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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日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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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

  • 武俠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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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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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寂寞身後事

大日壇城 徐皓峰 3790 2018-03-12
他是一名牙醫,在上海的“日本女子牙醫學校”任教。他叫西園春忘,淞滬戰役打響時,已在上海生活了十七年。他七十二歲。 他是個勤勉的人,十七年來,每晚都會寫三千字以上的信。信的內容涉及上海的方方面面,有教師工資數額、棚戶居民的衛生狀況、餐館的食譜……都是他辛苦蒐集而來,每晚抄完這些瑣碎信息,他會留出兩個小時,寫屬於自己的文字。 已經有三十五萬字了!他對這三十五萬字反復修改,最終決定刪減為二萬字。多年的寫作,令他逐漸醒悟,越複雜的文字越沒有價值。 三十五萬字中有著過多的感性,比如:“中國,漫無邊際!即便僅是華中地區,其漫無邊際也令人暈眩。但這種暈眩感,讓我明白了中國對日本的意義。” ——這樣的文字令他羞愧,那是十七年前他剛到上海時所寫,當時他五十五歲。五十五歲,多麼年輕!三十五萬字中濃縮著他十七年的歲月,含著一個活生生的自己。

但他決定把自己從文字中剔掉,剩下的二萬字將以強大的理性征服後人。更好的是,對現任日本政府產生影響——他對此期望不高,因為他只是一個職位低下的間諜,而且生命危在旦夕。 淞滬戰役開始後,中方取得絕對優勢,擊下日本飛機四十餘架,兩次重創日本軍艦出雲號,攻入日軍在上海郊區的墳山陣地……他所在的日本女子牙醫學校進駐中國士兵,他翻牆逃出,正奔走在一條陰暗的里弄中。 他穿黑色西裝,拎著一個咖啡色公文包,即將走出裡弄時,弄口擁入一夥手持砍刀的市民,喊:“你——日本人?” 他鎮定回答:“跟你們一樣,中國人。” 說完,他意識到自己的仁丹胡還沒刮掉,那是日本人的典型特徵。 他被押走了。 看著綁在身上的粗大草繩,他後悔剛才沒有說出:“對!日本人,一個理論家。”

西園春忘被押入一座酒樓的後院,預感死期將至,問持刀市民今天的日期,得到的回答是“8月21日”,追問:“哪一年?”持刀市民奇怪地看著他,說:“1937年。” 1937年8月21日……我已在世上活了這麼久。其實他知道今天的日期,來到中國後,就養成了翻看皇曆的習慣,皇曆寫有每日凶吉,今天不宜出行,宜洗浴。 他應該洗個澡,老實待在牙醫學校。進駐校園的中國士兵只是將日本教員監管起來,並沒有懷疑這是間諜機構。校園內有行動自由,可以從容地將材料銷毀。 但他不能銷毀那三十五萬字,那是他一生心血,能夠影響日本的未來。 所以,他逃了。 三十五萬字裝在咖啡色公文包中,被一個持刀市民拎著,送給一名中國軍官。軍官坐在一張乒乓球案子前,案子上堆滿各種繳獲品。

院子中排隊站著四十餘人,都有間諜嫌疑,逐一走到乒乓案子前接受審問。西園之前是一個背駝如弓的老人。看到有比自己更老的人,西園莫名地欣慰,狂亂的心竟安定下來。 老人走到軍官跟前,軍官從乒乓案子上揀出一把日本刀,刀鞘為乳白色,有銀花雕飾,僅七寸長,再短一分就是匕首了。 軍官:“這是什麼刀?” 老人:“實在不能算是刀。日本武士的佩刀是一長一短,名為太刀和小太刀。這款刀比小太刀還短,是婦女和商人佩戴的,和外出時拿折扇一樣,主要是裝飾作用。” 軍官:“這種小刀叫什麼?” 老人:“小刀。” 軍官笑了,繼續詢問。老人說他的女兒在上海經營餐館,他隨女兒生活,並出示了身份證。軍官:“正打仗,為何上街?”

