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大日壇城

第6章 6、唐密

大日壇城 徐皓峰 4169 2018-03-12
“現今上海,能幫助我們的,只有鬆華和尚。”入夜後,世深順造帶著俞家人趕往聖仙慈寺。 白天,他們躲在明園跑馬場甲二二號——國民藥房,位於俞家斜對面,整日看到便衣特務在俞家出入。 再一次驗證了“捨近求遠”是人的天性,特務們封鎖了整條街,卻沒有搜查相鄰的幾棟房。在他們的思維習慣裡,離家三十米,怎能算逃亡? 國民藥房賣平價藥物,在市民中飲譽頗高。人所不知的是,它自1926年起,就秘密從英國進口海洛因。加工海洛因的,是兩位高薪聘請的日本技師。淞滬戰役打響後,國民藥房開闢密室,將兩位技師保護起來。 其中一位技師是世深順造的晚輩族人。 世深取得俞母的信任,因為他說自己是受俞上泉的師父頓木鄉拙所託。他知道有兩個人對自己持懷疑態度,一是林不忘,二是俞上泉。

林不忘露在口罩外的眼睛有著過於機警的眼神,俞上泉則始終垂目低眉。他倆都沒有說話,作為一個被定性為漢奸、遭誅殺的家庭,能有人相救就好,顧不上因由。 西園春忘知道自己的寫作又遇到了困境,該怎麼寫呢,總不能留下“他騙人了”這一行字吧? 在世深看來,林不忘的懷疑是明顯的,而俞上泉,是自己認為他懷疑。俞上泉究竟有無疑心?他不敢深想。 他很少看俞上泉,因為莫名其妙地有種羞愧感。十六歲得到一把正式的太刀時,是此羞愧;拜師學藝時,是此羞愧;在鳳凰堂禮佛時,是此羞愧;在愛怨峽觀海時,是此羞愧…… 這個十七歲青年,是天地間一樁美好的事物,世深不忍多看。 世深換上了中式服裝,西園則刮去了仁丹胡。到達聖仙慈寺是二十一點,寺門在十八點已關閉。按照規矩,天黑時是閉門時。閉門,便斷了與塵世的瓜葛。

敲門,側門打開道縫,守門和尚奉勸明日再來。世深行禮,與漢地合十不同,他的十指尖交叉在一起。這個手形令守門和尚也十指尖交叉地合十回禮。 世深自懷中掏出一張疊為三角形的紙,展開,紙上是“井”字形的折紋。世深:“請交給住持。”和尚接過,將紙橫在眉心前,深鞠一躬,關上了廟門。 十分鐘後,他們被引到和尚用餐的齋房。齋房寬大,擺著八張桌子,是沉鬱的暗紅色,為明清舊物。椅子則是未刷油漆的長條凳,因坐久了,木面污濁。這種長條凳,在上海一元錢可買四張。 不相配的桌椅,顯露此寺雖有歷史,但近況不佳。齋飯簡單,一人一碗素面,面中有切得很小的蘑菇丁,數量有限。桌上擺一盞微弱油燈,碗內黑乎乎的,令人食慾全無。

俞家大哥叫和尚再拿盞燈。世深擺手止住他,道:“廟裡規矩,早晨是天界吃飯時間,中午是人界吃飯時間,夜晚是鬼界吃飯時間。一個人愛在哪個時間吃飯,就受哪一界影響。夜晚吃飯,要抑制慾望,否則便入了鬼界。” 和尚讚道:“這位施主是懂的。” 俞母冷冷聽著,低頭吃麵,其餘人隨之默默吃了。食盡,齋堂和尚收走碗筷,擦淨桌面,撤下煤油燈,拉開了電燈。 室內亮度頓增,世深仰頭,見五十平米的齋堂頂上電燈共有八盞,燈罩是“八爪貓燈籠”的樣式,八角形的木棱架子罩著四片毛玻璃,底部八個伸展而出的棱角,每個角端為相疊交錯的三根細木條,模擬貓腳。 日本寺院多是此形燈籠,據稱掛上,寺廟內便不會有老鼠。一位穿著紫色僧袍的和尚走入,領口插著一把竹斑折扇,左肩斜掛著一方紅底金花的幫襯,迥異漢地僧服。

