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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十五節

國術館 徐皓峰 4703 2018-03-12
包主任是經過抗戰、解放、“反右”擴大化,“文革”乃至改革開放的人,被鍛煉得意志如鋼,永不言敗,只要有一線生機,就會鬥爭到底。他了解到火葬場導演對我的排擠,與導演大吵一架,但導演有鄒主任撐腰,一時也奈何不得。 鄒主任知道我是火葬場一股東介紹來的,為不把關係搞僵,讓導演作些許讓步。導演說公安局有非正常死亡調查組,自殺和落水死亡等意外事故都由這個小組負責,他們有拍攝錄像的人員,遇到人手調動不開時,會僱他去拍,一次五十元。他可以把這個活兒讓給我。 包主任取得了勝利,十分高興,帶我去和調查組的人見了面。此後,我便每日到火葬場上班,享受一月五百元的基本工資和二百六十元的補助。我的辦公室是斜對後花園的平房的最後一間,每當桌上電話響起,便是我的外快來了。

包主任覺得有功於我,多次暗示我教他拳術。我說:“主任,你一生坎坷,經過無數次歷史考驗,難道這次就沉不住氣了?”他立刻表示接受考驗。 他和和氣氣,上班時常找我閒聊天。有時我倆會一塊去廣場,欣賞送葬儀式,看著殯儀女郎們顛出的各色底褲,總會發出“火葬場是天堂”的感慨。 因為人們在我八小時工作時間之外也會死亡,我拍攝了五次後,為聯繫方便,在舊電器市場買了一個三百元手機。手機鈴聲為花兒樂隊的歌,每當聽到“喜刷刷喜刷刷”的唱詞,我便知道,又有了凍死的流浪漢或是自殺的少女。 上吊是最簡便有效的死法,我看到過各種匪夷所思的上吊,一個塑料袋、一條自行車內胎都可以了斷性命。 一天,我到一所高檔小區,拍攝一個在衣櫃裡用領帶吊死自己的公司老總,由於脖子被勒的緣故,他撅著嘴,彷彿在吹口哨。正拍攝時,“喜刷刷喜刷刷”響起,我接聽,由於信號不好,是一個時斷時續的男人聲音。

他說他距離北京一千公里,是一個武術愛好者,在雜誌上看到二老爺的文章,心生敬仰,從雜誌社要了我電話,他問二老爺生活安好麼。 我答:“不富裕。” 他大驚,說以二老爺文章的影響力,如果辦班收徒,早該年收入達白領標準,要是成立基金會,更會贏來社會上的大筆資金,財源滾滾。 我問如何操作,他啞然。 他說的是他不了解的事情,但給了我新的信息。當晚我趕到郊區,正是晚飯時分,二舅是愛面子的人,見我到來,準備了涮羊肉火鍋,叫二老爺一塊來吃。二舅所娶的離婚婦女帶了一個十五歲大的女孩,她們娘倆吃完,就去外間屋了。 我鄭重其事地告訴二舅辦武術班和基金會的事,二舅焦慮地說:“來學功夫的人總是有點功夫吧,要是提出比武要求,誰上?”一個小時後,我們喝的白酒起了作用,二舅說:“好辦,來人比武,我上!”一拍二老爺,叫道:“爸,為了你能掙到錢,兒子把命豁出去了,夠意思吧?”二老爺苦笑,讚道:“好!”兩人乾了一杯。

十一點,我得去趕末班車,二舅爽朗地對我說:“你是有志向的人,二舅支持你,從今天起,老頭就在這飯桌上吃飯了!”他一直送我到車站,對未來充滿信心。我對二老爺文章的影響力和辦基金會都十分茫然,但強撐著說:“二老爺是國寶,老人還能活幾年,咱們要抓住這個黃金時間。”他一臉不屑,說:“你太小看你二舅了。記住,二舅有眼光。”第二天,我特意在晚飯時間給二舅家打去電話,電話和飯桌都在二舅房中。二舅果然有眼光,一聽是我,就把電話向飯桌一伸,讓我聽碗筷之聲,然後叫道:“爸,說句話。”響起二老爺的聲音:“我在吃飯。”二舅收回話筒,自豪地說:“怎麼樣?二舅說話算話。”我抑制住興奮,語調沉重地說:“吃飯是小事,咱倆辦的是大事,基金會的消息已散佈江湖,一呼百應,看來二老爺的影響力之大還在咱們想像之外。”二舅有點結巴:“能籌到多少錢?”我:“三百萬以下就不叫基金會了。”二舅連忙表示,他會給二老爺房中安一個分機電話,讓投資方可以和二老爺通上話,聽到二老爺聲音,堅定投資決心。

