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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廢刀

大日壇城 徐皓峰 7665 2018-03-12
日本四國島,一隊灰衣人由公路行下沙灘,向海而來。他們是古代修行者裝束,小腿打綁腿,小臂扎護甲,斗笠上以淡墨書寫有“兩人同行”字樣。 與空海大師同行。一千兩百年前,他從唐朝取回密法,在四國島遊曆八十八座寺院,留下“八十八寺巡拜”的習俗。禮拜八十八寺,等於周遊諸佛世界,一生罪孽得以消解,祈求的誓願必將實現。 “兩人同行”的字樣,表示行者全程受到空海大師的法力加持。 此行共五十七位,半數為六十歲老者,半數是未滿十六歲的少年,帶隊者是位三十歲瘦弱青年,額頭掛滿細汗,氣喘如拉風箱。 八個老者抬著一頂轎子,不是中國明清以後可以垂足而坐的高轎,而是僅能盤腿坐的唐朝轎子,小如衣箱。明治維新以後,轎子被馬車、單人拉車取代,久不顯世。

抬轎的主槓是根粗大木條,兩頭各搭上六根短橫槓,供八人抬,以分擔重量。轎頂部以寬大皮革為套,懸掛在主槓上。轎兩側皆有竹拉門,竹面上烙著暗藍色的五朵菊花——這是本音埅的族徽。 此轎是三世本音埅素知的舊物,後代本音埅就任,均要舉行乘轎儀式。兩百年來,此轎未出過本音埅家內院,今日遠至四國島,在五十年前當是驚世大事。現在,只得些路人瞥一眼而已。 帶隊者叫前多外骨,二十二歲時,與小岸壯河並稱“雙璧”,預測當如日月般光耀本音埅一門,不料小岸早亡,他也才華殆盡,人未老,藝先衰,近年料理師父素乃的內外事務,行同管家。 轎子至海水前停下,扶出一位偏癱老人。他臉形顴瘦額窄,有著大人物的穩重氣質,身材短小如十三四歲的孩子,不足五十斤。一位轎夫將他抱起,安放於支好的交椅上。

交椅為木製折疊椅,靠背、扶手上刻有龍紋。龍在日本非皇族象徵,位貴者皆可用,以前是寺院大和尚講經專用的高椅,後為諸侯王公仿效,在棋界是一代本音埅的專座。 他左嘴角滑出一道晶亮的唾涎,他是退位的圍棋第一人——素乃。 前多趕上去,掏手帕擦去他的唾涎,道:“退潮了。我們來得正好。” 浪如蛇行,蜿蜒退去,在深處形成兩個幾十公里的巨大漩渦,遠眺,如海里長出一雙眼睛——這便是瀨戶內海的“雙漩”奇景。 眾人聚在素乃身後,依循著素乃的視線觀海,屏息靜聲。雖然他病廢了,仍是他們的王者。 素乃:“真壯觀啊!終於得見!給你們說個典故吧,助助遊興。” 身後眾人一片感恩聲。 素乃:“四國島上的僧人們說,這兩個漩渦好比是空海大師取回來的唐密經典——《大日經》和《金剛頂經》。《大日經》講佛的自證,《金剛頂經》講佛的功運,兩部經互為因果,相輔相成,如人的一雙眼睛。遮左眼,右眼亦明,遮右眼,左眼亦明,雖然左右均可獨立成像,但兩眼齊看時,並不是看到兩個世界,而是一個。”

一位少年問:“原本左右眼獨立看到的視像,到哪裡去了?” 素乃:“還在,依然各自存在,並行不謬。” 少年:“看到的是一個世界,為什麼需要兩隻眼睛呢,兩眼合成一隻,豈不更合理?” 素乃:“人,總是強求統一,一千兩百年來,的確有不少高僧想將兩部經合二為一,經文上合不成,便想在壇城上合併。” 少年:“什麼是壇城?” 前多插話:“密宗經本均有圖畫相配,表達經文之理,甚至是經文未盡之理,這樣的圖畫,稱為壇城。你見過的,棋院旁側的雲門寺雖然是禪宗,但其穹頂和四壁所畫,甚至燈箱上的圖案,都是壇城。” 少年眼光轉亮,大聲“呵”了一聲,表示理解。 素乃抬起變形的左手,以手背擦去嘴角唾涎,笑道:“想將兩經的壇城重組為一個圖案,這個構思稱為——兩部一具,一千二百年來,從來沒有實現過。因為發現硬性合併,便會喪失理法,只是無意義的拼湊,按中國的話講叫——亂套。”

