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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十四節

國術館 徐皓峰 2483 2018-03-12
五天后,司機開寶馬去學校接我見王總,在師生間引起不小的震動。 了解我家庭狀況的班主任老師在第二天課間時小心地問我:“你父親又當官了?”我回答:“哪裡,是一哥們。”當天,我走向寶馬轎車時,很希望Q能看到這一幕。也許她正站在窗戶前向下望?我抬頭向上看去,頓覺一陣幸福的暈眩,雖然並沒有發現她。 但司機毀了這一切,他殷勤地下車,替我打開車門。他怎麼看都不像個高素質的人,我剛被寶馬車抬起的身價,又被他的臉給降下去了。 他覺我表情有異,關切地問:“你怎麼了?”我:“沒什麼,不過是一點小小的虛榮心……破滅了。”王總包下一個室內羽毛球場,穿件摔跤的褡褳等著我。這是個小羽毛球場,只有八個網,但室高十六米,頂篷有一排天窗,光線瀑布般瀉下,頗具氣勢。

球場上鋪了十幾平方米的布墊子,以供摔跤。王總露著胸口的肉,皮膚顯得很厚,遠超一般人類,是犀牛大象的感覺。他豪邁地說:“我這人最喜歡以武會友,年輕的時候我是沒有敵手的。你要不要做做準備活動?”我搖頭。他說:“我手黑著呢,把你摔壞了不好,你先壓壓腿、抻抻腰?”我只好答應。在壓腿的時候,他走過來說:“我爺爺要不是給人廢了,也是跤壇一代宗師。他把太極拳引進摔跤,提升了摔跤的文化品位。”我頓感好奇,他注意到我的表情,笑道:“學摔跤先學挨摔,先要練倒地時不摔著後腦勺。摔跤的人都脖子粗,就算是後仰倒下,也能挺住脖子,不讓後腦勺著地。這是摔跤最重要的基本功。但我爺爺在摔人之前,先用太極拳的巧勁把別人的脖子震鬆了……”王總向站在場邊的司機一指:“你來!”司機快步跑來,王總用手一拍司機的胳膊,司機的脖子就歪了。

王總一個絆子把司機後仰摔倒,司機的後腦勺正好枕在王總的腳背上。 王總笑了:“不敢動真的,後腦勺要真摔在地上,行話叫'打鼓',一下能把他摔死,就算活著,也是個二傻。”我想:摔跤融入了太極拳,不但沒有提高文化品位,反而更狠了。 司機鎮定地從地上站起,顯然這種演練他不知道經過多少次了。 王總看著我,目光中滿是愛惜,說:“放心,這絕活我不跟你使,咱就耍點刀勾、閃叉一類的小絆子。”我:“你那麼肯定我是練武的?”王總:“天橋的摔跤手,是賣藝人里格調最高的,因為摔跤早先是專門給皇上看的,只怪孫中山推翻了清朝,才流落到民間。大清善撲營的摔跤手,都有官位,平時擔任的是宮廷護衛,要對付那些漢族刺客。嘿嘿,因為有這傳統,所以我們認練武術的人,認得可準呢。”我:“雍正皇帝是被俠女呂四娘刺殺的麼?”王總:“別說那麼多了,過過手吧!”他伸手向我抓來,我在他肘部一拍,他的脖子便歪了。

他兩手護著腦袋,後退五步,脖子的肌肉重新繃緊,叫了聲:“嗬!”向我撲來,我在他胸口一拍,他脖子又歪了。 他急忙雙手護頭,後退七八步。過了半晌,他把手放下,罵道:“你總用絕活,還讓人怎麼玩!” 司機興奮地問我:“你是練太極拳的?”我:“不是,但練我這門拳,也能出來太極的手勁。”司機:“什麼拳?”我:“一種小步蹭著的拳。”司機:“那是什麼拳?”王總大叫一聲:“我知道!你是國術館的!噫……你們這路人不是都死絕了麼?”善撲營跤手在民國初年,失掉了皇宮俸祿,不得已在天橋鬧市賣藝。雖然下賤了,依然保持善撲營的官僚體系,原本善撲營的三個統領,每月都能在跤手們的賣藝錢裡得到抽成。這不是剝削,而是孝敬。跤手們通過供養三位統領,保持住心裡的榮耀感。

跤手覺得自己的地位比練武人高,練武人在他們眼裡是江湖。 他們不按照江湖規矩辦事,而按照清宮規矩。民國三年,國術館建立,開了摔跤科,聘請跤手們做教師,三位統領經過商議,回話為:“咱們各有各的活法,玩不到一塊。”雖然回絕了,但跤手們對國術館很關注。等政界領袖給國術館題了“強國強種”的匾額,三位統領感嘆:“風水輪流轉,練武術的這回要成事了。”跤手們的情緒反复,傳到了國術館。館長周寸衣親自來商談,說:“我這門拳傳自五台山西台空幻寺,清朝的第二個皇帝——順治傳說沒有死於天花,而是出家了,有人根據空幻寺二院的匾閣'寒瀑潛音'四字判斷順治在此出家。”三位統領問:“此話怎講?”週寸衣解釋:“寒瀑潛音,如按照文學意境,指的是冬天一條凍成冰的瀑布,其凝固的線條,仍能令人感到水聲的存在。但順治皇帝的佛學老師名叫'憨璞',正是寒瀑二字的發音,而'潛音'二字,正是'淺隱',表明他是程度不深的隱居,但和清宮仍有聯繫,不是一去無踪影。”三位統領連聲嘆息,追問:“結論?”週寸衣:“國術館的武功是跟隨順治帝歸隱的宮廷侍衛傳下的。”三位統領:“既然你我本是一家,我們決定入國術館了。”週寸衣高興地離去。

統領甲:“江湖還是江湖,練武術的雖然得了勢,可辦事還這麼不上檔次,拿野史來跟咱們套近乎。”統領乙:“咱們就順著他們的說法吧,為小輩摔跤人找個活路。”統領丙:“如果康熙爺在世,大清絕不至於給滅了。我們也不至於降低身份,去交往這幫練武術的。”三人越說越難過。 跤手們進了國術館後,國術館便發生了內亂,週寸衣的大弟子和侄子爭奪國術館的財經權,分立成兩派,後發生一場慘烈械鬥。隨後國術館被某軍閥掌控,留著周寸衣繼續做館長,而軍閥的家鄉子弟入住國術館充當學員,國術館就此淪為一個兵痞的集散地。 跤手們有著宮廷鬥爭經驗,在國術館分立時便退出了。他們又見了一場興亡史,彼此感慨:“江湖畢竟是江湖。”王總講完典故,嘆道:“練武術有什麼好?還是跟我學摔跤吧。”他志向遠大,準備把洗浴中心建滿全國後,在每一個澡堂旁邊建一個跤場,人們摔跤之後便去洗澡,洗完澡後接著摔跤,太平盛世就會達到。

摔跤有著廣闊的前景,而王總並沒練到他爺爺的水準。他說:“人捨一事才能成一事,我十年來掙錢的本事長了不少,摔跤的本事可大海退潮似的退了。你現在就會使我家的絕活,全套把式傳給你,我安心了。”我:“我是有師傅的人,不能另外拜師。”王總哈哈大笑:“就知道你們練武術的還來這套!沒事,摔跤的人不搞師傅、徒弟這種江湖規矩,教你就是給你'說說手'。”司機在一旁給我使眼色,我說:“好,這麼辦。”王總帶我到了鞋店,給我買了兩百塊錢的皮鞋,我給他買了四塊五毛錢的布鞋,這是摔跤行“以心換心、以鞋換鞋”的傳統,算是定下了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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