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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十六節

國術館 徐皓峰 12701 2018-03-12
五千塊錢有很大作用。 二舅給二老爺一把他房門的鑰匙,這樣我再來就不用委屈待在堆煤的小屋,而可以在二舅屋裡坐上沙發,從酒櫃裡取茶喝了。 不久,在瓦礫堆中堅守的姥爺有了結果,終於多贏得一間房子。 其時正逢他的九十大壽,便召集親戚們去聚會。過完這個生日,養育過三代人的院子便再也沒有了。 我的父母從鄉下直接趕回,手提多種農產品在瓦礫中小心行走,時不時蹦跳一下。大舅、二舅攙著二老爺也來了,這是二舅三十二年來第一次回姥爺家。 吃飯拼了兩張桌子,直頂到床邊。姥爺和二老爺坐在床上,居於首席。二老爺幾杯酒喝紅了眼睛,看著我母親和大姨、二姨,忽然表情焦慮,說:“哥,你沒兒子,我這倆兒子,你看上哪個,過繼給你。”姥爺沉默半晌,認真地說:“不了,你那兩兒子,我哪個也沒看上。”引起滿桌人大笑,二舅笑得最厲害,端起酒杯敬姥爺,喝道:“您志向高!”姥爺並不回應,二舅繼續說:“您當年的脾氣,可是夠大的,一句話能把我傷死。”大姨叫道:“說什麼呢!”二舅:“大姐,今天你別攔我說話,我知道大爹不高興了,但你聽我說下去,一會我又能把大爹逗高興了。”二舅說二老爺入獄後,他和大舅投奔姥爺,姥爺把煙都戒了,省出錢給他倆買糖吃。二舅衝姥爺抱拳,說:“大爹,謝了。”姥爺勉強笑笑,二老爺卻挺起脖子,似乎酒醒了。

二舅衝大姨一眨眼,說:“怎麼樣,我說能把大爹逗笑了,就能把大爹逗笑了。”我的母親性格剛直,冷冷地說:“你的長輩是讓你這麼逗來逗去的麼?”二舅扑哧一笑:“好,那我就逗你。”他拿酒杯在我父親的飯碗上碰一下,說:“三姐夫以前官運亨通,後來怎麼被免職了?說明是你克夫。”父親疑慮地轉頭看母親,似乎對這話的真偽難以確定。母親氣得臉色煞白,下意識地瞟我一眼,母性的本能期待得到孩子的保護。 母子的奇妙關係,令我大腦一片空白,當下作出反應,手拍桌子,吼道:“二舅,你找挨揍吧!”說完這句話,全身麻木,意識到我為二老爺所做的一切努力已前功盡棄。二舅愣愣地看著我,支吾道:“你別插嘴,我和你媽是一代人,我們有我們的玩笑。你要插嘴,二舅可就真下不來台了。”目光中竟有哀求之色。

我媽喘上一口氣,怒喝:“誰跟你開玩笑!”二舅忙說:“三姐,我玩笑開大了,自罰三杯。”二老爺起身,對我母親說:“唉,他從小就愛胡說八道,別在意。”手伸向二舅,說:“打你個混球。”二老爺揮手打去,沒夠到二舅,二舅便斜過腦袋來,讓二老爺拍了一巴掌。二老爺笑起來,聽聲音是真的很高興。眾人也跟著笑起來,讓過了這場風波。 又吃喝五六分鐘,二舅開始評論美國總統布什,大家都覺得他分析得有道理,我的父母也聽得十分投入。 講到精彩處,二舅忽然垂下頭,輕聲說:“我小時候在這長的,我只想在這待夠兩小時。”說完起身往外走。二姨拉住他,說:“別走!起碼吃完這頓飯。” 二舅:“我到外面抽根煙。” 二舅出屋後,眾人一片欷歔。大姨說:“其實他也挺苦的,他願意說什麼,就說什麼吧。”一拍大舅:“你倆到我們家時,你都上初中了,他還是個小孩,心理承受能力跟你不一樣。”大舅仰頭望著屋頂,並不搭話。

姥爺和二老爺面無表情地端坐在桌子盡頭,目視前方,一先一後地各喝一口酒。二姨跑出屋去,很快又回來,壓低聲音說:“他在院裡哭呢。”母親把桌上的煙盒推到我面前,小聲說:“給他個面子吧。”我抄起煙,出了屋門。 院中堆滿捆紮的紙箱,是搬家的準備。二舅站在只能邁兩三步的空地上,來回踱步。他見我掏煙,忙說:“抽我的吧。”遞給我一根煙。 我倆並排站立,填滿了空地,再沒有走動的餘地。他紅著鼻頭,眼掛淚痕,給我點上火後,說:“屋裡的人沒一個我瞧得起。我今天來不是看人,是看這院子。”我:“二舅,你是個有感情的人。”他:“不,我恨這院子,我的童年不快活。但這院子要毀了,我有點'惺惺相惜'之情。”我:“二舅,用這句成語不准確。”他問該用什麼,我想想,說:“兔死狐悲。”他長嘆一聲,大致贊同。