說出“亂套”兩字,素乃不禁大笑,身後的眾人也都開心地笑起來。他們或許聽不懂,但他們的大半生都是以素乃為依靠,素乃的情緒對他們有著不可抑制的感染力。 少年:“日本要與中國合為一國,也是亂套麼?” 笑聲頓止,眾人皆顯惶恐。素乃盯著少年,眼有讚許之色,道:“陸軍要兩部一具,而海軍是兩部不二。” 少年:“不二——不是兩個,那不還是一個麼?” 素乃:“一具和不二有天壤之別。一具,是強求統一,但理法崩潰,不得統一;不二,不是一也不是二,猶如雙眼,單看,左右各有一世界,齊看,也是一世界——這便是兩部不二,《大日經》和《金剛頂經》如此,海軍理解的中日關係,也如此。” 少年回望深海中並列的兩個漩渦,似被其中蘊含的大自然偉力吸引,沿著拍岸的水線,忘情走遠。

素乃盯著少年背影,眼中一閃,利如劍光。前多俯身,擦去他新冒出的唾涎,道:“在中國的問題上,海軍比陸軍明智。” 素乃閉目,左眼角滲出一滴淚。這滴淚,令前多十分為難,遲遲不敢擦去。 素乃身後的老人,均神色淒涼,有的已淚流滿面,頭捂雙臂中,強忍哭聲。一位老人突然大吼:“本音埅一門從來是受海軍支持,新的本音埅卻是陸軍指定的!他的繼任,不符合規矩,我要去帝國議事堂申訴!” 前多:“我們沒有證據!大竹減三的岳父雖有陸軍背景,但聯賽累計勝率,俞上泉是第二位,他才是第一位,如果不是去服兵役,與素乃本音埅決戰的本該是他。素乃本音埅患病退位,他作為勝率第一人,承當棋界領袖,是順理成章的。” 老人:“他承當本音埅名號,得由本音埅一門認定!”

前多:“你難道忘了,二十五年前,我們取得海軍巨資,將棋所擴建,改名為東京棋院,並在海軍支持下,令三大世家歸附棋院,放棄各自名號,將他們變相吞併。為了讓他們放棄名號,我們故作姿態,率先放棄了本音埅名號,將其捐給棋院,作為棋界領袖的名譽頭銜。在名義上,本音埅一門已不復存在,我們沒有權力認定他。” 老人:“唉,原想棋院永遠是我們控制的!” 前多:“我們的青壯年棋士都參軍去了,等於被抽乾了血,三大世家聯手,又有陸軍支持,我們無法對抗。” 老人:“我們有海軍支持!” 前多:“中日開戰後,海軍大臣、次官在考慮辭職,恐顧不上棋界。我想,陸軍也無心於棋界,只是要壓過海軍,才插手進來。” 素乃右肩一塌,右臂伸出交椅外,捉沙灘上的一隻貝殼。前多忙幫他,蹲下身時,見素乃的食指中指夾住貝殼,拇指虛勾,無名指、小指上揚,整隻手狀如飛鳥,正是拿棋子的標準手勢。

