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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白道

大日壇城 徐皓峰 5676 2018-03-12
淞滬戰役期間,鴉片交易並沒有削減。黑幫為何用“黑”字?因為鴉片是黑的,沒有不沾毒的黑幫。日本鴉片商出滬的運輸線還在運行,世深沒去聯繫,因為他能找到,一刀流劍士也能找到。 “白”指的是法力。密宗將法力稱為“白業”,某人法力深厚,稱為“白業崇高”。白道,是僧人勢力。歷史上,寺院經濟獨立,並有僧兵團,出家便可逃脫朝廷律法制裁。 自古逃亡之人,不走黑道,便走白道。 松華四年前回國時,因“接續千年絕學”的宣傳,而轟動軍界。軍界多迷信,修廟捐款之風盛行,無惡不作之人,總是好佛的。接受松華“密宗灌頂”的軍閥有程頌文、朱子峭、張學忠、翟熙任、許克成。 灌頂,是傳法師舉行儀式,將白業輸給信徒,讓信徒憑此白業,與諸佛溝通。松華所作的皆為不動明王灌頂,不動明王是佛的凶相,有大威力,為軍閥們所喜。

朱子峭與翟熙任的部隊已趕來上海參戰,世深一行人穿過朱子峭陣營出了上海城區,在青浦寶山縣乘上一輛運貨火車。貨物是海運來的印尼燕窩、海參,淞滬戰役令鴉片升值,滋補品貶值,因而轉運北京銷售。 是凌晨三點上的火車。貨物間的縫隙狹隘,不得躺臥,天將明時,眾人以各種古怪姿勢扶靠著貨箱睡去,不改坐姿的只有兩人——世深順造和俞上泉。 兩人皆為正坐。 中國現世的坐禪為雙盤腿,日本的坐禪保持唐風,為雙膝跪坐。春秋時代,雙盤腿為隨便之姿,跪坐是禮儀之姿,上朝廷、去做客,皆為此姿,名為正坐。 如能脊椎挺直,衣襟平整,孔子稱為“正襟危坐”,言此坐孕育大無畏精神,可迎對人間苦難。所以儒家在無人時,也不雙盤腿,“不改正坐”是儒家之風。

唐密祖師從印度而來,印度本無跪坐,修法、生活皆為雙盤腿,卻讚歎漢地正坐,將其作為唐密的修法之姿。 日本將跪坐稱為正坐,雙盤腿為散坐。宋朝之後,正坐在中國寺院中便逐漸被散坐取代,至今已無正坐。 俞上泉下顎微收,眼簾低垂,似乎身前一尺有棋盤,正在凝神思考。 “他是那個人麼?”世深隔著眾人,望向俞上泉,禁不住眼角濕潤。 俞上泉抬眼,瞳孔似瑪瑙、鑽石的肌理,為大地結出的暗胎。 俞上泉:“為何救我?” 世深喘一口氣,道:“希望你破解我的困惑。” 俞上泉是詢問的眼神,世深兩頰痛如火燒,虛聲言:“只有你習武,才能破解。” 俞上泉:“棋道是我一生之志,無暇顧及其他。” 世深上身伏於地面,行跪拜大禮,音調輕顫:“請再考慮一下。”

響起一聲濁重的嘆息。 世深立刻直腰,小刀出鞘。 俞上泉身後的貨箱空隙中,走出一位身著黑色車警制服的人,大檐帽的陰影遮擋了眼睛,鼻樑高挺,嘴角有兩道深如刀刻的咬紋。 他拿著一卷報紙,展開,是一尺五寸長的日本刀。刀緩緩抽出,接近刀鍔的刃部有一個明顯缺口,在車廂木板縫透入的光照下,是一個閃亮的V形。 世深:“教範師大人,您也來了。” 教範師:“護法大人,想不到你殺了宗家。” 世深當一刀流護法時,他是一刀流的教範師,傳授入門的基本技法,確立本流風格,可以說一刀流的一切都是自他開始的。 世深:“我已老了,求悟劍道是我最後的一段路,這段路上,無親無故,魔來斬魔,佛來斬佛,何況是宗家?”

