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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耳邊寒水古今聲

大日壇城 徐皓峰 8202 2018-03-12
世深順造在建長寺中靜養五日後,便轉而住到山下的農家,已兩月有餘。農家有雞有魚,刀傷痊癒,需要食眾生之肉。 期間以棋譜消遣,由前多外骨送來。俞上泉的妖魅技法,有著宮本武藏的氣味,令他倍感愉快。前多則對之反感,作為職業棋手,他講棋投入時,會不理世深是否在聽,猶自說個不停。 世深斷喝:“別噦嗦啦!天才都被世人稱為妖精。” 前多從此改變態度,只是提供技術參考,而不評棋了。在素乃身邊久了,前多養成對權威者的依賴,每日拜見世深一次,才覺得活著有信心。 俞上泉將大竹降級的第六局棋,是致死十七個子的大殺局,卻並未引起推崇正面作戰的棋界長老們讚譽。 前多經過細緻研究,發現大竹的反擊沒有放手一搏的拼勁,顧慮重重,所以只是俞上泉單方面的屠殺,全局陰慘壓抑,沒有大殺局的豪情。

大殺局的豪情,在素乃與炎淨一行爭奪本音墮名位之局中有,那是三十年前的一盤棋。雙方都發揮到力量的極致,局面完全失控,超越了世人理解的圍棋,等同海底火山爆發,水火直接衝突,不惜毀滅自然。 拜入素乃門下後,他像觀名畫一樣,痴迷於此局,每一手都深印腦際,稍回想便心馳神蕩。而俞上泉的殺局,則令他看了有生理的不適,勉強形容,是疾病之感,是人類歷史的陰暗面……這些感受,是不能對世深講的,他的圍棋觀等同刀劍,很難理解圍棋之美。 世深對第六局十分讚賞,說好就好在單調,專業棋士眼中“一邊倒”的單調屠殺,正是武道的奧妙。之前,俞上泉以克制大竹的殺力而獲勝,令大竹對自己的殺力變得不自信,積澱至第六局,在原本擅長的殺棋領域,完全沒有發揮。俞上泉以最簡單的殺法,像個棋院初等生般,殺了“殺力天下一品”的大竹之棋——妙在此處。

“俞上泉不是殺棋,是殺了大竹的才華。正如劍道,讓對手怯場的人,方為高手。”世深如此說。 第六局結束的第三日早晨,前多來告辭,說他要回東京,為本音墮一門的複興,去聯絡軍政高官。世深躺在榻榻米上,聽完他的陳述,背身睡去。 前多默默走了。 武士之道,輕生死而重離別。但別離之重,令人不願承受。武士階層的離別往往冷漠,沒有市民階層的溫暖。本音墮一門沿襲武士習俗,本是冰冷寡情的世界,前多對此習以為常。 世深三十六歲脫離一刀流後,便是深山獨修,半生孤僻,對生存在組織內的人,歷來厭惡,曾對留在一刀流內的老友說:“你們是螞蟻。” 近來,對前多的每日請安,卻感到愜意,對他的離去,竟有不捨之情。照顧他起居飲食的農家夫婦,雖然少與他們說話,在情感上也很依賴。他們幹農活晚回來了,會胡思亂想是不是被蛇咬了或是遇上了壞人,其實他在十天前已痊癒,但一直以病弱姿態躺著,是貪戀別人的關心。

“不應該啊!”世深呆呆地側臥著,抵觸榻榻米的左肩一陣酸麻。迅速地,下了一個決定——斬殺農家夫婦,然後離開此地。他倆很年輕,男的二十三歲,女的十八歲,我是把他們當做自己的兒女了吧? 這個歲數,應該是我的孫子孫女,但我連兒女都不曾有,更不知對孫子孫女的情感是什麼……有了情感,武功會衰敗,情感令人軟弱,官本武藏便一生不近女色,摒棄家庭生活,不把得意之徒留在身邊……因為我們的人生是一柄柄迎面砍來的刀。 必須殺死他倆!情感已發揮腐蝕作用,我只能通過他倆的死亡來復原。他倆將得到安葬,對我的體力而言,殺死一個高手,比挖一個土坑要容易。不管有多累,我都要挖坑,每年來他倆的墳前燒一次香。 世深下決心時,聽到一聲輕微的短音,常人會以為是老鼠、鳥、甲蟲的聲音。鄉間生活,這類雜音很多,不需注意。世深瞇起眼,他的判斷是,這是一百米內一個人被刺殺時發出的聲音,聲音只發出了一半,因為刀刺入人體的同時,殺手將一塊布塞入被殺者嘴裡。

