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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柳受邊風葉未成

大日壇城 徐皓峰 8477 2018-03-12
棋戰後便回中國的願望,擱淺了,因為他成為日本棋界第一人。 日本民眾崇拜真正的強者,戰勝大竹減三,並沒有因為是中國人戰勝了日本人,而引起日本大眾的屈辱感,相反,一項在東京七所中學的調查報告顯示,俞上泉在中學生中的受歡迎程度,僅次於日本首相近衛。 近衛生來持有公爵爵位,近衛家是歷史悠久的舊貴族,在十二世紀的鎌倉幕府時代,為攝政五豪族之一,五豪族為近衛、九條、二條、一條、鷹司。正是他發動了中日戰爭。 為預防萬一,頓木鄉拙還是讓俞上泉入住自己家。頓木與報業淵源深厚,素乃退位後,他以棋院理事的身份,接觸到軍政界高層,其爽快的作風、睿智的談吐,獲得“有外交官風度、內閣大臣之才”的讚譽,交了多位軍政界好友。

他的家是安全的。 日本軍部向頓木婉轉表示,俞上泉最好不要離開日本,因為他是棋界第一人,如果要走,也得等到有日本棋手打敗了他。如何對俞母交待?頓木運用了一個外交技巧,先給在上海的俞母寫信,說如果俞上泉與一位日本女子戀愛,並準備結婚,俞母會怎麼處理?並一再強調自己是假設。 俞母回信,說她不同意俞上泉與日本女子結婚,因為中日開戰,攜一位日本女子回國,會遭到周圍人的抵觸,生活不便,如果阻攔不住,真結婚了,就先留在日本,看時局的發展,再定回國時間。俞母字裡行間的語氣,已認為俞上泉戀愛是事實,“假設”的說法是托詞。 鑑於俞上泉受中學生崇拜,頓木在受調查的七所中學裡選擇了貴族子弟較多的東京大學附屬中學,在校門外的酒館坐了兩日,看中一位女生。

向校方詢問後,發現這位容貌娟秀、氣質文靜的女生,是自己認識的一位商界人物的孫女。女孩名井伊平子,剛滿十六歲,正讀高中二年級。井伊家族是德川幕府時代的重臣,明治維新後便退出政壇,但利用政界關係做生意,獲得雄厚資產。 她的爺爺是圍棋愛好者,十分欣賞俞上泉,參加過幾次頓木為商界舉辦的圍棋講座。頓木主動造訪,與老人下指導棋,幾次之後,詢問是否願意孫女與俞上泉結婚,老人回答:“何樂而不為。” 平時不看報紙雜誌的俞上泉,近期日日讀報紙雜誌,以了解中日戰況。一位叫矢內遠忠雄的人,受到了俞上泉的特別關注,他本是東京大學教授,在中日戰爭開始後,自辦雜誌《通信》,譴責日軍侵略,說出了“埋葬日本”的名言,原文為:今天,在虛偽的世道裡,我們如此熱愛的日本國的理想被埋葬。我欲怒不能,欲哭不行。如果諸位明白我的講話內容,為實現日本的理想,請先把日本埋葬掉!

他的雜誌被封殺,被迫從東京大學辭職。他將《通信》改名為《嘉信》,繼續辦雜誌,再次被封殺後,他的新雜誌《嘉信會報》又面世了。 一日晚飯後,當俞上泉拿著新一期《嘉信會報》翻看時,頓木坐到他面前:“矢內先生在自己家裡舉辦'星期六學校',每週六的晚上評論時事,他的家歡迎任何人,你想不想去做客?” 在矢內家中,頓木遇到了一位朋友,是位鶴髮童顏的老人。老人是攜孫女來的,演講結束,走出矢內家門,老人請頓木喝咖啡,俞上泉也跟著去了。在銀鶴咖啡館,俞上泉和老人的孫女只是靜坐,彼此沒有交談,甚至沒有對視一眼。 第二天午飯時,頓木婉轉詢問俞上泉對女孩的觀感,俞上泉說“好”。當天下午,頓木趕到中學,從教室叫出井伊平子,在走廊詢問:“如果做俞先生的妻子,得照顧他的生活,這樣你就不能讀完中學了,可以麼?”平子說:“好。”

