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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直取天下

大日壇城 徐皓峰 14880 2018-03-12
三大世家佔據東京棋院要職,但受壓三十年,在戰爭的非常時期,不及補充生源,所以棋院學員主要還是本音埅子弟。他們年齡不足以服兵役,棋藝平平,沒資格跟素乃去四國島巡拜。 棋院的後勤人員也還是本音埅一門的舊人,三大世家也無力湊齊如此數量的熟練後勤人員。 前多外骨回來後,得到舊人們的熱情招待,廣澤之柱也如往日般入棋室下棋。看似一切照舊,然而已改朝換代。 為大竹、俞上泉棋戰作記錄員的名額,被三大世家子弟分攤。前多親自找到林家,大吵一頓,方爭到一個名額。 回棋院的路上,滿懷“物是人非”的感慨,行至一座橋。是木製拱橋,層層木板鋪陳的橋面似有催眠作用,前多漸感目眩,隨即聽到賣刀聲。 橋頭柱下,一位老者坐於草蓆,前端放著一柄刀。刀柄纏線已脫線,鞘上的漆亦剝落,露出陳腐成灰色的木質。

賣刀老人的臉隱於草帽中,嗓音低沉,誦經一般地念著:“祖傳之刀,洒淚出賣,望過路人有眼,刀遇知己。” 前多想起孩童時聽過的傳說——蝦妖蟹鬼會變成人形,在橋頭賣從龍宮裡偷來的東西,往往是珍品,但買了就要倒霉,因為龍宮護衛會來追討。 一種惡作劇的心態,令前多走到草蓆前。抽刀,刀上已有鏽斑。 老人:“幕府時代的工藝。” 前多:“可惜生鏽了。” 老人:“一把好刀的銹是可以磨掉的,現在的刀生了銹就廢了。” 前多:“你為何不磨去銹?這樣可以賣得價格高點。” 老人:“我只賣給識貨的人。” 老人歪頭,左眼從草帽簷下露出,是嘲諷的眼神。前多臉色一沉:“我要了。” 握刀回棋院的一路,前多漸感恐懼。買下此刀,像一場白日夢,回想橋頭老人遞刀時,右手猶如蝦爪,是直愣愣的四根指頭,似乎沒有作為人類特徵的拇指……他真是蝦妖蟹鬼?

價格倒便宜,相當於一頓稍豐富的晚宴,掏盡隨身的錢便夠了。或許是一名慣偷,賣的是贓物……如此安慰自己,前多行入棋院的三號對局室。 三號對局室是棋院初立時,為婦女下棋修建的,採用傳統茶室的樣式。因其典雅,長期為本音埅一門專用,沒入過婦女。 廣澤之柱在三號對局室內,左手捧一本棋譜,右手在棋盤上打棋子。擺棋稱為“打譜”,廣澤的小臂有著超出他年齡的粗壯,棋音響亮。每當看到他打譜,前多總會聯想到鐵匠打鐵。 這是一個有力的少年,復興本音埅需要強者。前多一陣急喘,在棋盤前坐下。廣澤抬頭,詫異地看著他手中的刀。 病弱之人手持武士刀,是多麼滑稽的形象,人往往配不上所持之物。前多有著一閃即逝的羞恥感,道:“俞上泉和大竹減三棋戰的記錄員,我已經為你爭取到了,是他倆的首局。”

廣澤兩眼有著中年人的血絲:“我不做記錄員,因為……他倆中的一個肯定是我將來的對手,我不能自降身份,做這等低賤的事。” 前多臉上一熱,咳了幾聲,道:“你在打什麼譜?”廣澤遞上棋譜。前多瞥一眼便道:“噢,丈和與赤星因徹的十番棋,赤星因徹敗局後吐血而死——可惜一代英才,只活了二十六個春秋。” 廣澤:“十番棋本該以命相搏,敗者承受一世屈辱,赤星因徹之死,倒是敗者最佳的結局。雖死,卻留下了英烈之名。” 這番話超出一個少年的思維,前多陰慘慘笑了:“哈哈,你打一百年前的十番棋,心卻在一百年後的十番棋上,你很想去俞上泉和大竹的對局現場!” 廣澤大喊一聲“不!”右側脖頸的血管迸起,呈淡藍的一線。 望著此道細長藍線,前多驟然進入武士臨戰之境,產生拔刀將之切破的衝動。會有血噴出,年輕的血液有著晨時草木之香……

一陣劇烈咳喘,前多推開廣澤的手臂,拒絕他給自己搥背,道:“一把真正的好刀,生了銹是可以磨掉的。本音埅一門正如這把刀。” 旋指打開了刀鞘暗扣,“嘡”的一聲輕響,刀彈出半分,猶如一隻人眼。 抽刀,刀長兩尺四寸。望著斑斑鏽跡,廣澤正襟危坐。 前多:“如果你將俞上泉和大竹當作你將來的對手,那麼你就不要對他們有太強的敵意。你要將他們當作你最親的人,去關心他們。” 廣澤:“關心?” 前多:“對,素乃本音埅指導過你多盤棋,但他並不是你最好的老師。你最好的老師是你最強的敵人。細細觀察俞上泉和大竹下棋的神態,能讓你悟到許多。” 廣澤:“我想我不能平靜地坐在他們身邊。” 收刀入鞘,前多壓低喉音:“刀的真意,不在於劈殺,而在於隱藏。你只有先平靜地坐在他們身邊,才能在日後擊敗他們。”