二十秒後,這樣的短音,又響了一次。 世深坐起,從枕下取出白鞘小刀。 農舍後,是間稻草房,陳著農具。世深推開門,聞到濃烈的土腥味。土壤像魚蝦一般,有著腥味。 沒有血腥味,屍體刀口上的淤血已凝結。屍體旁站著一位和服女人,是數月前斬殺的長刀高手的妻子。 她三十出頭,雙眼呈魚形,是多情放蕩之相。她手裡捏著一尺長的鋼刺,旋轉一圈,像一個在長輩面前耍寶撒嬌的女孩。 世深關上門,蹣跚行了兩步,道:“你出生的時候,我喝過你的百日酒,你爺爺是我尊重的一位劍士,明治維新後,三代劍士都落魄了,許多人甚至靠出賣體力過活兒。你長成之後,出眾地漂亮,我們都覺得你可嫁入軍政世家,即便高攀不上,喜歡時髦的藝術家,也是一般女孩的天性,可你一直與落魄的老劍士鬼混,真是奇怪啊。”

女人淺笑:“當年,你是唯一拒絕我的人,我想問一句,你真的對我不動心麼?” 世深:“動心。讓我動心的東西,都是劍道的障礙。動心之物,我必斬殺。為保你性命,我離開了京都。” 女人:“哈哈,原以為你是正人君子,在爺爺的朋友裡,你是唯一不睡他孫女的。” 世深:“哈哈,你想錯了,你十四歲的時候,我就想奪去你的貞操。當時我六十一歲,體力未衰。” 女人:“唉,真為你感到可惜。” 鋼刺上的血跡已擦淨,閃著幽藍之光。鋼刺是槍尖,她家是古戰場長槍的世家,為適應都市狹隘的街道,而取消了槍桿,將槍法化為近身戰的鋼刺。 她盈盈笑著:“我睡過的人,都指點過我的武技。” 世深:“是啊,年老落魄的人被你這樣的美女眷顧,還能隱藏什麼?”

她:“他們都是你這代的高手。” 世深:“是啊,我這代人以後,便'世無高手'了。” 農家夫婦的屍體平靜躺著,養病期間,聽過他們在隔壁的造愛呻吟。他們正處在享受身體的最好年紀,卻因為與他們完全無關的事而死。 細看兩人面容,並無痛苦,有一種“來了”的坦然。雪來了、雨來了、風暴來了,農民們都是這種坦然,對他們而言,死亡不過是一場雨雪。 世深抬眼,恢復了劍士的判斷,他們無痛苦表情,因為來不及反應,可想鋼刺之快。 她的笑容浮現出十四歲的稚嫩,真是天生麗質的女子……世深的左眼本能地要眨,眉毛抽動,強力撐住眼皮。 鋼刺扎入肋下。 握住了她雪白的脖頸。 她慢慢倒在世深的懷裡,像私奔的女人見到情人後,繃緊的神經忽然放鬆而發生的虛脫。

鋼刺沒能刺入,夾在腋下,如她的身體一般溫熱。鋼刺沒有柄,她赤手握金屬,為防冷,塗了一層松膠。鋼刺藏在衣內時,松膠上凝聚著她的體溫。 她的身體漸冷。世深的手沒有掐斷她的咽喉,只是讓她窒息。 世深迅速將她平置地面,抬起她右手。脈搏正常,她的眼睛忽然睜開,如一隻跳出水面的魚。 她的左袖刺出一個刀頭,準確地紮入世深的胸口。 刀頭未能深入,阻於心臟之上的胸骨。 她大叫一聲,脖頸痛苦扭動了一下,限中現出愛慕之色,如一個純潔少女對一位鋼琴家的崇拜。 世深避開她的視線,仰視稻草房的橫梁。他的劍士本能,令他的右手繞到她的腰後,將小刀刺入。 刀入腎臟二寸,她活不成了。 沿鋼刺流下一滴血,滴在她臉上。她手腕輕抖,將鋼刺扔到兩米外,然後用牙咬開世深的衣服,親在傷口上。

