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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地水火風空

大日壇城 徐皓峰 4332 2018-03-12
日本一代劍聖宮本武藏創立的二刀流,在他死後,傳兩代便斷絕了。 證明宮本武藏存在過的,是一幅他五十六歲時的自畫像、一個他四十一歲製作的黃金刀鍔、一根他二十九歲用船櫓削成的巨大木劍……還有他的武學著作《五輪書》,作於1643年。 五輪是佛教用語,指地、水、火、風、空,宮本武藏用作標題,將書分為五卷。序言中,自陳將毫無保留地著述,但近三百年來,沒有人可以照書恢復二刀流武功,後人普遍覺得他省略了最關鍵的部分。 世深順造研究《五輪書》已四十五年,他和西園春忘行走在一條硝煙瀰漫、空無一人的里弄,說武藏沒有隱瞞,的確兌現了序言的承諾,將一切都寫出來了。 序言用詞平凡,有著大風浪過後的平靜,四十五年來為世深順造反复朗讀。望著街面上晨霧般的硝煙,他忽然很想背誦。

“我創立二刀流已有數年,今天發願著書。今天,是寬永二十年十月初十。我在九州肥後的山上,望天頂禮,祈禱祖先,拜於我佛之下。我是播磨國的新免武藏守藤原玄信,一個六十歲的武士。 “我幼年便傾心武學,十三歲擊敗新當流的馬喜兵衛,十六歲擊斃馬國的秋山,二十一歲到京都,遍會武林高手,未曾落敗。之後周遊列國,尋訪武道高人,經六十多次決鬥,無一失手。十三歲到二十九歲,我不停地比武,不想一晃便十六年過去。 “三十歲時,自知未達宗師境界,反思以往勝利,只是我天生力大,或是運氣好,或是對手技法有弊病……我如此評價自己,勤勉修行,五十歲時終於徹悟。之後,我醉心於繪畫、鑄造等藝術,每每無師自通。 “我的這本書,沒有引用佛道儒的一句話,也不參考古代的武術書。我寫的是我的體悟。相信我,我把一切都寫下來了。”

世深語音清朗,如少年人的讀書之聲。西園沒想到一個八十三歲老人的嗓音竟然如此動聽,而自己在三十六歲後,嗓音便有了雜質,現在的自己已七十二歲,說話像推開一扇朽壞的門般刺耳。 西園陷入深深的自卑,不願再說話。兩人行出二十幾步後,世深道:“武藏創立了二刀流,左右手都拿劍,像農民打架一樣。沒有受過劍法訓練的人,手上多一件武器就佔一份便宜,所以農民打架都是兩手各拿根木棒,掄圓了打。受過訓練的人則知道,用一件武器,一定比用兩件武器好。因為拿兩件武器,就將力量分散了,而且令自己分心,靈敏度降低。” 西園一驚:“你的意思是,宮本武藏不懂劍法?” 世深停住,盯著裡弄口的硝煙,似乎硝煙後藏著三百年前的真相。世深:“他是日本的劍聖,說他不懂劍法,太違逆於常識。可惜,這是事實。”

西園叫了一聲。世深語調悠然:“我研究他的《五輪書》已經四十五年,開始我被書裡的實戰經驗吸引,覺得其技法非常直率,超越了以往劍派。但很快就發現,這些技法沒有超越,甚至不如以往劍派高級。學習這本書,你可以迅速成為一個街頭鬥毆的狠角色,但一輩子成不了一流劍士。” 西園又叫了聲。世深沉聲道:“我的結論是,他根本沒學過劍法,他沒有老師。但他是個天才,所以他直率的技法,成了降服天下劍士的精妙之招。他的徒弟沒有他的天才,那些技法就暴露出粗糙的本質,他的劍派沒法流傳下去。” 西園小聲論證:“後人照他的書練習,無法成就武功,都懷疑他的秘法沒寫在書上。但他又信誓旦旦地說,他把他的武學全部寫下來了……難道他沒有說謊,真的都寫下來了,只是他的技法根本就練不出高級的武功?”

