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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十一節

國術館 徐皓峰 4205 2018-03-12
在去郊區的車站,我待了一個小時,沒有登車。回到家,選擇了一個令自己安靜下來的辦法——粘貼稿紙碎片。 拼湊好兩張後,發現桌面上有一滴液體,以為是膠水灑了,便用抹布擦,卻沒有膠水的黏性,仰望屋頂,以為是樓層漏水,最終發現是我的眼淚。 我冷靜地擦乾面部,取出一個筆記本,把稿紙上能辨認的文字抄錄下來。幹到凌晨三點,筆記本上出現了別的內容。 天亮後,我審視著自己所寫。那是對二老爺的回憶,他第一次教我武功時的情景。讀了多遍,我體會出字裡行間的緬懷之意,判斷在我內心深處相信二老爺已死。 此文有三千字,我直讀到下午四點,讀得氣血上湧,頭痛欲裂,便從筆記本上撕下,想扔到小區垃圾箱中,但又不願扔得離家過近,於是越走越遠,直走到一家郵局門口的信筒前。

信筒像棺材般乾淨規整,應是它的歸宿了。 我進郵局,買個信封,封好後要到外面投遞,郵政員叫住我,說郵車馬上來,櫃檯裡正給郵件打包,讓我把信直接交給他。 信封上一片空白,那是我寄到天國的信。 郵政員則囑咐我要把地址寫好,我說:“這就是個心情,投出去就好了。”他:“什麼心情不心情,請你不要給我們製造麻煩。”我見郵局的雜誌欄中有幾本武術雜誌,便挑了一本,抄下編輯部地址。想也不會刊用,必是和雜誌社其他廢稿一塊粉碎,混在紙張的碎末裡,總比扔到垃圾中要好。 一個月後,我得到了一百元錢和兩本雜誌,那篇文章竟獲得了發表。 隔了許久,又能掙到錢,我興奮異常,從父母留給我的錢中又拿出三百,到木樓找Q,說我一篇文章稿費可達四百,寫一個字就有一塊三毛錢。她說:“這點小錢就高興了,你怎麼可能掙到大錢?”敗興而回,但我抑制不住地又寫了一篇。那段時光是我的深海,如同地球上的生命從海中升起,我經歷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從那段時光裡爬上來的動物。

我在文中介紹二老爺有位哥哥,寫上姥爺的名字。這突兀的一筆,破壞了整篇文法,卻是我刻意所為。 苦等一個月,第二篇文章得到發表。我給姥爺送去一本,說上面提到了他,他拿著老花鏡找了半天,抬起頭笑了,說:“瞧,有我名字。”姥爺一生未做過大事。 在我小時候,他領我走過兩條胡同,指著一個門口上“光明胡同奶站”的牌子,笑瞇瞇地告訴我那是他寫的。他的字體清秀工整,給居委會寫過黑板報,和故宮裡簡介牌的字酷似。有人說故宮簡介牌是他寫的,他總是笑臉相迎,從不否認。 奶站請他寫,便是聽了此傳言。他的六個字放大到一人多高,被刻板刷漆,令他萬分自豪,站在牌子前久久不去,給我的童年留下深刻印象。 我在文章中加入他名字的做法,是想利用他僅存的一點名利心,博得他高興,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孝心。他洞察到這一點,順迎著我,在我離開時,又說了一遍:“瞧,有我名字。”老人的智慧令我敬畏,不料他的名利心已在歲月中打磨乾淨,整個人變得空靈,如同山谷迴聲,他作出的得意神態,只是在回應我的善意。

又想,這篇文章寫的是二老爺事蹟,有幾句頌揚之詞,會不會令他暗生不快?我做了件一廂情願的事,並沒有考慮他的心情。如此想著,倉皇離開姥爺家。 五日後,有人敲我家門。見是位高大肅穆的男子,六十餘歲,穿著筆挺西服,說:“我是你大舅。”他是二老爺長子,當年富於魅力的深眼窩已變得平坦。 他從深圳退休歸來,現在賣保險。 他沒有看望過姥爺,卻和二姨有著聯繫。他從小在姥爺家長大,和二姨友誼尚好,拉二姨一塊賣保險。二姨給他打去電話,說了二老爺上雜誌的事情。 雖然他對自己父親刻骨仇恨,但父親上雜誌仍令他激動,他昨天去郊區見二老爺,像個中學生般規矩坐好,說:“爸,有篇寫您的文章,您聽聽對不對。”然後以朗誦腔調念了一遍,二老爺聽完,說:“差不離。”二老爺還活著的消息,令我茫然失措。如果二老爺記憶尚好,該聽出寫的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我:“二老爺問起我了麼?”大舅搖搖頭,從書包中取出一份稿紙,說這是他小時候跟二老爺習武的回憶,讓我送給雜誌發表,署名為“文韜”。