五天后,平子辦理了退學手續。 三個月後,俞上泉與平子舉行婚禮。婚禮籌備期,頓木拿出俞母的信給俞上泉,表明俞母早有指示,婚後要留在日本。 婚禮上午舉行,晚上的酒宴之後,頓木回家便躲入書房。平日他常看書、研究棋而至天明,凌晨兩點時會吃夜宵。頓木夫人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晚九點睡覺,凌晨一點醒來,給頓木做好夜宵,送去後再繼續睡覺。 晚上的酒宴,頓木夫人喝了幾杯酒,回家後便睡了,在凌晨四點,她受驚醒來,想到還沒給丈夫做夜宵,立刻起身到廚房熱了三根紅薯,切成小塊,配上西式點心,拼作一盤,急行端至書房外時,聽到門內傳來微弱的哭聲。 夫人忙開門,見到頓木跪坐的背影,他上身傾倒在榻榻米上,左臂撐著茶几,後背抽動不已。見夫人繞到身前,臉色驚恐,頓木擦去眼角淚水,言:“沒事……他留在日本了。”

炎淨一行人住棋院期間,意外地被通知,他將被授予八段段位。棋界傳統,棋士分為九段,世上只能有一位九段,九段等於第一人。素乃是三十年唯一的九段,大竹減三與俞上泉現為七段,如果大竹勝利,便會在五年內升為九段。 炎淨三十年前退出棋界時,是六段。在三十年前,素乃逼迫炎淨以本音墮名位作賭注下棋,三大世家也施加了壓力。如果三大世家支持炎淨,炎淨便可以拒絕素乃,不會因一局棋而輸掉一生。 三大世家對炎淨有著愧疚,也看出軍政界的用心。雖然俞上泉成為第一人,獲得民眾支持,但日本棋界的第一人是一個中國人,與日軍大勝中軍的戰況很不協調。俞上泉是七段,立一個日本人作八段棋士,在段位上壓過俞上泉,表示棋界第一人仍是日本人,可免除軍政界的尷尬。

於是,炎淨從本音墮一門的最尊者,成了整個棋界的最尊者。當年的落拓山野,與今日榮耀相比,真如夢幻。 炎淨在八段授予儀式上,發言表示,八段是現今棋界最高段位,不能只是個榮譽稱號,為了讓八段名副其實,他決定與俞上泉下十番棋。 授段儀式鴉雀無聲地結束。經過多次會議後,頓木代表棋界和軍政界,勸說炎淨,希望他不要再提十番棋。他的八段段位,是一個民眾、棋界、軍政界的平衡點,並不需要他下棋來證明自己的實力。 炎淨表示,他將辭去八段。 一月後,東京棋院成立一個“元老團”,安排六段以上資格的老棋手去熱海旅行,作為棋院對老棋手的福利。幾年前,素乃為避免頓木挑戰,永不准他升段,頓木至今還是五段,但棋界普遍認為他有六段實力,所以讓他以旅行團領隊的身份也參加了。

六段老棋手僅有兩位,六段以上的是炎淨一行。到達熱海後,沒有遊玩,直接入住一所富豪別墅,開始了連續八天的快棋循環賽。循環賽是眾人以各種組合方式下棋,直至每一個人跟所有人都下過兩盤。 循環賽沒有進行完,在炎淨跟每個人下過兩盤後,便結束了。說是循環賽,其實是對炎淨的車輪戰。期間,不斷有日本軍政界、商界人物來觀棋,鳩杉一郎、永業護、藤津兵務等巨頭也出現了。 炎淨取得壓倒優勢,為八勝一負,一負是輸給了頓木,但在兩人第二次交鋒時,以九十七手迅速斬殺頓木一塊大棋,顯出泣鬼神的殺力。 頓木給軍政、商界巨頭們講解棋局,得出的結論是:炎淨的棋是本音墮一門正面作戰傳統的極致,與素乃相比,近距離纏鬥的技巧升級,更加複雜凶險,如果素乃沒患病,兩人像三十年前一樣再作一場豪賭,敗者將是素乃。

棋賽結束後,元老們享受了諸多娛樂,臉色卻日漸沉重。等到第十二天,頓木接到一封電報,兩個字——“可戰”。 八月酷暑,神奈川的腰越山上,有兩位清晨的登山者。一位鬍鬚及胸,一位時而咳喘,是炎淨一行和前多外骨。 炎淨:“啊,這裡的景物一點沒變,只是沒有了當年的殺氣。真是寧靜呀。” 一陣風,吹動松濤。 前多:“壯觀。” 炎淨:“是呀,三十年前的松濤也應該是這麼美吧?可是當年一點也看不出來。” 前多臉色慘白,三十年前,素乃與炎淨的賭棋之地正是這裡。炎淨與俞上泉下十番棋的消息轟動天下,在四國島朝聖的素乃給前多發了一封電報,是“捨命相助”四字。 前多向炎淨懇求做他的助理,照顧棋戰期間的生活起居、應付對外事務。炎淨拒絕,前多說是素乃心願,炎淨方答應。兩人相處幾日後,炎淨對前多的周到得體倍感滿意,暗讚素乃權術高明,會調理手下。