教範師:“我也老了,維護一刀流榮譽,是我最後的一段路。” 世深:“明白您的心意了。” 世深起身,向俞上泉鞠躬:“俞先生,請等我一下。”說完閃入旁側的貨箱空隙中。 俞上泉身後,是漸退的腳步聲。 貨物箱深處,受光有限,為一片深灰色,隱約有兩個人影閃動,沒有鐵質的磕碰聲,沒有刀劍的反光。 一分鐘後,世深走回原位坐下,手裡拿著教範師的刀,輕聲言:“他是個正直的人,是我的朋友。” 其他人仍睡著。俞上泉注意到,世深的額頭有一道刀痕,正滲出血來。 世深抬起左手,按住額頭:“請您再考慮一下。” 他的身形突然凝固。俞上泉看到,他的身後站著一個穿和服的人,雙手握柄作刺狀,刀尖正對世深後腦。 刀長兩尺,弧度優美。

世深端詳手中刀的缺口,柔聲道:“教範師大人的刀,十五年前就有缺口了。他對這個缺口,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因為這是他徒弟砍出來的,有一個超過自己的徒弟,是師父最欣慰的事。” 背後響起輕微的鼻音,是壓抑得近乎無聲的哭腔。 世深嘴角浮現笑紋,語調哀痛:“你師父是一刀流的楷模,我是一刀流的叛逆,我和他死去後,是非對錯重歸虛無,一刀流還需你去發揚。” 背後鼻音再響,世深一轉手中刀柄,向上揚起,缺口閃出亮光。身後劍士被這一星亮光所驚,但他的高手素質,令他僅是略晃一下頭,便急速刺下手中長刀。 肩臂協調,發力干脆。長刀刀尖扎在地板上,根部鑲在世深肩中,入肉半寸。世深的腦門頂在劍士的胃部。 長刀刺下前,世深以坐姿轉身,陀螺一般,將手裡的刀插入他的小腹。

長刀根部在世深的肩頭滑了兩寸,躍出一股血。劍士慢慢伏在世深肩上,溺水者般發出一串“咕咕”聲。 聲止,人亡。 世深嘆道:“可惜。你是好徒弟,不是好劍士。”起身將劍士屍體背入貨箱後。 出來時,肩頭傷口已綁上布條。布條是從左袖撕下的,左臂露出的肉枯瘦如熏腸。他再次向俞上泉行禮:“請再考慮一下。” 他額上的血已凝固。 俞上泉:“棋道就是武道,我不必習武。” 世深:“道同,技不同。我需要破解的是宮本武藏的刀技,他稱霸天下,留下的刀法卻十分簡陋,這簡陋技法的後面是什麼?你是一個跟他相似的人,我要親眼看見你習刀、用刀!” 俞上泉:“在聖仙慈寺,聽過您跟松華上人議論宮本武藏的話。先生,示跡大士顯示的本非常理,何必追究?”

世深一愣,喃喃道:“本非常理?”瞬間蒼老,額頭又滲出血來。 火車猛烈停下,眾人皆被震醒。世深左手摀住額頭,壓按止血,右手緊握短如匕首的小刀,手背青筋暴起。俞上泉望著他,眼有不忍之色。 俞母要孩子們保持安靜,五分鐘後,“吭啷”一聲,車廂門被拉開一道縫,陽光鍘刀般射入,隨著“吱嘎嘎”聲響,門被徹底拉開。 火車下是一片濕漉漉的野草地,停著三輛轎車,站著十二個穿黃呢子風衣的人,戴意大利博薩里諾禮帽,手裡拎德國凱文斯基牌魚竿皮兜。 禮帽和魚竿皮兜皆為黑色,魚竿皮兜長兩尺四寸。 世深站在車廂口,左手自額撤下,血已凝結。西園站在他身後,沒料到西園還會跟隨自己,轉頭一笑:“……你在。” 西園語音鏗鏘:“我答應過,當你的作家。”

世深點頭,笑容褪去,轉視車下:“我離開四十五年了,想不到一刀流已人才濟濟。” 下面中間領隊者言:“一刀流子弟服從國家兵役,我這一代人已盡數參軍,多分配在山東地區,少數在河南,滿洲也有幾個。我們這些人是經過軍部特批,從青島趕來的。” 世深“嗯”了一聲,像上級在聽取下級匯報。領隊者繼續說:“刺殺俞上泉是軍部委託一刀流的,由宗家和天竹護法執行,是以最高級別的人,來向軍部表示誠意。” 世深點頭:“明白。”領隊者“嗨”了一聲,道:“不料護法、宗家身亡,教範師和大師兄在山東四十三號兵站教授劍道,他們接到通知後,就趕往上海,不知您可曾遇到?” 世深:“他倆現在車廂裡,已死。”領隊者“啊”地低叫一聲,退後兩步,重新站直:“可否先讓我們將屍體抬下?”

