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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妖氣

大日壇城 徐皓峰 7976 2018-03-12
下午五點五十三分,大竹仍未落子,前多外骨離開議棋室,趕去打了齋飯,回奔自己的臥室。 世深順造皮膚的癒合能力等同少年,傷口已長出一層白色薄膜。前多幫他塗上新膏藥後,他開始小口小口地吃飯。 素乃中風後,前多養成了服侍的習慣。素乃總是一副嚴厲眼光,似乎將病患的罪過算在服侍者頭上,而世深是坦然接受的姿態,令前多倍感愜意。 世深詢問棋局狀況,前多詳細講述,獲得“聽了,如同親見”的讚譽,一時高興,連連自責,說應該用棋譜紀錄紙抄一份給他。 在素乃門下十五年,幾乎沒得過一句讚語。這位有水怪嫌疑的老人,曾經目睹他殺人……可能也正是目睹了他殺人,才有了親近他的願望。 長久以來,內心便有殺人的慾望,素乃一門的棋風都是嗜殺的,前多患病退出棋戰一線後,殺的慾望反而更為強烈。

棋,本是凶險的。棋盤上釋放著人的殘忍天性。棋士普遍具有佛教修養,高級棋士甚至可以像傳法的阿閣黎一般,談論密宗義理。然而在日本開創密宗的空海大師,臨終遺訓卻告誡傳人不要下棋。 棋,費時。棋,是修羅道。修羅是不平等之靈,不平等,所以爭鬥不休。佛教認為宇宙有六道、三十三維,人能感受到四維——長、寬、高、時間,餘下的廣闊二十九維,在人的感受之外,所以入類是宇宙中的盲者。 三十三維中有六道生靈,分為天道、人道、畜生道、地獄道、餓鬼道、修羅道,前五道都有獨立的區域,而修羅道沒有獨立區域,貫穿於前五道,也就是說每一道都不平等,都有爭鬥。 棋的技巧是人間爭鬥的極致,所以是修羅道。修羅的特點是嫉妒、自毀,自學棋的第一天起,前多便被這兩種情緒折磨,雖然外表日漸文雅。

這位老人,便是個修羅吧?我已經很難再贏一盤棋了,或許殺一個人,方能平息我所有的不快……前多想殺的人,便是世深。殺死一個殺人者,正如動物界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食物鍊是大自然的正道,讓殺戮系統化,是令人興奮的事情。 世深吃著飯,感激地笑著。前多溫順地笑著,像一位被老師表揚的乖巧少年,慢慢摸到袖中刀柄。刀,長七寸,彎如羊角,是北海道漁民的用刀,可以從鯊魚身上割下心形的肉塊。 心形的魚肉,是祭奠祖先的上佳供品。此刀是他早年遊歷北海道所獲,棋士沿襲武士傳統,藝成後要遊歷四方,以廣大心志。此刀紀念著他的青春,片刻不離身。 殺死他之後,屍體如何處理?作為可算出三十手之外的棋士,他已有了打算。佛門淨地疏於管理,入夜後簡直是竊賊的天堂,他將用毛毯包裹著屍體,從後門背出寺院。後門無鎖,只有木栓,後院外是一片濃密的松林,積著陳年落葉,挖一個坑,屍體便永久性地消失了。

即便屍體被發現,所受的法律制裁,也甘心承受。一種宗教的情緒佔據了前多的心,似乎神已向他許諾,殺死這個老人,他便可獲得健康。 世深吃完飯,飯碗擺人食盤。前多將食盒挪到門口,殷勤說:“您躺了一整天,我幫您搥搥腿吧。”世深臥倒,言:“腿上有傷,無法享受,多謝了。” 前多又道:“我家兄弟姊妹多,我從小一直給弟弟、妹妹掏耳朵。掏耳朵,不但是清理耳屎,還是放鬆神經的最好方式。身上的傷,疼得人神經緊張,我幫您掏耳朵吧?” 世深笑了,是老人享受兒女孝順時的愜意神情,側過身,左耳在上。前多從食盒中取出一根竹牙籤,從中間掰斷,再輕輕磨去竹絲。 牙籤伸入世深耳中,輕輕攪動。彎刀出袖,刺入世深后腰。刀入肉的感覺,令手部一陣酸麻,不是力量受震,而是同類相殘的內心震撼。