做了兩月助理之後,前多的思維不自覺地轉到炎淨的立場,這種情況在服侍世深順造時也出現過,素乃師父猛然變得不重要了。他也對此習性十分厭惡,痛罵自己有奴性,而且是奴性中最壞的一種——不忠於舊主。 但在炎淨提到三十年前的賭局時,他還是不自覺地張口說:“如果先生不出現那手失誤,就不會有素乃三十年的天下了。” 言罷,前多想剖腹。炎淨急登幾步,轉而坐在台階上,招呼前多坐下:“我要告訴你個秘密。從來就沒有失招、漏算,只有實際水平的差距。我失誤,素乃沒有失誤,就是他比我強。” 前多:“先生!” 炎淨:“哈哈。只有承認別人強,你才會變得更強。素乃師兄患病,我也年過花甲,當今世上出現了一個新的強者——俞上泉,他會令本音墮一門變強。”

東方山道,頓木鄉拙和俞上泉在登山。俞上泉側目,看到了那一片松濤。 頓木:“炎淨一行是可怕的人,深山三十年,棋力未退反進,斬殺我二十九子大棋的手法,奇招迭出,其中三手令我倍感意外,局後研究,卻發現他的奇招,不是突發奇想,而是經過了周密的鋪墊,這更讓人心寒。” 前方百米,是幾條山道的匯集處,有一座供歇腳的木亭。兩人坐入亭內後,頓木輕聲說:“三十年前,炎淨一行便是在這座山上輸掉了本音墮名位,輸掉了自己的一生。他選擇這裡作為跟你下十番棋的地點。” 俞上泉略顯驚詫。頓木泛起老於世故的笑容:“人老了,難免鬥志不足,這個他曾經慘敗的地點,可以把他的鬥志最大限度地激發出來。” 俞上泉:“炎淨先生的堅毅令人欽佩。” 頓木:“令人欽佩的是他的理性,選擇這裡,會令所有參與者都產生懷舊心理,傾向於他,眾人的心理一定會影響你。當年的敗兵之地,恰成了今日的風水寶地。” 他止住話,左眼的余光中,第二條山道上來人了。俞上泉與他同時起身側望,見南方台階升上炎淨和前多的頭部。 雙方都沒有想到對方也在山上,均動作一停。一停之後,頓木和炎淨泛起友好笑容,兩人揮手打招呼幾乎同時。 雙方隔三十步遠。頓木對俞上泉低語:“注意炎淨一行走路的姿勢,具有王者風範,他已進入決戰狀態。” 炎淨對前多言:“從站姿上看,俞上泉體質很弱,但他的神態卻如此沉穩。他是個隨時可以坐下來決戰的人。” 雙方走近,相互行禮,炎淨和頓木說笑著,向山頂登去。前多和俞上泉無言跟隨,登上山頂後,炎淨大笑:“登山的一路,我們只評說風景,沒有提到棋。這不是很奇怪麼?” 頓木笑答:“是很奇怪呀,多麼奇怪呀!炎淨先生,記得在我入段之前,您已是六段強手。現今您是唯一的八段,沒有人可以跟您平等交手。近來我常想,日本的段位制度,是對成功者的保護製度,有著濃郁的人情味,畢竟身居高位者都曾歷盡艱辛,但人的鼎盛時期又如此短暫,段位制可以讓榮譽保持得長久些。” 炎淨保持著笑容:“我不懂。可以解釋麼?” 頓木笑紋濃郁:“高段位者對低段位者下棋,採取讓棋的方式,比如我這個五段跟初段下棋,會讓初段先走兩子,而您這位八段,跟七段下棋,雖不讓子,但採取'先相先'制度,在三局棋裡,讓七段兩局棋持黑。” 圍棋是黑子先走,白棋后下,“先招之利”十分明顯,不單先佔據目數,而且領導棋局進程,白棋要奮力追趕,有時不得不下無理之招,而無理之招又很容易受攻擊,所以持白棋便陷入被動。 雖然當代棋賽已經實行貼目制度,在終局結算時,少給黑棋算四目半,以作為對白棋的補償。但十番棋是古代製度,為遵循傳統,不實行貼目。 在不貼目的情況下,黑棋的優勢有多大?逝世於1862年的日本棋聖秀策有一個著名論斷,在雙方均是最佳應手的情況下,黑棋將保持三目優勢獲勝。