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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菊花台

大日壇城 徐皓峰 7328 2018-03-12
日本四國島太龍岳,一行灰衣斗笠的人在山道行走,是本音埅門徒。轎子拆成六塊,由眾人分別背著。素乃坐在竹背椅上,由兩名僱傭的強壯山民輪流背負。 竹背椅是僧人背經書、父母背小孩所用,十分窄小,素乃卻坐得恰好。領隊的前多外骨經過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喘,揮手讓隊伍停下。 眾人散坐在山道旁休息,竹背椅在地上支好,遠方是一排煙霧籠罩的峰頭。前多外骨走來,壓制著喘息,遞給素乃盛水的竹筒。 素乃嘴唇乾裂,卻低頭抻腿上毯子,表示拒絕。前多知道,偏癱令他大小便失禁,他褲襠塞的棉絮裡已滿是尿。 前多忍住難過,收起竹筒,強努出笑容:“您不渴啊,一會兒再喝。”素乃流露出滿意笑容。 此刻風起,對面霧陣撕開道裂口,露出一壟紅褐色的峰頭,隱約有一尊坐姿人影。眾人擁到山道邊,呆看這一怪異景象。

素乃目不轉睛,口中輕輕念誦著什麼。約過五分鐘,坐姿人影被煙霧遮蔽。那位扔海螺的少年走到素乃跟前,輕聲問:“那是什麼?” 素乃以正常的右手抓住少年肩膀:“廣澤之柱,你是有心人,那裡叫舍心崖。” 廣澤之柱瞪圓眼睛,瞳孔黑亮得似是沒受過半點世俗污染的嬰兒之眼。其他人圍上,素乃講起典故。 公元793年,一個叫空海的和尚到太龍岳修行,他十九歲來,三十歲離開,共度十一年。期間他陷入虛無,從那壟紅褐色峰頭跳下,卻被峭壁上的松樹接住,登時身心震撼,完成了修行上由“空”到“有”的過渡。後世弟子為紀念,在跳崖處立了一尊他的青銅坐像。 廣澤:“跳崖自殺是捨身,此處為何叫舍心崖呢?” 素乃露出讚許之色,道:“身就是心啊。”

廣澤是若有所悟的神情,前多自後面拍了他一下,道:“就你話多,讓本音埅休息!”廣澤轉頭看前多,眼神已散。 素乃流露出一種極其嚴厲的目光,掃視前多。前多不知自己干擾了廣澤思考,在素乃目光逼視下,茫然地垂頭止聲。 素乃目光轉柔,看向廣澤:“空海大師在此山修的是虛空藏菩薩求聞持真言,虛空無盡,含藏無盡佛法,持此真言,可滿足修行者的求法之願,並獲得強大的記憶力。空海大師持真言十一年,是為了去中國。” 廣澤:“中國?”素乃:“對,他想求的是唐朝密法。”眼神一掃,見前多面容古怪,便道:“你又想說什麼?” 前多:“還是不去中國的好,我聽聞陸軍攻下南京後,犯下屠城血案,姦污婦女連老太婆和小女孩都不放過,被國際斥責為禽獸之師。”

旁邊的老人們怒吼:“你說什麼呢?日本的青年都是溫和規矩的,我們決不相信孩子們能做出那樣的事情。” “我看了報紙,南京房屋失火,是我們的士兵把中國老太太從火海裡背出來的,有照片為證。還有,我們的士兵節省自己的午飯,救濟南京的饑民,這也是有照片的!” 前多低下頭,肺病令他一激動便臉色緋紅,似乎是羞愧。老人們的斥責聲更重,直到叫囂著不讓他再擔當領隊。 素乃作手勢讓廣澤大吼,廣澤大喝一聲,童男子的音質亮如銅鑼,眾人驟然一靜,素乃輕喝一聲,眾人徹底安靜下來。 素乃:“前多外骨的話,可能是事實。我相信,在約束下,才有道德。”眾人紛紛低頭,如果日軍真在異國犯下禽獸惡行,心理上實難承受。 素乃又道:“一切都沒有證實,可能作惡也可能行善。”眾人壓力頓減,但也無人再說換領隊的話了。