前多感到血噴在臉上,急閉眼睛,一滴血從額頭滑到鼻樑。 抬手拂去,沒有血液的黏稠。睜眼,見指端是一滴汗,而刀刺在枕頭上。我的汗?枕頭的黑色糠皮無聲流出,淌在榻榻米上。 世深臥在牆邊,兩指捻著掏耳朵的牙籤:“你讓我的神經更緊張了。” 前多低喝一聲,彎刀掄出。世深牙籤脫手,扔向前多眼部。前多的刀即將砍上世深身體,但出於保護眼睛的本能,令他側了一下頭,破壞了刀砍的力度。 刀切在世深的肩膀上,卻不能入肉。世深的手托住前多持刀手腕,發力一拽,前多上身失控,腦袋向世深的腦袋撞去……世深眼神冷酷,略略低頭。 世深以額頭撞上前多的眉心,造成他半個小時的暈厥。 前多醒來後,見世深閉眼坐在自己跟前,彎刀抵在自己的咽喉上。前多睜眼十幾秒,世深才察覺到,艱難抬起眼皮:“我真是受傷了,控制不好力度,讓你暈得久了。”

前多:“沒關係,是我不好。” 世深:“我重傷在身,身邊不能留敵人。我只能殺死你,同意麼?” 前多:“同意……為什麼不趁我暈厥時殺?在我醒著時殺我,我會很痛苦的!” 世深:“抱歉,我沒考慮到這一層。我只想問你有什麼未了之事,盡力幫你辦。” 前多想了許久,竟然沒有可牽掛的人事,自己做了十五年棋士,生活過於單純,而他的生活圈子裡強者如林,無人需要他幫忙,甚至師父素乃,雖然中風,但其心計、威嚴,仍能指使五十餘人。 臨終方知自己的軟弱。前多遺憾搖頭:“僅有一個疑問,你為什麼要賣給我一把生鏽的刀?” 世深:“為了俞上泉。” 世深回日本後,為阻止捕殺他的一刀流成員,潛入一刀流總部,竊取第一代祖師的佩刀。祖師有遺言,讓此刀自然生鏽,後世必有天才宗家出現,磨去鏽跡,那時一刀流將發揚光大。

竊取此刀後,只要磨去刀銹,他便成了一刀流預言中的天才宗家,一刀流成員不能殺自己的宗家。 於是雙方達成默契,他不磨銹,一刀流成員停止對他的追殺,只聘請別派人士以正式比武的方式挑戰他。他的壓力頓減,有了來觀俞上泉下棋的餘暇。 來建長寺觀棋,刀攜帶不便,賣給前多,等於找到一個存放處,他隨時可取回。前多:“棋士很多,為何單賣給我?”世深:“你會善待此刀。” 臨終前體會到被人看重的感覺,的確美妙。前多:“我無憾了!……等等,還有一個疑問,俞上泉為何要用新佈局?” 新佈局的種種不利,在世深吃飯時,前多都講了。他也知道,讓一個殺人者解答圍棋的玄妙,是多麼荒誕!但這的確是他此生的最後疑問,不說出來,會不甘心。

彎刀下沉,將前多因說話而上揚的脖頸壓低。 世深:“習劍之初,師父教給我三種心,自我保護之心、與敵共死之心、我死之心。自我保護之心,是必敗之道,保護自己便等於失去了所有保護:與敵共死之心,是取勝之道,可以煥發強大的意志力,在氣勢上壓倒敵人;我死之心,符合兵法原理,所謂絕處逢生,在心智上,死心讓人獲得徹底的自由,在技術上,絕對的劣勢下會逼出一種全新的可能性。” 前多臉色灰暗。世深繼續說:“用傳統佈局,大竹技高一籌,俞上泉輸也只是一線之差。這一線之差,是雙方多年對局形成的,有著巨大的慣性,看似一線,卻難以突破。用新佈局,俞上泉處於全然劣勢,會輸得沒有底線。但沒有底線,便突破了兩人對局的慣性,可能從大差中反轉出大優。他採用的是我死之心。”

