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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心盲

大日壇城 徐皓峰 5209 2018-03-12
法租界南區一座石庫門,窗細如縫,高三層的房間,也如地下室般陰暗。室內,一人擦拭著棋盤。 棋盤高52厘米,重4.5公斤,盤底的四個柱腳狀如花蕾——這不是中國的棋盤,中式棋盤是一塊扁板。 他將棋盤翻過來,擺正。目光平齊桌面望去,柱腳上部肥圓、下端尖利,點在桌面上,四根針一般。厚重的棋盤被輕盈地支起,象徵著人間的輕重緩急。三歲時,第一眼見到它,便被其底部所迷醉。 盤面長四十二厘米,寬三十九釐米,近乎方形。對於豎邊比橫邊多的3厘米,父親解釋:“這是敵我的距離。” 父親早年留學日本,帶回二十三個木箱,其中有此棋盤。五歲,父親教他下棋;十歲,父親去世;十二歲,東渡日本,不覺已有五年。 舊家,舊棋盤。

樓下有四個房間,有五個人。母親、兩個哥哥、兩個妹妹,他去日本,帶著他們。理由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無法照顧自己。隱情是,他要照顧他們,他是家裡唯一掙錢的人。下棋,能掙錢。 十二歲的他,日本棋界形容為“有著百歲老人的神情”。十七歲的他,反而年輕了。他膚色如雪,腮部的毛細血管隱約可見,如同少女,鼻樑與眉弓的線條銳利如刀,兩眼角外端微微吊起,是天生的威嚴眼形。 他很少抬眼,在大眾的印象裡,總是垂頭坐在棋盤前。日本報紙上的照片,只能見到他睫毛的彎線。 盤面上縱橫十九道格線,皆為刀刻。他擦拭著盤面,下垂的眼皮圓滿如月,眼縫中偶爾一亮,似流水的閃光。 樓下寂靜無聲。日本的生活令人語言減少,原以為住回石庫門,家人的話會多起來,記憶裡,石庫門裡的話總是快如鳥鳴……

他打開門,樓梯陡窄,甚至不能並放雙腳,桌椅床櫃是如何搬入房間的?生活,充滿奇蹟,這是生活的本質。 下樓,母親兄妹在吃午飯。五年,令他們養成了不打擾他的習慣。他在桌前坐下,母親給他盛飯。兩個哥哥端著飯碗,站在窗前吃著,望著窗外。 兩個妹妹,一個九歲,一個十一歲。她倆坐在桌前,低頭喝湯。湯麵微微波動,遠方又有炮聲。小妹豎起瓷勺,雙眼從碗邊上冒起,說:“三哥,世上有邪惡。” 他一笑,答:“是啊,棋上也有凶險。”接過母親遞來的飯碗,走到窗口,向外望去。 窗外,黃暗。是暴雨將至的天色,雨不會來,那是戰火的污濁。 “你看,仗會打多久?”“中國會贏嗎?”“我們回來得不是時候。”——此類對話,在他們兄弟間不會發生。自從父親死後,家中便沒有了閒話。兄弟三人只是端碗扒飯,看著窗外。

俞家三兄弟視線的死角,是屋外窗台的正下方,那裡坐著一個戴破草帽的人。他一身補丁,穿草鞋,腰別一桿旱煙袋、一把鐮刀,應是個進城賣菜的農民。 俞家三兄弟自窗口離開後,硝煙中走出一個人,也是草鞋草帽,腰別煙袋、鐮刀。他走到窗台下坐好,抽出旱煙袋點燃,向先來的人說:“來一口?上等的德國菸絲。” 先來的人答:“不,我抽這個。”從衣兜里掏出一個鑲金煙盒,打開,是雪白的煙卷。他的漢語,有一種古怪的音調,“個”的音拖延了一秒才止住。 先來者:“我家在武原,你呢?” 後來者:“……我是三河的。” 先來者:“三河產武士,村正產妖刀。兩個地方很近,村正的妖刀,你有麼?” 後來者:“怎麼可能有?三代德川幕府將軍都是被村正產的刀所殺,在幕府任職的人不會配村正之刀。村正的刀成了幕府的禁忌,兩百餘年,村正的刀匠不敢造刀,手藝失傳了。”