刀放於廣澤腿旁,前多行出對局室。走廊有一串小窗,光照柔和,駐步外望,院中是片翠竹,土中有一根破土而出的筍,筍頭之綠淺得近白。 想起杜甫《兵車行》中的詩句:“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肺病令自己避過了中日之戰,否則正在中國江南某處行軍吧? 戰時,女子尚能找個體弱、殘疾的男人出嫁,健康的男人只能死在戰場,埋沒於野草,如果不是倒在惡劣的蓬蒿里,而是秀麗的竹下,便是幸運的吧? 滑下一顆淚,前多抬手,摘在指尖上。淚似銀珠,肺病之人總是眼角腫痛,容易流淚——他自嘲地一笑,彈開淚滴,吟著:“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這是杜甫懷念李白的詩句,正符自己懷念小岸壯河的心境。六年前,自己與小岸才華橫溢,凌駕於一代棋士之上,不料數月間便一亡一廢。天給了才華,又匆匆收走。

所有的春風得意,皆為不祥之兆。窗外白潤的竹筍,令前多無端升起恨意。他野獸一般磨著牙,穿入院中,抄起園丁留下的鐵鏟,奔至竹筍前,要將其拍得稀爛。 鐵鏟掄起,停在半空。許久,前多自語:“我是棋士。”隨後向竹筍作禮致歉,將鏟子立回牆邊。 林不忘蹲在茶室外的洗手池前。洗手池為石製,水以竹管引來,涼徹骨髓。他裝束未改,仍是蒙面盤頭。師父頓木鄉拙在茶室內正與三大世家磋商大竹、俞上泉的棋戰。 茶室是幽秘之地,空間狹小,兩張半的榻榻米上,緊緊地坐著四位老人。一面為泥牆,三面拉門緊閉,僅開一小方天窗,垂光在茶爐上。 泥牆前臥一具放刀的支架。支架上無刀,橫置一截枯枝,殘存幾片枯葉。 頓木注視刀架,道:“將供刀的支架,供奉大自然,真是雅緻。”

一位長老淺笑:“這是我十年前的舊作,現在我覺得刻意了。企圖用一截枯枝代表自然,真是狂妄。如果是今日,我會空著支架。支架之形,已有十足的美感。” 他是茶室主人,林家的長老。 頓木讚歎地“哈”了一聲,另一位世家長老言:“果然是人藝俱老,您的境界高邁,我已追不上了。” 室內一片低笑,響起涮茶葉之聲。諸人均止語,閉目享受著這聲音。竹刷劃在陶碗上的細膩音質,不知觸動了哪一叢神經,入耳便覺愜意,血液裡似乎有無數雨傘在紛紛撐開。 涮茶的長老停住竹刷,茶香飄逸。日本的飲茶延續唐朝,不是沏茶,而是打碎茶葉,以熱水涮之。諸人睜開眼,見茶碗內一片純綠,如夏季池塘。涮茶長老將茶碗敬向頓木。 頓木行禮接過,唇觸碗沿,將飲未飲時,涮茶長老高聲言:“棋品就是茶品,能下出脫俗之棋的人,茶道必非等閒,如果是俞上泉,他該如何擺設?”一指泥牆前的刀架。

茶室內的擺設,是茶道的重要部分,飲茶者常在擺設上比拼品位高下。頓木平穩端茶,專注飲完一口後,方抬頭答話:“一截枯枝,已把我捆住,我既有讚語,便不能再開口了。俞上泉不在現場,諸位還是看我另一位弟子的創意吧!” 林不忘被喚入茶室,背貼紙門坐定。他的進入,令空間緊促,也令諸人緊張。室內坐著林家長老,林不忘是林家叛逆,棋界均知他拜入頓木門下,是為了給自己家族難堪。 頓木笑道:“林不忘,看刀架。” 白色口罩之上的細眼,瞳孔不明,視線不清。林不忘緩緩言:“俗不可耐。”諸人均一靜,室內唯聞銅壺煮水之音。 頓木:“哈哈,這是林家長老十年前的創意,現今他有了新意,去掉枯枝,僅剩支架。支架之形,本已完美,不需再添加一厘一毫——你對此如何評價?”

林不忘語音沉著,字字清晰:“俗氣更入骨髓。” 林家長老低喝一聲:“林不忘!不要在眾人面前,羞辱你的長輩。” 林不忘恭敬答道:“茶室內沒有長輩,只有主客。” 頓木沉聲道:“他便是茶室主人,講出你的道理,否則便違反了主客之道,令人恥笑。” 林不忘欠身致歉,直身後語調淡然:“自然之道,是萬物共生共長,相互契合。枯枝不能與刀架契合,兩者都成了醜物。空置刀架,則讓刀架失去了契合之物,孤獨也是醜態——此創意自鳴得意,尤顯人為的造作,所以俗氣入骨,不可救藥。” 諸位長老面面相覷,林家長老顯出威嚴之色,喝道:“拿出你的創意!” 林不忘:“刀架,是要放刀的。” 林家長老失聲嘆服,將手中的竹刷遞給身旁長老:“拜託你照顧大家,我先走了。”身旁長老:“你不用這樣,我們在這裡的正事是談棋,不是茶道。他是強詞奪理,我們都心中有數。”

