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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十二節

國術館 徐皓峰 3488 2018-03-12
上午十點,到達郊區,河道旁的石頭房肅穆靜寂。我轉了兩個來回,竟找不到二老爺的住所。腳下的路引著我越走越高,抬頭見到一座陡峭的山體。 山體有著大塊凹陷,狗啃一般,那是挖石頭煉水泥的後果。遠處一個巨大的煙筒,兩頭寬中間細,猶如女人的軀體,冒著濃厚的白煙,標示著水泥廠的位置。 人類破壞自然的行為,往往規模宏大,有一種特殊的美感。我陷入賞畫狀態,直到一陣女人吵架聲將我喚醒。 一個穿著紅背心的肥胖老太婆正在訓斥兒媳婦,我走上去說:“打聽個人。”詳細描述了二老爺的相貌,老太婆把兩條油桶般的胳膊交叉在胸前,凝思苦想,兩眼一亮,問:“你說的是不是李老頭?”她說我描述的是十幾年前的李老頭,那時他還十分帥氣,現今的他已今非昔比。她一陣感慨:“老人不能臟,髒了就要死,但李老頭髒了十幾年,也沒見死。”她明顯對二老爺心存好感,領我到他家門口。裹木門的鐵皮由數塊拼成,十幾年過去,已凹凸變形。敲門,無人。

老太婆又帶我去問路口下棋的人,下棋者說:“是大龍蝦麼?”老太婆訓斥:“說話注意點,那叫駝背。”下棋人:“有,兩個小時前從這過去了。”我倆下坡來到街面,老太婆說此地人糙,只有李老頭有文化氣質,她都不敢跟李老頭接近,五年前她跟李老頭說過一句話:“你一個月有多少錢?”李老頭禮貌微笑,然後轉頭瞭望遠方,石雕般一動不動,那種高貴氣質把她徹底征服。 她說著,忽然站住,說:“你去吧。我不能見他。”前方是日雜商店,門口擺著幾輛賣水果的小車,並沒有二老爺身影,但感覺他在。我繼續前行,因為激動,自然煥發比武的殺氣。 一個正在削菠蘿的小販停下手中的刀子,抬頭看我一眼,下意識地把刀埋進菠蘿堆裡。其他小販也失神地看著我。

這時從幾輛小車後,日雜商店的台階上,站起一個戴草帽的人。 他穿著臟成灰色的白襯衫,身形佝僂,正是二老爺。 他從水果小車後走出,掏出手絹,展開錢,買了一斤沙果,緩解了小販們的緊張。他以責怪的眼光瞥我一眼,晃晃手中的水果袋。 我急忙跑過去,低頭接過,叫了聲:“二老爺。”他沒有應聲,徑自向前走去。他背馱得人矮了一半,行走緩慢。 我跟在後面,覺得他彎曲的後背山丘一般壓著我。 走到上坡路段,我趕上前扶他的胳膊。他把我的手按在他胳膊上,停住腳步,小聲說:“你的武功練成了?”我點頭。他盡力挺了下腰,因為臉遮在草帽中,不知是什麼表情。我倆在坡上立了一會,他說:“我走得慢,你先走,到家門口等我。”我表示一塊走,他嚴厲地哼一聲,我不敢再說,快跑上坡。

在他家門口等了二十分鐘,二老爺才晃晃蕩盪走到。他仰起頭,浮現一絲笑容,說:“練成了,也不要驚世。”他打開院門,引我到他的房間。他的房間原是過道改建的,室內堆著冬天用的蜂窩煤,剩餘空間擺著一張很高的床,細看發現是兩個舊箱子拼成的。床腳下有個紙盒子,堆著七八個碗,碗上有著食物殘渣,蛻變出一層污色。 二老爺笑著說:“吃一頓就洗碗,太麻煩,我是攢十天再洗。”他的臉保持光潔,身上散發著惡臭,不知多久沒洗過澡。十幾年前第一次見他,他是個時髦老頭,現在力所能及的也就是洗洗臉了。 我問:“你和二舅一起吃飯麼?”他擺手說:“他上班下班是固定時間,我是閒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餓了,我倆吃不到一塊。”他利索地坐到那過高的床上,看來早已適應了他的生活。

他挪出一塊空,讓我也坐上去,然後詢問姥爺的情況。我沒提黑指甲事件,只說姥爺身體健碩,正在為爭取房子而鬥爭。他感慨:“是呀,你姥爺一輩子沒幹過什麼事,能留下幾套房子,算是成就吧。”我說姥爺的字很好,這就是成就。他不屑說:“寫得規規矩矩的,能有什麼名堂?”說完從床上滑下,站在地上說:“你父母還好麼?”我注意到他褲子上有一道水線,自襠至腳。他在和我說話時,竟尿了褲子。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打岔說:“沒想到你能堅持練拳,真讓我吃一驚。還想學什麼?”我:“二老爺,你換條褲子,我給你洗洗。”他哈哈大笑:“人老了,大小便就容易失控,常有的事,管它幹嗎,一會兒就乾了。”他的褲子上斑斑點點。 我掏出五百塊錢,說是給他的。他執意不收,說:“新疆一年給我寄兩次養老金,我有錢。你們年輕人都不容易。”我向他解釋,說是雜誌社稿費,這是他該得的。