世深應許,四人上火車抬下屍體。 屍體橫置於草地,面部遮上方紙。方紙是熟宣,古代武士皆有怀揣方紙的習慣,有人問路,可掏出方紙畫圖,殺了人,可用方紙擦去刀上血跡。 領隊者對屍體合十作禮後,轉向世深,恭敬說:“世深護法,現在您是一刀流的最尊者了。” 世深嘆一聲,領隊者繼續言:“但我們必須殺死你。” 俞上泉行到車廂口,依舊低眉,世深低語:“你出來幹嗎?” 俞上泉:“受死。” 世深:“不要天真,你的命換不來我的命,也換不來你家人的命。為給宗家報仇,他們要殺死我們所有人。” 俞上泉:“我不是以命換命,只是受死。” 世深:“被人像畜牲般斬殺?” 俞上泉:“接受死亡的現實,才能找到生路。受死之心,正是無礙之心——這是我理解的武道。”

世深若有所悟,吟念:“受死之心……”調轉手中的小刀遞向俞上泉。俞上泉凝視車下草地,眼中流光一閃,垂在腿際的右手逐漸張開。 下棋的手,握刀會如何? 領隊者屏氣注視著,右手也在慢慢張開。他身後的人紛紛打開魚竿皮兜,裡面是日本刀,二尺四寸。 世深看向俞上泉身後,貨箱夾縫中走出一個兩隻腦袋的人影,入光後看清是一個背著一個的兩人,被背的人右腳打著石膏,是彭十三和郝未真,不知他們何時隱於車廂。 郝未真:“多謝不殺之恩。” 彭十三:“老頭,別緊張,跟他們有一拼。” 世深笑了,沒有笑聲,小刀刀柄碰到俞上泉手指,沉聲道:“接刀!” 俞上泉卻如高僧入定,凝視車下草叢,道一聲:“草是綠的。” 世深:“生命攸關,說什麼閒話?” 微風拂過,草青如畫。 領隊者垂頭看草,眼光陰冷如刀:“什麼是綠?” 俞上泉道:“是……這個。” 迎著領隊者的眼光,俞上泉展臂一指。領隊者“啊”的一聲怒吼,拎著的魚竿皮兜豁然裂開,擒刀在手,但隨即癱坐在地上。 劍士們立刻圍上,列出“丁”字陣形,護住領隊者。有人刀指俞上泉,叫道:“什麼妖術!” 領隊者站直:“佛說法,文殊菩薩也會暈厥。與他無關,是我自己的震動。”收刀入鞘,道:“俞先生,請聽我這一句——見綠,便是綠。” 俞上泉垂頭,似不認可。 領隊者眼含殺意:“綠是什麼東西?” 俞上泉:“此心。” 領隊者厲聲道:“你怎知道?” 俞上泉:“如實而知。” 領隊者生出一種古怪表情,近似喜悅卻含悲哀,道:“我失去了殺意。”許久,猛吸一口氣,道:“世界還在,恩怨未了,我還是要動刀。” 俞上泉:“是。” 劍士們列出“W”形陣勢,向車廂逼近。 林不忘站在俞上泉身後,思索是用方刀殺死一個敵人,還是射向俞上泉咽喉,令他免受刀砍之苦? 方刀出手後,自己便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很快會死。回頭看了眼俞母,她縮在貨箱夾縫處,摟著兩個女兒,依舊冷冷的神情。 要不,殺死她? 左腕上的方刀微微顫抖。 劍士們即將躍上車廂時,空中響起轟炸機的巨大噪音,眾人皆抬頭,見一黑影飛鳥般掠過,彈出一隻更小的黑影。 領隊者吼叫:“臥倒!”眾劍士猛撲在地,許久,一個人道:“不是炸彈。” 領隊者抬頭,見空中飄著一篷白色降落傘。 車廂內的人都沒有臥倒。劍士們起身,均有愧色,領隊者小聲安慰大家:“他們沒受過軍事訓練。” 跳傘者接近地面時,發出“我是軍部派的!”的熱情喊聲,落地後罩在傘布里,久久爬不出來。 傘布攤開有三十平米,領隊者吩咐:“去看看。”一名劍士跑去,撥弄了一會兒傘布,跑回來說:“他小腿骨折了。” 眾劍士不約而同地瞥了眼車廂裡的人,深為軍部感到羞恥。四名劍客跑過去,手臂互搭,架著傘兵的腿,將他抬了過來。 傘兵國字形大臉,神態威嚴,胸口綁著一個黑色文件包,鏗鏘有力地說:“軍部急令!”抽出傘兵刀,割下文件包。 領隊者看了文件,走到車廂前:“素乃先生不幸中風,半身不遂,他與您的棋戰取消了。您的朋友大竹先生,請您早日回日本相聚。” 俞上泉:“大竹……他不是在朝鮮服兵役麼?” 領隊者:“啊,他確實在日本。他接替了素乃,現在是日本棋界第一人。”