前多長舒一口氣,覺得“朝聞道,夕死可矣”,用眼神示意世深可以下手。世深卻撒開彎刀,收入袖中,一把將前多扶起。 房間的紙門上映著一道人影,人影握著刀影。 前多心知是一刀流禮聘的比武者趕到,第一反應是保護世深,迅速將被子罩在他身上,蓋住傷口,威嚴喝道:“誰在門外鬼鬼祟祟?” 門外響起底氣十足的童男子嗓音:“是我,廣澤之柱!前多老師,我的病已好,特來向您報到。” 廣澤的病是心病,高燒一日便好。病好了,他在棋上也必有領悟,前多欣慰地說:“知道了。你去議棋室吧,我馬上到。” 門外的廣澤“嗨”了一聲,行一步,又轉身回來,道:“我把您送我的刀磨好了,您說得對,上品刀的銹是可以磨掉的!” 世深低吟一聲,前多知他心意,忙喝道:“銹一點都沒有了?”門外的廣澤回答:“都磨掉了!”

磨掉刀鏽的人是一刀流的天才宗家。世深舌頭苦澀:“我想見見這位少年。”前多忙喝令廣澤入房,他進來後,前多也吃了一驚。 一日不見,相貌突變。一場病,令他顴部深陷、眉弓凸出,一位十五歲的少年,竟有了張飽經憂患的成年人面孔。 廣澤行禮坐下,緩緩抽刀。刀色如銀,無一絲鏽跡。 世深猛地伏身,因感到有偷襲,一柄刀正切向自己脖頸。 卻無動靜。世深扭頭看到身後牆上有一方雪色,是廣澤手中刀的反光。他苦笑著直起上身,雪色到了他脖頸上。 毀了一刀流一代精華子弟,這片刀光就當是祖師顯靈,對自己劈下的一刀吧。 廣澤誠懇匯報,作為棋賽記錄員,他只是機械地記錄,看不懂也無心去看棋的內容,他關注的是俞上泉和大竹減三的神態,他們平靜的神態有著刀的冰冷。看著,他突覺胸口中刀,隨後高燒病倒。