眾人起立行禮,和尚自報僧號松華,詢問送上摺紙的是哪位。世深承認,說自己曾在日本平等院鳳凰堂修習密法。摺紙,是密宗修行者之間的暗語,有四百多種折法,可構成一個語言系統。松華感慨,說他在三寶院修習密法,歸國四年來,已久不見摺紙。 松華年方三十許,上眼皮全無血肉,薄如紙片。瞳孔格外黑亮,甚至到了不正常的程度,似臨終病人迴光返照的眼光。然而這個五官瘦得脫形的人,說起話來卻有著典雅的氣度。 齋堂和尚捧上茶具,松華入座,抱歉地說:“聖仙慈寺條件簡陋,沒有客堂,便請諸位在此飲茶了。” 茶為西湖龍井,是陳茶,味已失真,在嗜茶的人看來,是不堪入口的。 茶陳如此,袈裟色澤卻艷麗如新,西園禁不住說:“上人,中日正打仗,您穿著日本密宗的僧裝,不合適吧?”

松華臉上的恬淡笑容褪去,法官般嚴肅:“這是唐代密宗的僧服,不是日本的。”西園尷尬笑笑,道:“我是關心您,怕您的同胞為難您。” 松華:“有人為難我,我可以講理。唐朝二十二位皇帝,十九位皇帝信佛,六位皇帝修習密法。密法不是權巧方便,是佛的自證境界,其他宗均是由人到佛的漸進修行,而密法是在佛位上的直達直證,殊勝無比。 “密法在印度分為《大日經》和《金剛頂經》兩個系統,唐玄宗年間,兩系傳人均自印度到了長安,並在長安將兩個系統合二為一,名為唐密。 “唐順宗年間,日本僧人空海來唐學習密法,回日後傳延至今。日本密宗信徒恪守唐密,一千兩百年來,小到服飾的一個圖案、經文註釋的一個詞,均不敢越矩。所以沒有所謂日本密宗,只有在日本的唐密。”

西園愧窘垂頭。世深兩手合十:“上人言之有理,但現今是亂世,無人講理。您的同胞恐怕沒有耐心了解歷史,唐武宗滅佛,唐密受到的打擊最為慘烈,他宗尚能死灰復燃,而唐密在漢地就此斷絕。一千二百年了,漢地久無此服裝,您的同胞只會認為您穿的是日本僧袍。” 松華眼中亮光暗淡下來,低聲言:“如我因此被殺,能引起世人的關注,換來對唐密的辨認,我一命,喪之何妨?” 茶杯底邊的鎏金線條已磨損得斷斷續續。世深端起茶杯,抿一口,道:“我在平等院時便聽說您了。說一個中國青年僧人,發了大願,要把中國的瑰寶從日本請回去,接上千年斷脈。三寶院對此極為重視,直接由牧今上人教你。一個日本人要取得傳法資格,常規需要修習二十二年,而你只用了一年,便得到'徹瓶教授'——一個瓶子裡的水倒入另一瓶子中,無一滴遺漏。”

松華眼含笑意,恢復典雅神情:“聽說遭到了你們平等院的指責,說是不合規矩?” 世深顴骨上的肉笑得如兩個拳頭般團起:“其實是兩院高層之間開的玩笑,大家起哄,是為了抬高你的知名度,利於你回國後傳法。日本密法開山宗師——空海在大唐僅用三個月,便得到了徹瓶教授,你用一年,已是多了。” 松華嘆道:“空海大師是天縱奇才,我只是常人資質,一年畢竟短暫,取得傳法師資格後,我在牧今師父身邊又修習了兩年。” 世深:“啊,這是您的穩健,日本密教界卻盼您能早日歸國傳法,以了卻一段日本對中國的千年虧欠。空海大師之所以在三個月裡能學得全部唐密,因為他的傳法師——惠果阿阇黎預測到法難將至,密法要在漢地滅絕,定下了將法脈移於海外保全的計策,所以盡快傳授。但他畢竟眷顧漢地眾生,要空海返日前,在漢地傳法四年。不料空海得法後便歸國,欠下了這四年。”