我請他原諒我剛才衝撞他。他拍拍我,說:“二舅明白,你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倆又說起了基金會的大計,他打算有錢後重建家族祖墳,給姥爺、二老爺修築豪華陰宅。 他委屈地說:“其實我對大爹有一份很深的孝心,但今天他生日,給他修墳的話怎麼說得出口呢?”我:“不說的好,不說的好。”大姨在窗口觀察我倆,見有說有笑,就把我倆叫回屋去。眾人說了陣閒話,便結束飯局,先後告辭。 姥爺送大家到院門,二舅告辭時,突然抓住姥爺的手,說:“大爹,你原諒我,你原諒我。”姥爺目光清澈,發出慈祥笑容,點了點頭。 大舅、二舅扶著二老爺,母親、我扶著父親,走出瓦礫後在街面上分手。母親問了句:“你們怎麼走?”二舅說:“打的。”伸手攔了一輛。

二舅充分顯示孝心,說二老爺累了,車一直打到郊區。這裡到郊區,至少兩百元,不是搬運工所能承受的消費。我媽批評二舅人前逞強,大舅沒有言語。 二舅和二老爺坐車遠去後,大舅去坐地鐵,我們一家人則去坐公共汽車。我對二舅打車的行為倍感欣慰,覺得從今以後二老爺的生活有了保證。 父母回家後,便開始大掃除,直至一塵不染。晚上彤彤放學歸來,受到母親的熱烈歡迎,父親則埋怨我找的女友歲數太小,並在晚飯時囑咐我:“你今晚睡沙發。”遭到母親的白眼。 第二天,我和彤彤睡了個懶覺,十點多彤彤起床上衛生間,正逢在客廳剝豆角的父母,他倆熱情地跟彤彤打招呼,令彤彤大受刺激,回來告訴我:“你家不能待了。”父母厭倦了鄉村生活,不打算回去,我和彤彤的二人世界宣告結束。但我們還有未來,那就是姥爺家搬遷換來的房子,一年後我將有一套兩居室。

我勸彤彤“守得云開見月明”。她咯咯笑了,說她還是小孩,不想這麼快進入成年人的煩惱,班上有個男生每到上階梯教室的大課時就緊緊挨著她坐,令她半邊身子火燒火燎。她半真半假地說:“要不我先跟他好一年,等你有了獨立住房,我再回來?”我告訴她,小男生不能信任,那不是愛情,是性騷擾。 她又咯咯地笑了,這種笑聲我很不習慣。愛情只是一瞬間,會被生活瑣事迅速瓦解,或是轉化為純粹的性慾。我忽然想起了針灸老先生的愛情——那卷退色的醫學筆記,我並沒有幫他整理,甚至他手術出院後,也沒去看過他一次。 半年來,我的全部心思消耗在二老爺身上,以致忽略了他。我自床上跳起,給老先生打去電話,老先生虛弱的聲音響起:“你很久沒來了。”我連連致歉,說我會盡快幫他整理醫學筆記,如果他對我不再信任,我可以把筆記歸還給他。他說:“不必了。我就要離開這裡,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五雷轟頂,我霎時間參悟他話中的隱語,他找到了兩個極品女人,完成大業,即將飛往冥王星。

我為他的成功而狂喜,聲音顫抖地說:“我明白,明白。我只想最後見您一面,下午到您家好麼?”老先生:“三點。”一面就是永別,想到冥王星上的寒冷氣候,我幾乎落淚。中午完全沒有吃飯心情,下午出門時我帶上了彤彤,想讓老先生看到,我也有一個極品女人,已成功了一半,我們還有在冥王星上見面的希望。 三點到達時,老先生午睡未醒。我和彤彤在師母房間聊天,這個七十八歲的杭州女人,雖然白髮蒼蒼,但眉眼並未走形,可看出青年時代的清麗。她在杭州的房產被她的弟弟侵吞,告訴我倆,她決心上訴法院,兩眼發出堅定的目光。 我不由得感慨,當她在世間卓絕鬥爭的時候,她的男人已作好了去外太空的準備。彤彤被師母的豪情折服,一直陪著說話,當師母說要到杭州攔市長轎車時,老先生睡醒,走到這屋。