前多不知是氣喘使然,還是傷心,反正眼中含淚,道:“本音埅,請您講講空海大師去中國的事吧。” 素乃嘆道:“好!空海大師念求聞持真言,是為了求《大日經》。他曾得到傳自中國的《大日經》殘卷,但看不懂,日本無人能解答,所以入深山修法十一年,為求自悟。但自悟不成,所以下山嚮朝廷申請做留學生,去中國求法。 “求聞持真言可獲得強大的記憶力,十一年苦修並非白費,唐朝密法有著繁複的製式、儀式、口訣、暗語,需二十二年方能學完,而他用了三個月便學完,成為可以傳法的阿阇黎,這等奇蹟,不能不說是求聞持真言之功。 “我在二十六歲時,因長期失眠而記憶力下降,下棋時下著下著便會忘記之前的打算,下完棋,與對手复盤研討時,也回憶不起自己下過的棋。輸棋,不可恥,忘記自己下過的棋,便不配當一個棋士!

“為了找回記憶力,我開始念求聞持真言。此真言在民間普遍流傳,不需灌頂,也可持誦。雖然是虛空藏菩薩的真言,但在日本,好像成了紀念空海大師的真言。” 素乃浮現出孩子般調皮的笑容:“此真言讓我變得專注,不會忘棋了。”眾人發出讚歎聲,素乃看向廣澤:“你想學麼?” 廣澤羞紅了臉:“我沒失眠。”眾人大笑,剛才的陰鬱一掃而空,素乃道:“廣澤君,聽好了——拿牟,阿加舍,揭頗呀;嗡,阿立、加麼立、慕立,梭哈。” 眾人皆全神而聽,小聲跟誦。廣澤:“空海大師因此真言而得唐朝密法,能否這樣理解,此真言是唐密的入門之法?” 素乃:“入門有多途,只可算一門。” 廣澤:“究竟有多少門?” 素乃:“下棋也是一門。”

廣澤:“你是說圍棋也是唐密?” 素乃:“唐密的大日壇城分十二宮,圍棋的棋盤也是十二塊區域。大日壇城的中央是八瓣紅蓮,棋盤中央叫天元。只不過大日壇城是由八瓣紅蓮向四周擴展,而下棋是從邊角逐漸向中央進發,進程相反。” 前多:“聽聞大竹減三和俞上泉在研究一種由天元向四邊進展的棋。” 素乃一愣:“直取天元——不符合棋理啊,真有這樣的事?” 前多從背包裡取出一張報紙:“已經得到證實,這是大竹減三在本音埅就職儀式上,和俞上泉的表演對局。” 素乃接過報紙,低頭看了起來,嘴角流下長長唾涎,周圍的人卻不敢給他擦去。許久,素乃抬起頭:“這是對本音埅稱號的最大侮辱!” 前多憤怒地說:“完全是譁眾取寵,他們這盤棋沒有下完,說是表演對局不必下完,其實這樣的棋根本下不完,因為不符合棋理,再下就露醜了!”

周圍老人跟著叫嚷。素乃眼光陰冷地掃視一圈,將報紙遞給廣澤:“你看看,下得完麼?” 廣澤蹲身,將報紙鋪在腿上看了起來,漸漸額頭冒汗,很久後小聲言:“下不完。” 素乃笑道:“我聽廣澤的。”眾人均舒了口氣,素乃吩咐上路,一路上眾人所談的都是大竹和俞上泉的大逆不道。 將至太龍寺時,眾人已累得不再言語。素乃看隊伍已散,三五人一簇,彼此有較大距離,便向前多招手。 前多跑來,跟在背素乃的山民身側,問有何吩咐。素乃眼光刻薄,道:“你的棋技真的衰退了,看不出那盤棋是可以下完的麼?” 前多猛喘一聲,眼角似要裂開。素乃:“看出能下完的人,除了我,只有廣澤之柱。” 前多:“他?他不是說下不完麼?” 素乃:“他心裡明白,但迫於集體壓力而不敢說。唉,他有大棋士的才華,可惜沒有大棋士特立獨行的風骨,離我的期望差了一點。本音埅一門的重振,會比預想的要晚。”