茶室門低矮,不及人高。林家長老打開茶室門,上身已處室外,卻低頭重探回,道:“我們大家還有一二十年的茶喝,我不想耽誤你們的茶道覺悟,請確認一點——他的茶道確在我之上。”言罷鑽身出室。 一位長老叫道:“這等大事,不能少了林家。”室外回應:“林家已有一人在。”窗上淺影急行而去。 頓木笑道:“不必如此。林家的人,我早晚會送還林家。”諸長老紛紛輕嘆,無人接話,林不忘的眼神無情緒變化。 林家是棋道世家,同時也是茶道世家,林不忘自小耳聞目染,今日貶否自家長輩,雖一泄積怨,卻並不快慰。 室內無言半晌,一長老道:“俞上泉和大竹以十番棋定下一生榮辱,正像古代懸崖決鬥的劍客——為配合這樣的意境,大家說棋戰之地,應該在什麼地方?” 一長老言:“該在大海邊或是高山上吧,像劍客傳說中一樣。”有長老搭腔:“嗯,應該是這樣的吧。” 諸人讚同的話盡了,又尷尬無語。都飲了茶後,一長老道:“頓木先生,林家不在,可以讓林不忘代表林家談談麼?”頓木應許。 林不忘:“棋在中國是文人雅士的餘興遊戲,在日本卻屬於武道。武道最高經典有兩部,宮本武藏的《五輪書》、柳生旦馬守的《兵法家傳書》,均引入了佛教理論,宮本武藏以唐朝密法的'地、水、火、風、空'的名詞立章節,柳生旦馬守是先解釋禪宗語錄再解釋劍術。” 一長老道:“啊,明白你的心思了。也許最適合俞上泉和大竹下棋的地方,是古代寺院。”諸長老紛紛應合,此事便定下了。 新茶涮好,一位長老打趣道:“我們打個賭吧,賭他倆誰能贏。”有人說看好俞上泉,有人言:“日軍在中國大陸勢如破竹,一個中國人在這時打敗日本棋手,多麼不和諧啊。” 此言一出,室內頓時安靜,說話人也慌了神,諸人匆匆飲罷茶,散席出了茶室。 行出三十多步,頓木回望茶室,對林不忘言:“茶室暗光、低門、窄地的設計,是為了與龐大紛亂的世界區別開,坐入茶室,便是回歸內心……但內心是多麼可怕。” 林不忘面無表情地點頭回應,左腕上的方刀女人一般顫抖。 三月後,日軍南入武漢,北近西安。日本廉倉縣建長寺,俞上泉與大竹減三開始了十番棋的第一局。 決戰棋室居於中央大殿的第五重,原是藥師佛堂,將佛像移走,加寬門窗,改為了棋室。大殿有東西偏院,各開闢了一間禪房作為休息室,俞上泉和大竹候在那裡,被侍者引向棋室。 行至棋室需十五分鐘,為了莊重,需沿環廊行去,不可穿越院中土地。分居東西偏院,為了避免平日里相遇。決鬥者只應出現在決鬥之地,之前碰上,便破壞了決鬥的形式感。 引領俞上泉的是一位十五歲棋院生,為表示隆重而身穿和服。和服新作,衣料摩擦得“嗖嗖”作響。棋院生面露羞愧之情,步伐仍不失穩重。 做巔峰棋戰的引領員,對一位十五歲棋童是至高榮譽,環廊之路他已練習走過不下百次。環廊拐角處,立著一個萎頓人影,是蒙面盤頭的林不忘。他止住棋院生,道:“下面的路,由我來引領。” 棋院生臉色漲得通紅,不情願地停住。 林不忘和俞上泉平穩行去,林不忘低語:“師父怕影響你備戰,有些話要我現在才告訴你。” 俞上泉眼如深淵,已進入臨戰狀態,點了下頭,卻不知有沒有聽。 林不忘:“大竹從中央向四面進展的新佈局法,尚不成熟,但為了維護第一人的尊嚴,他一定會用新下法。你將如何應對?” 俞上泉停住腳步:“我和他有約定,十番棋都用新佈局法。我會遵守約定。”越過林不忘,前行而去。 林不忘趕上,虛聲說:“新佈局是他發明的,這個約定,是置你於必敗之地。” 俞上泉止步微笑:“下傳統佈局,我也贏不了他。你知道我和他以前的對局紀錄,三勝十二負。” 林不忘摘下口罩,鼻樑挺秀,口唇薄薄,原是書生相貌。去掉口罩,似乎狹細的眼睛變大。 林不忘:“讓他用不成熟的新佈局,你用成熟的傳統佈局!”俞上泉流露思索之色,林不忘急言:“臨陣變招,定可擾亂他的心神,你又多了幾分勝算。” 俞上泉臉色轉冷:“這是師父讓你告訴我的?”林不忘:“這是師父制定的取勝之道,你唯一的取勝之道。” 院中,兩位黑色袈裟的和尚拎著水桶走過,有水濺出,落在灰白色的土路上,如嬰兒的胎記。 俞上泉:“勝負如此重要么?”林不忘語音嚴厲:“此戰不是你一人榮辱,是頓木一門的榮辱,請您遵從師命。不要忘記,師父多年來對你全家人的照顧。” 俞上泉目光漸暗,轉身前行。林不忘沒有跟上,遙望著他進入對局室,感到上午充沛的陽光也變得陰寒。 對局室橫坐著一排人,為三大世家長老、報社記者、兩位便衣的軍界人物,廣澤之柱作為記錄員也坐在其中。俞上泉用抹布擦著棋盤,棋盤乾淨得本不必擦,此舉是一項禮節,向對手錶示敬意。 大竹減三閉目端坐在棋盤前,嘴裡念誦著經文,以集中精神。他的腿旁放著十幾把竹骨折扇。棋界人士均知,下棋時他有邊思考邊掰扇子的怪癖,一局棋往往會壞三四把扇子。備下十幾把,說明他對此局的重視。 頓木鄉拙任裁判長,他輕輕走到棋盤前,以家屬對臥床病人的口吻,柔聲說:“時候到了。”然後退回橫席,與眾人坐成一線。 按事先約定,第一局大竹執黑棋。他的手按在棋盒裡,眼睛卻始終未睜開。俞上泉低眉注視著棋盤,如釣魚者註視著水面。 四十二分鐘後,大竹張開眼,在棋盤右上角打下一子。棋子輕晃,如低飛的蝙蝠。 坐在裁判主位上的頓木變了臉色。出乎預料,大竹沒有採用直取天元的新佈局,而是採用了從角部發展的傳統下法,黑子落於角部低位,遠離中央。 兩位軍界人物面面相覷,軍界策劃十番棋,是要以直取天元的新佈局迎合日軍在中國大陸“直取天下”的戰略,大竹採用傳統佈局,令十番棋失去了宣傳的意義。 