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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亂言者斬

大日壇城 徐皓峰 7115 2018-03-12
隔年春天,俞上泉與炎淨將舉行第四局。俞上泉的對局費漲到四萬元一局,他和平子搬入新居。新居面積四百平米,處於東京黃金地段。 大竹減三退出棋壇,生了第二個孩子,逐漸接管岳父的產業。十番棋之後,他和俞上泉便少有聯繫,俞上泉也不忍相見。 素乃完成第一次四國島八十八寺巡拜,開始第二次巡拜。跟隨他的本音墮徒眾剩余小半,多數人回了東京,戰時經濟困頓,需要照顧家庭。 效仿古代武士遊歷四方的廣澤之柱失踪,他最後出現的地方是關東小田原城。民間有“小田原評定”的諺語,1590年,豐臣秀吉攻打小田原城時,守城的北條父子開會商量對策,久議未決,結果在會議期間城被攻破。 小田原評定,是優柔寡斷之意。本音墮一門分析廣澤到小田原城,是觀仰古之教訓,鞭策自己,培養剛毅果斷的精神。作為本音墮新秀,他的失踪,令棋界震驚。

秋季,一位叫西園春忘的老紳士來到棋院,宣傳日本的出路在南美洲,西進中國犯了方向性錯誤。 與中國建立同盟關係,向南美移民——這是日本前首相犬養毅的策略,他因此政策被激進軍人刺殺,不侵略僅在咫尺的中國,反而要去遙遠的南美,令底層軍官無比憤怒。 這個舊策略被重新提起,令棋院人士感到問題嚴重,與其攀談,均遭到嘲笑:“明白了,作為日本人,是多麼不願意去南美啊!歷史將表明,我們去不了中國,我們只能去南美。” 與戰場上的日軍胜勢相比,他大反差的言論引起了普遍好奇,經過五個月,由於他最終說不出去南美的充分理由,棋士們厭倦這個話題,無人再跟他聊天。 但他融入了棋院,常來棋院閒逛。偶爾他會被人打趣地問一句:“咱們為什麼去南美?”他總是回答:“國家大事,你是俗人,我跟你說不上。”然後平靜坐好,忍受哄笑。

一日他坐在棋院走廊打盹,有人問他:“日本人為什麼該去南美?”他睜眼,見是俞上泉,回答:“我可以告訴你。” 在俞上泉的高檔新居,西園春忘侃侃而談,不是從歷史、經濟分析,是從方位的角度。在唐密的大日壇城繪圖上,東南方是火之位。以日本為中軸的地球儀上,東南方是南美洲,日本人自詡為太陽的臣民,正該去火的方位。 在南美建立一個日本移民聚集區,是日本發展的方向,對比西進中國,西園將其形容為“大飛”,俞上泉表示贊同。對於一個中國人而言,只要日本不進攻中國,隨他們去哪裡都是好的。 西園感慨:“其實我們哪兒都不該去,日本人就該待在日本。地理形成民族性格,去中國會變成中國人,去南美也會變成南美人。日本人種留下了,而日本人消失了,並非好事吧?”

俞上泉再次表示贊同。他清楚地記得西園,並在直覺上,感到老劍士世深順造一直隱藏在自己附近。他多次在散步時,將一片樹影誤會成世深的身影。但,他沒有提起這個人。少年之時,他已養成了不問人事的習慣,官宦世家子弟多如此,少言以避禍,是天生便會的生存技能。來日本後,更是少問人事,飄零異地之身,令他警惕友誼,只有大竹減三這一位朋友。 不是警惕他人的誠意,而是不願承受他人的恩情。不問世深順造,則是另一番心境——害怕聽到不幸。對於在上海的母親、兄妹,也是此心境,許久沒有寫信了。無音訊,尚有活著的可能。永無音訊,便是永遠活著…… 庭院中,一隻蜻蜓立在水桶邊沿,很快飛走。 俞上泉身邊坐著夫人平子,高中生童稚的臉龐有了少婦的端莊。看著她小巧的鼻端,規範的服簾和唇線,西園不再侃侃而言,心中輕酸,他不忠的妻子也是如此相貌。

