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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方刀

大日壇城 徐皓峰 5154 2018-03-12
殺手進入俞家後,王大水成為空場上一個獨立的點,他的兩腿上越來越冷,那是他的尿液。蹲在窗台下的兩人在殺手入門的瞬間,目光一齊射在他身上。那時,兩腿滾燙。 他已經度過了恐懼的極限,開始放肆地觀察窗台下的兩個人,所受過的特務訓練,令他發現了一個有趣的情況——兩人看似悠閒地抽煙,其實都很緊張,兩人之間似乎有一種相互制約的關係。 他倆精確地重複著各自抽煙的動作,沒有一點誤差。有纖毫的不同,或許就會爆發拼死之搏……這麼說,我是安全的? 王大水產生了一個豪邁的想法——動一動。他的腳移動一厘米,窗台下的兩人沒有反應。王大水左腳輕邁一步,剛要拔腿跑,卻右腿麻木。因為俞家門打開,殺手走了出來。 殺手:“屋裡的人,活著。”郝未真眼中有了亮色,殺手自嘲地一笑,轉向王大水。

王大水呆呆對視。再看此殺手,觀感全然不同,怎麼像是和自己很熟的一個人呢?起碼見過他的照片…… 一個推小車的殺手喊道:“彭十三!” 四輛小車飛速堵住門口,逼住出門的殺手。殺手笑道:“對,我是。” 對,是他。南京總部給的資料裡,有一張他的照片——他混入南京特務訓練班受訓時拍的存檔照片,這張照片的代價是死了三名高級特務。 一位推車殺手叫:“你把韓二哥弄哪兒去了?”彭十三笑而不答。另一推車殺手道:“別問了,肯定活不成了。他能化裝成韓二哥,算咱們瞎了眼!” 彭十三:“我沒有化裝,是你們覺得我像他。哥幾個,你們的眼睛沒毛病!我騙的是你們的印象。” 王大水掏出手槍,怒吼:“別故弄玄虛!老實點!”彭十三笑道:“特務訓練的課程,有偷竊一項吧?偷竊的理論便是我化裝的理論。”

四位推車的殺手一怔,王大水也若有所悟。偷竊的首要技巧,是模仿他人的節奏,如果與他人的節奏保持一致,他人就不會警覺你的動作。在街面上接近一個人,要按照他的邁步節奏;在公車上行竊,目標的身體如何晃動,你也要如何晃動…… 他模仿的是韓二哥的節奏!偷竊的理論是,人對熟悉的事物,往往視而不見,不是靠眼睛,而是靠印象判定。人的印象裡,一個人的節奏是他最顯著的特徵。多數人只能模仿出他人粗略的節奏,彭十三的太極拳修為能模仿出更細膩的節奏,不化裝,卻可裝成任何人。 蹲在牆角的郝未真叫道:“早聽聞太極拳有改頭換面之能,今日見識了,佩服。” 彭十三將俞家大哥打入門內的一掌,已令郝未真看出是太極功夫。彭十三向郝未真抱拳,笑答:“不敢。”

推車殺手們掏出槍。 郝未真:“我幫不上你。” 彭十三:“有心就好。” 推車殺手們的呼吸沉重起來。 王大水按在扳機上的指尖酥癢,扣下扳機的衝動強烈得不可抑制。但他突然聽到頸後響起“啪”的一聲,聲音不像是真實的,類似執行任務敗露時,內心“壞了”的叫聲……還類似七歲時偷看三姐洗澡,體內的炸音…… 又像是真實的,可以感受到它的重量,它是一個熱乎乎的動物…… 王大水不自覺地向後扭頭,眼角余光中,四個推車殺手也都在扭頭。王大水確定脖子後沒有東西,再向四個推車殺手看去,見一人趴在獨輪車上、一人仰面躺地、一人側臥於門口的台階,他們肢體舒展,形同一次正常的睡眠。 剩下的一個推車殺手與彭十三貼面而站,他持槍的胳膊架在彭十三肩膀上。彭十三肩膀略聳,他皮球般彈出,跌在六米外,滾了兩圈,四肢一鬆,便不動了。