棋室內禁止對話,備有筆談的小紙條。一位軍界人物遞給另一位紙條,上寫:“大竹甘願對軍部違約,看來對於他,勝負更重要。” 三大世家長老間互傳的紙條為:“大竹採取他最能掌握的下法,看來新佈局是華而不實的把戲,經不起勝負的考驗。” 廣澤一直盯著俞上泉的臉。俞上泉沒有抬頭看一眼大竹,始終俯視著棋盤上的黑子。廣澤猛地一愣,發現棋盤中央有一顆白子在輕晃,不知何時俞上泉已落子。 廣澤忙在記錄本上記下這手棋,他的動作引得眾人目光回到棋盤上,一片輕微的感嘆像蠶食桑葉聲。 兩位軍界人物面色稍緩,棋盤上有了新佈局,總算對軍部能做出交待。他倆同時想到了什麼,彼此對視一眼,眼神略苦……只是下新佈局的是位中國人,還是配不上軍部的宣傳。 頓木的臉色愈髮灰暗,斷了對俞上泉獲勝的期盼。讓大竹用成熟的傳統技法,俞上泉用不成熟的新佈局,正與自己的謀劃相反,是最壞的情況。 橫席末端坐著一位僧袍老者,他是素乃的師弟——炎淨一行,代表本音埅一門來觀戰。沒有人給他遞紙條,俞上泉落子的動作,只有他看到。 俞上泉落子時,脊椎穩定,肩膀也無聳動,所以令盯著他臉的廣澤未察覺到他的小臂伸出、回收。 日本棋士落子普遍有掄刀的氣勢,夾棋子之手幾乎是劈在棋盤上,上半身運動強烈。俞上泉的落子之勢,符合刺客用短劍之理,要求肩膀全無徵兆,隱蔽地一刺。 炎淨瞇起眼,對俞上泉有了好奇。再斜觀大竹,見其面容坦蕩,無一絲違約的愧疚之色——炎淨亦暗中稱奇,想起三十年前的師兄素乃奪去自己本音埅名位時,也是一股坦蕩神色,雖對其恨之入骨,每次面對,卻總被這坦蕩之氣挫敗,覺得理虧的是自己。 “江山代有奇人出,各苦黎民數十年”——或許登上最高位的人都強悍到坦蕩的程度,即便作惡,也不會損去他們的風度。無愧疚之心的人,氣質都會好吧? 不覺思維遠了,視線回落時,看到大竹一片一片地掰開扇葉。眾人均屏息定身,棋室內僅有“叭叭”的折扇之聲,連響七下,突然一記脆響,扇骨折斷。 俞上泉仍低眉,兩手縮入袖中,靜待大竹落子。 建長寺的第一天棋局下到晚上六點四十分,在大竹減三的要求下暫停。俞上泉在五點十三分打下一顆白子後,大竹的下一手棋未落棋盤,寫在紙上,封入紙袋——此規矩,避免了對手利用暫停時間思考。 一日下了八十多手棋,黑棋守住三個角,中央則是一片廣闊白陣。黑棋雖大局落後,但在白陣中打入一子後,便顯出了白陣的弱點。白陣廣闊而稀疏,這顆黑子有多條退路,難以殺死。如殺不死,黑子發展起來,可割去一半白地。 棋盤上的最後一手棋是俞上泉的白子,是虛虛的一手,距離打入的黑子相隔較遠,看不出是要驅趕還是要斬殺。 廣澤交出對局記錄本時,額頭蒙著一層細密汗珠。當夜,他高燒病倒,被抬出寺院,送往醫院。 寺院牆外,搭了十幾個帳篷,生了一堆篝火,圍坐著四十幾人,有少女、中年男人,還有幾對老夫婦。他們是圍棋愛好者,不求入寺,也不向棋賽的工作人員打探棋局內容,覺得與自己心儀的棋手共度對局時間,便滿足了。 他們將自己心儀棋手的名字,寫在帳篷上或衣服上,支持大竹的人有八九位,棋力稍遜的俞上泉所獲的支持者反是多數——情況歷來如此,作為來自異國的喪父少年,俞上泉自小得大眾關心,戰爭也未能改變。 望著抬廣澤的擔架遠去,掃了一眼圍棋愛好者,準備回身入寺的前多外骨止住了腳步,目光慢慢定在末位的帳篷上。 那座帳篷門簾上斜插一隻燈籠,光色暖潤,籠紙上寫著墨筆大字“斬”,筆劃圓潤。前多下了台階,向帳篷行去,距四五步時,帳篷門簾裡伸出一隻手,摘下了燈籠。 前多皺起眉頭,因為拎燈籠的手狀如蝦爪,少了拇指。 帳篷內走出的是橋頭賣刀的老人。前多脊梁冰冷,難道老人真是偷了龍宮寶物的水怪? 老人溫和笑道:“你啊。”前多搖頭:“你的刀,要覺得賣賤了,我可以退給你!” 老人擺手錶示不必,嘀咕了聲:“我得還燈籠去了。”向寺院西側的樹叢行去。樹叢中隱著有四五個光點,應也是燈籠。 老人的步伐似乎有著怪異節奏,令人望之目眩。前多暗叫:“這是水怪要引我到暗處顯形,一定不能受蠱惑!”但還是禁不住好奇心驅使,當老人隱入樹叢後,便小跑著跟上。 樹林深處有一片二十米方圓的空場,五個燈籠掛在樹上,照亮了地面。老人走入,將手裡燈籠掛在光線稍弱的西北角樹枝上,場內光照周全,有亮出一倍的效果。 東南深處響起一聲讚語:“果然是老江湖。”是女音,語調柔媚之極。二十幾秒後,空場北方閃入一人。 來人身材矮小,雪白的絡腮鬍子垂及胸部,手裡拎著一柄五尺二寸的長刀,長過他的身高。 賣刀老人嘿嘿笑道:“一刀流好大面子,將你這個妖精也請出來了。”矮小老人道:“世深順造,你不也是妖精麼?” 賣刀老人叫世深順造!躲在樹後的前多忽覺得後背一暖,感到被女人的身體抱住,隨即脖上產生輕微痛感,痛感細如一線,是刀刃? 