這是日本女性中的貴婦之相,當年新婚時,他曾熱情萬丈地考察此臉型,查出其來源於浙江沿海的楊村,傳說唐朝末年,楊貴妃的家族在此東渡,在日本山口縣久津村登陸。 有學者考證,白居易的內藏“楊貴妃未死、東渡日本”的秘密。長恨,不是死別,長恨是生離。她的臉是楊貴妃容貌的延續,我有幸而得,必將萬分珍惜……這是新婚之夜的誓言。 “西園先生,您怎麼哭了?”聽到平子的叫聲,西園擦眼,驚覺有淚。 響起“嘭嘭”之音,那是平子在走廊木板上赤足小跑的聲音。唉,年輕的姑娘總是這樣跑的,等她們過了二十五歲,腳步聲才會柔和起來——這是西園的人生經驗,他看向俞上泉,俞上泉正以理解萬物的眼神看著他。 西園有一絲被窺破心事的羞恥感,嘆道:“俞先生,您知道的。”俞上泉“啊”了一聲。看著俞上泉浮現出的困惑,西園暗道:“我真是糊塗,他不到二十,能知道什麼?”隨即想,怎麼俞上泉困惑的神情也如此平靜?

平子取了毛巾來,西園接過擦臉,大叫“太舒服了”,偷瞥平子一眼,見她傻傻的樣子,心想:這才是困惑的正確表情。 西園端直坐好,準備進入正題,宣講西園家法,俞上泉卻開言:“西園先生,想不想陪我去一趟中國?” 俞上泉趕到棋院找西園春忘,不是探究日本人要不要去南美,而是他要去中國。早晨,接到了東京棋院的通知,選派他和大竹減三作為慰問棋士,去上海、南京、滿洲,與當地日軍高官下棋,代表日本棋界支持軍界。 詢問頓木鄉拙可否不去,頓木鄉拙回答:“你現在是日本棋界第一人,你代表著棋界。”此活動不是東京棋院提議的,是陸軍軍部的指派。 作為棋界第一人,有四名隨行人員的名額,俞上泉卻找不到一個人。頓木和林不忘表態不會參加此行,更不會讓平子涉險,每一位新郎都有新婚之夜的誓言,是暗立給自己的,俞上泉的誓言是:“起碼,不死在她眼前。”

起碼,西園是個熟人。西園答應了隨行的請求。 讓一個中國人去慰問攻打中國的日軍——西園對此惱火,念叨數遍:“太粗魯了。”在他的概念裡,這場戰爭對日本是災難性的,因為毀了日本的千年優雅。 留在俞上泉家吃晚飯時,他扼碗嘆息:“日本文化的本質是貴族式的、僧侶式的,我們的建築、物品是唐朝皇家樣式,我們的飲食主結構是素食,因為去唐朝學習的遣唐使多是僧人,他們帶回來的菜譜多取自唐朝寺院,日本有著千年優雅。” 飯後,他恨恨地念出一個詞——町人。町人,是小商小販,小商販習性刻薄、唯利是圖、幸災樂禍。 明治維新後,貴族階層萎縮,被壓抑千年的町人紛紛發家致富,成為社會新貴,於是有了種種惡劣——西園如此解釋,然後以平緩語調相告,他本是頂級貴族之一的西園家族嫡係正統,現已被宗家承認,並開始鑽研唐密……當然,他隱瞞了自己承接的是一位智障兒的血脈。

戰爭的原因是經濟麼?作為原因,經濟太直接了,世界的邏輯不該如此簡單。經濟便是物慾橫流,所以經濟只能是一個現象。 是基因,西園如此回答。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言“惡是歷史的動力”,西園將“惡”定義得更為具體——町人習性。 動物沒有町人習性,所有的動物都是貴族,擇偶期到來時,雄性同類之間的鬥爭是君子之爭。一對一,鬥爭方式單一,勝者對敗者不會趕盡殺絕——如果人類延續君子之爭,人類仍是地球上一支數量正常的物種。 町人習性,是將對付異類的手段,用於對付同類。擇偶期爭鬥的狼,是一對一的,只是正面對咬,點到即止,而對付羊時,狼會偷襲、包抄、集體作戰、以殺死為目的。如果一隻狼以這些手段對付別的狼,那麼狼這個物種,便會像今日的人類一樣繁盛。