在山下的醫院,他打了阿司匹林的昂貴特效藥,後半夜便退燒了,但內心的陰寒之氣,沒有減少一分。他預感到自己將在第二天清晨再次高燒,五日後死亡。 前多將銹刀說成是本音墮一門復興的象徵,他收入隨身行李中,不敢離身。凌晨四點,他體溫漸熱,下了病床,拎刀入水房,開始磨刀。 天光漸亮時,為避開人,他去了地下室的太平間。上午十點,他在三十具屍體中站起身,磨好了刀。隨著磨去鏽跡,刀光顯露,寒氣漸強,刀的寒氣逼走體內寒氣,他康復了。 刀磨得細密,只有熟知刀形、刀質的老手,方能磨出這般效果。在日本,一位磨刀名匠的手工價格,高過鍛刀的價格。 世深冷冷道:“真是你磨的?醫院中哪有磨刀石,你用何工具?” 廣澤:“棋子。” 日本的棋子稱為烏鷺,烏鴉為黑,鷺鷥為白色。黑子用石,白子用貝殼。熊野地區的那智石為黑子首選,向日海岸的蛤貝為白子首選。廣澤有一副棋子,是十一歲時父親所贈。 先以堅硬的那智石粗磨,再以質地略軟的蛤貝細磨,時間的比例是1:12。廣澤沒有磨刀匠親戚,未曾看過磨刀之書,磨刀成功,只可稱為機緣到了。 在世深的暗示下,前多命廣澤先去議棋室。他走後,前多說:“他是本音墮新一代的天才。”世深:“他也是一刀流新一代的宗家,備紙筆,我要寫信。” 前多執筆寫信,世深簽名後,委託寺院和尚投遞到山下郵局。信寄往京都長者町的一刀流總部,詳述廣澤之柱磨刀的經過,並寫下世深順造的重誓,表明絕非惡作劇,的確是契合祖師預言的奇妙緣分,自己對此倍感敬畏,希望一刀流予以重視。 信送出後,世深縮在被窩裡,盡顯老態。他的神情如尋常老人一般,滿是無聊與厭倦。半小時後,他吩咐前多:“去議棋室吧,回來給我講講棋戰進程。” 前多走出房門,知道他殺死自己的念頭流水般逝去,自己與他達成了新的關係,成了他養傷期間的依靠。 回到議棋室,驚覺棋已至百餘步。六點十分,大竹減三結束長考,打下一子,之後,便以四十秒一手的速度進展。 對局室內,在一百三十一手時,大竹停下,向工作人員要了一杯橘汁汽水,咕咕喝下,道:“天黑了吧?點上蠟燭吧!下夜棋也得有個下夜棋的樣子。” 以下的措施在十五分鐘內完成:門窗的黑絨簾子撤去,三盞立式電燈撤去,打開了屋頂天窗,自寺院倉庫運來兩個古代蠟燭銅支架,插上蠟燭點燃。為增強照明度,從佛堂移來五隻燈籠,懸在室內。 大竹滿意地看著室內光線,道:“俞君,我們今晚便把棋下完吧?” 俞上泉眼露不忍之色,點頭答應。 九點二十三分,棋局結束,共計二百四十手,大竹減三輸了兩目半。 按照規矩,在棋局結束後,對局雙方要進行複盤,對勝負之因進行探討。這項規矩,可緩和輸棋者心理,讓棋超越勝負,表明輸贏不是最終的結果,探索棋道才是下棋的本意。 慣例是由輸者提議,言:“辛苦了,請複盤。”俞上泉坐姿端正,靜等大竹發言。大竹仰頭,頭頂天窗中群星燦爛。大竹道:“星光比燭光更美,你我拘於室內,實在無趣。” 俞上泉點頭贊同。兩人同時起身,並肩出了對局室。 室內的觀棋者面面相覷,雖然棋局痛快淋漓地下完,卻令人倍感壓抑。兩位軍界人士首先離席告辭,三大世家的長老隨後離去,工作人員拆移燈具,室內頓暗。 頓木鄉拙沉浸在難耐的疲乏中,喜悅也可令人虛脫。贏棋的一刻,他的雙腿僵硬得動彈不得。緩過神來,他巡視橫席,見僅剩炎淨一行。 頓木:“您還在啊。” 炎淨面如鐵鑄,似陷入極大憂慮中,道:“您還在啊。您的弟子獲勝了,恭喜。” 頓木:“在我的心中,您才是上一代的本音墮。我想听聽您對棋局的評判。” 炎淨:“是盤可以流傳後世的名局。但俞上泉的贏棋之法,過於詭異,已非圍棋正道。開始我希望俞上泉贏,後來越來越希望大竹贏,雖然我不喜歡這個人,但他的下法畢竟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延續。” 頓木:“是呀,俞上泉是我的徒弟,我欣喜他的勝利,但他的勝利,將我一生的追求都否定了。棋與書畫一樣,上品之作均氣質高貴,我追求堂堂正正的行棋,他今日下出的棋散發著妖魅之氣,令人厭惡。” 