前多突然結巴起來:“不,不,我會磨練他。”素乃面色灰下一層:“他已是潛質最好的小孩,拜託你了。” 前多“嗨”了一聲,鞠躬領命,抬起頭,見素乃晃晃悠悠地任人背著,已閉上雙眼。一瞬間,他覺得素乃已死去,急趕上兩步,道聲:“本音埅!” 素乃哼了一聲作答,前多忙回應:“無事。”低頭快跑到隊伍最前列,大走幾步,方擦去眼淚。 一間暗藍色四壁的台球室,大竹減三擺著擊球姿勢,定如雕像。桌面上只剩一個台球,正是決定性的一桿。 突然大竹站直了身體,擺出另一姿勢,仍是一動不動,久久不擊。台球室角落,坐著一位持桿的陸軍軍官,神情煩躁。 服務生送來一杯水,軍官接住。服務生:“大竹先生成了圍棋第一人後,打台球的速度也沒有快起來呀。”

軍官反而褪去煩躁,生出敬畏之色:“你懂什麼,只有時時處心積慮,才會成為第一人。他是把任何事都當作棋來下的。” 大竹終於揮動桿子,最後一個台球被打入球洞。軍官連忙站起,道:“我輸了。” 大竹平淡地說:“再來一局。”軍官:“我可能沒時間了。”大竹語調不變:“再來一局。” 軍官無奈地點頭,起身從球洞掏球。大竹:“你剛才說得不對,我沒把台球當棋下,打台球對我是放鬆。” 軍官:“啊!這樣還是放鬆?” 大竹:“哈哈。西方有民主精神,打台球,無論輸多少盤,下一次還是平等的對局資格。圍棋則有段位戰,輸一盤贏一盤就決定了你的身份。以前還有十番棋升降戰,用十盤棋,把兩個人一輩子的尊卑都定下了。” 軍官:“是江戶時代出現的十番棋麼?”大竹:“對,十盤棋中如果先輸了四盤,就要被降格為下手,地位永遠矮一級。被降格,一個人便毀了,甚至毀的是整個門派。”