君子之爭,讓一切如常,同類相殘,則引發大量繁殖。但繁衍的目的是為了更大規模的同類相殘,所以人類達到一定數量後,便會相殘絕種,地球歸於平靜。按照西園的預測,雖然人類敗壞了大自然,但在沒有人類的情況下,地球的複原只需六十年。 地球又將天青水碧,草木覆蓋沙漠,會有海中物種爬上陸地,補充被人類殺絕的物種,家豬長出獠牙,綿羊的毛變得粗糙,鋼質的軍艦大砲屍體般腐爛,一切建築坍塌,磚瓦泥石成為肥料……抹去人類的痕跡,只需六十年。 與多數人不同,西園相信日軍在南京的暴行,在他的理論體系裡,這是町人習性的必然。 人類要存活下去,便要修改基因,因為人類的天性就是自取滅亡。能夠更改這一基因的是大日壇城。大日壇城又稱“胎藏界曼荼羅”,“胎藏”正是基因之意,胚胎中的蘊藏。

大日壇城的圖案,以四百一十四尊神形描述著人類的本性,長久凝視,可以修復基因中的低劣因素——這是西園的理論。承接了西園家法後,作為一個理論天才,很快提出這一創見,深得宗家的讚賞。 他到東京棋院半瘋地宣講“日本人該去南美”論,是想引出俞上泉。作為一個貴族,他的高傲令他不能主動拜訪俞上泉。另一面,短短的上海邂逅,令他對俞上泉的性格有所了解,這是一個冷淡自足的人,寧可被殺也不與人建立友誼,主動拜訪他,反而會令他心生警惕。 西園想以苦心研習的密法心得,來影響俞上泉——他對宗家的解釋是,要影響大眾,先要影響對大眾有影響力的人。宗家評價,你的想法頗具西園家族政治韜略的遺風,只是日本名人很多,為何選擇一個中國人?