他見到屋裡的彤彤,一下愣在門口,隨後向我使個眼色,我點頭,我倆無聲地交換了信息:“她——極品女人。”老先生臉色陰沉,沒有再往屋裡走,向我作個手勢。於是我隨老先生去了他的房間,他讓我坐下,關上屋門,輕聲說:“再湊一個,你就能去冥王星。我的理論能否實現,全看你了。”目光中滿是期許。 我大驚:“您不是就要去了麼?” 我聽錯了。老先生用一生積蓄在永定河邊買了套三居室房子,不是要去冥王星,而是去郊區養老。那裡無噪音騷擾,有新鮮空氣。 我感到十分洩氣,他也情緒不佳。他從枕頭邊拿出一盒巧克力,和我一人一塊地吃了。嚼著巧克力,我說:“你搬去郊區後,盡量少見客。”半晌後補充:“你身邊的人好人少,萬事小心。”他顯得很難過,說:“以後你我就離得遠了,見一面不容易啦。”我連忙表示,不過就是多四十幾公里而已,也就是多一小時車程。他擺擺手:“多一小時,許多事情就不一樣了。”我倆欷歔不已,他說:“就當這是咱倆的最後一面吧,我要把最後的秘訣傳給你。我對你再無隱瞞了。”感動得我起身離座,向他深鞠一躬。他一字一頓地說:“秘訣就是,只和極品女人睡覺是不夠的,還要有感情。”我:“談戀愛?”他敬畏地點了下頭。

我思量半晌,問:“如果真愛上了,還捨得去冥王星麼?”他仰頭,凝視著天花板的一塊污斑,說:“愛情總是生死離別。”告辭時,老先生握著我的手,滿含深意地看了眼彤彤。幫他關上防盜門後,我倆下樓,行至拐彎處,聽身後“哐啷”一響,抬頭見老先生打開防盜門,向我揮手。 我肅立,向他揮手。他默然看著,關上了防盜門。 下樓時,彤彤跟我說:“你師傅真給你面子,見你帶人來了,就一直送。”我:“不是因為你,因為他預感到,我和他再也見不到了。”彤彤不理解,問:“人和人之間,那麼容易就見不著面了?”我:“這就是我和你的代溝。我的生活經驗是,人跟人很容易就見不到了,隨便出點事,便是咫尺天涯。”我和Q便是咫尺天涯。 她在木樓中不知好壞生死。也許,她和小區主任一直在幸福地生活。

小區主任從什剎海居委會引進了“紅扇舞”,每天早晚帶著一夥老頭老太和未婚男女操練。他們拿著巨大的紅布扇子,“啪”地一下打開“啪”地一下合上,動作整齊劃一,音量足以擾民。 我在陽台上觀察多日,未發現Q混跡其中,稍稍心安。一日晚飯後,我等在37號樓的樓門,一會兒主任拿著大紅扇子興沖沖走出。 我攔住他,問:“你還總去木樓作心理諮詢麼?”主任受驚的臉轉換成同情表情,柔聲說:“我早就不去了,但總有一幫男的去找她,都是咱們小區的。”我頓感到天旋地轉,坐在了台階上。主任蹲下身,用大紅扇子給我搧風,說:“我在六十年代捉過特務,完全可以幫你捉姦。”我:“謝了,我跟她沒結婚。”主任嘆道:“想捉個姦都捉不成,說明你們這代人的生活方式確實有問題。”主任感慨萬千地走了。我緩過神,出樓門,看到他正在扇子舞隊列中“啪啪”起舞。 當夜,我趕至木樓。 敲門,Q一臉喜悅地打開門,見是我便沉下臉色,顯然她等的是別人。她的屋中沒有任何改變,我巡視一圈,問:“你近來靠什么生活?”她穿著兜胸牛仔套褲,坐在床頭,眼睛瞟著牆上的鐘,說:“推銷奶牛。”她在一家奶牛基地找到工作——勸人投資奶牛,一隻奶牛投資五萬,每月返還0.09%的利息,比銀行利息高出許多。她和以前所有工作單位的人都相處不好,唯一和諧的人際關係是在我家的小區,於是她的勸說對像只有小區居民。 今晚就有一個男人來跟她談投資。我:“談事非要到你家麼?不是為奶牛來的吧?”Q哧哧笑了,說小區男人都不老實,談兩句奶牛就會動手動腳,但她防範有法,甚至有人在她這裡耗了整夜,依然未能得逞。 我便被她如此折磨過,據她的表情看,似乎她從此中得到很大樂趣。我問:“你有什麼法子?”她自床頭站起,緩緩走至我面前,指著兜胸牛仔套褲的環扣,只見打了兩重死結。 她得意地笑了:“沒辦法吧?”笑得我深受刺激,彷彿回到她和我無性的同居歲月,我揚手一挑,以指為劍。 她環扣崩斷,瞬間赤裸。 臀潤肩軟,背滑腿挺——必須承認,她的肉體是最吸引我的肉體,即便是彤彤也無法相比。因為,那裡有著我十五年的光陰。重重地把她壓在床上——這個念頭令我瘋狂,但我狠狠地看了一眼,走出門去。 下樓時,一個方臉男人正走上來。我依稀在小區見過他,我倆無表情地擦身而過,回頭見他行入過道深處。我想:你是所有來的人裡最幸運的一個。 我衝過兩條馬路,躲進一家飯館,要了魚香肉絲拌飯、宮保雞丁拌飯,還有一碗牛肉拉麵。盡數吃完後,我在塑料椅中動彈不得。