工作人員摘下佛堂中移來的燈籠,打開吹熄蠟燭。打開的燈籠紙面,如一把折扇。棋盤下,散著六七把折扇,均破損斷裂,是大竹對局時弄壞的。 炎淨輕嘆一聲:“勝利者不受指責,畢竟,他贏了。” 寺院中,月照如晝。俞上泉和大竹減三仰頭,覺得月近逼臉,印戳般印在額頭。 大竹:“月,很亮。”俞上泉:“難得。”兩人行走四十分鐘後,各自回房,其間不再有對話。 有好心的和尚將棋局結果告訴寺院外的棋迷。俞上泉的支持者沒有歡呼,大竹的支持者也沒有沮喪,紛紛回帳篷,早早睡了。有結果,便好。 前多外骨抄錄好一份棋譜,從議棋室回到臥室,向世深順造點評:“俞上泉用一手弱棋引發大竹過分強硬的一手後,便一直引著大竹吃去他白陣的一條六子壁壘。看似白陣破裂,其實分出了虛實,白陣原本廣大,有限地縮減後,仍目數領先,並陣地堅實,不再受攻。 “大竹的殺力確實是天下一品,終於在一個細微處找到攻擊點,俞上泉不得不正面作戰,拼殺的結果是大竹殺力奏效,呈勝三目的局勢。觀棋室內高手,均覺大竹胜勢不可逆轉,而俞上泉早先被吃的六顆白子死灰復燃,反要吃七顆黑子,其實五個白子最終難逃被吃厄運,但黑陣回縮去吃這六顆白子,白陣邊沿便漲出了一線。 “一縮一漲間,黑棋大虧,白棋反敗為勝。” 世深戴著老花鏡,認真看著棋譜。前多補充:“議棋室中的棋手,對俞上泉的下法評價很低。”厚厚的鏡片後射來一道劍光般目光,世深詢問為何? 前多回答,眾人自小受的圍棋教育,都是正面作戰,逢難而上,像劍士一樣在攻殺的極致上對決勝負。俞上泉棋風原有陽剛之美,今日之棋卻迴避作戰,以退讓佔據優勢,尤其在必輸之時,不主動罷手認輸,讓死子作亂,收取一線之利,近乎商人的詭詐,失去武士的磊落。 世深:“你個人的意見呢?” 前多雖未在議棋室內隨眾人指責,但俞上泉妖魅的棋風,讓他看後,在生理上很不舒服。 世深嘿嘿笑了兩聲:“或許宮本武藏的對手們,也是這種感覺吧!”戴上老花鏡,重看棋譜。 第二局棋將在十日後舉行,夜已深,眾人均在寺院歇息,明早有轎車來接。當晚離去的有兩人,一是大竹減三,一是廣澤之柱。 大竹夫人兩月前生了一個女兒,他以急著看女兒為由下了山;廣澤是向前多辭行的,說要效仿古代劍士遊歷四方。 前多給予鼓勵,廣澤臨別時,拎著燈籠行出兩百米,回身喊道:“請放心,我最多兩個月就回來!”快跑下山。 望著漸變為一顆紅點的燈籠之光,前多感慨:“下了那麼大決心,卻說兩個月就回來了。唉,廣澤還是太乖了。” 今日棋局,俞上泉開啟妖魅之風,棋界將失去正道。一個老實孩子,如何鬥得過妖魔? 十點鐘,世深在前多的攙扶下,去了俞上泉住所。兩人止步在門外,室內有對話聲,來客是頓木鄉拙和林不忘。 頓木沒有說棋風問題,與俞上泉談論的是中日戰局,說日軍已攻取全部東部地區,中國軍隊退於西部,喪失了反擊能力。 日本掀起華僑返國的風潮,對局期間,俞上泉的哥哥妹妹已辦理退學手續,看來俞母做出全家回國的打算,等俞上泉下山回家後,便會向他攤牌。 希望他對此有心理準備,中國沒有職業圍棋手,更無棋賽,回國便斷送了棋士生涯。日本國內對華僑的仇視心理日重,如留在日本下棋,最好取得日本國籍,以免日本民眾對他的勝利過分敏感。 林不忘只是陪坐,垂首不言。俞上泉說自己會選擇回國,但十番棋是他的承諾,他下完再回國。頓木不再多言,取出一捆錢,交給俞上泉:“家裡正是用錢時,我從主辦方預支了你一半的對局費。”帶著林不忘離去。 望著頓木遠去的身影,躲在暗處的世深也失了找俞上泉談話之心,吩咐前多:“扶我回房,不要打擾他了。” 七日後,俞母帶著兩兒兩女乘飛機離開日本,是頓木鄉拙找的軍部關係,搭乘一架飛往上海的貨運飛機。送行者是俞上泉、頓木鄉拙、林不忘,飛機升空後,一片亮光追上天空,旋即消失。 仰頭觀看的頓木和俞上泉均以為自己眼花,林不忘則垂下了頭,那是他扔出的方刀。方刀不知滾落在跑道的何處。手腕仍存著一方冰涼。 俞上泉與大竹減三的第二局開始後,賽事呈一邊倒趨勢,俞上泉以新佈局的妖魅招法,有效地克制住大竹的殺力。 