他說知道文章的事,文章是我寫的。我說:“我寫的都是你說的話。”他想了想,有了笑意,我趁機把錢塞到他枕頭下,他站著,嘆道:“愧收了。” 我講雜誌要給他開系列欄目,他反應冷淡,說:“過去的事,不想提了。”我說每月都有稿費,他更為不屑。 他等晾乾了褲子,坐回床上,拍著我的肩膀說:“武功是祖宗神器,能傳下去就行了,只要人間還有武功存在,我們練武人就盡到了責任。武功不是用來做事的,想用武功做事,會遭到天譴。”我知道,他所指的是七十年前失敗的拳術救國運動。我表示,從此打消寫文章的念頭。他滿意地笑了,說:“你打幾拳,我看看。”兩眼顯露出劍鋒般的銳光。 但這股銳光一閃即逝。如果他在十幾年前出車禍後得到小心照料和充分營養,他的身體不會衰敗到如此程度。

我站到地上,在煤堆空隙中打拳。打完拳,見他縮在床角,一臉惶恐。許久,他才說話:“我最強的時候,能達到你師爺的六成。看來,你要到你師爺一成,都很難了。”他煩躁不安地給我講拳,一再說他當年對不起我。當他重複第五遍時,我忍不住說:“二老爺,是我對不起你。”說完覺得脖子兩側血管幾乎爆裂。 當年他拖著病體投奔我時,我卻在雪夜把他送出家門,曾造出他住進我家我就要住到外面的局面,令他不再登門…… 他怔怔望著我,擺手說:“別打岔。聽我講拳。”他繼續說著,但明顯思維失去連貫,講幾句便停下想詞。 十二點,院門聲響,二舅下班歸來。他見了我,很高興,說已經很多年沒有任何親戚到來。他請我到飯館吃飯,並說帶上二老爺。二老爺從一個骯髒籃子中拿出瓶二鍋頭,得意地說:“自帶燒酒。”酒瓶的商標黏著黑垢,令人噁心。我勸他不要把酒瓶拿到飯館,我們可以在飯館買酒。他比劃著手裡的酒瓶,小心地問:“這有什麼不好麼?”二舅陰著臉說:“叫你放下,就放下。”二老爺大惑不解地跟我們去了飯館。我讓二老爺點菜,他一口氣點了三道肉菜,二舅說:“你歲數大了,高脂肪的吃多了不好。我看可以把紅燒肉去了,換蔬菜吧。”二老爺喃喃道:“紅燒肉很好呀。”但他沒有堅持,看我們給他點了口杯,便有了笑臉。

口杯是玻璃杯裝的白酒,塑料蓋封口。二老爺喝完後,以擒拿手法飛速地將杯子擼下桌面,藏入衣中。但他的武功所剩無幾,這一小動作我和二舅都看見了。 二舅是個在人前好臉面的人,他敲敲桌子,說:“爸,拿出來。”二老爺委屈地說:“服務員沒看見。”二舅氣得額頭青筋暴起:“爸,飯館賣口杯,是連酒帶杯子一塊算錢的。杯子是咱們的,用不著偷!”二老爺一愣,嘆了聲“慚愧”,把杯子放回桌上,說:“樣子真高級,我可以用來漱口,也可以用來喝水。”用手摸摸,一臉歡喜。 那是一隻普通的杯子。 二舅一直觀察著我的臉色,向我堆起笑容,說:“真是老小孩,沒法跟他較真。”一拍二老爺,叫道:“爸,你不就是喜歡這杯子麼?服務員,再來三個口杯!”二老爺連忙表示喝不下那麼多酒,二舅爽朗大笑:“是讓你回家喝的,喝完了,杯子想幹嗎就乾嗎。”二老爺幸福地笑了。

一個念頭在我心中應運而生:如果二老爺是名人,二舅會對他好些吧?我說二老爺名重天下,雜誌社要二老爺寫系列文章。二舅冷笑一聲,說:“爸,你有什麼功夫?有麼?”二老爺五官收縮,十指交叉,摟在杯子上。 我:“我是二老爺教的,試我就好了。你攥住我的胳膊,我不動,可以把你的手彈開。”二舅:“我是搬運工,臭賣力氣的。可別跟我提力氣的事。”手伸過來,鉗子般抓住我的右臂。 我看了眼二老爺,二舅的手觸電般從我胳膊上彈開。他不服氣,第二次抓住我的胳膊。他很快撤手,脖子後仰了一會,說:“怎麼搞的?震得我腦袋痛。”二老爺手指輕彈玻璃杯,神態悠然,似乎對我很滿意。我提議二老爺每月給我談一次拳,整理好文章後再送來請他過目,把他認為不應公開的內容刪掉。他喝口白酒,說:“就是說你一個月會來兩次?”說完,他點頭,容許了此事。

這頓飯二舅花了七十幾元,二老爺酒足飯飽。之後,二老爺回家,二舅送我去車站。穿過火車道和自由市場,二舅的眉頭緊鎖,前額皺出複雜圖案,他說他母親在四年前逝世,只剩下父親,他不可能不好好待他。 我:“可你們不在一起吃飯。” 二舅:“我不管他,也不虐待他。這就是好好待他。”他說二老爺對妻子兒女犯下滔天罪行,他背了半輩子黑鍋,作為勞改犯子女,已在鍋裡被煮透熬爛。今年他五十一歲,他要擺脫過去,活出個人樣,買房買車。 公車到來後,他仍慷慨激昂,加快語速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趁活著的時候,要干點有價值的事,別把時間耽誤在老頭身上,以後你不用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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