傷很淺,她從地上捻起一撮土,點在傷口上,止住了血。 世深苦笑:“我有藥。” 她婉然一笑:“這是我向我的男人學的,想用用。” 世深:“你何苦來?” 她:“畢竟我嫁人了,女人總得為丈夫報仇。” 世深的刀仍在她體內。拔出,她會立刻斃命。 世深:“你的體溫是怎麼變冷的,騙過了我。” 她:“也是跟我男人學的,這是他的絕技,我要保守這個秘密。”說完閉上眼睛,嘀咕一聲:“拔刀吧。” 橫樑上積著厚厚的塵土,在晨光的照耀下,猶如白銀。世深閉上眼,聽著這個世界無比細膩的聲音,牆面上熱氣在蒸騰,土壤的隙縫中螞蟻在奔馳,數千米外一棵柳樹的葉片鈴鐺般晃動……很快,這一切,她都聽不到了。 右手的四根手指,三隻握柄,一隻勾在刀鍔上,如吊在樹上的長臂猿。這種方式彌補了被斬掉的大拇指,刀鍔上的指頭旋轉,刀便會抽出她的身體。

指尖冷了。 世深忽有了共死之心,頭腦迅速算好,刀自她腰部抽出後回刺自己心臟,恰好是初月的弧線。 “嘎吱”一聲,門刺耳地打開。世深睜眼,意識上已經劈死了入門者。劍士的起心動念可以影響現實,在街頭,世深殺意起時,身旁的行人會不由自主地小腿哆嗦,踉蹌一下。 殺意劈向入門者,如劈在空氣上。入門者毫無感應,穩步行近。他戴著斗笠,扎著綁腿,身穿深灰色的修行者服裝,長須及胸,是炎淨一行。 炎淨指著女人:“這個女人是三昧耶曼荼羅,可助我修法,請把她給我。” 三昧耶曼荼羅是諸佛手持的寶物,隱喻諸佛度化眾生的種種誓言,因為是具體的器具,又稱為法器。 世深潛入密宗寺院多年,知此名詞,他決定在女人死後即刻殺死此人,笑道:“她要死了,對你沒用。”