左臉癢癢的,身後人的髮絲垂下。她的下巴越過我的肩窩,眼望空場中的決鬥……該是位很美的女人吧? 六隻燈籠的光色有著節日的喜慶,世深順造:“開始聘請外人了,看來一刀流真要滅亡。”矮小老人從袖裡掏出一隻白鞘小刀,遞向他:“你的刀。” 那是在中國火車上,斬殺一刀流高手後,遺留在屍體上的。世深走來,接過小刀,沒有任何防範之意,反而關切地說:“你的身材不適合用這麼長的刀,你將刀扛到肩上再前跳抽刀的方式,太費周折。你也知道,我敢用小刀,是對速度有自信,你的刀拔不出來,我的刀就不短了。” 矮小老人板著面孔。用長刀是他的宿命,身材矮小的人,總是會用長大的東西,是潛意識裡的自我補償。 矮小老人:“開始吧。” 話音未止,世深猛地跌出,仰摔在地上,左腿褲子裂開,裂口一路延伸到小腹,四五秒後,湧出血來。 矮小老人的刀鞘終端鑲著一片刀刃,他找到了最簡捷的拔刀方式——不拔刀,刀鞘直接撩起。 傷口的深度,令世深不敢起身,以免引起大量出血。他手摀小腹,後背蹭著地面,退了一尺。 矮小老人長嘯一聲:“我要拔刀了。”他將刀反背於肩後,右手抓刀柄,整個人向前跳去,刀出鞘。 這套動作,他做得併不繁複,像一隻在懸崖上振翅起飛的老鷹,自然地抖開翅膀。前多驚訝於他醜陋的身材竟可以誕生如此美感的動作,更驚訝於刀完整拔出時,橫躺地上的世深翻身而起,迎著刀尖衝去,突然偏頭斜身,後頸擦著刀刃,鑽至矮小老人的肋下,稍一靠,便側扑在地上,滾出兩米。 長刀側掄出一個圓。 世深的後背上出現一道血痕。 矮小老人轉過身來,雙手持柄,狠盯了一眼世深的新傷,從刀柄撤下左手,張開右臂,橫展長刀。 刀、臂的長度,幾乎是他身高的兩倍,外觀上極度失衡。他的右肋下插著一截白色之物,是世深小刀的刀柄。 矮小老人大吼一句:“順造!你還活著麼?”便癱倒在地,失去知覺前,翻轉手腕,將長刀刺入地面。他的上身慢慢縮在刀上,最終不倒。 世深靜靜躺著,不知死活。 抵在前多咽喉處的東西移開了,身後的女人走到身前,將那東西安在髮髻上。原是一把木梳,梳齒細銳,可令人產生刀鋒的誤會。 女人未看前多,徑直向空場走去。看背影,是位穿和服的青年女子,梳著傳統盤頭。和服的花飾圖案和袖子剪裁之法,表明是已婚婦女。 女人邊行邊發出婉轉動聽的語音:“老妖精,你死了麼?”趴在地上的世深艱難翻身,嘿嘿笑了兩聲,道:“不出我所料,你嫁給了那個老妖精。” 女人舉袖掩面,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世無英雄,不嫁給他,又能嫁給誰呢?結婚不到兩年,你就把他殺了,我豈不是又沒了著落?” 世深大笑:“可惜我太老了,要不然……” 女人:“不老。” 世深不再說話,女人蹲身,跪行到他身前,展臂抱來。世深任她左手摟住自己脖子,沉聲道:“我看著你出生,不想看著你死。” 女人右臂袖子劃破,刺出一片銀亮的刀尖,距離世深心臟不及三寸。女人:“知道你厲害,但我也想試試。” 世深:“明白你的心意,你想為老妖精殉情。我勸你,不要殉情,而要報仇,我一日老似一日,精神越來越難以集中,你有很多機會。” 女人:“現在不是機會?” 世深:“流血,讓人清醒。” 刀尖縮回袖中,女人起身,越過世深,摘下樹上一隻燈籠,行入樹叢中。對於前多,她始終是背面。 女人行遠後,世深嘆道:“買刀的人,你看不出我不能動了麼?”前多急忙跑過去,抱歉地說:“我以為你沒事……”世深叫道:“愚蠢,你又不是女人!” 前多將世深背回建長寺,安置在自己臥室。世深拒絕看醫生,從腰間取出藥包,內服外敷了數種,言:“沒關係,睡一覺就好。”便昏昏睡去。 剛晚上七八點鐘,自己遠未困,為不驚擾他,前多拉門出屋,想尋個可聊天的和尚,消磨時光。 建長寺僧人不多,駐寺的棋賽人員也少,院門口立了告示牌後,香客們自覺不入寺,不需維持秩序,寺院便得了清靜。 四下無人,行至第三重院落,聽到有人說話。一人言:“廣澤之柱看了一天棋,能把自己看病了,也太弱了。這樣的人據說還是本音埅一門的希望,說明本音埅一門沒有希望。” 另一人言:“你真是俗人,這種見識,決成不了大棋手。廣澤不是弱,而是超乎想像的強。看棋看得身心震撼,說明他領悟的東西超出了這盤棋,生完這場病,他會成為另一個人。” 那是三大世家的子弟在樹下閒談,前多越過他們,他們便住了嘴,登上第三重院門時,身後的談話聲仍未續起,知道他們懾於自己的權威而不敢談棋,心中不由得有一絲酸楚的得意。 第三重院主殿供文殊菩薩,側殿是藏經樓,積放歷代經書、古董,也只是上鎖而已,見不到護衛。據說存有唐朝袈裟,上繡的衣紋是黃金絲線。 隨意瞥去,見藏經樓一層開著一扇窗。四下清靜,前多忽生惡念,想入樓竊取袈裟。