服務員好心地給我倒了杯茶,熱茶入口,我對自己說:“老哥,你的愛情結束了,該干點正經事了。”十七我完全投入到對二老爺的採訪中。 只是有規律地吃飯,便令二老爺的體質地覆天翻地變化。他臉有潤澤,眼光凝定,說話語調有了節拍,日漸鏗鏘有力。 他達到了他的最佳狀態,措辭精確,時而穿插幾句古典詩詞。他的語言表達能力之強,每每出乎我意外,看多了我驚訝的表情,他一日笑著對我說:“你現在做的,是我年輕時做的事呀。”他九歲時,家中請了一個落魄的武師教他拳術。十五歲時,武師離開。二十三歲時,這位武師就任國術館館長,成為大名鼎鼎的周寸衣。 他想以師傅為榜樣,在家鄉建一座國術館,結果被父親逐出家門,跑去上海投奔師傅。週寸衣常和他私談,他便有意識地記錄週寸衣的談拳語錄。一天,他拿著剛整理好的兩頁文稿,要念給周寸衣核定。 週寸衣正在教拳,沒有跟他回屋,趁著興致把文稿交給一個徒弟,說:“你也識字,看看吧。”那位徒弟沒看,把文稿疊了三下,揣進上衣口袋,說聲“回去好好看”,踱步到牆根練拳去了。 週寸衣私下對二老爺說:“你遭人嫉妒了。”國術館人際關係複雜,十幾個傑出弟子身後都有不同的商界力量支持,窺視著周寸衣之後的館長之位。一年前,一個週寸衣賞識的弟子,在晚上睡覺時被人用錘子砸腳,腳背骨碎裂,永成廢人。 為避免二老爺被人暗算,週寸衣要他搬出國術館,住到上海郊區梅隴鎮去。週寸衣每週會去一趟,和二老爺談拳。當文稿積累到八萬字時,週寸衣讓他停止整理,並收走了文稿。理由是:“我去做件事,要你護衛我。”為國術館生存,週寸衣接受某組織的一個委託。師徒倆坐火車到江西戚寧縣,在踞石渡醫院探訪一個嚴重肺結核患者。到達時,那人正在陽台看書,平靜地說:“其實我也不剩多少日子了。”週寸衣:“有人等不及了。”那人起身,說:“我可以自己了斷。”週寸衣:“死在我手裡,沒有痛苦。”週寸衣按住他胳膊,按得他整個人蹲下,然後他就逐漸癱軟。週寸衣恭敬地把他放回躺椅中,二老爺注意到他凝固的臉沉靜安詳,知道是周寸衣的秘技“龍形搜骨”,受此招法者形同自然死亡。 二老爺和周寸衣離開江西後,週寸衣把“龍形搜骨”傳給了二老爺,說新時代即將到來,勸他去北方隱姓埋名。二老爺在新時代的北方某糧食局找到工作,踏實肯幹,頗得領導賞識,成為一個分區的糧食局副局長。 在新時代,得肺結核的江西死者的死因得到重新調查。其時周寸衣已逝世,據周寸衣子女回憶,以前家庭困難時,曾有一個人坐著小轎車送來一筆錢。調查組根據這一模糊線索追查到糧食局,正逢二老爺病危,糧食局的人均為他的人品作保,說絕不可能是那個去江西的行凶者。 如果他沒有起死回生,就此死了,他的孩子將享受逝世幹部家屬的待遇,順利地活下去。但他練武的體質令他挺過了生死關,病好後被調查得清清楚楚,定罪入獄。他的子女從此顛沛流離,備受歧視。 他的歷史我無法評說,沉默少許,想出一句話:“用龍形搜骨殺人,為何是自然死亡的效果?”他回答,傷人的拳法一般是出擊,而龍形搜骨是回縮,這一違反拳理的招法卻是殺人秘技。 “你扳住人胳膊向下按去時,人出於自然反應,總是要向上抗爭,此時你不加力下按,而是順著人向上的力,拔苗助長般一拔——敵人的五臟六腑就被你拔得錯了位。”“如果不是猛拔而是輕吸,便只是心臟稍微錯位,但這麼一點小分寸,已經奪了人性命。因為不是直接擊打心臟,而是勁力施於敵人的胳膊上,傳導到敵人心臟,無任何外傷,便有了自然死亡之效。”我想了很久,又想出一句話:“既然如此隱秘,為何你們仍被查出?”他輕嘆一聲,歸功於新時代的厲害。 這個下午,令我不寒而栗,斷了整理文章的熱情。我如我的父親般平躺了兩個星期,大病一場。病癒後,母親說在火葬場做導演不是長久之計,要我去考中醫保健的執照,她從彤彤處得知我會針灸。 與Q同居的時期,我曾有考中醫執照的打算。母親說今年的中醫考試我還剩一月的準備時間,但主考官之一是她當年醫學院的老師。 我拎著一個茶葉禮品盒,走入醫學院家屬區,去拜訪母親的老師。家屬區是以前的住院病號區,風景優美,自來水水塔修成古代寶塔樣式,黑瓦紅窗,向我展示出一個沉穆悠然的世界。 