先來者:“誇張,這是在中國才會發生的事。雖然民間流傳著'村正的刀專剋德川家'的說法,德川家也深信不疑,但並沒有壓制村正刀匠,村正一直是產刀的……你是日本人麼?” 後來者一笑:“不是。” 兩人不再說話,默默抽煙。許久,後來者磕滅煙灰,先來者掐碎煙頭。後來者:“報紙上的逸聞欄目,再也不能相信了。”先來者:“給你看看村正的妖刀。”摘下腰間鐮刀。 鐮刀刃上粘了一層土,先來者橫撐左手大拇指,將其刮淨。細看,刃上散落著淺綠色的直紋,紋僅幾毫米長,排列不規則,有些聚在一起,有些散開,像是水田裡隨手撒的一把秧苗。 先來者:“這叫'稻妻',上品工藝才會煉出的刀紋。”

後來者:“村正的名匠怎麼會打一把鐮刀?” 先來者:“不要以中國的事情測度日本。鐮刀在中國祇是農具,日本武道自古有鐮刀技,劍聖宮本武藏早年遭遇鐮刀高手,險些身死。日本鐮刀是殺人的。” 後來者:“中國鐮刀也是殺人的,農民活不下去的地方,鐮刀都是殺人的。” 先來者:“唉,中國鐮刀畢竟只是農民隨手用用的凶器,需要專門的武術家揣摩演練,才能從凶器上升為武技。” 後來者:“中國鐮刀已完成這個過程。” 先來者:“不要吹牛,中國的武將、豪族什麼時候佩過鐮刀?” 先來者:“有,但你看不見,因為它隱身了。聽說過子午鴛鴦鉞吧?” 子午鴛鴦鉞是八卦掌一門的代表兵器,祖師董海川在清朝肅王府任教時,便教王子王孫練此兵器,後傳於京城鏢局。京城混混發現此兵器的勾劃功能專剋匕首,不練八卦門武功,也用它打架,自此氾濫於民間,成了清末時髦的兵器。

後來者用煙袋桿在地上畫出子午鴛鴦鉞形狀,為反向交叉的兩道弧,交叉的空隙為手握處。四個交叉而出的尖,三個尖很短,前上方的尖長長挺出,彎如月牙,有一尺二分。 後來者:“子午鴛鴦鉞,是一把帶護手的鐮刀。” 先來者嘆一聲。 後來者抽出腰間鐮刀:“清朝禁止民間有武器,一些地區五家人才能擁有一把菜刀。鐮刀是唯一可以公開攜帶的刀具,大批前明武將匿藏在農村,研究鐮刀技法,秘密練兵,一度勢力北達遼寧、南至安徽。他們幾次造反不成,消聲滅跡。董海川的八卦掌武功,是這個組織的餘緒。” 先來者嘆道:“任何東西,都是有淵源的。” 後來者:“是啊,這世上的一物一言,都來之不易。” “哧”的一聲輕響,先來者左腳的草鞋帶子斷成兩截,蛇頭一般揚起,又癱下,散在腳的左右。

後來者的草帽缺了一角,先來者的鐮刀搭於他肩窩,鐮刀尖切入衣中。順著刀刃,衣中滑出一滴血。 血落在先來者握柄的指節上。先來者:“我……沒收住,你比我高明。”後來者:“不。我能收住,只是沒有殺心。” 兩柄鐮刀同時脫手,旋轉飛出,剁進地面。刀尖入土的深度和刀把的斜度完全一致。 先來者:“我是武原的平地重鋤。” 後來者:“我是懷柔的郝未真。” 各自點煙。平地重鋤:“我在等人。”郝未真:“我也是。” 兩人以一樣姿勢蹲在窗台下,不再言語。前方五十厘米處,並立著兩把鐮刀,猶如一對孿生兄弟。 中統特務王大水還沒有吃午飯,今日是忙碌的一天,上級先讓他捕殺一位混入上海中統的彭氏太極拳傳人,後讓他捕殺旅日棋手俞上泉。