我讚道:“二舅,你想得真周到!”二舅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辦大事,要靠你。我這小聰小慧,也就幫點小忙。”我:“安電話,讓你破費了。”他:“嗨,塊八毛的小錢。”二老爺房內電話安上後,只有我打。我說:“二老爺,下午別出門了。”他答聲:“唉。”然後我就趕往郊區。 二舅耐心地等待著喜訊,有時會問二老爺:“爸,最近你接到多少個電話?”二老爺說很多,二舅便流露出滿意的笑容。隨著時間的流逝,二舅的問題深入一層:“爸,都是什麼人給你打的電話?”二老爺說,都是我。 當晚,二老爺從自己的堆煤小屋,花了五六分鐘,一步一停地走到二舅房間,二舅說:“爸,今天我們都下班晚了,沒把你的碗洗出來。”二老爺就離開了熱氣騰騰的飯桌。

我的謊言不攻自破,為了彌補損失,我帶了一個月工資趕到二舅家。二舅媽和她的女兒在家,二舅還沒下班。二舅媽是改嫁過來的,女兒是與前夫所生,已十五歲。 二舅媽讓我進他們屋坐,並把二老爺也叫過來。我和二老爺相對無言地坐在沙發上,女孩低頭寫作業,視我倆如無物。 我說:“二老爺,這月雜誌的稿費來了,你的文章成了雜誌招牌,稿費已經提高到七百了!”二老爺有點驚訝,我把錢拿出來後,二老爺忽然一笑,說:“你往稿費里添錢了吧?”老人的智慧令我震驚。我說他想多了,他說稿費變化太大,必有隱情。我說這就是一個急劇變化的時代,所有的異常都是正常。我又說了半天,他兩手握在一起,向我一躬,把錢收了。 我倆無言坐了一會,他瞳孔擴散,慢慢把手伸入懷中,抽出一張百元鈔票。我以為他又要把錢還我,不料他拿錢的手指向正前方,那裡是寫作業的女孩。

二老爺低聲說:“拿著,這是你哥給你的錢。”女孩抬頭看我,嘴咬鉛筆作害羞狀,已有拿錢之意。二老爺代我給女孩錢,是想讓我和她的母親搞好關係。我明白了此點,從二老爺手中接過那張錢,邁前一步,放到女孩寫字的茶几上。 女孩猛地低下頭,加快了寫作業的速度,只聽一片“沙沙”聲,那張百元鈔票微微顫動。這時二舅媽進屋從冰箱裡拿肉,我轉頭看茶几上的鈔票已經沒了,低頭見鈔票躺在女孩的腳邊。 女孩寫作業的速度更快了。 二舅媽出屋,我跟她到了廚房,說:“我剛才給了你女兒一百塊錢,算我的見面禮。”二舅媽登時慌了,要回屋叫孩子把錢還我,我一再表示只是點心意,她皺緊的臉逐漸鬆開,對我發出歉意的笑容。 她說:“你可別對我有看法,我以前給老頭洗過一次被子,但你二舅沖我發火。老頭跟我們吃飯,我是無所謂的,對我只是多雙筷子……”我安慰她,說看她的面相,就知道她天性善良。

她很高興,說給我做蒜苗炒肉。我回屋後,女孩怨恨地瞟我一眼。廚房的對話可以傳到屋裡,她知道這一百元錢露餡,會被母親收繳。她垂頭,平靜地寫作業了,隨著寫字動作,頭上的辮子來回搖擺。 看著辮子上的紅線繩,我心中默念:抱歉姑娘,揭發你,是為了我二老爺。等你日後結婚,一定送你份厚禮。 二舅回家時,二舅媽已做了三個菜。二舅面無表情地和二老爺對視一眼,坐了下來,哼了句:“爸,吃菜。”我賠著小心地說:“二舅,成立基金會的事千頭萬緒,所謂'王道無近功,大器必晚成',得慢慢來。”我以為他會勃然大怒,戳穿我的謊言,他卻一笑,誠懇地說:“我懂。不管有多難,我們都要堅持下去。我給你大舅打了電話,讓他掏八千塊錢,把二老爺房子裝修一下,否則投資方來訪,看著多寒磣呀。”我:“大舅給了麼?”二舅:“開始不給,我就說上了你的話,告訴他這是大事,他要敢耽誤,我跟他玩命。”二舅悠然自得地吃菜,顯然拿到錢了。他和我一樣,利用基金會的幌子,旁敲側擊,辦了別的事。基金會是我和他共同的謊言,彼此心知肚明,我實在說不出“為了基金會大計,你得讓二老爺上飯桌”的話。