彭十三衝王大水發出親切的微笑。 王大水扣扳機的食指癱瘓,再次聽到頸後的聲響。 彭十三的大拇指抽上王大水的額頭。王大水橫飛而出時,腦中有一念:“淞滬戰役以來,我便患上失眠,這下好了,可以睡覺啦。”立刻對自己不滿:“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他沒來得及自我批判,便落地了。落地,心念熄滅。 俞母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打鬥。黑暗樓梯裡走出一個灰色和服的人,戴著雪白口罩。他髮長兩尺,盤於頭頂。髮質柔細烏麗,放下可化裝成女人。 他未影響他人吃飯,因為他和他們已生活了五年。這家人一到日本,他就如同一個家具,擺在了這個家裡。第一年,他自視為一塊毛巾、一個木桶,第三年,他自視為貓狗,第五年,在他的內心,跟孩子們一樣,視俞母為“母親大人”。

母親大人——其實這個女人比我年輕,我活了很久,我的歲數是……忘了……哪一年忘記的,五十一歲還是三十一歲? 我還能呼吸是一個奇蹟,我有過很多驚險的事,但……忘了。 他叫林不忘。林家是日本圍棋世家,兩百年來與本音埅一門爭奪圍棋界領導權。本音埅一門奇蹟般地代有天才,林家始終處於下風。素乃是這代本音埅的當家人,林家對他的判定是“老謀深算,絕非天才型人物”,天才是可怕的,功力深厚的人尚容易對付。 可惜這代的林家仍無天才,與素乃抗爭的不再是林家的人,他們是素乃的同門師弟炎淨一行、野棋士頓木鄉拙。炎淨一行篤信佛道,在三十年前退出棋壇,隱在伊賀山中。頓木鄉拙在五年前,觸犯棋界規則,被取消了向素乃挑戰的資格,一生都無法在棋上戰勝素乃了。

當今,是素乃的太平天下。 頓木鄉拙仍做著與素乃不成比例的抗爭,素乃身在兩百年的名門,頓木是個來自海鷗島的鄉下人,自學成才,沒有師門;本音埅一門與政界、軍界關係深厚,頓木鄉拙僅有一所小棋館和一夥記者支持。 大眾總是同情弱者、厭惡權貴,小報上的素乃是一個陰險的人,頓木是位悲劇英雄。但新聞界在政界、軍界面前微不足道,輿論並不能改變現實。 林家在兩百年裡也曾出過三位天才,無一例外地先天不足,或是心髒病或是肺癆。本音埅一門的天才令人羨慕,他們都有著強悍的肉體。林家的天才與本音埅的天才對決時,兩位當場吐血,一位未等來棋戰便病逝了。 天意要林家做敗者,天意要本音埅興盛——這是林家幾輩人的共識。林不忘出生時重九斤三兩,哭聲嘹亮。這個健碩的嬰兒,令林家興奮了三年。

但他在三歲後,連續不斷地生病,很快瘦成了一把骨頭。林家對他失望了,言:“再等一代。” 身在林家,他沒有學棋。棋是時間的藝術,端坐七個小時仍一手未下,是常見的事情。素乃年輕時曾為下一手棋,端坐兩日兩夜,坐姿不改,英氣不減,博得“不動如山”的美譽。 林不忘的體質無法在棋盤前久坐,坐不住,便沒有下棋的資格。 他學了別的——林家的暗器。林家在戰國時代是一支沒有領地的軍隊,接受各諸侯的僱傭,服務過的諸侯有長衫謙信、豐臣秀吉、德川家康。 德川家康統一日本後,林家的部隊被解散,委任了一個閑職——禦棋司,組織棋界比賽,有較高俸銀。德川家康以錢買兵權,林家接受了。 但專業棋士家族——本音埅一門,以“主管棋界者應為專業人士”的理由,博得德川幕府幾位元老的支持,取代了林家。