三年前,中統屠殺了彭家溝兩百五十六人。因為彭家一個叫彭十三的青年擊斃了日本劍道高手柳生冬景。這是一場正規比武,但柳生冬景還有一個身份——日本特務組織“梅機關”的分科科長。當時中統和梅機關為對付蘇聯,有諸多合作。滅族彭家,是給梅機關一個交待。 漏網的彭家人潛入上海,因為淞滬戰役開始後,此地駐有中統大員。 他要報家仇。王大水與他擦肩而過。三小時前,王大水在磐石飯店後院檢查可疑路人,有事離去後,正是他接替王大水,繼續檢查的。 俞上泉是南京中統總部定性的漢奸,殺一個在日本生活且具較高知名度的中國人,可表明抗日決心,對日本人應很震撼吧? 他住在法租界,中統不能公然進入抓捕,但能便衣潛入。在法租界殺死他,運屍到日租界,還是將他押到日租界內處死——可隨機處理。看過俞上泉照片,王大水稍感遺憾,這是一個面目清俊的青年,有著中國人最好的氣質。

“不要怪我,怪你的名聲吧。”王大水默念著,帶五個人潛入法租界。五人他都不熟悉,是南京派來的。淞滬戰役開始,南京緊急成立“除奸團”,都是從各地調來的暗殺老手。 他們頭戴草帽,腰別鐮刀、煙袋,是進城賣菜的農民模樣。王大水也是農民裝扮,懷裡揣著一疊銀票、三根金條,以防行動暴露時,賄賂租界警察。他已是高級特務,親自參加行動,為在戰時多立功。 此次行動沒有危險,俞上泉只是個下棋的。 王大水推著一輛獨輪小車,臀部翹得很高。旁邊行走的殺手狠拍一下他的屁股:“長官,您的腰彎不下來啊,太不像農民了。是不是女人玩多了,腎虛啊?” 王大水暗罵“粗俗!”臉上綻開燦爛笑容。他們是中統臨時抽調來的精英,背景都深,或許有的人已是一地首腦。 “能忍則忍”是特務的第一法則,他忍了。