三十年前的《北京晚報》倡導好人好事,他的女人紮傷了腳,被胡同口餐館大師傅用買菜的平板車送去了醫院,他寫文表彰這一事蹟,用的便是“文韜”筆名。 他說:“只要用這個筆名,我的朋友們就都知道是我寫的了。”我想讓他和二老爺多接觸,說我跟雜誌社的人並不認識,如果給二老爺拍幾張拳照,刊登的概率會大些。 一個星期後,他帶來照片,二老爺只是一個小紅點。 他說那是他的紅色運動服,拍完照片後,送給了二老爺。我問為什麼拍這麼小,他說二老爺的背馱得不成樣子,臉容衰敗,稱這樣的人是武術大師,恐怕難以服眾,他的做法正可以揚長避短。 我把照片和文章寄出,遭到退稿。理由是:照片看不清人,文章技術含量少。退稿信字跡工整,說前兩篇文章讀者反響熱烈,如果還有如此質量的稿子,雜誌可以給二老爺開系列欄目,每月登一篇。

看到大舅的全面失敗,不知為何,竟有些喜悅。一年十二個月,可寫十二篇稿子,一篇一百元,如果寫十年,就是一萬兩千元……數目驚人,我陷入狂喜。 但經過測度,得出無法寫下去的結論。因為拳術口訣不到四十個字,實在湊不出太多文章。形勢所迫,急需見二老爺——我如此規勸自己,飛速穿戴整齊,準備奔赴郊區。我奮力開門,腳卻無法邁出。 凝視著空曠樓道,不知過去了多久,下層傳來腳步聲。 我把門關上了。 背靠著門,坐在地上,我想我會坐到第二天早晨。但很快響起敲門聲,開門見是彤彤。她穿著黑裙套裝的校服,系條暗紅色的領帶。 有資料表明,中國男子見到穿制服套裝的女人,會產生強烈性慾。戰勝一個穿制服女人,便等於顛覆了權力機構。

兩個月裡,她過來四次,都是放學後到我這。她來只是做愛,然後就睜眼看著天花板等著天黑,天一黑,她便動如脫兔地離去。她從不要求我請她吃飯,說她家就是飯館,不必了。 我多次說:“咱們說點什麼吧。”她回答:“噢。”之後並沒有話,還是看著天花板。我和她的關係簡單乏味。我問:“我究竟什麼地方吸引你?”她想了想,回答:“不吸引。”我:“那你還總找我?”她:“那是愛。”她認為愛是不能含有激情的,愛是一種習慣。我糾正她:“你說的不是愛,那是夫妻過日子。”她怔了半晌,“噢”了一聲。 必須承認,她養成了不良習慣。她和我相敬如賓,全無第一夜時的灑脫自在。今天,她稍有改變,進門後給了我一個深入的親吻,周身顫抖,搞得我心態大亂,不知該如何回應她的激情,是該凶狠地把她按在地上,還是溫柔地抱進臥室?正當我左右為難,她推開了我,靠在牆上,說:“能談談麼?”她說兩個月前,王總提出要和她睡在一起,她想到父女相依為命,就答應了,但天黑後,王總卻要她跟我回家。我一路無言,目不斜視,有著新郎般的拘謹,令她十分感動。

小時候,她看過一部叫《結婚一年多》的電影,寫八十年代的女青年追求精神境界,結婚不擺筵席,捲了一張裝飾畫,騎自行車到了新郎住所,把畫掛在牆上,就等於安了家。那張畫是一個吹銅管的外國女子,長髮飄逸,銅管閃光。 她說:“我也在你家貼了畫。”抬手一指,我急轉頭,牆壁空蕩盪。 走近才發覺,有一個流氓兔的貼片,是中小學生貼在鉛筆盒上的那種,指甲般大小。 模擬八十年代的做派,令她心智成熟,對王總有了防範意識。王總破產後,夫人離婚而去,父女倆的住所在滷煮店後的胡同里,一所里外間平房,彤彤住在里間。一星期前,王總把電視機搬進了里間,每晚看到很晚。 今早六點,王總進屋打開電視。彤彤睡覺只穿底褲,裸著兩隻乳房,無法起床。她讓王總出去,王總說要看早間新聞,堅持不走,直到八點。