他自嘲愚蠢,雙腳卻一路行至那扇窗前。 樓內黑暗,易生幻覺,前多感到有無數人在呼吸,傳說寶物旁必有妖魔聚集,這是它們不能自製的行為。二樓環廊可見月光,東側第二間門前有一個靠欄站立的背影。 前多愣了一下神,那人轉過臉,無五官,僅一片白。看到這張臉,前多反而鎮定,那是戴口罩的林不忘。他前行幾步,沉聲喝斥:“林不忘,你到此做什麼?” 林不忘:“你又來做什麼?”前多:“寶物旁必有妖魔聚,我便是受了寶物勾召。”言罷笑了,感到口罩後也泛起笑容。 林不忘:“我也是妖魔。既然來了,便是你我有緣。”兩人坐在藏寶閣門前,談起今日之棋。前多批評俞上泉最後一顆白子的攻擊力不足,林不忘也說了師父頓木鄉拙對此局的失望情緒。 兩人預測俞上泉將輸掉此局,正談著,兩人同時止住話,因為樓梯響起腳步聲,走上一位長須修行者。 前多急忙伏地行禮,林不忘也躬身以示敬意。來人是本音埅一門的最尊者——炎淨一行,他發出一串低沉笑聲,道:“寺院的管理真是太疏忽了,樓下的一扇窗,放入了多少人!” 前多惶恐辯白:“對金絲袈裟,我們只是有點好奇,來到此門前,談的還是圍棋。”炎淨又笑了兩聲,行至門前,手握住鎖,口中低誦著什麼。片刻,一聲輕響,鎖齒彈開。 炎淨:“犯禁之心,是雅興。我也為寶物而來,二位還有興致麼?隨我看一眼吧。” 金絲袈裟據傳是唐朝最後皇帝哀帝時代的舊物,繡出七條長方框,每一框內再繡出兩大一小的方格,共二十一塊,稱為“七條二十一區間”,是最高級別的袈裟樣式,佛教界的至尊者方有資格穿。 每一方格內繡一朵折枝蓮花,方格四角和花心各鑲一粒紅寶石。黃金絲線的閃灼之光,恢宏壯麗。 觀看的三人均有微醉之感,千年工藝的精緻引發人體奇妙的共鳴,似乎慘淡的人生也變得美好。寶物,總是美好的,難怪會引來妖魔聚集。 前多長喘一口氣,想到父親自小教育他,要重情義輕利益,在觀念裡總覺得黃金醜陋,沒想到黃金竟是這般美得令人心曠神怡!父親的道德是對的,但他不該欺瞞真相,讓他對世界有了誤解。 林不忘在黃金之光裡,覺得家族給自己的屈辱、對俞母的暗戀之情……一切令自己陰鬱的事情,恍然溶化了,獲得前所未有的放鬆。左腕上的方刀“嘡”的一聲,落在地上。 炎淨撐著袈裟,見兩人情緒略略失控,便將袈裟平搭在木箱蓋上,引兩人坐下。存放袈裟的是一隻普通木箱,外部塗漆失色,邊角木質有些腐化。千年珍寶被收入這不起眼之物中,華麗總與庸常相伴。 前多坐下,眼不離袈裟,不想讓身心的愉快因視線的中斷而中斷,甚至覺得黃金之光沁入胸骨,肺病也得到了治愈。 方刀就在林不忘的膝蓋之前,但林不忘視而不見,並不知方刀已脫落。 炎淨:“鄉下老人們認為,一個東西用過了四十年,便有了靈魂,所以鄉野裡一尊瓷壺、一方糠皮枕頭,都可能作為靈物受供奉,保佑子孫平安。何況是這件千年袈裟!” 林不忘語調乾澀:“我不相信万物有靈,只相信物質有物質之美……但黃金之美超出我的經驗。” 炎淨:“聽說將棋戰設在寺院中,是你的建議。你舉例劍聖宮本武藏的《五輪書》,也用密宗'地、水、火、風、空'的名詞,立下了全書的五章,說明戰事與佛事相配,方有品位,贏得了諸長老的同意?” 林不忘點頭,炎淨:“能談出這番話,你對密宗的理解該十分深湛。” 林不忘:“我只是書讀得多了,知道些名詞。說句實在話,密宗認為世界是由'地水火風空'構成的理論,我便難以理解,地水火風空都是最表面的物質現象,這種說法是粗淺的眼觀結果,我覺得離真理很遠。” 炎淨緩緩道:“地水火風空,不是物質,而是物質之性。火不是火,而是成熟之性,女人十月懷胎,成熟生命,便是火。風不是風,而是活動之性,看這箱子,木質的腐朽,便是風。密教的'地水火風空',嚴格的稱謂為'地大、水大、火大、風大、空大'。大,表示不是眼見的地水火風空。” 林不忘:“黃金屬於什麼?” 炎淨:“地大!地大不是土地,是支持之性,萬物因地大而成形。支持之性為黃色,正是黃金的顏色。人世淒苦,人心脆弱,我們觀黃金而身心愉悅,是地大的感召效果,人望之,而獲得了支持力。” 林不忘若有所悟,身後響起一聲嘆語:“黃金原來是這樣的。”屋門站著一個壯碩身影,高額大頭,竟是大竹減三。 前多站起,林不忘驚覺方刀在地上,迅速收入袖中。二樓是木板地面,為避免夏季冬季的熱脹冷縮,木板條之間留有縫隙,踩上容易晃動。大竹步伐堅實,一路走來,整間房都在顫抖。 他行到金絲袈裟前,合十行禮,凝視片刻,閉目念誦:“嗡,所瓦坡瓦、舒陀,灑瓦達磨,索瓦坡瓦、舒陀,憾!”轉而向炎淨作禮,不待炎淨回禮,便轉身而去。 他走了多時,前多道:“想不到他也有犯禁的雅興。”林不忘:“他念誦的是懺悔真言,看來他對自己騙俞上泉使新佈局的做法,也心生愧疚,一夜不得安寧。” 前多嘆道:“噢,是了!”