另幾個殺手都笑了。一個人換下王大水,推起獨輪車。他的腰彎著,臀部不翹,一副農民姿態。 獨輪車上捆紮著蔬菜,六人推著四輛車。一個空手走路的人,是五十多歲的瘦小老頭,臉隱在草帽下,走路顫巍巍,隨時要跌倒的樣子。這樣的人,的確推不了車。 王大水湊到他身邊,想隨便說些話,使得空手走路的兩人顯得自然點。但他的屁股又挨了一巴掌。老殺手:“長官,您兩腳邁得太直了,一看就不像農民,農民要背東西、扛東西,兩腿承重,膝蓋總是彎的——養成了習慣,空手走路,腿也邁不直的。” 像小孩似的,被人連拍兩下屁股,王大水再也忍不住了,壓住喉節,虛聲叫道:“你們什麼毛病,張口就叫長官,很容易暴露的!” 老殺手:“長官批評得對,我們就叫你……'二蛋'吧。”四個推車的人行上來,每人親切地叫聲“二蛋”。 王大水氣得一下站住,他們沒搭理他,繼續前行,發出低低的笑聲。王大水差點怒吼,下令取消這次行動,但自知不能,就追上去,小小地發威:“在戰火紛飛的街頭,想說就說,想笑就笑——你們太不專業啦!” 五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王大水有點害怕,支吾:“我是為大家好。”老殺手:“少說,走!” 王大水“唉”了一聲,乖乖跟著走了。 他們來到俞上泉家門前,蹲在窗下的平地重鋤與郝未真目光交流,均表示來者不是自己等的人。 平地重鋤:“怎麼有這麼多人裝農民?” 郝未真:“容易。” 殺手們分開,推車到空地的四個點上,堵住出路。 老殺手向前走去,王大水本想原地不動,但不敢一人成為一個點。成為空場上的一個點,難免受攻擊。他輕手輕腳地走在老殺手身側。 距窗台三米,老殺手停住,摘下草帽,露出一張年輕的臉。王大水一驚,奇怪自己怎麼一直覺得他是個老人? 噢,是他的身形姿態,令人一望之下,形成“是老人”的印象,以致忽略了細節。他的手背皮膚細膩,明明是年輕人的手。他的嗓音清脆,不是老人的粗渾……難道世上真有迷魂術? 盯著地面上並排而立的兩把鐮刀,他的睫毛忽然萎縮。王大水以為自己眼花,瞪眼再看,見他的睫毛的確彎了。 他:“二位在此,有何貴幹?” 平地重鋤和郝未真:“等人。” 他:“噢,咱們不妨礙。你們是等人,我是進屋殺人。” 郝未真肩膀劇烈抖動了一下,平地重鋤後背貼到牆面,貓撲鼠般蓄勢。郝未真吸了一口煙,平地重鋤的後背離開牆面,也吸了口煙。 兩人相互克制住了,無法起身。 他對郝未真一笑:“朋友,世上總要死人的。”走到石庫門前,敲了下門。 門開,是俞家大哥。他像給衣服撣灰般,在俞家大哥的胸口撣了一下。俞家大哥跌入門內。 俞家的一樓,俞上泉的母親、二哥、兩個妹妹還在吃飯,對跌在地上的大哥視而不見。他入門將俞家大哥攙起,俞家大哥沒有話,一瘸一拐地走到飯桌前,坐下吃飯。 他:“我找俞上泉。” 俞母:“三樓。” 瞥了一眼狹窄樓梯,他指著俞家大哥:“我打了他。” 俞母:“看見了。”依舊吃飯,一副不願再說話的樣子。 樓梯拐角處暗如黑漆。他掏出一隻手電照射,是剝落的牆皮和腐裂的木板。 他走到飯桌前,掏手槍對著俞母腦袋,大喊:“俞上泉!下來!”俞母:“你這麼喊,是沒用的。我兒子在下棋,這時候,他什麼也聽不見。” “咔”的一聲,槍的保險彈開。 他:“槍聲,總能聽見吧?” 俞母:“聽不見。不信,就打死我吧。” 俞母低頭繼續吃飯,他的詫異之色漸變為自嘲的笑,收起槍,道聲:“老人家,得罪了。”未打手電,一步躥入樓梯的黑暗中。 俞母皺起眉頭。樓梯是木製,使用多年,已陳腐變薄,一隻貓走上去也會有響動,卻聽不到他的腳步聲。 他穩步上樓,兩眼如盲。 “眼盲猶可生,心盲不可活。”這是他從小就背誦的比武口訣,剛才莫名的慌亂,便是心盲。 俞上泉只是個下棋的,資料說自幼體弱,十五歲時在棋盤前坐久了,還會咳出血來。這樣的一個人,怎麼令自己產生了畏懼? ……因為,他是個下棋的。對局,等於比武。他是圍棋高手,自然有殺氣。自己剛入門時,覺得他不會武功,精神鬆懈,不知覺中感染了他的殺氣。 凡人的殺氣,也非同小可,憋在胸腔裡,像喝了一劑配錯的中藥。他想,只有將俞上泉視為武林高手,才能完成刺殺。敬意生起後,胸腔內的不良感覺漸漸退去。 三樓,推門,看到一副舊棋盤。 棋盤置於地面,一顆棋子打下,音質清純,彷彿和尚敲響了木魚。他將門縫推開些,見棋盤旁坐著一個消瘦青年,剃了光頭,是俞上泉。 他重踏近前。俞上泉渾然不覺,徑自打子。連續的打子聲令人心曠神怡。 他蹲下,伸指點在棋盤上,要打斷俞上泉。 俞上泉嘀咕著“不好”,將他手指撥開,在棋盤中央打下一顆白子,道:“我這樣呢。”隨即飛快打下七八個棋子,繼而五指連抓,將這七八個棋子盡數收在掌心,露齒一笑:“不行吧?” 他看不懂,卻用力點頭,做出恍然大悟的笑容。 俞上泉繼續打子了,他臉色驟變,想:“我怎麼不由自主地迎合他?如果是比武,我已經死了。幸好他不會武功……不,這就是武功。” 他站起,道:“我原想藉你人頭一用,以接近中統高官,給我的家人報仇……我會另做打算。” 他抱拳行禮,開門出去。俞上泉側過頭,眼皮低垂,似看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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