軍官:“古人殘酷。” 大竹:“但只有在懸崖邊上格鬥,人才能發揮自己全部的潛力。我相信,十番棋會出現正常對局時不會出現的高妙之手。” 軍官:“棋手如同武士。” 大竹:“人間總要分貴賤,貴者有尊嚴,賤者守賤位,天下便太平了。日本的等級制度是最科學的人際關係。” 軍官排列出三角形球陣,抬頭道:“您在本音埅就職儀式上所下的表演棋,軍部高官們極為賞識,認為契合他們的戰爭韜略。日本少有大格局的東西,我們總是認為'小即是好',總是精益求精,而忽略了格局。中國人懲罰小孩,是關小黑屋,日本人懲罰小孩,是趕到家門外——這種教育讓日本人自小懼怕廣闊。 “軍部對中國的舊有政策是小塊小塊蠶食,圍棋也是從邊角一點點入中腹。軍部的新政策是直取天下,佔據南京後,展開東戰美國、西攻國民黨、北抗蘇聯、南侵東南亞諸國的圓周作戰,你的圍棋直取天元,向四方作戰,豈不是深深契合軍部的大格局戰略? “在這個日本國土膨脹的年代,新的圍棋觀和軍事觀高度相符,說明民族氣魄的壯大,令人振奮!” 大竹用潤滑粉打磨球桿頂端,語調平平:“那隻是表演對局的玩耍,直取天元的棋技尚在摸索中,未到可以實戰的程度。” 軍官兩手撐在台桌上,沉首行禮:“軍部希望你下這種棋!並且是十番棋,以俞上泉為對手。”大竹沉吟:“俞上泉?” 軍官:“對!一個中國人被日本人降格,與中日戰爭的進程是一致的。圍棋是日本的國技,就讓它成為國運的縮影吧!” 大竹:“啊,軍部真是太浪漫了。”猛然俯身出桿,三角形球陣被擊潰,球滾滿台。 軍官:“請不要辜負軍部的期望!” 大竹擺出雕塑般的擊球姿勢,又不動了。 夕照在頓木鄉拙的臉上形成了橘紅色,林不忘看著艷如鬼面的師父,略感驚恐。聽到大竹減三邀請俞上泉下十番棋的消息,師父就兩手縮入袖內,閉眼沉思,直至夕陽上臉。 師父此刻的鬼面是偶然光效,還是上天向自己展示出師父最真實的面目? 頓木緩緩睜開眼,林不忘暗打了個冷戰,低頭作禮,表示一直在恭敬等候。頓木的手從袖子裡伸出,林不忘感到一絲噁心,聯想到蛻皮而出的蛇。 頓木:“頓木一門終於等來了出頭之日。” 林不忘直起腰:“大竹減三一貫有技巧克制俞上泉,下十番棋,俞上泉必被降格,永遠低人一等,無顏留在棋界,我們請來的天才就此毀滅,怎麼說是出頭之日?” 頓木:“如果是正常較量,俞上泉必輸無疑,但大竹迫於軍部壓力,要用直取天元的新式下法,俞上泉就有爭勝的可能。” 林不忘:“這種下法是大竹發明的,他會更有把握。”頓木側身展臂,拉牆邊的燈繩。上懸的燈泡亮起,他臉上的橘紅色隨之消失。 頓木笑道:“大竹還沒有把新下法研究透徹,就公之於眾,想以獨創性確立第一人地位,結果引來軍部下十番棋的指令,但新下法,令他克制俞上泉的技法都用不上了。對於他,對於俞上泉,新下法都是陌生的領域,他不佔優勢。” 師父的得意之色,讓林不忘不自覺地迎合說:“大竹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頓木呵呵而笑,面潤似嬰兒。 俞上泉家中是中日混雜的陳設,既有八仙桌、太師椅,又鋪榻榻米,入屋要脫鞋。屋頂的燈罩為白蓮花形,光線清亮,俞上泉在燈下削著一個蘋果,削好後遞給俞母。兩個妹妹圍坐在一旁。 俞母接過蘋果,咬了一口,道:“十番棋還是不下了吧?大竹是你的朋友,誰贏了都不好。”俞上泉低頭,拿起第二個蘋果削起來。 俞上泉:“母親,事情不是這樣計算的。棋給我和大竹的使命是——拋開一切,確立勝負。”言罷,將削好的蘋果遞給小妹。 