林家發誓擊敗本音埅一門,不為奪回俸祿,是為洗刷恥辱,不會下棋所受的恥辱,要從棋上贏回來。林家子弟瘋狂學棋,忽略了林家的祖傳之技——方刀。 他學了。 方刀沒有刀把,為三寸方形刀片,是古戰場騎兵插在護腕甲裡的暗器,當手中的長兵器被敵人打飛後,甩出護腕甲中的刀片飛擊敵面,是救命之法。 《林氏三十二年記》是林家第四代管家物免倉行的雜事筆記,記載了林家棄武學棋的經過,賬簿般列出林家永遠放棄的武技。其中有方刀。 以他的體力,能學的僅是暗器。他原想習武可令他強健,但適得其反。練了方刀,他的體質更弱。暗器,總有陰氣。 十三歲開始,他的左腕上就配有方刀,冰冷的鐵質壓著他的脈搏。 他的體溫低於常人。他的腕部肌肉粗厚得如同蟒蛇的一截,是他全身唯一強健的肉。他的小腿沒有肉形,腳腕細得令人擔心,壓在冬天的厚被子裡,會因為翻身而折斷……

林家兩百年來經營染布的顏料,財富足夠養著他這個廢人,他很少走出自己的房間,到了三十一歲,也無人張羅他的婚事,林家不想讓他嬴弱的血脈延續。 方刀,飛不遠。正方形,在空中難平衡。但在三米內,方刀的力度強過所有飛刀。三米,是一把椅子的範圍。 無人能打擾坐著的我——林不忘有此自信後,悲哀地想到,該下棋了。本音埅對林家的羞辱,林家只能在棋上雪恥,林家對他的輕視,他只能在棋上雪恥。 “我是滅亡本音埅的人,你們沒看出來。”——他去了頓木鄉拙的棋所。 三十一歲才開始學棋,已太晚。學棋的最佳年齡是四歲到五歲,圍棋正如西方音樂,交響樂大師都是神童,學得越早越容易開發音樂天賦。人間污濁,多一年,便無可挽回地遲鈍。