老人:“女兒不讓我上街,但我喜歡上了一種中國食品——腐乳,已經兩天沒有吃了。”軍官笑笑,揮手放行。 老人卻不走,盯著兵乓案子上的小刀。軍官嘆口氣,道:“畢竟是凶器,不能還給你。”老人舉起右手,道:“對於我,不是凶器。” 他的手指細長白淨,手背沒有老年人常有的皺皮,如果不是一塊暗黃色的老人斑,便是一隻年輕人的手。 但這隻手沒有拇指。 軍官面色慎重:“怎麼回事?”老人平淡回答:“年輕時弄的,不值一提。”軍官:“賭博出老千,被人砍的?” 老人右眉跳了一下,不置可否。軍官:“現在是戰時,真的不能還給你。”老人雙手插入衣襟內,閉上眼,坐於地上。 這是不給便不走的表示。 軍官:“你握不住它,何苦要它?”老人沒有睜眼。左右士兵要把老人架走,軍官擺手阻止,轉而招呼其他人審問。

西園走上前,軍官拉開咖啡色皮包。剛才,西園春忘已懷死志,現在他有了一絲活的希望,因為那個沒有大拇指的老人,令他想起少年時聽到的一個傳聞。 日本明治維新後,頒布禁刀令,武士階層被取締,許多劍術流派就此消亡。幾十年後,在國粹人士的策動下,警察署開設了劍道課,聘請劍士執教。這是劍士生存下去的不多的機會,競爭激烈。 一刀流出現一位強者,他公開比武,擊敗五名競爭者,取得教習職位。比武以木刀代替真劍,並要戴頭盔、胸甲等護具。五次比武,他均一擊便結束戰鬥,一擊之下,對手或木刀折斷或頭盔開裂。 他驚人的力量令大眾崇拜,頌為“百年一出的強者”。警察署舉行教習就職儀式時,他沒有出現,一個十三歲的男童代表他送來一方黑底紅紋的漆盒。

漆盒中是一截拇指、一封信。 信中說,隨著西方文明的入侵,東方世界趨於功利,他的武功不知不覺也變得功利,一味追求力量,而忽略了劍的藝術。現在他已明白自己的錯誤,所以不能接受教習一職,並切下拇指,向世人表示追求力量的錯誤。 他的舉動遭到西化人士的詬病,說是傳統文化毒害了他。但他感動了大眾,大眾在他身上看到古代劍士的求道精神,期許他終成大器。 可他再沒有進入大眾的視野,幾十年來音訊全無。他的名字叫世深順造。 ——這個坐在地上的老人,會不會是世深順造?西園春忘強忍著激動。軍官翻看公文包中拿出的文稿,皺起眉頭。 西園的稿子是漢字,按日本傳統,正式文章要用中文。雖然明治維新後日文推廣,仍有一些貴族堅持用漢字。

西園家族是貴族,曾在明治天皇逝世後,兩度組建政府內閣,西園春忘屬於這個貴族的支系,自小家境貧寒,但他為自己的血統驕傲,平時寫作皆用漢字。 軍官抬起眼,眼光冰寒:“你是間諜。” 西園瞟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老人,回答:“是理論家。” 軍官面露詫異。西園前跨一步:“西方文明的入侵,讓亞洲變得功利,你們國民政府奉行的是英美體系,日本還在堅持東方文明。所以中國與日本的衝突,不是地盤之爭,而是文明之爭。” 軍官神情索然,道:“國民政府提倡言論自由,你可以有任何想法。”低頭繼續翻看文稿。西園注意到坐在地上的老人睜開了眼睛。 一雙黯淡無光的眼。 軍官念道:“把中國的王道換成日本的皇道——這怎麼回事?”西園:“中國的王道缺乏穩定性,臣民可以推翻帝王,頻頻改朝換代,必然使全民缺乏信仰。日本的皇道是萬世一系,皇族千年只是一家,所以全民心態穩定,凝聚力強。”

