,起身對俞母嚴肅地說:“你的兒子,真的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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