彤彤試著罵一句“傻”,王總沒有反應。彤彤越罵聲音越大,王總終於回應了聲:“囉唆什麼!聽見了。”一臉怒容走出屋去。 之後,她飛速穿衣,上學。一整天精神恍惚。 彤彤想住到我這,讓我找王總取她的東西。我向她解釋,我有一個住在木樓裡的女友,和我青梅竹馬,雖然近來感情危機,但我一直期待她迷途知返。萬一她哪天回來,見到屋中的彤彤,我所有的努力都將前功盡棄。 彤彤興奮地說:“啊,我明白,你愛她!” 我慚愧地笑了,說:“錯,我不愛她。只不過我的整個青春期都糾纏在對她的情感中,只有把她留在我的生活裡,才覺得活得有價值。”彤彤詭詐地笑了,指著我的一隻眼睛,說:“不,你就愛她。”單指捅了下來。 她的話說得我一陣迷茫,未及躲閃,她的手戳上了我的眼睛。

提到另一個女人,令她恢復了活潑。我用手絹捂著左眼,跟她長時間探討男女情感問題,把她說得一愣一愣。天黑時,她指著我右眼,問:“不住你這,我去哪?”我:“回家。”我帶她回滷煮店,嚴肅批評了王總。王總表示痛改前非,態度十分誠懇,讓彤彤去把電視機搬出里間屋。彤彤走後,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兄弟,你得跟我說實話,你批評我時,左眼一直在流淚,你是不是喜歡上彤彤了?”我忙解釋不是感情因素,是被彤彤戳的。王總:“在什麼情況下戳的?”王總不愧是曾有千萬身家的人,不經意間套出了我和彤彤的關係,一拍桌子,吼道:“你是我兄弟,這不是亂倫麼?”我無地自容。王總以譴責的目光瞪我很久,說:“你對不起我。跟我講講,她是個什麼滋味……”我連忙咳一聲,王總打住了話。我倆都吃驚地看著對方,許久,我語重心長地說:“我和她——不是亂倫,你和她——才是亂倫。”王總:“是是。”我倆沉默對坐,半晌後他說:“一塊吃晚飯吧。”他把彤彤叫來,我們三人一人一碗滷煮。彤彤給自己加了很重的調料,吃得細汗淋漓。

吃完,她說:“決定了沒有?我該怎麼辦?”王總用小勺指著我,說:“你跟他走。” 這是王總拯救自己的唯一辦法。彤彤拎皮箱出門時,他手扶門框說:“沒幾年,我就老了,那時候你再回來。”彤彤雙眼濕潤,說:“爸,你能照顧好自己麼?”王總:“放心,咱家開滷煮店,餓不死。”彤彤面部抽搐,勢必要號啕大哭,王總沖我吼道:“快領走!”回身關了店門。我摟著彤彤,奔出三十多米,她止住哭聲,說:“我這就算嫁給你了吧?”我:“先這麼算。”到了我家,她撕下流氓兔貼片,從皮箱中取出一個採光紙捲,展開釘在牆上。那是油畫印刷品,一位吹銅管的歐洲女子,長髮飄逸,銅管閃光。 我倆相擁著,在畫前屏息站立。她:“玩個八十年代,你喜歡麼?”她認為她的前世是個八十年代的浪漫女青年,熱愛哲學和藝術,與無數男青年暢談過人生,可惜天嫉英才,她患上白血病,早死早投胎了。 晚上睡覺,她做噩夢,發出幾聲驚叫,音質如黃鸝翠鳥,令人心曠神怡。我坐起,吸氧般感受著她的青春氣息。 Q從沒有過這樣的氣息……想到她,我坐臥不寧,在凌晨三點趕到木樓。 隔著紗窗,可聽到Q的喘息聲,與彤彤對比,顯得有許多雜質。 這些不和諧的音調,是她的經歷。早晨五點,我幽靈般離開木樓,有了去郊區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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