水塔下有一長椅,油漆剝落,木色灰白,彷彿古物,令人不由得想坐在上面小歇片刻。我坐在這把椅子上,抽完了一根煙,想到我即將走上另一條人生道路,以後有許多坐這把椅子的時光。 到了醫學教授家,送上茶葉,詢問考試。教授回答:“筆試要死記硬背,面試要針對考官心理,現在中醫很不景氣,你多講講自己生活的艱難,很容易引起眾考官的同感,只要說得夠慘,就會拿下高分。”以後的一個月,我向火葬場請了假,沉浸在死記硬背和多愁善感中。 這個月,姥爺家被推倒剷平,姥爺姥姥搬到永定河南口。這是二姨夫父母留給二姨夫的房子,因二姨二姨夫陪著姥爺姥姥在老屋堅守,一直空著。 此次喬遷,姥爺囑咐二姨再舉行一次親戚聚會,姥姥說:“一個月前,不是剛聚了一次麼?”姥爺不語,而二姨明白,他是想他的弟弟了。 這次聚會如期舉行,我在醫學院上了考前衝刺班,中午下課後趕去。二姨夫家在一片六層紅樓的小區,轉到他家的樓棟,遠遠看到一個佝僂的身影坐在馬路牙子上。 我快跑幾步,叫了聲“二老爺”。他極為遲鈍地看我一眼,我注意到,他前一段時間紅潤起來的臉頰重新灰暗下去。他說是大舅沒記清楚樓門號,正進一個樓門找。我扶他起來,說:“我知道。”我把他扶進二姨夫家,過一會,大舅也找了過來。他說二舅不願來,他就到郊區接了二老爺,完成老人見哥哥的心願,得到大夥“真孝順”的感嘆。大舅還給姥爺買了一個生日蛋糕,說:“上次您生日沒蛋糕,今天補過個洋生日。”大舅的周到,贏得大家讚譽。蛋糕是兒童蛋糕,裡面還有硬紙皇冠,大舅折疊好,給姥爺戴上。姥爺一生嚴肅刻板,卻對這個紙皇冠十分喜歡,戴上就不摘了。 二老爺穿著胸前有飯菜污蹟的藍色中山裝,渾身散發著淡淡的臭氣,安詳地坐在姥爺身邊。他倆五官同形,只不過姥爺五官的轉折處均凸起,二老爺則塌陷,兄弟倆便分出了福相、敗相。 第一輪菜上桌時,一個七十多歲的親戚趕來,他是姥爺二老爺的“九叔”。他人小輩份大,見了姥爺熱淚盈眶,叫道:“我小時候,你對我最好了。你讓我騎在你脖子上,總帶我逛天橋。”姥爺疑惑地看著他,小心地問:“你是誰呀?”九叔一愣,隨後大談童年往事,緊緊握住姥爺的手,聲音顫抖地說:“想起我了麼?”姥爺遺憾地搖了搖頭。 九叔鼻頭緊縮,勢必要大哭一場。這時一隻枯瘦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我記得你,你屬馬,雖然你是我們的叔,但我們都管你叫小馬。”九叔悲欣交集,緊緊抓住肩膀上的手。 救場的是二老爺,他拯救了尷尬的局面,顯示出比姥爺清楚的頭腦。二老爺找到了自我尊嚴,和九叔談笑風生,成為飯局的主角。 老人們的談話堅持了一個小時,均露出疲憊之相。二姨安排幾位老人睡午覺,二老爺被安排在二姨兒子的房間。 其他人仍留在客廳閒聊,半個小時後,九叔歇息過來,出屋告辭。 二姨去叫姥爺,二姨的兒子去叫二老爺,他推開屋門,驚叫:“什麼味呀!”坐在客廳中的我們,也聞到一股惡臭。二老爺上床睡覺,脫下外衣和鞋,他身體的氣味便露了出來。 他穿好衣服後,面帶愧色地走出屋來。九叔正和姥爺話別,九叔小聲問:“你這回想起我了麼?”姥爺深沉地看著他,緩緩搖了搖頭。 九叔近乎崩潰,二老爺插話:“你是小馬。”再一次及時地拯救了他。 九叔走後,其餘親戚紛紛告辭。大舅也說要帶二老爺回去,這時姥爺捉住二老爺的手,低聲說:“得心髒病死的人,指甲也是黑的。”二老爺神色黯然,把姥爺的手從自己手腕上捋下去,隨著大舅走了。 這次見面,令我對二老爺的健康擔憂,懷疑他又被二舅趕下了飯桌。我無心讀書,到超市買了一網兜罐頭、麵包,準備第二天趕往郊區。 母親明察秋毫,見到網兜後,對我嚴厲批評,說考試是我人生重大轉折,一點時間都耽誤不起。我準備出言反抗,母親說:“我和你爸去看一趟二老爺,我倆去比你去更有效果。”說得我啞口無言。 上次在姥爺家的聚會,二舅提起父親被免職的事,令父親一直耿耿於懷。為去郊區,父親找單位車隊要車,車隊隊長以前是父親的專職司機,他在電話裡“老領導、老領導”地稱呼父親,令父親大感愜意。 