炎淨:“大威德明王的三昧耶曼荼羅是一具女屍,對修行者而言,物無好壞生死。況且,在修法過程中,得法流加持,或許她會轉而不死。” 最後一句話,打動了他。 在炎淨的指導下,他迅速作好如下措施:平整出一塊四米見方的地面,均勻灑水,四角各立一棍,拉系一根五色絲線成方形。中央鋪設一塊木板,抱著女人坐於其上。 他穩托刀柄,不能讓刀再對她有些許傷害。大威德明王作為無量壽佛的憤怒化身,針對的是生物的死亡本能。人有生的本能,也有死的本能。 絕望,是人的天性——世深在無數次比武中,發現此點,許多劍士被他的氣勢震懾,放棄拼搏,麻木地被斬殺。在他的觀念裡,十番棋的第六局棋,便是大竹啟動了自己死的本能。 懷抱著將死的她,念誦著炎淨教授的真言“嗡,澀直,迦摟魯勃,哄豈梭哈”,越來越強烈的意願升起——她不能死。炎淨引領著念誦,音聲寬厚,世深漸漸失聲,忘卻真言,舌頭無聲彈動著的是“不能死”的音節。 一千遍,還是一萬遍,世深的舌頭不再動了,忘卻女人將死的現實,只是呆抱著她,眼盯著圍在身前的五彩絲線。 絲線是炎淨隨身所帶,五彩為黃、白、紅、黑、綠,象徵著構成萬物的五大元素——地、水、火、風、空。太陽是五大構成,她也是五大構成,太陽有億萬年之壽,她卻片刻便死,平等的元素,為何有如此不平的結果? 一顆淚滑下眼瞼,世深本能地抬手抹淚,觸手卻無淚,只是一絲哭意。四十年沒有傷心之感了,劍士的世界無畏無喜,也無悲。 傷心的感覺嚇了他一跳,恢復警覺,發現她冷卻的身體正在回暖。她閉合的眼皮在波動。 炎淨停止念誦,從背囊中取出一塊藥膏,點火溫熱,用剪刀除去女人刀傷處的衣服,吩咐世深的手離開刀柄。 世深眼光暴亮,直透炎淨雙目,炎淨眼如平湖。瞬間,世深信服,鬆開手指。 炎淨十指指尖交叉,對著刀柄,反复念誦“雅曼德迦”,突然十指一抖,刀脫體而出,疾飛兩尺,扎在地上。 五彩絲線輕顫。炎淨快速抬手,將藥膏糊在傷口。女人呻吟一聲,額頭泛起一層如露的汗珠。 女人叫千夜子,她被搬到房舍內,蓋上被子。五彩絲線擺成圓圈,圍住她頭部。一根藍色的絲線輕輕橫在她頸上。 藍色絲線,表示她已回魂,保住了生命。 安頓好她後,世深順造和炎淨一行返回稻草房,挖坑掩埋農家夫婦。明治維新之前,劍士有斬殺農民的特權,為了決鬥之地的潔淨,可以斬殺路過的農民,農民是不潔的。 千夜子殺死這對夫婦,便是此理。世上總有些人,以為自己永久性地擁有特權。她的觀念,是那些落魄老劍士教的,他們在當代都是弱者。 “不剩幾個了。”世深挖坑時,如此想著,自己或許會是最後一個。年輕時脫離一刀流,是想參悟宮本武藏的武道後,創立自己的流派,四十五年過去,這個理想變得遙遠……用盡各種手段活下去!偉大之業,需要時間。 坑深三米。炎淨將世深從坑底拉出來時,明顯感到他的虛弱。趴在挖出的土堆上,歇息了十五分鐘,世深緩過氣來,看著剛才作法處,笑道:“我在密宗平等院潛伏多年,看到的法事,都是鋪金布銀、綾羅綢緞,想不到我們用一塊木板、四根棍子便作法了。” 炎淨笑道:“你是偷學,看得了外觀,畢竟不知其中深意。空海大師到唐朝求法時,密法為李氏皇族壟斷,僅為宮廷服務,嚴禁流入民間,所以大師學到的是一套皇家氣派。” 世深:“難怪密宗修行者普遍有貴氣。” 炎淨:“日本將此外觀保留至今,彌足珍貴。但密宗外觀不止於此,還有一種比鋪金布銀更高貴的樣式。” 密宗作法,名為“四曼不離,常瑜伽”。瑜伽是相合相含之意,曼荼羅是樣式之意,四種曼荼羅相合相含,方是一堂法事。三昧耶曼荼羅是法器,如蓮花、寶劍、寶珠,陳列於作法處;法曼荼羅是梵文字母,不同字母代表不同佛菩薩,書寫陳列於作法處;羯磨曼荼羅是作法的各種動作。 還有一種曼荼羅名為“大曼荼羅”,為宇宙間的一切物質,在作法儀式上,以佛菩薩的塑像畫像代表。四曼相合,是作法時四曼齊備;四曼相含,是一種曼荼羅里含有另三種曼荼羅,作一種曼荼羅,在外觀上不足,但專誠至念,作法深入時,便等於四曼完全。 炎淨道:“塑像畫像是大曼荼羅的一部分,這間稻草屋之外的日月山河也是大曼荼羅的一部分,大自然造物的精妙神奇,豈不遠在人造塑像之上?只不過唐朝密宗局限於皇家,所以才是那種面目。而在法理上,木板棍子等同金銀綢緞。” 世深:“啊,有四曼的理論,密宗豈不是可入尋常人家?” 