而在後世的實踐中,甚至有人認為還在五目之上。按照先相先的方式下十番棋,俞上泉十局中會有六局持黑棋,在不貼目的情況下,佔據優勢。但從身份地位的角度講,這是炎淨作為高段,故意對低段出讓的利益,俞上泉獲勝本在情理之中,而炎淨雖敗猶榮,八段名譽不會受損。 這樣的棋戰,已失去十番棋定一生榮辱的意義,而炎淨獲勝,俞上泉便落入萬劫不復的地步,所以俞上泉先相先的優勢,其實是他的劣勢,勝則無意義,輸則毀一生。這是棋界、軍政界、商界共同商議出的計策,作為棋院理事的頓木也參與了討論。 頓木的弦外之音,炎淨自然明白,顯露怒色:“八段與七段對局,分先也可以。只有平等交手,才是真正的較量!” 頓木:“但先相先是棋賽前的協議,每人輪流持黑棋的分先,有損八段身份。” 炎淨:“不要說了,不給對手平等交手的機會,才有損八段身份。” 頓木:“後天就開始對局了,臨時更改交手規則,恐怕眾人不能同意。” 炎淨:“不同意,我就回東京。”狠瞪了一眼前多,“還站著幹嗎,下山!”前多一愣,顯出委屈之色,跟著炎淨下了台階。 炎淨走路的動作幅度很大,顯得餘怒未消。望著他大袖飄飄的背影,頓木嘴角掛著詭異的笑,俞上泉輕聲道:“師父,先相先的安排,我已認了。您何苦刺激他?” 頓木:“你在棋上是高手,在人事上是低手。他已人老成精,剛才是故意發火。他是一代豪傑,早有心與你作一場真正的較量。” 俞上泉:“為何不在棋戰籌備期提出?” 頓木:“籌備期長達五個月,時間會影響人的思維,這麼長的時間,人們總要想尋找萬全之策,所以這個有魄力的念頭,提出了,也不會被主辦方通過。他只有在賽前兩天裡提出,逼得主辦方沒有退路,才有實現的可能——這是本音墮一門的殺法。” 俞上泉側身,望向鄰山松濤。時值八點,陽光轉烈,青綠的松葉變為深幽的藍色。 南方的山道上,炎淨神態輕鬆,道:“這次登山太好了,跟主辦方費口舌的事,扔給頓木了。”前多忙恭敬應聲,心中依然不解。 腰越山修建了一座茶室,作為對局之地。茶室按照傳統制式,造型典雅,臨窗是寧靜如湖的腰越之海。 第一局棋,在第二天正午時分結束,炎淨一行認輸,所有人均看出他的手法略顯生硬,未調整好狀態。 退回住所後,炎淨讓前多將一幅兩米長的絹畫掛於牆壁。畫中是一座城的平面圖,有十二城區,分佈著數百位菩薩、明王、護法,中央是紅色蓮花,坐著九位佛。 作為自小參拜寺院的日本人,前多知道這是密宗的大日壇城。炎淨沒有用香燭花束供奉,也未陳列香瓶寶珠作法,只是靜坐觀看。 炎淨:“天未亮,我就醒了,夢中很想看它。起床後,想到這幅絹畫有兩百年了,傳到我手中也有二十六年,打開一次,便損一次,又不忍心看它,就這麼猶豫著坐到天明。” 前多:“俞上泉在早晨用鹽洗澡,是打掃房間的佣人發現的。洗浴室地上的鹽粒,嚇了傭人一跳。消息散佈開,許多人感到心怵,民間傳說中,鬼怪在鹽裡藏身,難道俞上泉是修妖法的人?” 炎淨轉身。 前多:“先生,今日的棋,並未達到您應有的水平,您在下棋時是否感到心神恍惚,該不是受了妖法的蠱惑吧?” 炎淨仰望絹畫,一縷白須自唇上吹起:“我是故意輸給他的,以引出他的殺力。” 炎淨的棋風以刀技比喻,是刺透之法,在正面對攻時,穿越對方刀法的縫隙,不作躲閃。三十年前,他以“百密一疏”作為自己的理論,正面的防守是最嚴密的,正面的攻擊是最強烈的,但百密必有一疏,嚴密、強烈處的漏洞是致命的,因為動作已達到飽和,無法調整。 能在瞬間找到對方紕漏的劍士不屑迂迴作戰,寧可立判生死,也不閃避半步。