父親乘坐單位最高級的轎車,以“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聲勢震懾住二舅。父親走入二老爺的堆煤小屋時,是首長視察災區的姿態。 二舅沒敢跟進屋,蹲在屋外抽煙,怕父親見到屋裡的狀況後官脾氣發作。 但父親深知“高官不發火”的要訣,出屋後並不言語,只是冷冷盯著二舅,看得他毛骨悚然。母親管二舅要了大盆,給二老爺洗被褥衣服,洗了整整四個小時。到晚飯時分,父親大手一揮,帶眾人去飯館吃飯。 二舅夫婦幾乎沒動筷子,二老爺狼吞虎咽。離開郊區時,母親塞給了二老爺兩千塊錢,父親和二舅握手,說:“你看著辦。”他倆氣勢洶洶地回到家,向我說明一天的戰況。我知母親一直對二老爺心存看法,感激地說:“媽,你能給他洗衣服,我知道是為了我。”母親長嘆一聲:“你想歪了,他畢竟是我二叔。”二舅是個在人前好面子的人,父母的郊區之行,對他應有效果,二老爺應該可以有吃有喝地活到我考試結束的一天。 三月十五日,是考試前夜。客廳中響起電話鈴聲,母親接了電話,吼道:“有什麼跟我說好了!”然後回她和父親的臥室,用分機接聽。 她這個電話打了四十多分鐘,時而從臥室門中傳出她嚴厲的語調,但聽不清具體的話。我有不祥預感,在客廳提起主機電話,立刻聽到母親的聲音:“你什麼都不要說了,還說什麼!”然後“咔嚓”一聲,她掛了電話。 我見父母屋門微動,手疾眼快地掛上聽筒。母親推門而出,不怒自威地說:“咱家的電話線接得不好,如果主機、分機同時拿起,電話聲會大一倍。你偷聽我電話幹嗎?好好溫書去!”倉皇回到我房間,彤彤躺在床上看日本漫畫書,譏笑我說:“你都這麼大人了,你媽怎麼還像訓小孩一樣訓你?”母親為二老爺洗被褥後,在我心中是可親可敬的形象,我連忙解釋:“我小時候,她為求學而常年不在家,沒能隨著我的成長不斷調整對我的態度。不是她的錯,是時代的悲劇。”背了半小時的針灸經典《黃庭甲乙經》後,我帶彤彤去樓下散步,說是“換換腦子”,得到母親的同意。 迅速走出小區,我給了彤彤二十六塊錢,讓她去買她喜歡的時尚雜誌,我則跑到公共電話亭,撥通二老爺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二舅,我問二老爺呢,他說睡了。我又問,是不是他剛才給我母親打電話。他說是,談的是他們一輩人的舊事。我再問,二老爺是不是死了?他發出誇張笑聲,說:“你想哪去了?”掛了電話,我想:十之八九,二老爺逝世了。二舅是迫於母親的壓力,不敢告訴我真相。 彤彤拿著一本時尚雜誌歡蹦亂跳地從街對面向我跑來,說:“你還有錢么?請我吃麻辣燙。”我點了豬血、豆皮、海帶、羊心和四瓶啤酒,共花去七十五塊。彤彤驚訝地說:“加上雜誌的二十六塊,你一下就花了一百多塊。跟你這麼久,第一次見你出手這麼闊綽。”我:“快點吃。吃完了回家。我想要你。”此夜,我要了她四次。 她說我點中她的死穴,這輩子只想要我,不想再要別人了。我則被她洗腦,苦背的中醫知識忘得一干二淨。 次日筆試,我盲目答完。再次日口試,我結結巴巴,教過母親的教授為我辯白:“他的表現,正說明中醫存活的艱難。”……但對其他考官缺乏說服力,我未能通過。 口試結束後,我趕往郊區。心存僥倖,希望二舅句句屬實,他給我母親打電話,是談他們一輩人的私事。 推開二老爺屋門,我以為走錯地方。屋中煥然一新,蜂窩煤和舊箱子不見了,四壁貼了淺藍色花紋的牆紙,地面貼了白色瓷磚,擺著一張單人鋼絲床和中學生用的小寫字台,寫字台上放一盞給予人溫暖感的米黃色檯燈。 屋內空氣新鮮,沒有一絲二老爺存在的氣味。 聽到門響,二舅從他的房中走出,眼角糜爛血紅,不知哭了多久。 他告訴我,二老爺在三月九日逝世,三月十五日他給我家打電話,是想通知我參加火化儀式。 他責怪地說:“你媽不讓你接電話,怕影響你考試。我也知道考試重要,但我得把話傳給你,要不你以後會埋怨我。”我:“我給你打電話時,你為什麼不說清楚?”二舅苦笑一聲:“你不是猜到了麼,還要我怎麼說,還要我說什麼?”確實,不能怪他,是我在心裡迴避了二老爺逝世的消息。 