世深點頭,西園:“既然他的劍法並不高級,你為什麼還要耽誤四十五年?” 世深:“他畢竟是一代劍聖,四十五年來,我一直希望是我錯了。” 西園:“現在,你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看法?” 世深盯著弄堂口的硝煙,擺手錶示不作回答。西園順他視線望去,見硝煙中走出一位穿黑色西裝的中年人,右手拎著一截灰布包裹。 包裹打開,是一柄長刀。 刀長兩尺六寸,鞘為綠色。草木綠色給人以生機感,此鞘則綠得冷冰,近乎死亡。柄上綁紮著密集細線,便於吸汗,線是紅色,鮮豔如血。綠鞘、紅柄的色彩搭配,令西園想起毒蛇的表皮,感到一絲噁心。 世深卻像第一次看到女人裸體的青年,眼神熱切,喉結滾動。 中年人梳著規整分頭,兩腮的肉稍有鬆懈,而脖子像一截橡膠皮管般,肌肉嚴密,血管深藏。

世深:“千葉虎徹?” 中年人:“對,是它。” 有名字的刀,像人一樣受尊重,甚至比人受到更多的尊重。在傳說中,這樣的刀能夠改變人的命運,等同山神靈鬼。 中年人:“千葉是一刀流祖師的姓氏,它以祖師姓氏命名,只有本門護法才能用它。四十五年前,它是你的佩刀。你脫離一刀流後,它又經歷了兩代主人,在前年傳到我手。” 世深:“它太絢麗,不祥。” 中年人:“是的,三年來,我時時感受到它的不祥。它斬殺本門的不肖之徒,刃上已有十七條命。” 世深:“又增加了兩人?我用它時,紀錄是十五個人,我原以為在法制社會,這就是它的永久紀錄。” 中年人:“社會有法制,流派有門規。” 世深:“我放棄本門武學,去研究宮本武藏的二刀流,辭掉警備廳教官的職務,讓本門失去發展機會,算是不肖之徒吧?”

中年人:“你的功過是非,已是兩代前的事了,我不予追究。我只希望你自重,不要妨礙我在上海辦事。此事是一位軍部重臣委託,辦成了,利於本門發展。” 世深:“殺一個無辜的人,以換取利益——本門何時變得如此下流?” 中年人怒喝一聲,握住刀柄。 世深:“我以一刀流的密語給你去信後,你沒去殺人,而是趕來見我,說明你還是懂規矩的,尊重前輩。你不要殺那個人,我也不取你性命,你回日本吧。” 世深揮揮手,示意談話結束,神態之傲慢,好像面對的不是一個劍士,而是一隻隨時可以踩癟的昆蟲。 中年人左腮痙攣,握柄的手青筋暴起……他還是沒有拔出刀,長呼口氣,調整語調,平緩地說:“他是個中國人。” 世深:“他是個天才。”

中年人:“他給日本造成了許多尷尬。” 世深:“天才就是給世人製造尷尬的,這樣世人才能進步。” 中年人:“他不是劍士,是個下棋的。你究竟跟他有何淵源,要這麼保他?” 世深:“你越功利,世界對你來說就越神秘。你只能理解權錢交易,哪能理解我的事?你只要記住,不對他下手,你就保住了你的命。” 中年人兩眼瞪大,下巴不住抖動,憤怒到極點。他低喝一聲:“不可原諒!”霍然拔刀。 拔刀後,他的憤怒便消失了,整個人變得靜穆。 站在旁邊的西園一瞬間也變得靜穆,因為刀光。 刀指世深,像是古井中反射的一泓月光。 世深凝視刀尖,輕聲道:“你有'無聲取'的名譽,比武沒有刀劍相碰之聲,因為你的對手沒機會碰到你的刀,便被你擊中——你真有那麼快麼?”

中年人沒有搭話,刀光射向世深咽喉。 西園不由自主眨了下眼,耳邊響起一聲清脆的鐵器撞擊聲,猶如寺院法事奏樂中拍響的镲,可以打消所有俗情。 西園睜開眼,見中年人的刀已回鞘,他和世深站得很近,像是一對在耳語的朋友。世深背在身後的左手握著短如匕首的小刀。 中年人一臉欣慰,道:“兵器相撞的聲音,真好聽。”鞠躬行禮,轉身而去,行到弄堂口時,驟然跌倒,上身陷在硝煙裡,兩條腿抖了幾下,便不動了。 世深嘆道:“我不想殺他,但他出手太快。” 綠鞘紅柄的千葉虎徹,像一個著裝艷麗的少婦,躺在屍體旁。世深拾起,拔刀。僅拔出兩寸,便不再拔。刀光如水,似非鐵質。 世深道:“我已老朽,而你嶄新如初。” 刀光映於西園臉上,是一片雪白方形。這一片刀光,彷彿永恆的青春,西園禁不住雙手合十,默念一句“我佛慈悲”。