俞上泉目光凜然,自然散發棋手決戰時的殺氣,小妹接蘋果時手抖了一下,蘋果落下。蘋果打到紙門邊。俞上泉扭身看了一眼落地的蘋果,又轉身坐好,削第三個蘋果。 二妹摟住小妹,道:“三哥,你的眼神……”俞上泉收斂眼光,低頭言:“你們只看到勝負世界的殘酷,其實勝負的世界是很純潔的。” 削蘋果的刀頓住。俞母起身,帶兩個妹妹悄悄出房。 四國島石手寺中有八十八石柱,象徵八十八寺,是為無力走完全程的人所開的慈悲方便,巡拜八十八柱,便等於實拜了八十八寺。 除此之外的慈悲,還有菊花台。台上鋪滿層層菊花,一日一換,色澤新鮮猶如金飾,黃燦輝煌。菊花正中是空海大師的青銅塑像,塑像後是藥師佛塑像,藥師佛後是釋迦牟尼佛。三尊塑像之間以一根紅藍白三色的繩子連接,象徵著三位的法力之流。 三色繩通過空海塑像延到菊花台外,正垂在台前的蒲團上方,繩頭結成一個圓圈,碰觸此繩圈,便等於接通法流,得到空海的灌頂。 前多外骨和兩位老人將素乃攙扶到菊花台前,安於蒲團上。素乃雙手合十,閉目虔誠念誦空海大師的名號,本音埅一門均靜立祈禱,祈求減輕素乃的病痛。 素乃低誦二十一遍“南無遍照金剛(空海的密號)”後,以因中風而蜷縮的左手,向頭上的繩圈伸去。 前多目不轉睛地盯著,如果碰到繩圈後,素乃變形的手伸展開了……奇蹟總是令人心醉,前多感到眉心一寒,忙閉眼,默念祈禱。 卻聽到了一聲笑,笑聲淒涼,近乎哭音。 前多猛睜眼,見素乃左手掛在繩圈中,眼光驚懼地瞪著空海大師雕像。跟隨師父十五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的神情。 本音埅門徒響起一片低語,原來大家出於敬畏,對菊花台未敢多看,此時才發現菊花台深層的釋迦牟尼像側面坐著一個人。 此人衣衫打著補丁,戴的斗笠已破損,胡長及胸,黑白相間。他止住笑,持木杖,踏著菊花,向素乃走來。 素乃的驚懼消失,眼中恢復霸氣,盯著來者身上斜掛的旅行布兜。布兜原為黃色,臟成了古怪的暗紅色,隱約見繡著五朵藍色的菊花——這是本音埅的標誌。 素乃不知從哪裡來的精力,發聲洪亮威嚴,大喝道:“炎淨一行!你私自佩戴本音埅徽章,真是大逆不道!” 聽到“炎淨一行”的名字,本音埅門徒裡響起驚嘆聲,有人本能地要恭敬行禮,但自覺止住。 炎淨一行是素乃的師弟,原是十二世本音埅指定的繼任者,只是十二世本音埅過早病逝,素乃以“本音埅本應由棋力最強者就任”的理由,聯合本音埅門內長老,並得到海軍支持,逼炎淨一行以下棋來賭本音埅之位。 炎淨一行小素乃十歲,雖具天才,但棋藝尚不成熟。在天才與功力的對決中,被素乃擊敗,從此退隱山中,潛心學佛,已經三十年沒有消息。 素乃看向前多,示意他訓斥炎淨一行。前多心知上一代內情,不忍以本音埅名位來指責,低喝:“你以凡人之軀,登菊花台,是踐踏諸佛勝地,太不應該啦!” 炎淨一行冷笑:“你還有人佛之別,不配來菊花台參拜,空海大師一生修行,顯示即身成佛,泯滅人佛差距,佛非木泥銅鐵,是這團肉而成!菊花台等於屠夫的案板,都是盛肉的地方,我為何不能站上?” 本音埅門徒一片低低的斥責聲,前多提高音量:“案板?以如此腥穢之物玷污菊花台,你真是入了魔啦!” 本音埅門徒的斥責聲登時加大,素乃卻道:“入魔的話,不是隨便說的。”徒眾一靜,炎淨持杖跳下菊花台,將素乃的左手從繩圈中取出,小心放下,也隨之蹲身。 炎淨:“師兄。” 兩人對視,眼中沒有仇恨,只有好奇。三十年的相貌差異,令兩人都在仔細辨認。 素乃:“你當年可是一位美少年啊!” 炎淨:“你沒那麼醜了,畢竟做了三十年的本音埅,自有威嚴。” 