日本婦女多信佛,孩子會隨母親拜祭寺院,懺悔真言是拜佛時的常規念誦,早早聽熟。 炎淨發出低沉的笑音:“他有著我師兄素乃的特質,第一人的內心不能以常情測度,我了解,這種人決定了,便永不會懺悔。如果是懺悔,也不是為了俞上泉,是為自己的封手之棋。” 落在棋盤上的最後一手棋是俞上泉的白子,而大竹封入紙袋裡的,才是今日的最後一手。這樣的製度,為避免對方利用休息時間思考破解之法,明日打開紙袋,字條上寫的招法不可更改,必須按照記錄打下棋子。 前多:“俞上泉的最後一手過於軟弱,大竹的封手應該不會有難度吧?” 炎淨:“他在白陣裡深深地打入一顆黑子,是做好了遇到最強攻擊的準備,俞上泉攻擊得越猛烈,他越能冷靜。但俞上泉沒有壓迫力的一子,反而令他很不舒服。他的殺力天下一品,對俞上泉這手弱棋,肯定要以最強方式去反擊,難免失控!” 林不忘插話:“你是說大竹意識到自己的封棋之手,過分了!” 前多:“俞上泉的壞棋,反而是好棋?” 炎淨沒有回答。林不忘略作思考,道:“觀棋和對局是兩樣事情。觀棋是絕對的技術標準,對局則有個性和心理,俞上泉這手棋的確是壞棋,但它能引發對手更壞的棋,便是好棋!炎淨先生,我的理解對麼?” 炎淨道:“還要考慮到一個因素——新佈局還不成熟,或許這手弱棋,並沒有那麼深的心計,只是俞上泉不成熟的表現。棋,從來是三分人算,七分天意。” 他轉向袈裟,合十禮敬,念誦起懺悔真言,前多和林不忘心生敬畏,也隨著念誦。念畢,炎淨道:“懺悔真言最為普通,然而其中有深意。懺悔有一增一損,罪孽損而明點升。明點,是內在光明,諸佛法流在人身上的體現。明點顯現增長,方可消除罪孽。” 他頓了一下,沒有說出下面的話——三十年前,他棋敗於素乃,失去本音埅繼承權,以離塵絕世之志隱遁山林,心裡明明已放棄一切,卻止不住憤恨、焦灼的情緒,失眠達半年之久……直到念誦了懺悔真言,念誦三日後,體內感到有一粒明澈光點,失調的內分泌重歸和諧,當夜睡著。日後光點隨念誦而日增,終於減去陰鬱。懺悔真言亦是明點真言,佛法的實效自此開始。 炎淨的沉默,令前多感到必須說點什麼,多年來跟隨在素乃身邊的場面化生活,已令他養成不能忍受冷場的習慣,道:“原來懺悔不是單方面的減少。” 炎淨回過神:“世上哪有單方面的減少?有減少,必有增多。正像棋,有壞必有好。我們三人,每人下過的棋至少萬盤以上,回想一下,哪有一手絕對意義上的好棋?” 林不忘幽幽道:“既然消除了好壞,棋道沒有了終極至理,下棋豈不是失去意義?” 前多的心緒,隨這句問話變得壓抑,等了許久,聽到炎淨森然的語音:“是,這便是我不下棋的原因。” 俞上泉未眠,坐在榻榻米上,翻閱著從寺內借來的一本小說。自古寺院不單存佛經,還存別類雜書,等於地方圖書館,所以舊學子要住廟學習。 小說是清末劉鶚寫的,除了談論國事,還談論佛道。書上寫一位考官判卷迅速,同事驚訝,他回答,文章是靈物,一兩行字便顯出氣質,不需看通篇,已知高下,說自己是“觀氣而知”。 看到此處,俞上泉合上書卷,熄滅燈,轉而盤腿靜坐。靜坐之法是五歲時父親所教,兩手置於兩膝,拇指橫於掌內,其餘四指併攏,直指前方。 如此手勢,拇指肚攏起如人身,第一指節回縮如人頭,整根指呈現倒置母腹的胎兒之形。 其餘四指代表四季,指頭的高矮,正是春夏秋冬的盈虧變化。食指為春季,中指為夏季,夏季陽氣充足,所以最長,無名指為秋季,萬物在秋季成熟,畢竟有收穫,所以略高於食指,小拇指為冬季,因而最短。 四季循環的關鍵,在於冬季復轉為春季,兩季之間有一個奇妙的變化,正如小拇指到食指之間有一根拇指。拇指縮於掌內,表示這個關鍵的季節不能形成一個明顯的時間段落,是隱秘的第五季。 雪花山八卦門的理論體系裡,將這個隱秘季節稱為“人”。 “人”字之形為一撇一捺,正是左右兩個朝向,表示了交匯分化。 “人”是冬春之變,人生也是乍寒乍暖。以此手形靜坐,可體悟到生滅之機。 十一歲時,父親死去。當時理解的死亡,是父親像縮在掌心的拇指一樣,縮入了家裡的某一個角落。很奇怪,父親教靜坐之法的話,當時記不住,但在他逝世三年後的某一日,卻回想起來了,並字字精確,如在耳邊複述。 從此,俞上泉便開始靜坐,那時他到日本已經兩年。生滅的奧妙,並沒有體悟到,但靜坐令他安寧。在異地謀生,與強手對局,是極易崩潰的生活,他需要安寧。 對局時,他也當是靜坐。棋士的算計之功,早已是職業本能,他開始追求一種邏輯分析之外的思維,這種思維有時令他獲勝有時令他失誤,長久以來不知用什麼詞形容。 今日十番棋的首局,不如看更讓他興奮。他找到了這個詞——望氣而知。文章的高下,不是對比衡量來判斷的,棋的好壞要看氣質…… 靜坐,如實而知自心。棋上、生活中,處亂不驚的鎮定、逢亂而生的智慧,均來自靜坐的習慣,命運也是一種習慣。