西園的理由是,俞上泉深得日本民眾喜愛,但日本棋界第一人是一個中國人,畢竟是萬分尷尬的事情。如果俞上泉在精神上臣服於西園家法,便化解這份尷尬,大眾對西園家族的欽佩之情是翻倍的。宗家稱讚,你繼承了西園家族最優秀的基因。 一子多用,是圍棋的妙手,西園的計劃也有另一個隱秘期盼,如果俞上泉受了密法熏陶,或許能理解世深順造了吧?或許有一天,俞上泉會拿起刀,復現宮本武藏的武技,了卻他的心願…… 這個老頭啊!他還在被一刀流追殺吧?藏在低檔小旅館,深夜裡才敢出來買一碗麵吃……西園拿起已不熱的毛巾,狠狠擦了把臉。 町人——俞上泉吟著這兩個字,臉上浮現出平靜的困惑。這兩個字,並不能完全解釋中日之戰。所有的罪惡歸於町人,正如中國歷史上分出奸臣忠臣,這一劃分,保障了善與高貴的存在,也隱瞞了真相。 室內亮起燈,不覺已是七點。西同從隨身皮包掏出兩冊線裝書,封面的墨跡是“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這是《大日經》的全稱。毘盧遮那,為梵語,是太陽之意。成佛神變加持,是密法之意。 俞上泉接過,面容自然呈現出敬意。西同欣慰地說:“送你研讀了,與《春秋》《老子》等儒道經典一樣,密法也是除了文字,還有心法。按照西園家的規矩,將經文稱為略本,口傳的內容稱為詳本,想不想听詳本?” 只需一個“想”字,西園便會開講,但響起院門鈴聲,平子“嘭嘭”跑去,片刻,走入一位大頭高額的青年,氣象厚重,望之如四十餘歲的中年人。 是二十六歲的大竹減三。他已像中年人一般開始脫髮,站在客廳與走廊的交接處,頭頂的禿處閃著白光。 俞上泉自榻榻米上站起,大竹作手勢示意他不必說話,道:“我來,是想說,軍部讓你去中國下慰問棋,不是我提議的。” 大竹眼光凶狠,直視俞上泉。俞上泉眼光溫和,道:“我知道,不是你。”大竹哼了一聲,轉身走了,發出響亮的皮鞋聲。入別人家而不脫鞋,是對主人的極大不恭敬。 由於大竹入門時氣勢過強,平子慌了,沒有註意到這點。直到將大竹送出門,才“啊”地叫了一聲,抄起抹布,擦地板上的腳印。 俞上泉坐下,道:“西園先生,請繼續說吧。” 西園:“俞先生,出壞主意的,一定是剛才那個人。” 俞上泉不語,西園幽幽道:“他是用蠻橫掩飾心虛。” 俞上泉:“他掩飾的是友誼。” 大竹在棋上欺騙過俞上泉,也在棋上被俞上泉毀掉一生名譽。友誼敗壞後,曾經是朋友的人,懼怕朋友把自己的壞事想得更壞。 看著俞上泉的神情,西園知道他不會對自己解釋一個字,於是道:“《大日經》為何叫大日?因為太陽雖遍照萬物,但仍有不周全,有云遮日之時,有夜間無月之時,而佛性是周全的,在任何條件下,都普遍存在於萬物之中,所以名為大日……” 俞上泉打斷了他:“西園先生,今日到此為止。請在我家住下,去中國還有十五天,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傾談。”西園“呵”了一聲,如領命的士兵。 躺在俞家客房中,西園思考一件事:自己對密法有著深刻參悟,為何仍被俞上泉懾服? 十五天后,慰問棋士團登機,慰問棋士只有俞上泉和大竹減三。來送行的有頓木鄉拙、林不忘、炎淨一行。計劃中,慰問達七十天,打斷了正在進行的十番棋,炎淨的告辭語是:“等君歸來。”隨後低語:“如果你留在中國,我不會怪你。” 頓木的告辭語是:“珍重。”低語:“到了中國,找機會逃。戰爭結束後,我會像你十一歲時一樣,去找你。” 林不忘的告辭語:“保重。”低語:“不要忘了,你已被你的國人定為漢奸,找一個偏僻村莊,隱姓埋名。” 師父師兄不隨行同去,是有意讓他潛逃。炎淨也有此心,是他們均判斷慰問棋隱藏惡意,即便不是大竹藉此行暗害俞上泉,與屠殺同胞的日軍高官下棋,也必將成為俞上泉一生污點。 大竹的隨行人員共七人,佔用了俞上泉的三個名額。俞上泉只帶著西園春忘一人,飛機升空後,西園悄聲言:“不要怕,下慰問棋的事登了報紙,按照我的推測,世深順造五天前就該乘船渡海,下了飛機,他會在我們附近。” 飛機降落上海,未及探視家人,直接被轎車送往靜安寺路的“宏濟善堂”。宏濟善堂是一所商舖,商舖後院為一棟日式別墅,有五位日本軍官在此等候,均未穿軍裝,為首的是一位少將級軍官,姓楠山,他對俞上泉十分謙恭,一路解釋:“司令官明日才有空,我們幾個人有幸,先接受先生的指導了。中日畢竟在開戰,為避免先生反感,我們沒有安排先生去軍部下棋,選擇了這個民居。這是日本商人在上海開辦的福利機構,是籌集善款,救濟中國災民的地方。” 西園繃緊的心稍感寬慰,俞上泉面無表情地點下頭。飲茶之後,楠山少將引俞上泉到一具棋盤前,道:“請指教了。”言罷先坐在棋盤一方。 俞上泉站在棋盤前,閉著眼睛,如老僧入定。 楠山又道一聲“請指教”,俞上泉仍沒坐下。楠山的殷勤之色褪去,兩腮慘白,另幾位軍官皆知這是他發怒的預兆。 楠山:“怎麼,不願和我下棋?