二舅拍拍我的肩膀,說:“我還以為你跟我爸有多好呢,到頭來,還不是為了自己一點事,老頭葬禮就可以不來。”我肩膀一聳,抖掉他的手,指著二老爺屋裡的新家具,說:“這怎麼回事?人死了,你就把屋子收拾得這麼漂亮!”二舅眼角泛起淚花,說:“不是我住!你舅媽跟前夫還有個兒子,要到北京來。我要不能給這小子安置好,女人就跑了。唉,他要來,我爸剛好逝世,附近鄰居都說,這是天意,我爸給我解了圍。”他說著說著,掩面大哭。我拍他的手,表示安慰,沒想到一碰到他,他觸電般猛退一步。他長長吸氣,止住哭聲,說:“人都是自私的,咱倆彼此彼此,誰也別說誰了。你要有心,我帶你給老頭燒點紙錢。”十八到郊區火葬場,要倒兩次公共汽車。二舅說沒心情倒車,走到大街,抬手打了輛出租車。司機問去哪,二舅回答了,司機感慨:“上禮拜有個老頭掉大溝裡了,就是你家的吧?節哀。”我臉皮一燙,彷彿濺上一個火星兒——我知道,那是二舅掃來的目光。 到火葬場後,二舅花二十塊錢給我買了一個花圈,又花十六塊錢,用電腦打上寫有我名字的輓聯,最後給自己買了兩大串紙錢。 他燒紙錢時要我走開,說想跟二老爺單獨說會話。我遠遠看著,見他把紙錢點燃,用根鐵條撥弄著,嘴裡念念有詞,一會兒便淚流滿面。 此地一個墳坑要八千元。二老爺沒有安葬,骨灰放在殯儀館中,一年交三百元。二舅買了兩個巴掌大的黃色小花圈,帶我去殯儀館,供在二老爺骨灰盒前。 骨灰盒上有一張二老爺的相片,正是一個月前他和姥爺聚會時的樣子。我詫異地問那天沒有人照相,怎麼會有這張照片? 二舅說不是那天,而是那天的前一天,他帶二老爺在照相館照的。新疆監獄一直給二老爺發養老金,開始三個月一發,後來半年一發。監獄要求二老爺一年照一張手持雜誌的照片,給監獄寄去。雜誌的期刊號顯示時間,證明他還在世。 二舅說這一年一度的照片,家裡積累了一堆,他不想再留,可以給我。我倆離開火葬場,正是中午,他打車帶我到飯館吃飯。 這是一家裝潢在此地算高檔的餐廳,有三十幾個桌位。我倆無言吃著,忽然我嘴裡一硬,吐出一截鐵絲。 二舅直起腰,用筷子把鐵絲劃到飯桌中央,輕聲問:“怎麼辦?”我:“打。”他哼了句:“吃飽了打。”端碗扒下大口米飯。 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我知道他和我一樣,都很想發洩。我整條脊背火辣,已進入興奮狀態,盤算起餐廳中的服務員人數。 男服務員七人,女服務員九人(可以忽略不計),加上兩個男門衛和廚房裡的廚師,估算有六人,那麼我和二舅要對付十三個人……雖然二舅是搬運工的體質,但他們一擁而上,二舅容易受傷。 我準備先一拳擊倒一人,令其他人生起懼意,不敢上前,我和二舅追著他們打,安全係數會更高。 二舅雙眼冒著野獸之光,低聲說:“打起來之後,切記,手上能抓到什麼東西,就掄什麼東西。我知道你練武術,但赤手空拳沒有威懾力。哪怕你手裡是根筷子、是個盤子,別人也會怕你。切記,人就這麼賤!”我倆相互囑咐完畢,二舅揚手喊聲“結賬”,服務員走來。我垂下腦袋,只等二舅和服務員言語衝突,便起身大打出手。 不料二舅說:“來我們這多久了?猜你是四川的,對不對?”我抬頭,見服務員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小姑娘沖我友好地一笑,二舅小聲抱怨:“瞧,在你們這吃飯,吃出根鐵絲。”小姑娘:“呀!怎麼辦?”二舅:“什麼怎麼辦!這頓飯錢,得給免了吧!”小姑娘:“我剛到這上班,您別給我添亂。”二舅:“那——也得打個八折吧?”小姑娘臉色一沉,堅決地搖頭。 二舅付了全額飯錢,帶我走出飯館。我倆垂頭喪氣,沿著河邊行走。看著無水的河道中一塊塊巨石,想起出租司機的話,我輕聲問:“二老爺不是自然死亡吧?” 二舅渾身一震,加快了腳步。他沒有往家走,走上了另一條路。 這條路上有座石橋,過石橋三十米是一戶人家的後牆,牆下有條長五米寬一米的石灰土層,估計是修房子時留下的廢料。 石灰土層高二十厘米,可供人小坐,上面有兩個粉筆劃的圓圈。 二舅告訴我,這是警察畫的。