素乃忽然嘴唇哆嗦,眼角泛出淚花,是小孩受委屈的表情。炎淨湊近,素乃聲音微弱,幾不可聞:“我的病……不是你詛咒的吧?” 炎淨沒有任何表情,壓低聲音:“不是。我是來看你的。” 一顆淚飛速地落在素乃的膝蓋上,素乃的眼神轉而威嚴,沒有絲毫哭過的跡象,舉右手按在炎淨肩上,略推一下,示意他退開。 炎淨退半尺,道:“我做了三十年修行人,可以作法治你的病。”素乃斜撇額頭,道:“我拒絕。我已經接受了我的病,請你不要破壞它。” 炎淨凝視著素乃,許久後“嗯”了一聲。聽過這一聲,素乃的神情放鬆下來,仰頭瞥了眼前多。前多和幾位老人忙過來,將素乃從蒲團上攙起,安放在一旁候著的輪椅上,推輪椅離開菊花台。 在此過程中,素乃一直拽著炎淨的布兜。至過道中,輪椅停下。佛堂中不許說話,此處可以長談。 素乃:“取代我的人叫大竹減三,他要和一位來自中國的天才——俞上泉爭戰十番棋。”炎淨:“十番棋!十盤定一生貴賤,對於棋手過於殘酷,我和你當年也未下十番棋。” 素乃:“前多外骨!你帶廣澤之柱回東京,動用一切關係,讓他成為棋戰的記錄員,哪怕只是一局棋的記錄員!” 前多忙拉來廣澤,向素乃鞠躬:“我明白,等我交託一下領隊的事務。”素乃:“現在就走!” 前多一愣,立刻摘下背囊,交給身邊老人,拉廣澤向外走去,行到走廊拐角處,返身跪拜,大吼:“炎淨師叔,您在山中三十年,師父就拜託給您了!” 未等炎淨答應,前多在地上一拜,迅速起身,拉著廣澤疾行而去。 素乃作手勢讓輪椅推行,道:“石手寺還有何名勝?”炎淨回答:“石手寺當然是石手,前行百米有一塊碑,中央凹著一個手印,是空海大師的真手印,一千兩百年前在泥模裡印下,翻刻在石碑上的。” 據說將自己的手按入石手印裡,便可穿越千年與空海大師相互感應,名為“千古瑜伽”。本音埅徒眾在石碑前排隊,魚貫而按手印。 炎淨替下推輪椅的老人,推著素乃排在最後。一小時後,素乃以變形的左手按入,看得眾人一陣酸楚。素乃一按便收回,絲毫沒有祈禱治愈之意,轉向炎淨說:“你也按一下。” 炎淨:“我已按過多次……好吧。”不忍違其意,上前按入。 素乃:“你感到了什麼?” 炎淨語塞,並未有空海大師加持力的奇蹟。 素乃:“熱的。” 經過本音埅一門五十五人的手,石印溫熱了。炎淨臉上的詫異之色轉成微笑,笑容隱現年輕時的英俊:“師兄,你想說什麼?” 素乃:“下山觀戰。” 炎淨:“棋,我已忘了。” 素乃:“不,你沒忘。食指背上的繭還在,三十年來你還在打子!” 炎淨按入石印中的手上,食指第一節背部臥著一塊銀灰色的繭,中指第一指節左側也有一塊,棋子便是夾在這兩個部位,打到棋盤上的。 炎淨:“我來時已許願,陪你走完八十八寺。” 素乃:“我不接受。沒有輸贏,就不是棋了。不要化解你我的恩怨,讓它像一盤棋一樣保留吧。” 炎淨:“棋是我在山中消減寂寞的玩耍,早已不能像棋士般下棋了。” 素乃:“大竹、俞上泉的十番棋,必將載入棋史。在這種天下大戰時,有資格進入棋室內作為觀戰者,是一門地位的象徵。我不想讓後人看到,在觀戰者中只有三大世家,而無本音埅一門。” 炎淨似乎被石印中的溫度燙了一下,猛撤回手。 素乃語調嚴厲:“我已殘廢,現在你是本音埅一門的最尊者,你有責任下山觀戰!” 炎淨不由自主地虛應一聲,黑白混雜的長須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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