棋子以此手勢打在棋盤上,可發出清脆之音。 前多眼睛濕潤,素乃坐正,撫摸著貝殼:“做了三十年第一人,也挨了三十年罵。為保住地位,像軍事家一樣思考,政客一般行事,藝術家一樣追求才藝,劍客一般恐懼體能衰退,無一日鬆懈。做第一人——是把自己放到火上烤。大竹減三取代了我,等嚐到其中難處,就不會那麼厭惡我了吧?” 前多:“大竹減三的危機一直存在,聽聞是他利用陸軍軍部的關係,將俞上泉從上海戰火裡接出來的,俞上泉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獨霸棋界的最大隱患……唉,我已遠離頂峰較量的圈子,如果小岸壯河師兄還活著,一切都不同了。” 自憐哀命的情緒瞬間擊中了他,現出古稀之人才有的麻木神情,一身的肉都老了。 素乃:“我三十三歲做了本音埅,一直在風口浪尖,其實無風無浪也是一種人生,也是一種棋。”

前多“嗯”了一聲,俯身低頭,將素乃腿上蓋的毯子抻拉平整。素乃不忍看他,轉頭望海,見少年捧著一隻海螺興奮跑回。 素乃:“我陪他下過十一盤棋,他是院生中個性最接近小岸壯河、棋風最接近你的孩子,可惜,我來不及訓練他了。” 前多迅速抬頭,看看素乃,又看看少年,左眼裡有了悲喜,右眼依舊麻木。少年跑近,將海螺遞向素乃:“看我撿到了什麼!” 素乃笑瞇雙眼,展開手中的貝殼:“我也撿到了東西。”少年不屑地撇嘴:“無用,又做不了棋子。” 素乃嘆道:“是啊,一副棋子的貴賤全看白子,黑子是石頭磨的,白子則是貝殼磨的,貝殼是越厚越佳,棋子厚不過四分,打在棋盤上便無力度。九州向日海岸以出產貝殼聞名,但要湊出一盒一百八十枚的白棋,也要耗時數年,價格之昂貴,可在繁華市區買一所七間房的宅院。”

少年臉漲得通紅:“我就有一盒向日海岸的白棋!”素乃身後的一眾少年也漲紅了臉,小聲嘀咕著“我也有”。 老人們均大笑,前多外骨的表情生動起來,故作訓斥狀吼道:“你們的都是實用級,本音埅說的是雪印級。” 素乃變形抽縮的左手里挺出中指,指著貝殼:“實用級是用貝殼中部打磨的,此處最厚,超過四分不難,但紋理過粗,打在棋盤上的音質尚入耳,可供練習之用。如用於比賽,觀感、音質都欠品位,所以稱為實用級。” 手指向貝殼邊沿滑去,未及邊沿便停住。素乃:“外圍部分細緻多了,磨成棋子,紋理彎如月牙,稱為月印級,可上大賽。” 手指摳住貝殼邊沿。素乃:“邊沿磨成的棋子,紋理猶如雪花晶體,是細密的直紋,稱為雪印級。珍貴在直紋,寧直勿彎——這是為人之道,可惜人人做不到,終其一生,會有多少違心之事啊!棋子上的直紋含著大自然對人的警誡。”