頓木是個長臉漢子,兩腮咬肌隆起,臉上佈滿年輕時擠破青春痘留下的小坑。青春時代的他,很少洗臉吧? 頓木當時三十七歲,雖在京都生活多年,仍帶著鄉下人的典型神態,聽人說話時,總是誇張地皺起眉毛,撅出下嘴唇,一副蠢蠢的樣子。 林不忘:“我學棋太晚了吧?” 頓木:“我十九歲才下棋,不晚。” 林不忘:“別人四五歲就學了。” 頓木:“棋並不是棋子,獨到的感受,才是棋。我在小島上看了十九年海鳥,海鳥飛起飛落,正是下棋。” 林不忘:“……我學棋不為消遣,為做高手。來不及了吧?” 頓木:“為消遣,來不及。做高手,來得及。學棋,要按部就班。做高手,要打破常規。” 林不忘:“我天生體弱,在棋盤前坐不住。” 頓木:“老子言,弱者道之用。弱裡隱藏著強,多坐,就坐住了。” 頓木將林不忘引到一具棋盤前,教他坐下,道:“坐,不是給臀部找個依靠;坐,是讓身體端正起來。” 離開棋館時,林不忘想:“林家兩百年受本音埅壓制,不是林家無才,而是林家無師。”那日,他在棋盤前坐了三小時,認頓木作了師父。 林不忘五十一歲時,仍未能取得挑戰素乃的資格。他是天才,每次大賽,都會留下數盤令人嘆為觀止的棋,但他的戰績缺乏穩定性,在輕鬆擊敗強手之後,往往會敗給庸才。 “遇強不弱,遇弱不強”是林不忘的痛處,他超凡脫俗的構思,往往因一個低級錯誤而崩潰。他漸漸有了“天才林不忘”的綽號,不是讚美他的棋才,而是譏諷他基本功不足。 二十年,他未回林家。二十年,父母已逝。二十年,未練方刀……直到五年前,俞上泉出現。 他見俞上泉的第一眼,便知道擊敗素乃的人到了。這個低眉少年,令他嫉妒:“你比我幸運,早早地學棋了。” 嫉妒折磨得他寢食難安,一個深夜,他闖入頓木家,跪求退出棋界。頓木嚴厲斥責,他說了一個理由——保護俞上泉。 棋界盡人皆知,頓木接俞上泉來日本培養,是為日後擊敗素乃。素乃門徒眾多,品性難測,不得不防有人起惡念傷害俞上泉。 頓木:“你憑什麼保護?” 抖腕,林不忘甩出方刀。 書案的一角滾落在榻榻米上,像座小小的墳墓。從此林不忘退出棋界,成了俞家裡的一個閒人。 林不忘走到俞母身側,斜視窗外。窗外,彭十三擊倒了五位持槍者。 俞母:“這是什麼武功?” 林不忘:“如影如響。林家祖輩的雜事本記載,古戰場幾十年便會重演一種奇蹟——單槍匹馬闖陣的人。” 俞母:“上也有,數万人擋不住一個人——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堵也堵得沒路了,是小說家的誇張吧?” 林不忘:“日本最近的一次奇蹟,是在三百年前川中島之戰,長杉謙信獨闖武田信玄帥營,他刀傷信玄肩膀,全身而退。林家對此的記載是,謙信對自己的壯舉也感迷惑,他是見到戰局被信玄逆轉,情急之下闖營,本是喪失理智後的求死行為。” 俞母看向他,眼白晶亮。 林不忘:“謙信能破陣而入,因為信玄的護衛們均感到脖子後面趴著一隻出怪聲的小動物。信玄的家臣將這一幻覺稱為'如影如響'。” 俞母露出驚訝神情,少女般單純。林不忘瞬間迷茫,這個女人——鼻尖和鼻翼線條搭配之巧妙,龍興寺收藏的宋代瓷器也不能相比。 她冷冷的,令人忽略她的年齡。她十五歲就嫁了人,二十二年來,只是一個家庭主婦。但她的端莊,令師父頓木鄉拙也肅然起敬,跟她說話,謹慎得不敢出大聲,總是緊張地斟酌詞句。 ——這是貴族和平民之間的默契,師父頓木是對抗本音埅的強者,天生蔑視權貴,但也希望遇到一個真正的貴族。俞母便是這樣一個令師父服氣的女人。 俞母的家族是江南世家,名重於明清兩代,她的祖父是福建巡撫,據說曾獨舟入海,與台灣海域的四十一股海盜談判……俞上泉在棋盤前坦然自若的神情,遺傳於此吧? 男孩總是隨母親的……我要盡我所知告訴她。 林不忘“嗯”了一聲,言:“氣隱藏在物質裡,令萬物成形,流溢出物質外,令萬物衰敗。人心,即是氣,一個意志力強的人常有奇蹟,因為心力能改變現實。” 俞母低眉,靜靜而聽。她的髮絲規整,耳垂有一粒朱玉耳釘。 林不忘心生暖意,繼續說:“謙信以必死之志闖營,心力強大,影響了信玄帥營的氣,令護衛們產生幻覺。” 俞母:“這是無法操控的奇蹟。” 林不忘:“可以操控,用武功。古戰場的奇蹟可複現民間……” 不能對你說的,是彭十三上樓的情況。那時,我躲在樓梯上。樓梯區域暗如墨汁,彭十三與我均無夜視之眼,但我們的感觸,已足夠拆招殺人。 我貼於牆面,感觸著彭十三走上樓梯。感觸中的他,不具人形。如同叢林的一隻遇到天敵的野獸,我眉毛以下的全部神經都在作痛,臉上尤為疼,那是即將被撕咬吞嚼的預感…… 彭十三走了過去,對我沒有察覺。我成為一塊牆皮,沒有心念,沒有呼吸。彭十三推開俞上泉屋門時,樓梯間有了微弱的亮度,我想:孩子,我很想保護你…… 這一切,永遠不會對你講。我走出樓梯時,你冷冷的臉上有著一絲感激之情,不易察覺。你以為,我保護了你的孩子…… 左手腕上,方刀冰冷,林不忘幾乎要打個冷顫。他忍住了,忍過了三十八年,冷的還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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