西園聽之感慨:“我小時候,便聽鄉間老人說過日本欠了中國四年,但究竟指什麼,老人們又說不清楚,只說是古代傳下的一句話。大戰前後,必有流言,中日敵對六十年,我以為是不可信的民間怪談,不料確有典故!” 松華起身,面向東方合十鞠躬,返座後言:“1925年,日本在東京舉辦東亞佛教研討會,有數位日本密宗僧人以學者身份參加,一位僧人向身邊的印度學者示好,說密宗是你們印度人傳給我們的,不料一位英國學者連問了兩遍'是印度人傳給你們的麼'?然後又說:'是中國人吧?'” 西園叫道:“英國人最會抓別人的漏洞!我們已經吃過不少虧了。” 松華苦笑:“這位英國學者還查出'欠了四年'的典故,寫成論文在大會上宣讀。日本密教界認為是奇恥大辱,為表示不忘中國人的恩,達成共識,要將唐密回傳中國。我就是應了這個機緣。”

世深瞇上眼睛,輕聲道:“上人回國已四年了吧?” 松華仰望八角貓燈罩,也瞇上眼:“中日開戰,唐密勢必會被當作日本宗教而受到民眾抵制,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可這明明是中國人自己的東西……難道欠四年,便真的只有四年?” 松華垂頭,吩咐齋堂和尚給他盛一碗麵來。面拿來後,電燈熄滅,桌面擺上油燈。碗內暗得看不見麵條,松華眼神發虛,富於節奏地撥動筷子,吃得飛快。世深知道,日本寺院的進食速度快過軍營,這是他養成的習慣。 松華吃罷,筷子橫在碗口。齋堂和尚要開電燈,松華擺手製止,齋堂和尚便端了碗筷退下。 暗弱的油燈光中,松華摘下領口插的扇子,徐徐展開,像看手相一樣地看著扇面。扇面上的書法,墨色飽漲,線條粗豪,像是兒童的塗鴉,是“悟天地人”四字,落款為“牧今晚行”。

松華緩緩道:“日本人是很含蓄的,我主持一次法會,六套儀式中,做錯了一個動作,牧今師父在法會結束後,找我聊了很長時間的閒話,才向我指出來,簡短說完就讓我走,似乎不好意思的是他。” 臉上掛著笑,轉向世深:“我們聊了很久的閒話,你的來意,可以說了吧?” 世深起身鞠躬:“求上人安排我們離開上海,北入朝鮮,再去日本。” 松華:“淞滬戰役開始後,我就斷了所有與日本的聯繫,我畢竟有我的國家,見諒。你們可以暫住一宿,明早離開。” 松華起身離座,向外行去。世深沉聲道:“我不是密宗修行者,我潛入平等院,做了七年打掃廁所的義工,偷學了密法。” 松華站住,面色如霜:“竊法之罪,當入無間地獄。” 世深:“入地獄,我亦甘心。我是為一人而入地獄。” 松華:“何人?” 世深:“宮本武藏。” 松華皺眉,顯然不知此人。世深:“他是日本的劍聖,晚年沈浸在繪畫、雕塑中,他鑄就一尊不動明王的銅像,給予我極大震撼。不動明王法是唐密的根本修法之一,我想探究武藏的精神世界,所以偷學唐密。我無向佛之心,只想破解武學的秘密。” 松華:“宮本武藏……想起來了,我曾用七日,專程去中流院觀看他這尊不動明王。不動明王的製式有典籍記載,自古皆為坐姿,右手持寶劍左手持繩索,而宮本武藏破了佛規,鑄就了一尊雙手持劍、側身站立的不動明王。” 世深:“但是這尊大逆不道的不動明王,並沒有被密宗界批判,反而暗中多有贊聲。” 松華:“嗯,是破了佛規,但它體現出了不動明王的特質,這尊大錯特錯的銅像,我去觀拜,便是牧今師父的指示。” 世深:“密法儀式繁複、制度嚴格,卻能欣賞不講規矩的宮本武藏?” 松華:“世上沒有獨行道,萬物皆陰陽相配,成雙成對。有嚴謹的密法,也必有破格的密法。只是嚴謹的密法為常態的主流,破格的密法為偶爾的支脈,宮本武藏不作密法修行,但一生行跡卻能體現密法真意,這種人百年一出,對規範中的修行者倒是一種啟迪,密法界管這種人叫作'示跡大士'。” 世深:“我們一行人正受到中日兩方刺客的追殺。” 松華:“怎麼鬧成這樣?” 世深前行數步,聲音低不可聞:“因為他是示跡大士。” 指向俞上泉,一指便垂手。 松華看向俞上泉,臉形似又瘦了一圈,吟出一個“阿”字之音。此音為胸喉共鳴,舌頭彈動,而響在體內,密不可聞。 世深卻聽到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