少年專注地聽著,素乃一笑:“看看你的力氣,你能把海螺扔多遠?往海里扔。”少年一愣,看著手裡的海螺,眼神頗為不捨,但沒費話,轉身向海而去。 素乃又滑出唾涎,前多外骨忙俯身用手帕擦去。素乃的眼光一直盯著少年的背影,言:“他是我的雪印級。” 前多感到脊椎一串冰涼,撤身收好手帕,鄭重地說:“明白您的意願了。日後俞上泉和大竹減三兩雄爭霸,不管誰勝出,都會由本音埅一門結束他。” 素乃縮在椅子裡,閉上眼睛。 海面湧起一行高樓般白浪,少年扔出手中海螺。 橙黃色的棋面上,立著一顆白子。棋子兩面的中央點鼓出,向邊沿漸薄,如此造型,為求落子之聲。 棋盤高而中空,如琴之共鳴箱。評價棋盤的檔次,除了木質、刻工,音質尤為重要。造型精良,而音質不佳,便為俗物,棋士恥於一用。 下棋,可享受如水滴石的音韻。 白子微微晃動,落子未久,餘音在心。棋盤前坐著一位馬臉老者,歲月令原本醜陋的臉變得莊嚴,他是俞上泉的師父——頓木鄉拙。林不忘跪坐在他面前,仍盤頭遮面。 林不忘:“本音埅一門在四國島巡拜,為素乃的中風祈禱。” 頓木凝視著棋盤上的白子,面無表情,“啪”地又打下一枚。棋音清冽,令人一醒。 林不忘:“天道不公,總是為難好人,讓惡人逃脫。經過你我二十年的堅忍,等來了俞上泉,終於湊成擊敗素乃的天時、地利、人和。不料決戰前夕,他竟然中風,在棋上,我們永遠也無法擊敗他了!” 頓木鄉拙又打下一枚白子,原來不是下棋,僅是聽音。餘音未盡,他嘆一字:“命。” 光線暗下一層,林不忘起身,拉開紙門,庭院裡是三棵經過整形的松樹,枝幹曲拐如龍身,松葉翠綠如草。 室內光增,棋子的貝殼肌理顯現,是雪印級的直紋。 頓木:“我一生與素乃為敵,年輕的時候,夢到他的卑鄙,在深夜裡都會氣醒;進入中年,開始分析他的手段、心理,時常感慨'這是另一種人啊',令我大開眼界,有時還暗生佩服。” 林不忘“啊”了一聲,頓木淺笑:“不是佩服作為棋手的他,是作為梟雄的他。從他的行事裡,我總結出對付他的方法,他結交政客、軍人,我便結交企業家,他控制三大世家,我便爭取業餘愛好者……你最好的老師,就是你的敵人。他令我成熟起來,看懂了世俗。” 林不忘忽有淒涼之感,慶幸臉遮於口罩,否則不知會是什麼表情。頓木:“他長我數歲,先一步入了老年,我隨後也到了。再看他,常起關心之情,怕他生病,怕他受政客軍人欺負,子女不孝順,惹他生氣……” 林不忘:“對,我也常祈禱他無病無災,好好活著,等著我們擊敗他。”頓木手伸入棋盒,玩弄著一顆棋子:“我與你不同,我是真的關心他。” 林不忘一驚,直腰相看。頓木嘴角顯出一個方形的皺紋,那是他自嘲的笑容:“……我和他,都老了。” 老了?林不忘暗怪自己想到了俞母,進而想到自己也至“老了”的邊沿……再次慶幸戴了口罩,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不敢在世上露出表情。 頓木:“……俞上泉怎樣了?”林不忘用力“呵”了一聲,表示一直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言:“他全家已安頓下來,昨日拜望您之後,大竹減三為給他壓驚,將他接到地獄谷溫泉去了。” 頓木:“啊,泡溫泉是最好的放鬆,倆人真是好朋友。”林不忘眼中顯出溫情:“是啊,他初到日本時才十二歲,本來內向,又語言不通,我擔心他孤單寂寞,待不下來,不料棋院裡最狂傲的棋童——大竹減三竟然跟他一見投緣,成了好友。” 頓木泛起笑容:“虎豹生來自不同,天才自會識別同類。” 林不忘:“大竹十九歲便結婚了,岳父是軍界的百年世家,財力雄厚,甚至地獄谷溫泉都是家族私產,大竹入贅望族,早早安定下來,是想心無旁騖,開創一個'大竹時代'。” 