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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一節

國術館 徐皓峰 2367 2018-03-12
我的考學失敗,令母親對我徹底失望。 我重新回到火葬場,做一個老老實實的攝像員。我跟包主任說了二老爺的死訊,他痛哭流涕,向西而拜,慘叫道:“師傅走好!”他勸我彷效古人,帶他到二老爺骨灰盒前磕個頭,然後代師傳藝,教給他武功。我勸他打消此念,說:“你們這代人怎麼總有'以最小的代價爭取最大的成果'的毛病?你哭兩聲,我就會把武功絕學教給你,可能麼?”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問他該怎麼做。我:“查明死因。”他分析案發現場,在硬土台上找到疑點,認為二老爺的拐杖和小筐相隔三米遠,不可能是二老爺坐下後自然擺放的位置,倒像是有人把二老爺拽起,拐杖脫手而出的情況。 我一直為城區的非正常死亡調查組拍攝,便去請他們幫忙。他們打電話詢問了郊區非正常死亡調查組,得到如下情況:

二老爺失踪的當晚,二舅一直待在家裡,沒有出去找過一次。第二天早晨,二老爺在橋下的屍體被過路群眾發現,有許多人圍觀,而二舅、二舅媽上班,二舅媽的女兒上學,三人都沒有去看熱鬧。 二舅得知二老爺死訊,還是調查組給他單位打去電話。小組對二舅一家三口進行隔離審訊,並準備將二舅關押兩天。 這時大舅一家人趕到,大舅媽對二舅媽極度懷疑,認為二老爺死後她的兒子有地方住,她是最大受益者,就是最大嫌疑人,並給小組獻計獻策:“從女孩嘴裡套話,作突破口。”大舅把大舅媽臭罵一頓,說:“你還嫌死的人不夠?非得把這家給毀了!”大舅媽醒悟自己聰明過頭了,轉而向小組陳述二舅雖然脾氣古怪,但本質善良,殺父親的事情絕做不出來,連呼:“哪能呢?哪能呢?”大舅西服革履,氣質文雅,給人誠實可信之感,他說:“老頭都九十了,不管是不是意外,他算是活夠了自己的歲數。”這句話打動了小組,沒有拘留二舅,幾天后以“酒後失足”了結此事。

城區小組把郊區小組的情況轉達後,勸我:“你大舅說得對,九十已是高壽,你又何苦呢?”我也無了追查之心,但覺得二老爺不能就這麼死了,想到給雜誌發表多篇文章,便打電話到編輯部,詢問能否給二老爺發個訃告。 接電話的編輯說可以,一再為二老爺逝世惋惜。他告訴我,二老爺憑幾篇文章,在武術界聲名鵲起,尤其在活躍的網絡上,篇篇均是熱門話題。我不信會如此有名,他勸我上網看看。 我當晚去網吧,看到網上登出了二老爺的死訊。也許編輯部有人熱心,在雜誌沒有發訃告前,將此消息發到網上。 有人開帖子,給二老爺建立了一個網絡靈堂,跟帖哀悼的人很多,讚譽他的文章為中華武學接上了命脈。看得我感動不已,在這個網絡靈堂上長久駐留,每一個新增的帖子都令我額頭血湧。

我在網吧待到凌晨兩點,臨走時突發奇想,搜索二老爺的名字,不料得到一千餘條信息。我暗下決心,要把這一千多條信息都看完。 此後,我每日上午十點到晚上十二點,帶著麵包待在網吧。我看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咀嚼,第三天發現一個叫“駝心”的網友獻給二老爺的詩: 就此知道二老爺享受盛名的同時,一直有人在質疑他的嫡傳身份,但只是三兩句話。繼續搜索下去,看到這種反面言論由閒言碎語爆發成近百個跟帖的長篇大論,發難的是個名為“五湖散人”的網友。 他說二老爺欺世盜名,根本不是周寸衣弟子,並說他在一個神秘地方摔傷了腿,被二老爺搭救,因而長期相處,深知二老爺的底細。 有網友斥責他受人恩惠還要毀人清譽,他則信誓旦旦地說他掌握有二老爺的劣跡材料,言語中提到了戈壁。

看到這,我便知道他是個同在新疆監獄的犯人。接下去,是五湖散人批評二老爺文章弄虛作假,對周門其他派系造成惡劣影響,令人分不清正宗與假貨,雖然他和二老爺有很深感情,但現在要代表週門正宗說話,令二老爺知難而退…… 查看他發帖的時間,正在二老爺出事前兩日。 武俠小說中,有人會死於派系之爭。我給武術雜誌的編輯打去電話,詢問真實武林的情況,接電話的編輯說當代是法制社會,武林並不存在。我把二老爺死亡實情對他講了,請他在雜誌上發表,知道的人越多,越能查出線索。 他沉默半晌,說根據他了解的當代練武人,在網上發生激烈爭執是可能的,但下了網去殺人,則不太可能。他:“這是個求熱鬧的時代,許多人都盼著有猛料,你希望老人成為別人的談資麼?此事不宜公開,所謂'為賢者隱'吧。”他是好意,說網上的爭執他也看了,是不是正宗,不必計較。我不知自己是用何種音調回答的:“為周寸衣蹲了十九年牢,毀了後半輩子,不是他徒弟,又是誰?”回到火葬場,我在辦公室悶坐四十分鐘後跑到包主任辦公室。

包主任正和人下象棋,見我臉色異常,便使眼色要屋裡其他人出去,問:“怎麼,殺師傅的兇手找到了?”我:“不。我要把你訓練成絕頂高手,讓你為師傅報仇!”他:“我願意!”我在辦公室中教了拳術的第一秘訣——以肺捧天。他滿頭大汗,哼哈地練著,完全不對路子。我實在忍無可忍,上前一掌將他劈倒,然後撥通了城區非正常死亡調查小組的電話:“請告訴我,摔得頭骨破裂,這樣的死法是瞬間斃命,沒有一點痛苦吧?”小組回答:“根據郊區小組的報告,你家老人是摔傷後四個小時死去的。”二老爺重傷之下,趴在冰冷的石頭上,又受了四個小時的夜寒,方才死去。也可以說,最終是凍死的。 包主任躺在地上昏迷的樣子,便是二老爺趴在石頭上的樣子吧?

我走過去,在他腿部“解奚”穴上猛踢一腳,他輕喘一聲,搖頭醒來。我:“這一腳,不但治頭暈,還把你的便秘也治好了。”然後出屋關門。 當晚,我到達一個紅褐色土地的縣城,行至城西牌樓,見到了我所想見的人。他背我而站,肩寬腿粗,汗水令耳後聳起一排硬毛。 我上前,出掌。 互換幾次身形後,我擒住他的左臂,按得他蹲下,只等他向上反抗的力量一起,便奪去他的性命。這是二老爺最後傳我的殺招—— “龍形搜骨”。 但他抑制住本能反應,沒有向上,靜靜蹲立。 我倆相持著,他腦後的毛髮上的汗水乾了,塌軟下來。 他是懂得“龍形搜骨”的人。我鬆開手,起身而走,行出三十餘步後,轉頭看去,見牌樓下仍是他一動不動的蹲立身形。

——當晚我躺在床上,以上只是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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