世深將刀歸鞘,對屍體誦念:“嗡!阿——夢——尬!維路恰納,嘛哈幕得拉,瑪尼帕得瑪,揭瓦納,普拉瓦盧,答——雅——哄!” 此是日本僧人度化亡靈的真言,名為大光明真言。死亡,是一種光明。 觀看比武,令西園沉浸在一種巨大的美感中,聽到真言,方想到有一個人死去了。他鬆開合十的雙手,仇視著世深:“為了個中國人,你殺了自己的同胞!” 世深腰彎,顯得更為衰老。西園吼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那個中國人是誰?” 世深:“一個可以成為宮本武藏的人。” 西園一驚,頓時失語。 世深:“蒼天終於憐憫我,給了我一個破解宮本武藏秘密的機會。一個中國人即將挑戰日本圍棋界第一人素乃,報紙上刊登了他以前的棋譜,我一看之下,大為吃驚,他的招法非常直率,就像一個不會下棋的人。但他的天才,令他不可戰勝——這種情況,與宮本武藏一樣。”

西園:“我知道!你說的是俞上泉。” 世深“噢”了一聲,道:“蒼天賜給我這個人,他去練《五輪書》,等於武藏重生,我四十五年來的所有疑問都可以得到解答!” 西園被他的思路震驚,垂頭不語,思索著自己知道的俞上泉。 他是少年天才,十一歲殺敗北京四位圍棋國手,成為中國圍棋第一人。日本棋界歷來輕視中國棋界,因為兩百年來,中國圍棋沒有職業化,技法落後,但他的天才還是震驚了日本第一人素乃。 素乃有將他接到日本收為弟子的計劃,他的使者尚未派出,一個叫頓木鄉拙的資深棋士捷足先登,趕到中國造訪了俞家。 頓木與素乃不和,素乃出於第一人的尊嚴,見頓木已與俞家接觸,便不派使者。經過跟俞家長達一年的協商,頓木將俞上泉接到日本,收為弟子。 頓木與日本新聞界關係良好,多年來一直有俞上泉的報導,說他是“麒麟少年”。麒麟是傳說中的神物,日本大眾歷來崇拜天才少年,他沒有因為是中國人而受到歧視,反而人氣極高。 棋界均知,頓木培養他是為了擊敗素乃,隨著他的長大,將發生一場震盪日本的棋戰。兩個月前,十七歲的俞上泉在全日本圍棋聯賽中取得高勝率,獲得挑戰素乃的資格。素乃已六十四歲,簽署應戰協議後,便趕回北海道故鄉,深居簡出,調養身體。一個月前,俞上泉回到中國,報紙上說他要在自己的出生地尋找靈感。 他生在上海。 西園謹慎問:“素乃怕輸,所以委託日本軍部在上海除掉俞上泉?”世深:“素乃棋風強悍,敢打敢拼,總是正面作戰,棋如其人,我相信他的人品。從他積極備戰的行為看,他對此次天才的碰撞,也是心存期待的。” 西園:“他門下弟子眾多,難免有人為保住師父名譽,而出此下策。”世深:“人一旦形成集體,便難免卑鄙。” 西園思索著這句話,突然大笑:“哈!你在耍我,人的天賦是有限的,搞化學的天才去搞物理學,可能就是個白痴。俞上泉是個圍棋天才,但說他練武也是天才,未免太荒誕了!” 世深神色莊重,沉聲道:“業有專功,隔行如隔山——這是西洋的學術,而東方文化則是觸類旁通的,每一門專業的精華都是同一個東西。宮本武藏武功絕頂,他晚年畫畫、作銅鐵工藝品,作為畫家、技師,也是絕頂。” 西園想起青年時參拜高野山寺院,見過宮本武藏繪製的達摩像,以草書的筆法畫就,有著曠世豪情。想著這幅畫,不由得“噢”了一聲。 世深仰頭望天,硝煙之上,是爽朗晴空。世深:“不用想了,我們去見俞上泉。”抬步前行,西園急問:“為什麼要帶上我?” 世深:“上海是個比東京還繁華的地方,可以看到最新的美國電影。我只看一種電影——西部片,片中的成名槍手,身邊總帶著一個給他寫傳記的人。槍手死於槍戰後,這個傳記作家就回家寫書了。一條命一本書。” 西園怔怔看著他。世深:“你當我的作家。”說完一笑,步入硝煙。 西園三四秒後,整了下領結,跟入硝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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