頓木:“嗯,獨霸時間超過六年以上,這些年便可以用他的名字命名——這是棋壇慣例。素乃獨霸棋壇三十年,未有敗績,但他篡改棋界規矩,打壓挑戰者,讓他們一生爭取不到挑戰權……” 頓木語音停頓,他便是一個被取消挑戰權的人。林不忘輕咳一聲,言:“即便應戰了,遇到難解之手,就利用特權,暫停比賽,召集一門弟子研究後再下——無人能贏下這麼不平等的棋。他的獨霸,天下不服,無人稱這三十年為'素乃時代'。” 頓木用力捶一下膝蓋,似乎捶掉了心內鬱氣:“希望大竹可以有一個自己的時代。” 林不忘的盤發垂下一縷,遮蔽了右眼,但他未挽發,徑直說:“在您的心目中,俞上泉比不過大竹?” 頓木瞇起眼,緩聲言:“素乃佔有欲極強,棋風嗜好拼殺,力量之大,的確是一代強者。俞上泉天性淡泊,棋風輕靈,正可克制素乃,我當初就是看中這一因素,才將他接來日本。我對他所有的訓練,都是針對素乃的,作為棋手,他沒有正常成長,早就偏了——但他本就是我為擊敗素乃,專門鍛造的刀!” 頓木語氣強硬,卻下意識地彎腰垂頭,顯出致歉的姿勢。林不忘:“您是說,他一生無法與大竹爭雄?” 頓木:“素乃廢了,這把刀也就廢了。” 想到俞母冷淡自若的臉,林不忘失口喊道:“不會!” 頓木:“你看不出來麼?五年來,素乃為探俞上泉實力,與他下了兩盤指導棋,俞上泉均輕鬆獲勝;但俞上泉在聯賽上,只要遇上大竹,不管優勢劣勢,最終都會輸。大竹是棋院正規訓練出的棋士,素質全面,正可克制俞上泉這種偏門棋手。” 林不忘:“不,棋界的人有個共識,大竹繼承了素乃的棋風,都是嗜好拼殺的力棋!” 頓木:“此言不錯,大竹棋風是改良版的素乃之棋,在拼殺中加入堅實的因素,素乃是開局就強壓對手一頭,早早展開攻殺,大竹的攻殺時機則要慢半拍,先堅實自己的戰線,再出刀——這慢了的半拍,就讓俞上泉很不適應,偏門訓練的弊端就在這裡,他或許一生都無法適應。” 林不忘:“啊,他對付別的棋手,戰績都很好!” 頓木:“因為別人跟他不是一個級別,他畢竟是天才。” 林不忘:“啊——俞上泉只能做天下第二了?”想到俞母,頓感慚愧,覺得無臉再見她。 頓木往棋盤打下一子,音色脆透,林不忘一醒,忙擇言:“大竹和俞上泉自小是好友,兩人在一起就是下棋談棋,這種高密度的接觸,他總會找到大竹的弱點。” 頓木:“大竹不是傻子,越嗜好拼殺的人,越精於算計,因為拼殺是險途,差之纖毫,便會自取滅亡。五年來,我在培養俞上泉,他也在培養俞上泉。” 林不忘又“啊”了一聲,頓木一笑:“我培養俞上泉作擊敗素乃的刀,他培養俞上泉作擋刀的人——為他擋刀。他做了棋界第一人,俞上泉是最理想的第二人,向他挑戰的人要先過俞上泉這一關。俞上泉畢竟是天才,可擋住天下棋士,而他自小洞察俞上泉的弊病,可萬無一失地擊敗俞上泉——大竹時代便形成了。” 林不忘:“他是素乃的廢刀,大竹的盾牌——作為天才,卻要這樣度過一生。” 頓木:“這是命,無可改變。”眼中生出恨恨之色,或許聯想到了自己。 “關於俞上泉的話,已談盡,下面談你。素乃下台,三大家族獲得難得發展,林家已找我談過,望你重歸家門。” 左腕上的方刀冰涼依舊,林不忘:“不,我留在俞家,保護俞上泉。”頓木:“棋戰取消,素乃已廢,無人再傷害他。東京棋院聘請我做理事,我已答應,回來幫我吧。” 腦海中的俞母形象漸漸淡去,林不忘挪後半尺,俯身行禮,道了聲“呵!這樣吧”,遵從了師命。 地獄谷,俞上泉泡在溫泉中,身旁有一位高額大頭的青年,是大竹減三。水面漂著一隻木托盤,其上是兩隻杯子、一瓶清酒。 