三個月過去,至第五局結束時,俞上泉累積贏得三勝。按照十番棋規則,一方先勝四盤,便將對方降級,這個等級關係是永久性的。 第六局將決定大竹的一生榮辱。此局在下午一點開始,比慣例的九點推遲了四個小時,因為寺廟發生盜竊事件,棋賽的工作人員受到警方調查。 被盜的是藏經樓中的金絲袈裟,寺院的疏鬆管理受到警方斥責。其實一早便破了案,清晨六點,和尚清掃庭院時,在觀音殿台階上,發現一個披著金絲袈裟、甜蜜酣睡的人。 那人是棋賽工作人員,夜晚偷了袈裟後,袈裟較重,他披在身上跑過五重院落,即將從側門出寺時,想到日後美好生活,升起巨大幸福感,便坐下歇了歇,不想讓自己過於辛苦,誰知睡著了。 和尚們說金絲袈裟在以往的歷史上,曾被竊十一次,每次竊賊都未能走出寺院。和尚們本想讓這個工作人員打掃三十天寺院,以作為懲戒,便了結此事。棋賽的主辦方——陸軍軍部、東京棋院的代表,依據法制社會的規範,報了警。 警察到來後對每一位棋賽工作人員都進行了審問,並蒐索了寺院的每一角落。主辦方提醒警察:“袈裟已找到,本案已破。”警察領隊回答:“請不要影響我們的工作流程。” 調查在十二點順利結束,每一位警察都很疲勞,對他們的辛苦勞動,主辦方表示將利用報社關係,發一篇對他們的讚揚稿。警察領隊表示:“請不要這樣,我們只是盡職。如果連盡職都要表揚,世上就沒有了常理。” 主辦方肅然起敬,千恩萬謝地將他們送出寺門後,宣布棋局可以開始。卻遭到大竹的抗議,大竹說他已經完全沒有了下棋的興致。 於是全體人員等待大竹找回興致,並提供了釣魚、種樹、泡澡、散步、讀經、掃落葉、放風箏等多種建議,均遭拒絕。 大竹悶悶不樂地坐在棋盤前,忽然對俞上泉說:“咱倆一塊去剃個光頭吧?”俞上泉展眉一笑。 寺院有負責剃度的和尚,莊嚴地剃淨兩人頭髮。兩人坐回棋盤前,均頭形俊朗,如古代高僧。此時,正下午一點,大竹道:“可以開始了。” 此局棋下到第三日下午四點十三分,紀錄員的蘸水鋼筆碰倒了墨水瓶。紅色墨水灑到桌面,如一股噴出的血。 在炎淨一行的視線中,大竹後背突然塌了,露出俞上泉無表情的臉——猶如古代的比武場面,中刀的失敗者後背塌下,勝利者直著身體,一臉茫然。 一分鐘後,大竹將一顆棋子輕放在棋盤邊沿,不在盤格之內,道:“我輸了。” 大竹被降級。 長達數月的棋戰驟然結束,對局室內一片寂靜,僅有相機快門響了有限的幾聲,記者們沒有多照,自覺地離去。 橫席上的觀戰者都沒有動,等待對局者離去。十番棋開始後,大竹沒有一局棋复盤,都是很快出門、下山。 大竹抬眼,眼光旺盛,全無經過一場棋戰的疲態:“我想复盤,可以麼?”俞上泉應許,兩人分別收下盤上的黑子白子,手法迅速,然後一手一手地複現棋局進程,中途停下兩次,小聲討論。 橫席上的觀戰者無一人起身,他們知道,正在目睹著一個人棋士生命的死亡,今天早晨,他還是棋界第一人。 复盤緩慢,不覺已入夜。橫席上的觀戰者仍保持著正坐之姿,如觀看正式對局。 俞上泉擺上一子,此子之後是精確的捕殺,直至殺死大竹十七個子的一塊大棋。大竹低語:“你已胜勢,為何要冒險殺棋?” 俞上泉:“前幾盤棋,我找到了新佈局的周旋作戰法,化解你的殺力。今日之棋,決定一生榮辱,我想,在你的強項上比你更強,才是真正擊敗你,才對得住一生的榮辱,所以選擇殺棋。” 大竹嘴角浮現微弱笑紋:“嗯,不錯。我一貫認為只有超強的殺力,才能運用新佈局。你驗證了我的觀點。” 俞上泉右手中指、食指的夾棋部位有一絲酸麻。大竹:“多問一句,你化解我殺力的周旋戰法,是你早就研究出來,藏而不用,專門留在十番棋裡對付我的吧?” 俞上泉:“不,是在第一局時,我臨場悟到的。” 大竹:“很好,十番棋有了價值!”起身出室,隱入庭院的黑暗,響起一聲蒼狼夜嚎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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