每當雙手撫膝,直腰正對前方,他總是心存感激。這個坐姿,便是父親…… 他的心,已在另一局棋上。今日棋局想到千手之外,便是另一局棋了。瞬間,十番棋都重疊在今日棋局上,下完了。心中有了一個勝負的結果,稍稍動念,便可知道。但他控制著自己,不去進一步辨別,讓預感保持在遲鈍狀態。 今夜,不想睡。靜坐之初,曾有多夜不眠,充分體味自己的虛弱。至虛弱的極限,感到肚臍內一塊區域,手掌一樣軟軟地攤開——這便是丹田吧? 在虛弱中,體會丹田的實存。丹田,是氣質昇華的地方,這個詞是父親所教,之後在許多道經上看到。延續虛弱,像手掌一樣攤開的丹田,又會像拳頭一樣團緊,便恢復了精力。 漸感虛弱,等待著小腹內的張弛縮斂。響起了輕叩窗棱聲,俞上泉遺憾張眼,兩手大拇指從掌下展出。 窗外是師父。頓木鄉拙的眼中長期有著血絲,或許血絲也會老化,此刻血絲晦暗得近乎褐色。 按照棋賽規矩,對局者不能與人接觸交談,以避嫌受人支招。頓木怔怔地看著俞上泉,許久無言。俞上泉愧疚沒有採納他的計謀,低眉言:“事到臨局,我只有那麼下。” 頓木仍是發呆的神情,今天自俞上泉的第一手棋開始,他就是這副神情。必敗的預感擊潰了他,所輸不是這一盤棋,是他接俞上泉來日本的全盤計劃,耗盡心計的五年,還有他與素乃抗爭的三十年…… 俞上泉忽感難過,低語:“師父,我該怎麼辦?” 許久,頓木說:“打下去。”聲音平緩低沉,言罷離去。夜已深,三五步,身影便淹沒。 第二日,上午九點,裝封手的紙袋用刀裁開。作為裁判長的頓木,對照紙上記錄,將一顆黑子打在棋盤上,輕道:“時間到了。”撤離棋盤區域,退至觀戰橫席。 新打上的棋子,是大竹昨日的最後一手,對此眾人已猜了一夜啞謎。 炎淨心波一動,果然不出所料,大竹下得過分了。他瞇起眼,感到身旁射來一道視線,緩緩轉頭,見頓木正看著自己。兩人從未有過交往,但都以對抗素乃而聞名天下,早互知其人。 他自知,作為被篡位的本音埅,自己在棋上是有權威的。回視頓木的眼睛,他點了下頭。頓木流露出欣慰的眼神。 距離對局室兩百米的一間抄經堂,開闢成了議棋室,不夠級別入對局室觀戰的棋士待在那裡。對局室中每下一手棋,都由服務人員抄在紙上,快跑送來。 能入議棋室的人,也是高級棋士,人數不過二十人,室內有十副棋具,以供他們擺棋研究。觀棋室內禁語,此處則人聲鼎沸。 前多外骨和林不忘坐在一個棋盤前,交換了一下眼神,昨夜判斷正確,俞上泉軟弱的進攻,引發出大竹過分用強的棋,局勢對俞上泉有利。 室內的其他人在大聲地爭論,有人說大竹這手棋,是爆發強大殺力的前兆,一場大搏殺即將展開,按以往的俞、大竹的對局戰績,到比拼殺力時,俞上泉的靈巧棋風總會在大竹執著的追殺下,漸露疲態,終被擊潰——局勢已步入大竹的步調。 林不忘:“我想不透,明知種種不利,俞上泉為何還要用新佈局?” 前多:“或許為了氣勢,放棄新佈局的大竹,看到俞上泉用新佈局,內心多少會有些震撼吧?” 林不忘撫摸棋盤邊沿,斜眼而視。前多苦笑:“哈哈,我的想法太滑稽了。棋士的第一素質便是不會受情緒影響……但我真的想不出其他理由。” 林不忘:“棋士是功利的極致,棋盤本不大,輸贏在纖毫,要絕對的理性。或許俞上泉已經找到了新佈局的秘密技法,在之前和大竹下的幾盤棋時,隱瞞了這一點?” 前多:“嗯,他倆之前的幾盤棋,俞上泉的思維都很連貫,沒有故意輸棋的跡象。一個出乎意料的冷僻招法,可以帶來一時的扭轉,但棋的進程很長,憑藉的還是綜合素質。俞上泉明顯差大竹一籌,不是輸在一招兩招上。” 林不忘淺笑:“我的想法,也很滑稽。嗯,反正現在,俞上泉以一招佔據了優勢。” 棋盤上,在白棋封鎖線內的黑棋避開了白棋的進攻,反而吃下六顆白子,白陣的範圍縮小了一半。 大竹減三顯現出的殺力,令觀棋室內的兩位軍界人士綻放笑容,他們已得到軍部批示,雖然不是大竹下新佈局,但只要日本棋士贏了中國棋士,仍有宣傳價值。 大竹招手,現場工作人員忙上前,聽到他嘀咕一句:“光太亮了,白天我下不出好棋。” 工作人員退到觀戰席,匯報。兩位軍界人士表態要滿足大竹的要求,以下的事情是在十五分鐘內辦妥的:以厚兩寸的黑絨布封住窗戶,室內登時漆黑,隨後架起三盞燈,達到了夜間下棋的效果。 燈光略刺眼,大竹從懷裡掏出墨鏡戴上,開始長考。 大竹是以長考聞名的棋士,他最高的紀錄是一手棋考慮了三小時四十一分鐘。長考時戴墨鏡是他的習慣,是德國軍用墨鏡,軍官乘坐摩托車時所戴,平時夾在帽簷上,有裝飾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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