俞上泉是迂迴作戰,將勝負擴展到全局範圍,而炎淨是將對手逼在一個局部上對決,像捕獵的網般收縮。 俞上泉將棋盤變大,炎淨將棋盤變小。這是截然相反的兩種戰法,雙方均謹慎地避免落入對方的路數。經過四十手的僵持,炎淨在俞上泉陣勢中落下三顆子,三子出路不明,又難以就地作活,終於引出俞上泉的殺力。 延續六十多手後,俞上泉殺棋成功,炎淨投子認輸。觀局者皆認為炎淨的挑釁極不明智。 炎淨:“人下棋是有慣性的,俞上泉的殺力被引出來了,即便他不想,在第二局,也會不由自主地下出殺棋手段。他殺我,我才有機會殺他。” 前多感到胸腔裡有什麼凍結了。絹畫中央的紅色蓮花以金線勾邊,金線之光人眼般眨了一下。 任何事物都可產生邪惡,過熱的溫度,令陽光也有邪惡之感。俞上泉以粗鹽洗澡的事,引起了棋賽參與者們的不安。俞上泉飯後登山時,三名主辦方人員偷偷勘查俞上泉的浴室。 磚縫中仍殘留著幾顆鹽粒,像剝落的魚鱗,一人甚至聞到了血昧。頓木作為棋戰裁判,他的解釋是,古代劍士有用粗鹽洗澡的記載,是一項被遺忘的習俗。 但俞上泉為何知道此習俗?頓木回答,俞上泉一家剛到日本時,自己在閒聊時講的。這是他從古書上看到的,他可以派人去家裡取書,以作證明。 三名主辦方人員表示不必取書——他們的反應,在頓木的預計中,他們不會做如此失禮的事情。 陪俞上泉飯後登山的是林不忘,他探明了粗鹽洗澡的實情。俞上泉小時候看過父親用鹽洗澡,是一座山上傳下的健身之法,山名雪花山。 六十三歲的炎淨展現出決戰者的強悍氣息,令俞上泉感到自己的體弱,用鹽洗澡是一個即興的行為,鹽是臨時向廚房要的。以粗鹽洗澡,有一種愉快之感,隨著皮膚的麻熱,來自炎淨的壓力消失了。 與妖魔在鹽中隱身的日本民俗不同,在中國北方,鹽是純淨之物,純淨如神。 林不忘對此有一個獨到認識,在頹廢自卑時,回憶父親,有鎮定效果。雖然自己的父親待自己冷淡,但意想父親容貌,仍可產生向上的力量……俞上泉以粗鹽洗澡,不是粗鹽能健身,而是此法是他父親所教,決戰前夕的乏力感,令他本能地乞求借助血緣之力。 向頓木匯報時,林不忘只是說:“這是中國習俗,主辦方少見多怪。” 第二局如期舉行,炎淨和俞上泉落座後,均閉目養神,靜待裁判宣布開始。俞上泉手持松油瓶。松油抹在太陽穴,有祛暑清神之效。俞上泉並不塗抹,只是指尖在松油表面一圈圈轉著。 炎淨持一把紅杉木折扇,一遍遍開合著扇子的第一葉。工人抬入一隻兩米高冰柱,無聲放於角落。 折扇的開合停住,炎淨晃了眼冰柱,有一絲厭惡之色。橫席上坐著的公證人、主辦方、記錄員、裁判、資深棋手,均在擦汗。 炎淨:“這是做什麼?” 一名主辦方:“天太熱,降溫。炎淨先生覺得不可以麼?” 炎淨:“心靜自然涼。這個東西擺進來,下棋的格調就破壞了。” 冰柱撤下。 俞上泉仍閉目,額頭有一層細汗。炎淨看到,言:“冰柱還是搬進來吧。” 冰柱搬入。 作為裁判長的頓木行到棋盤前,跪坐好道:“時間到,拜託了。” 俞上泉和炎淨相互行禮,俞上泉打下一子。 三顆水珠自冰柱頂端滑下。 棋至第三日深夜,俞上泉勝。 炎淨拉開臥室門時,大叫“點燈”,他身後的前多跑進屋內,拉亮電燈。炎淨直走到懸掛的絹畫前,坐下就此不動。 前多坐於他身後,嘆一聲:“此局原本該是先生的名局,可以流傳後世的。”炎淨嗓音低不可聞:“輸了,也可以流傳後世。雖然臨近終局,我一招失誤,但縱觀全局,俞上泉始終不能擺脫我的貼身近戰,多少有些狼狽吧?” 