軍官:“一家人永遠做皇帝?” 西園春忘:“一個沒有絕對權威的社會,是悲哀的。” 軍官又翻看幾頁,吩咐左右士兵:“把他關起來。” 西園瞥了老人一眼,心中感嘆:可惜他不是世深順造。 西園被押出院子後,軍官抓起兵乓球案上的白鞘小刀:“能從我手中拿起來,刀就可以帶走。”軍官鬆開抓刀的手掌,展平。 刀託於掌上,輕易便可拿走。 老人的眼依舊呆滯,站了起來,駝如彎弓的後背緩緩展開,青年人一般直順。 軍官斜靠椅背,似乎沒注意到老人脊椎的變化,懶洋洋地說:“快點。” 老人伸出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但在胸前停住:“聽說太極拳有名為'鳥不飛'的絕技,可以向我解釋一下麼?” 軍官依舊斜坐,語氣變得莊重:“鳥不飛,是先祖彭孝文的絕技,麻雀在他的手掌上飛不起來。麻雀起飛需要爪子蹬地借力,但麻雀爪子在先祖手掌上一蹬,先祖就把力化掉了。麻雀始終找不到發力點,所以飛不起來。”

老人嗓音陰沉:“在力學上很巧妙。我更佩服他的心境,只有純無雜念的心,才能預感麻雀的動向,否則等爪子蹬了再化勁,是來不及的。” 軍官坐直上身。 老人出現笑容,猶如裂開的傷口。 只有笑容沒有笑聲,笑容退去後,老人說:“日本的規矩,比武前要互報師門。日本的劍聖叫宮本武藏,他的武學叫二刀流,可惜失傳。我原有師門,但我三十八歲退出此派,四十五年以來,一直在研究……” 軍官:“二刀流?” 老人再次現出誇張的笑容,依舊沒有笑聲:“很難,宮本武藏留下的文字並不多。”停在胸前的右手向軍官伸來。 動作極慢,四根指頭一觸到刀柄,便停住了。老人的眼神依舊暗淡,道:“我已經八十三歲,比武的成敗,對我沒有意義。你還年輕,我不想你受挫。”

軍官:“這是比武麼?沒人知道咱倆在幹什麼。” 的確,在滿院人眼中,只是一個人要從另一個人手中拿東西。他倆的對話,無人能懂。 老人的瞳孔忽然兒童般黑亮。這種高純度的黑色存在了一秒,消失後,老人言:“比武不是比給別人的,是比給自己的。” 軍官失去了所有表情,道:“知道,拿吧。” 老人的四根手指握住刀柄。 兩人的小拇指均跳了一下。 兩人的身形就此不動,七八秒後,老人輕聲問:“可以了麼?”軍官點頭,老人抬手,握刀撤離了軍官的手掌。 老人退出兩步,站定。 軍官自座位站起。 兩人的神情均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軍官:“刀可以帶走。”老人:“我還要帶走一個人。” 軍官目光寒星般一閃。 老人:“那個理論家。” 西園春忘和老人行在街上,詢問他以何種理由讓軍官放了自己。老人:“我對他說,你感動我了。” 西園:“只是這句話?” 老人:“沒有你是間諜的確鑿證據,所以他賣給我一份人情。” 西園:“你跟他不認識,怎麼會有人情?” 老人解釋,他與軍官手部一接觸,均發現對方功力比預測的要深,繼續比武將十分凶險,可能雙雙重傷。他用一句“可以了麼?”暗示雙方停手,軍官便停了下來。 如果一人收勁時,另一人趁機發力,便可殺死對方——兩人均沒這麼做。短短的幾秒,令兩人之間產生常人難以企及的信任感。 西園無法理解,但他堅定地說:“你是世深順造!” 老人一笑,沒有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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