第一個圓圈原本是二老爺的小筐,筐中有半根香腸、兩個梨、半瓶小二鍋頭;第二個圓圈原本是二老爺的拐杖;兩個圓圈隔三米。 二舅解釋,二老爺三月九日晚走出飯館,因喝醉酒,沒能走上回家的正確道路,走到這個石灰土層就坐了下來。坐到天黑無人時,他沒拿拐杖也沒拿籃子,站起來向橋頭走去。石灰土層至橋頭有三十米,在沒有拐杖的情況下,以他的腳力,走完這三十米可能用去二十分鐘。 二舅帶我到橋頭,指給我看橋旁的土坡,土坡高四十幾厘米,斜度有四十度。 二舅說:“我爸就從這上去了。”說完,腳尖在斜坡上一點,跳了上去。而我知道,二老爺的腿是跳不上去的,如果他小步蹭著,則更無可能,走兩步便會滑下來。 我也跳上土坡,眼前是無水的河道,有五六米深,下面有兩片淡藍色岩石,其中一塊上有粉筆劃成的人形,腦袋部位的岩石呈藍黑色,那是二老爺的血跡。 二舅兩眼血紅地向下望,道:“就是這裡。他喝醉了,失足落下。”我:“他晚上為什麼出來?要到飯館吃飯?”二舅哽咽道:“我們下班回家,他正睡覺,等他醒了,我們早吃完了,所以……”二舅腳下一顫,我伸手扶住了他。他臉色煞白,渾身哆嗦,直勾勾地盯著我,眼中充滿恐懼。 我鬆開扶著他後背的手,瞬間知曉,他怕我把他推下去,隨即想明白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五千塊錢日漸失效,二老爺在死前的日子裡又被趕下了飯桌。 我倆離開小橋,二舅在前我在後,走回了他家。他從酒櫃裡取出一個信封,說是二老爺的年度照片。我收入衣兜,他又從酒櫃裡掏出一盒香煙,遞給我一根,自己吸一根。 抽了幾口,他把煙掐滅,說:“二舅給你一個交代!老頭出事後,我兩天沒有睡覺,一直在想他為什麼死。是遇上搶錢的壞人了?警察從他衣服裡搜出一千多塊錢,說明不是搶錢。也許真是喝醉了,酒後失足。但還有另一種可能!”我感到眼睛快要從眼眶中蹦出,他“哇”地哭了一聲,斷斷續續地說出他的推測——因二舅媽的兒子要住進來,二老爺不想讓二舅為難,選擇自我了斷之路。 二舅說:“驗屍報告是——他的腦袋頂破裂,一下斃命。他是會武功的人,除了他,誰能把自己摔得如此準確,別人就算想死,也沒這份能耐呀!”連哭了幾聲後,二舅激動地說:“所以,他死得壯烈,是英雄所為。”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抽完手中的煙,起身告辭。二舅像往常一樣送我去車站,一路跟我說:“我從小對我爸就極其反感,覺得他混蛋,不能為家庭負責。但現在我對他的看法變了,我的父親是真的男子漢,他不是英雄誰是英雄?”他又哭出聲來,我連說不要送了。他抹著鼻涕眼淚,又追了我兩步,我反身亮拳,說:“止步,否則我打你。”他一下愣住,我也覺得自己過分,說:“二舅,你是性情中人。二老爺死後,咱倆還要繼續交往啊!”他喃喃道:“對!繼續交往!咱倆有咱倆的情誼!”我走出很遠後,他轉回家。 看背影,已是個老人了。 踏過鐵路,穿過自由市場,我趕到車站,卻沒了擠公車的力氣。 也不管身上夠不夠錢,揮手攔下一輛出租車。聽說我去北京城區,司機覺得自己攬到大活,興致勃勃地說著閒話。 我坐在後座,打開二舅給我的信封。那是二老爺為領監獄養老金,一年一度所拍的照片,一臉憔悴的二老爺舉著各種雜誌,雜誌封面都是搔首弄姿的時尚女星。 我再也忍不住了,號啕大哭。 心情極佳的司機詫異地扭過頭來,問:“哥們,你怎麼啦,我有什麼可以幫你的麼?”他連問數次,我喘上口氣來,回答:“沒事,你要真想幫我,就給我少算點錢。”緊急剎車,司機擰頭怒吼:“我幹這活兒,是熬血熬淚!你要沒錢,就給我下車!”我:“……我下車。”打開車門,發現座位上掉了幾張照片,就又鑽回去撿。有一張照片掉在前座,司機幫忙撿了,從防護欄遞過來時,好心地問:“呀,你該不是家裡死人了吧?這老頭是你爺爺?”我:“不,他是我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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