幾天后,我再去,發現二老爺的房子並沒有得到裝修,而是二舅侵占臨街的一塊地,又蓋了間房子。 蓋房子時,二老爺勸他:“多出這間,咱們家就成瓦刀形了,十分凶煞,恐有禍端。”二舅把他罵回房裡,叫道:“我只要多間房,顧不上凶吉,你兒子是底層人。”二舅站在院裡哭了半晌,二老爺縮在屋裡也落了淚。 ——這情況是二舅媽告訴我的,二舅則豪邁地告訴我:“下一步,我要把我爸這屋子四壁鋪上瓷磚,掏條下水道,改成個洗澡間。我五十多了,也該享受享受生活。”我問:“那二老爺住哪?”二舅嗯啊兩聲,未說出話來,顯然沒考慮此問題。 二老爺有流落街頭的危險。我回到北京城家裡,看著四居室住房,考慮該把二老爺接到這裡。我現在負責彤彤的生活費用,倍感吃力,承受不住再多一人……其實二老爺消耗不多,但這是父母的房子,多年以前二老爺打姥爺的原因,令母親一直排斥他……

我一夜失眠。凌晨四點時,彤彤隨著漸明的天色,煥發出青春氣息,令我迷醉痴傻。我已有了自己的生活,容不下二老爺。我摟住彤彤,她仍沉睡未醒,出於習慣,先耳鬢廝磨,後蠕動起全身,給了我一個振奮的早晨。 她上學後,我直躺到下午兩點,感到越來越乏力,幾近窒息。 下午四點,我趕到玉涵寺,詢問風濕:“二老爺可否住在廟裡?”因為我記得在八十年代,一些孤寡老人一個月交給寺廟三十元錢,就可以住下終老。二十年過去,就算價錢翻了十倍,三百元可以了吧? 風濕興致勃勃地說:“你講的對,寺院從來就是養老院。剛解放時,北京有一千多座寺廟,大部分是太監建的,他們老了後,出皇宮住在廟裡。在八十年代,我們收過十幾個老人,都給他們送了終。”我欣喜若狂。風濕話鋒一轉,說:“但現在一切以經濟為要,寺院以公司方式運營,禪房多改成辦公室,再無餘房做這等事了。”我一籌莫展。風濕打開抽屜,掏出一個紙袋,他說他冒充武術愛好者去郊區,當著二舅面給二老爺五千塊,顯得基金會是有譜的事,二老爺就又可以上桌吃飯了。

我大驚:“看來寺院經濟真的很好,你隨便一出手,就是五千!”風濕說他從來不參與寺內經濟,因前天來了五撥贊助人,寺裡湊不齊招待的陪客,他被抽調過去做了一個陪客,不料富商非逼他吃肉,說吃了肉立刻簽合同。 他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俠氣,為集體利益,吃了三塊肉,結果常年吃素的胃承受不了肉類纖維,當晚胃出血。這是富商過意不去送他的紅包。 我連說:“你用血換來的錢,我不能要。” 他擺擺手:“身體是臭皮囊,你我是朋友。” 風濕再次微服私訪,頭戴太陽帽,身穿印著籃球明星姚明的T恤衫,斜挎迷彩背包,隻身趕去了郊區。 第二天晚飯時間,我給二舅家打去電話,聽出二老爺上了飯桌,暗讚風濕辦事漂亮。不料二舅說:“這人來了,在我這又喝又睡,他是給錢了,但我也夠累的。”語調中滿是怨氣,似乎風濕禍亂了他家。 我趕到玉涵寺,推開風濕房間,見他床頭懸著個吊瓶,正在打點滴。他臉色蒼白,昏昏睡著,時而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喘。我不忍叫醒他,只好明日趕往郊區。 到郊區,是晚飯時分,見二老爺坐在飯桌旁,我先安了心。二舅對風濕的評價很低,說:“他拿出錢後,一再表示這點錢對他不算什麼。他都看不上,我就更看不上了。但我還是熱情款待了他,請他喝五糧液,他倒不客氣……”我暗叫不好,知道風濕為了裝成武術愛好者,又動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俠氣。果然,二舅說風濕剛喝一口,立刻不省人事,只好搭床,讓他睡了一宿。 二舅鄙夷地哼一聲,說:“我是個賣自己力氣的勞動者,招待著這號人,我真覺得委屈自己。我爸也不懂事,他拿了錢,怎麼也該分我點吧,但這話我怎麼說?全靠自覺。”二老爺正伸著小勺舀湯,聽到這,縮回了小勺,從懷裡掏出個信封,輕輕放在桌上。 二舅嚎了句:“你可真混!”把信封硬塞回二老爺懷裡,氣哼哼地對我說:“就是要他個態度,真看不上這點錢。”吃完這頓飯,我告辭,二舅送我去車站,二老爺執意要送我到院門。二舅叫了句:“你那腿,還送人!”不耐煩地先一步跨出院門。 二老爺蹭著小步送我,我扶住他,悄聲說:“您還是把五千塊錢給他吧,就當是咱花錢向他買飯。”二老爺:“明白。”我出院門時,二老爺兩手抱拳,說了句:“我腿不好,心送了。”他送我,是表達對我的感謝。想到此點,我險些淚下,掉頭躥入黑暗,追上二舅,重新說起基金會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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