俞先生,我不對您隱瞞,我的手上有中國人的血。你是日本棋界的第一人,有責任慰問日本的戰士,請坐下。” 俞上泉眼睜一線,目光清冷,依舊站立。楠山環視另幾位軍官,道:“如果你不把自己當做第一人,我們只好將你當做一個中國人,對付中國人,我們有各種辦法。畢竟你明天要跟司令官下棋,我們有責任將你調理好。說實話,正是怕你在司令官面前有失禮的舉動,才安排我們先跟你下棋。” 大竹走到楠山身後,威嚴大喝:“站起來!” 音調如軍部長官,楠山本能地迅速站起,大竹在他的位置坐下。楠山愣了兩秒,喝道:“這是做什麼?” 大竹扭過頭,像看著不懂事的棋院初等生一般,以半訓斥半憐愛的口吻說:“圍棋是日本的國技,等級森嚴,你們是沒有資格跟俞先生、跟我下棋的。下慰問棋,不是我和俞先生陪你們下,而是我和俞先生下,你們在旁邊看著,這就是對你們的慰問了。” 楠山:“什麼!” 大竹的音調更加威嚴:“慰問棋的性質,一定要清楚地轉達給你們的司令官,以免他明天不懂規矩,做出不自重的事,讓人恥笑——這就是你們的責任了!” 在日本社會,不怕抗上而被殺,只怕不懂規矩被人輕視。 “啊,既然是這個規矩……”楠山臉色和緩下來,跪坐在棋盤側面,另幾位軍官也圍坐過來。 西園低喝:“離棋盤遠一點,干擾棋士的視線,是很失禮的事,町人習性!”軍官紛紛應聲,挪後幾寸。大竹仰頭,向西園發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俞上泉落座,凝視大竹,道:“我們下一盤雪崩定式的棋吧。” 大竹閃開目光,道:“嗯!雪崩定式吧。”喉音稍有哽咽。 雪崩定式,最早是業餘棋手下出來的,開始為專業棋手所不恥,因為黑子、白子緊貼著行棋,顯得笨拙,後來發現這笨拙的形式中有著奇妙變化,蔓延半個棋盤也不能窮盡,正如雪崩,勢不可止。 大竹心知,俞上泉以緊貼的雪崩棋形,比喻兩人曾經的親密無間。 三小時十三分後,觀棋的楠山少將自語道:“真厲害啊!”正要往棋盤打下一子的大竹收回手臂,嚴厲瞪他。 大竹:“楠山少將,棋盤底面上有一個菱形切口,你知道是何用途?”楠山茫然,大竹:“亂言者斬——圍棋的規矩是,下棋時,如有人在旁邊亂言,棋手有殺死他的權力。這個切口,是用來存亂言者之血的。” 楠山一笑:“你不會真的要殺死我吧?” 大竹:“拿刀來。” 數位軍官變了臉色,紛紛站起,一位軍官喝道:“大竹!羞辱皇家軍官,你實在太放肆了!”大竹上身端正如碑,道:“日本的強大,在於日本有規矩,不守規矩,便沒人瞧得起我們。圍棋是日本的國技,請尊重自己的國家。” 軍官們無語,逐漸坐下,二十分鐘後,見大竹仍不發話,於是勸楠山少將:“看來他是認真的,楠山君!” 楠山點了下頭。刀很快地取來,是柄軍刀。他們的軍官服就放在隔壁。 一位軍官代楠山詢問:“大竹先生,是出血就可以,還是非要殺死他?”大竹道:“殺死他。”軍官“呵”了一聲,表示明白,跪行到楠山跟前,說:“大竹先生的意見,是殺死你。” 近在咫尺,大竹的話所有人均聽到了,向楠山轉述,是表示準備實施。兩位軍官褪下楠山的外衣,一位軍官將楠山的襯衣衣領內疊,露出脖根,另一位軍官站在楠山身後,舉起軍刀。 他們的果斷快速,令大竹驚愕,忙道:“下棋的人是我和俞先生,你們只詢問我,而不詢問俞先生,是非常失禮的事情。” 舉刀的軍官忙放刀,跪行到俞上泉面前,低聲詢問:“俞先生,殺死他麼?”俞上泉“啊”了一聲,是沒有想好的敷衍,軍官則道:“啊,明白了。”返回原位,手起刀落,楠山的人頭沿著榻榻米,滾到外廊木板上。 無頭的身體掙扎欲起,似要追自己的頭顱,四位軍官將其抱住,奮力按下,一位軍官拍打著大叫:“楠山君!自重!” 外廊上的頭顱輕晃,眼對室內,似乎說了一句:“嗯,這樣吧。”眼皮慢慢垂下。無頭的身體也癱軟下來。 大竹和俞上泉呆如木雕,四位軍官仍在忙碌,他們將盤上棋子收入棋盒,將棋盤倒置。底面切口為一道菱形,他們用絲綢手帕蘸血,滴入切口內。狹小的切口裝了三克血後,還有餘地。 一名軍官小心詢問:“大竹先生,一定要裝滿麼?”大竹音調疲倦:“這便可以了。”於是眾軍官將屍體抬走,開始撤換榻榻米、擦外廊血跡。 俞上泉:“大竹兄,我們離開吧。”大竹點頭,作勢起身,但一下未能起來,身為資深棋手,卻在二十分鐘裡,坐麻了腿。 大竹的七位隨從忙從外廊趕入室內,將大竹扶起。砍殺楠山少將的過程中,他們在外廊里呆呆的,沒敢發出一點聲音。 西園扶起俞上泉,一行人出室時,他對身旁的大竹悄聲言:“大竹先生,這是個陰謀,楠山少將一定得罪了這幾個人,他們藉你的一句話,而殺了他。” 大竹:“你在中國待得太久,不了解本國人了,我告訴你,沒有陰謀,他們只是對規矩產生了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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