俞上泉目視東方,雲霧中的太陽是藍灰之色,左下的啟明星亮如銀釘。 火車發動,如擱淺沙灘的鯨魚喘息。 領隊者交待,要俞上泉一家下車,由他們護送去青島,然後乘船赴日。 彭十三悄聲言:“他是漢奸?”立即感到后腰隔衣透來一絲冰涼,心知是郝未真的鐮刀,它是一刀流宗家的,刃上綴著淺綠直紋,有著工藝品的精美。 鐮刀刃橫貼在彭十三左腰,只要手腕旋轉,便會攮入腎臟。聽不到郝未真的呼吸聲。彭十三:“我殺過多位中統高官,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漢奸。” 郝未真的呼吸聲起,彭十三后腰上的冰冷消失。彭十三背著郝未真橫行兩步,讓過了俞上泉的母親、兄妹,讓他們逐一跳下火車。 俞母是由林不忘扶下車的,兩手相握的瞬間,感覺到她在顫抖。她冷了,但她不說——林不忘胸腔內似流過一滴淚,忙低頭,恭敬道:“小心。” 俞上泉看向郝未真,眼如霧中之日,清涼淡漠。郝未真:“我與您父親有淵源,可以為您去死,但去日本,我就不跟隨了。”言罷垂頭,又言:“去吧,留在這,活不了。” 俞上泉面無悲喜,兩名劍士迎過來,扶他下了火車。 領隊者與世深一直默默對視,待俞上泉下車後,持刀跳上車廂。 領隊者:“軍部的事,已畢。文件上對您,沒有交代。” 世深無聲而笑,口中右側缺的三顆上牙構成的洞,恐怖黑幽,如地獄的入口。 世深:“把我當作一件私事。” 領隊者:“我七歲入一刀流,是在大阪住吉神社武道館。” 世深:“噢,那裡。”語調中竟有溫情。 領隊者:“道館正堂上供著'稚氣、霸氣、忍氣'六字心訣,是濃墨大筆所書,至今深印腦海。” 世深眼神迷惘,似乎在那所武道館裡有許多回憶。 領隊者:“年輕時覺得稱雄天下的霸氣,最難獲得,後來發現霸氣比忍氣容易,霸氣是爭勝,忍氣是不敗。不敗是比取勝更難的事。” 火車鳴笛,一長兩短,重複五次。 領隊者:“現在,我覺得稚氣比忍氣難,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感到七歲第一次走入武道館時的單純之心最為可貴。五年來,我比武四十三次,皆以經驗技巧勝,深感不安。” 世深:“嗯,如遇高手,生死一瞬,心念不純,經驗技巧便是拖累,讓你的反應慢半拍。” 領隊者:“幾分鐘前,我是無法跟您比武的,我心知,自己必被斬殺。但現在不同了,我已找到我的單純。”言罷側轉,向俞上泉的背影微鞠一躬,然後抽刀,將刀鞘拋於車下草中。 拋鞘,是以死相搏的示意。 世深瞄了眼俞上泉背影,單薄、略駝,走路姿勢暴露出腰部、左腿有暗疾,是在棋盤前長時間不改坐姿而造成的肌肉損傷。 世深:“如實知自心?” 領隊者神情肅穆。世深哀嘆:“他一句話,給我造了個強敵……真想看他拿刀。”話音未了,反手一抄,將西園搡下火車。 西園驚叫一聲,兩足頓在草上,竟未跌倒。火車緩緩移動,車下劍士皆向車廂內的領隊者鞠躬告別。 西園本能地要追火車,但一邁步,便狠狠摔在草里。望著隨車遠去的世深,他喊得聲嘶力竭:“我說過,當你的作家。” 世深揮手,眼角笑紋密如蛛網。他轉向郝未真和彭十三,音調客氣:“一刀流家內之事,不想有旁觀者。” 彭十三:“老頭,保重。”背著郝未真跳車,落草後滑行兩尺停住。鞋面粘上綠色草汁,宛如血滴。 火車加速,隱約有刀光一閃,便遠在天際。 西園跟著俞上泉一家上了轎車,三輛轎車魚貫開出。因座位滿了而餘下的劍士,共有八人,排成兩行,小跑著跟在車後。穿戴歐美名牌禮帽風衣的他們,在野地裡跑得整整齊齊,說不出的怪異。 郝未真:“剩咱倆了。去哪兒?” 彭十三:“上海。” 郝未真:“還去殺中統高官?” 彭十三:“錯,日本高官。” 背郝未真跳上軌道,踏著枕木,逆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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