大竹閉著眼,準確抓住酒瓶,倒一杯飲下:“我已查明,上海陸軍軍部派人暗殺你,是受素乃門下的前多外骨委託。素乃歷來受海軍支持、與陸軍疏遠,前多外骨找到陸軍軍部的時候,軍部的人都不敢相信。 “他與軍部做的交易是,軍部暗殺你,保住素乃的不敗聲譽,五年後,他規勸素乃退位,讓我繼位本音埅,讓東京棋院剔除海軍影響,歸附陸軍——軍部將五年改成了三年,就成交了。 “他是素乃心腹弟子、棋院實權人物,的確可以說到做到。我的岳父是陸軍元老,命我在朝鮮服兵役,為了讓我具有陸軍淵源,日後好受陸軍支持,繼任本音埅,入主棋院。岳父大人計劃要費十年時間,不料提前成三年。 “不想素乃中風,三年又提前成五天。前多外骨被拋棄,岳父大人直接與棋院的三大世家談判,讓我即位本音埅。直到他辦妥了這一切,才告訴我軍部暗殺你的事,問我是保你還是不保?” 大竹喝下一大口酒,“啊”了一聲,顯得深受刺激。俞上泉散著眼神,像在愜意的水溫中沉迷了。 大竹續言:“當然是保你……近來有領悟,自古圍棋開局都下在邊角,因為憑藉邊角,不用兩面防守,只需一面落子,就可以守住空。守角,最少可以一子,守邊最少可以兩子,而在中央圍點地方,最少得四子。從效率角度講,開局下在中央,是無理的。” 俞上泉看向大竹減三,眼裡有了精神。大竹笑道:“你不感謝我救你,卻想偷我的棋技?” 俞上泉略有詫異之色。 大竹:“哈哈,我只是覺得事情過程奇巧,才跟你說說,沒想到你不感興趣。” 俞上泉:“結果是我活著——知道這麼多,就夠了。對你,我的確無一點感謝之心。” 大竹:“無謝之心,方是朋友。”飲酒一杯,“對局隨著棋子的增多,分為序盤、中盤、終盤三個階段,序盤布邊角,中盤搶中央,終盤又回到邊角上進行毫釐之爭——我想打破這套程序。 “古代有'高棋在腹'的說法,下在中央的一枚棋子,要與四方的棋都發生關係,所以變化多端,常常出奇——但這是序盤結束,邊角都有棋子的中盤階段的情況。我的想法是,如果在序盤階段就'高棋在腹',變化豈不是更多?等於把棋盤變大了!” 俞上泉:“直落中央!……你剛才講了直接走中央,存在效率低下的問題,難以圍空,又四面受攻,易成為死子、廢子。” 大竹:“素乃有著強過古人的殺力,但世人覺得他只有贏棋的鐵腕,而無天才的妙想。我覺得是序盤、中盤、終盤的固定程序阻礙了他,將他的殺力局限在中盤,雖然精彩,畢竟狹隘,如果他的殺力能突破到序盤、終盤,便會自然出現天才的閃光。” 俞上泉:“直落中央,不為圍,是為殺?” 大竹:“對,這就解決了效率低下的問題。戰國時代,武田信玄佔據土地小、物產貧瘠的冬城,其地理位置也不具備攻防周邊諸侯的戰略意義,每年要損耗巨大財力才能維持,眾將皆覺愚蠢,直到他問鼎天下時,眾將才發現冬城是武田軍北伐京都的出口,無用的廢地,閃閃發光起來——直落中央的棋子也如此,在佔地的功用上是低效廢子,但在搏殺的意義上,卻閃閃發光。” 俞上泉:“開發事物的另一功用,是令人興奮的事。但恐怕難以成為革新性的理論,只能成為個人風格。因為要有素乃一般的殺力作後盾,甚至是比素乃更強的殺力,這種下法才可成立。” 大竹笑道:“這是一個報紙發達的時代,一個理論不需要由大眾來實現,在輿論上成立,就成立了。” 俞上泉:“但總要有一兩個成功的實踐者,才能服眾。憑心而論,這種下法,連我都感到吃力。” 大竹:“不需要你做到,有一個人做到就可以了。” 俞上泉:“你?” 大竹一推盛酒具的木盤,木盤遠遠漂開,直抵對面池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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