炎淨:“昔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貴族家裡的燕子,也可人民間做窩,對於密宗,人間無貴賤。可惜唐朝的密宗大師們,做好向民間普及的準備,卻逢唐末的戰亂而止步。密宗在中國斷滅,在日本仍是拘於皇室貴族,流入民間的嘗試者,因為沾染民間迷信從而變質,自取滅亡。” 世深:“密宗脫離了唐朝樣式,便不能生存?” 炎淨:“唉,千年如此。” 農家夫婦的屍體在坑底平躺並列安置,炎淨念誦大威德明王真言,世深鏟土掩埋。地面平整後,散沙布草,泯滅了痕跡。罪惡,是人間常態。 出了稻草房,向農舍走去,兩人均感疲憊。世深:“你隔空拔出千夜子后腰的刀——這種事我在鄉下見過,孩子的腳扎了鐵釘,請巫師作法,也是隔空拔釘,比西醫手術的傷害要小。” 炎淨:“中醫古籍也記載有隔空拔刺,巫術本是上古醫術,這種事在世界各地的原始社會普遍存在,並非佛法。” 世深:“你作的不是大威德明王法麼,怎會不是佛法?” 炎淨:“大威德明王騎著一頭牛。原始社會普遍對牛崇拜,非洲原始部落的巫師是要戴牛角的,印度鄉間至今崇拜牛。牛是巫術的代表,巫術是鬼怪之力。大威德明王騎牛,表示他造福眾生時,會藉用巫術之法。” 世深:“這不便是佛法與民間結合的例子麼,怎麼後代密宗行不通?” 炎淨:“不是法不通,是人不通。人心大壞,日軍在中國的暴行,有愧佛教各派在日本的千年教化。一個自稱是佛國的國家,讓老人們感到滿意的乖順兒孫,出了國門,立刻呈現出嗜血姦淫的妖魔之性,究竟是為什麼?” 世深:“你相信英美報紙?” 炎淨:“我相信人性本惡。” 兩人止語,開門入了農舍。被子散開,千夜子已不在。世深迅速搜查室內痕跡,斷定無人劫持,是她自己走的。 五彩絲線攤在榻榻米上,水紋一般。世深從枕頭上拎起藍色絲線,這根線表示她的生命回歸體內,炎淨將其置於她的脖頸上時,世深曾眼眶濕潤。 世深:“藍色……” 宮本武藏的《五輪書》,以地、水、火、風、空,來確立章節,地、水、火、風、空是黃、白、紅、黑、綠,在形體上,是方、圓、三角、月牙、圓錐,以此五形自下而上地壘積,便是最普遍的佛塔造型——五輪塔。 那麼藍色代表什麼,是何形? 炎淨:“五大之外還有一大——識大,識是我們的靈知性,萬物有靈。地、水、火、風、空加上識大,合為六大。密宗認為,六大生成宇宙萬物。識大無形,滲透在五大之中,所以五輪塔上無識大之形,五輪塔的材質就是識大,宮本武藏的《五輪書》也不以識大立章節,每一個字都是識大。” 世深“啊”了一聲,感慨自己研究《五輪書》近半世紀,竟不知此理,在平等院中的偷學所得,畢竟比不過真正的修行者。 炎淨:“但大威德明王法要對抗死亡,為彰顯生命重回的含義,強立了識大的形色,為藍色、星形。繪畫上的藍色,顯得空靈憂傷,星光的放射之形,可提高人的注意力,特別相應心靈。” “真的是勉強設立,與一曼含有四曼的道理相同,六大也是一大含有六大,地中含有水火風空識。如說藍色、星形刺激心靈,哪一色哪一形不刺激心靈?六大同在,只是在構成萬物時,主次不同,才有了每一物的特立獨行。” 世深將藍絲線攥在手心,想著她已離去的現實,傷感半秒,忽然眼現冷光:“你為何來到農舍?不要說是為了我,是跟踪她而來的吧?” 炎淨肅容默視,許久嘆一聲:“你對了。” 清晨,炎淨隨棋戰觀戰者們下山,受素乃委託,他要回東京棋院暫住一段時間。憑藉陸軍勢力,三大世家掌控棋院實權,群龍無首的本音壁弟子惶恐不安,作為本音墮一門的最尊者,他的到來,有安撫作用。 山下公路,等候著四十多輛車,眾人上車時,一位過路女子蹲在路邊,正在系木屐帶子。炎淨聞到了一股味道,遙遠而熟悉,十五歲時他第一次聞到這味道……是自己的少男體臭,這股味道在二十三歲時變淡,三十一歲時消失,卻在六十三歲重現。 炎淨撇下登車的腳,女子敏感抬頭,炎淨目光一迎,她面色頓紅,快速右手護在胸前、左手摸在腰際。 她一瞥之間的姿態,像極了大日壇城頂端的“守城天女”,一位半蹲之姿的天界女子,右手護於胸前,左手握獨股杵,護在腰際。 獨股杵為密宗法器,為鋼刺之形。炎淨現在明白了,她的姿態是對自己警惕,本能地要掏兵器。而在當時看起來,她的姿勢是多麼美妙。