前多:“俞上泉在正面作戰上,明顯遜先生一籌,您刺透他攻勢的妙手,令人賞心悅目。” 炎淨仰望絹畫,道:“哪裡是北?” 按照慣例,圖的上南、下北、左東、右西。前多指向絹畫下方。 炎淨:“錯。圖的四方,以王者的座位為準,模擬王者將圖置於胸前而看。宋朝以後,王者坐北朝南,所以圖的上邊是北,下邊是南。但宋朝之前,北方不是尊位,西方才是尊位,大日壇城延續的是上古禮法,王者坐西朝東。” 以此定位,則圖為上東、下西、左北、右南。前多沒能及時應答,揣摩方位之變,深感吃力。 炎淨面顯慈祥:“不很難吧?棋盤也是此方位。” 棋盤前的兩人不是南北對坐,是東西相向,尊者坐於西側。前多露出醒悟表情,炎淨:“我就是敗在了東南。” 言罷,失神。 第三局棋在五十六天后舉行,已值秋時。腰越山茶室院中,有一口水井,井台旁陳著木桶和待洗淨的茶具。兩片落葉飄飛入井。 茶室內點了乳黃色的檀香,味如茶。下午六點二十分,棋盤映出一層淡紅色。送茶的工作人員進入,紙門開合之間,展現出夕陽中的腰越海面,赤如女子初夜之血。 俞上泉坐在棋盤前,一直在微微搖晃著脊椎。體弱之人,不耐久坐,這是他緩解疲勞的方式。 炎淨手中扇子僅開一葉,指扣著這一葉,已五十三分鐘。 “咔”的一聲輕響,此葉歸位,炎淨抖開右臂袖子,露出瘦如刀柄的小臂,將一顆白子打下。 俞上泉止住搖晃。炎淨的抖袖之態,是年輕時便有的習慣,是他殺棋的前兆。 第二日的棋盤上,黑白棋子交織成幾縷長線,延伸向棋盤東南角。開始,一塊黑棋與一塊白棋近距離互攻,雙方均不能成活,只能貼在一起前行,如兩個緊緊貼在一起的相撲手,稍一錯開,都會摔倒。 後來,白棋撞上另一條黑棋,將其也引入行向東南之路。觀棋者均覺得白棋裹在兩條黑棋中間,十分凶險。但隨著棋局的進程,發現兩條黑棋並不能形成對白棋的合攻,反而相互妨礙,在重圍中的白棋呈現出自由之態。 第二日的棋,在十九點暫停,經炎淨提議,決定晚飯後繼續下棋。炎淨離開茶室時,扇子插入腰際,如古代武士插上腰刀。 看著他大步流星而去的背影,俞上泉由正坐改為散坐,急揉脛骨。正坐之姿,脛骨要抵在榻榻米上,久坐生繭。俞上泉沒吃晚飯,回臥室用熱毛巾敷脛骨,以減輕酸痛。 炎淨也沒有吃晚飯,去登山了,前多拎著燈籠陪同。登山時,炎淨無言,吃了幾顆前多帶的花生。 下山時,炎淨撿了一片落葉,讚美葉脈紋路清晰細密,是古代名匠也達不到的工藝。 晚九點,棋局重開,炎淨左手一直捻著那片落葉,未至兩小時,俞上泉認輸。 棋盤東南,一條黑棋被白棋斬殺。 頓木等棋界元老為此局棋振奮,認為炎淨堅持正面作戰,不惜以弱擊強,甚至以弱欺強,為本音墮風格的巔峰之作,是棋之正道的展現。 林不忘與頓木獨處時詢問:“您在諸元老面前貶低自己的弟子,是交際上的韜略麼?”頓木回答:“是真話。我已經老了,俞上泉的棋如果是對的,那麼我一生的追求便錯了。” 第三局結束後,主辦方擺出名貴折扇,請棋界元老在扇面上題字。一位林家元老寫的是“柳受邊風葉未成”,諸元老相視一笑,皆明其意。 柳樹長垂的枝條,遠望似妖,化為人形的妖精總在柳樹下出現。邊風是北方寒流,邊風令柳葉不生,妖精無處藏匿。 三局棋,炎淨僅勝一局,但第二局本該是勝局,元老們評估炎淨已形成對俞上泉的壓倒之勢,棋之邪道將被扼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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