她穿著色彩清雅的和服,做出近乎舞蹈的姿態,令自己以為她是一名藝人。 守城天女所守的是生死之門。人與人之間,有著千奇百怪的緣分,他的身體與她發生了樂器與樂器的共鳴。在理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守城天女,遇到便可恢復青春。 炎淨找藉口不隨眾回棋院,追踪而去。以此女子為三昧耶曼荼羅,作一場“守城天女法事”,可延緩衰老。 世深嘴角皺紋如溝,道:“可惜我刺死了她,只能用她作大威德明王法,真是壞了你的好事。”嗓音沙啞,掩蓋譏諷語氣。 炎淨平淡笑言:“法法平等,大威德法與守城天女法在終極意義上沒有區別,我已收守城天女法之效,有了重新下棋的精力。” 世深略顯驚怪之色:“為了下棋?” 炎淨:“當然。俞上泉的下法非棋之正道,他的勝利,必引起邪道盛行。棋之正道,是本音墮一門兩百年確立的,不能讓俞上泉毀了,作為本音墮的最尊者,我有止歪扶正的責任……嗯,要下棋了。” 兩人離去時,並沒有燒農舍。以火來毀屍滅跡,是殺人者的常規思維。兩人均飽經世故,明白一場火會招來注意,讓房屋存在著,被淡忘即好。 木石需要人氣,無人居住,房屋三年便會自行坍塌。失踪是人間常態,附近的人會忘記這對青年夫婦,或許不久,便會有一對他方遷徙而來的小夫婦,入住這所農舍,稻草房地下的屍體並不妨礙他們的生活。 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地之間,活人最大。活人的正常生活,鬼神也迴避。 農田盡處有一條河,蒸騰的水汽令河岸樹木扭曲,依稀可聽聞流水之聲。炎淨要回棋院,世深要追尋千夜子。 作禮告別後,世深卻遲遲不動,炎淨再次作禮,讓他先行。世深舔一下上唇:“她真的延緩了你的衰老?” 炎淨眼神游移,世深左手伸入袖中,將小刀刀柄露出,面色頓時凶蠻:“怎麼做?告訴我!” 這是不說便斬殺的威脅,看著世深手腕上的深棕色老人斑,炎淨“啊”了一聲,語音悲憫:“你我都是老人了,但我們身體裡有一個不老的東西,她讓我認識到了此物。不是她延緩我的衰老,而是我本來不老。” 世深:“不要騙我。”小刀根部出鞘,顯出一道亮線。 炎淨:“你能聽到河水聲吧?”世深瞥了一眼遠處,森然道:“怎麼?”炎淨:“你小時候,也一定聽過河水聲吧?”世深:“我是低賤的船戶人家孩子,自小活在河上。” 炎淨:“你回到小時候的河上,今天和幾十年前,有什麼變化?”世深:“全變了,河水變窄變渾了,我變老了,流水聲都沒有以前好聽。” 炎淨:“但有一個東西沒變!” 世深:“有麼?” 炎淨:“聽見水聲的'我'!小時候和八十歲,聽見水聲的這個'我'是一個,不是兩個!” 世深臉色驟變。 炎淨:“作大威德明王法時,她恢復生機時的一聲呻吟,像極了我年輕時第一次聽到的女性呻吟。那時我二十二歲,女人是酒吧侍者。” 炎淨臉上浮現些許甜蜜,世深放鬆下來,“嗯”了一聲,表示有相同經歷,十分理解。炎淨:“身體老了,發聲的女人也不同。但聽聲而震撼的'我',是一樣的……所以,我不老。” 小刀隱入袖中,世深閃過一絲惶恐:“我不老?” 炎淨:“身體是一個,這裡老了那裡沒老,在邏輯上不成立,如果身體老了,那麼聽聲的'我'也會老,如果'我'沒老,身體也不會老——這便是我的領悟,想通此點,便有了年輕時的精力。” 世深沉思良久,搖頭表示難以明白:“這是你的領悟,不是我的機緣,或許刀劍劈身時,我會獲得跟你一樣的領悟。但你讓我明白一點,密宗的法事不是製造產品的工序,而是一個比喻。” 炎淨露出讚許之色:“你本是密宗根器,難怪可以在平等院偷學。有的密宗弟子承擔法脈,卻毫無心得,只會空談義理。” 世深神色蕭索,回首遙望身後農舍,轉而仰望蒼天:“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人是不知報恩的生靈,不老,沒有天理。人,是該老的。” 水聲依舊,兩人辭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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