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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十五節

國術館 徐皓峰 3020 2018-03-12
首先學的是“衝、掙、踢、亮”,隨後練“空、擰、扒、找”,當我練到“進腰入胯”的大絆子時,王總送給我一張理髮卡。司機告訴我:“人有沒有檔次,全看頭髮。你知道這卡理一次發多少錢么?五百!你已經是人上人了。”理髮的地點在是某四星級賓館,我一身衣服不足百元,去理五百元的頭髮,實在缺乏底氣。我一次沒去過,把這張卡做了書籤,夾在風濕父親送我的古龍小說中。 講好每星期學一次摔跤,我和王總堅持了兩個星期,後改為兩星期一次,再往後,我倆都沒有堅持下來。 王總在山東挑了塊風水寶地安葬他爺爺,計劃建成清皇陵的規模,好六十年後出真龍天子。這塊地是強制規劃來的,與當地農民糾紛不斷,搞得他往來奔波。我則考學時間迫近,必須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美術上,這是我的前途。

自從學了美術,我的手就沒乾淨過,指甲縫中填滿鉛筆黑色,學了水粉畫後,指甲變成了五顏六色。 Q的素描不佳,她無法畫出強硬的筆道,線條總是畫出三厘米就不可抑制地上翹,好像毛絮。但女人的色彩感覺好,我調色多調兩下,便成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烏色,而她總能保持住純度和明度。 我們畫的是蠟制水果,穿清潔工藍大褂的老師說:“等你們考學時,會給你們擺上真水果。考場上佈滿菠蘿、鴨梨的味道,那時一切都變得美妙。”他鼓勵了我們,但因為洩漏考試內容,被校方批評。他被換掉,來了一個身材短粗的青年教師。 傳聞他剛離婚,他每天五點鐘起床跑步,還總到積水潭游泳,積水潭每年游泳都會淹死六到十一個人,他總能倖免於難。 他指導畫畫,說著說著便說到體育,他最崇拜的是美國籃球明星喬丹。喬丹號稱“空中飛人”,能夠騰空兩米遠投籃。他破解了這個秘密,說他細細研究了喬丹的每一條肌肉,發現那根本就是個動物。

正如話題從美術會轉到喬丹,也會從喬丹轉到班上女生,如:“不錯,上好的一身肉。”“幾天不見,圓了不少呀。”他對男生造成致命影響,我們從沒想過可以對女生如此放肆,都很崇拜他。他一天對Q說:“蘋果是有體積感的,什麼是體積?”Q流露困惑神情,他的手一下拍在Q的膝蓋上,用力抓緊,問:“你能感受到自己的膝蓋麼?”Q惶恐點頭,他把手鬆開,誠懇地說:“對了,蘋果就是這個感覺。把每個東西都畫得能一把抓起來,這才是畫畫。”他在男生中的威信更高了。 我們所畫的色彩物品除了蘋果還有罐子,如果蘋果對應膝蓋,那麼罐子可以對應大腿,如果他哪天心血來潮,對Q講解罐子的畫法……我要不要把他殺了? 這個念頭搞得我一夜失眠,總算想出解決辦法。他在教學樓四層有間畫室,他每早會提一壺熱水上去。他是對勞動有熱情的人,總跺得水泥樓梯“嘣嘣”作響。

我預先到了第四層樓,等他上來後,伸手接過暖壺,說:“老師,我幫你吧。”他說:“不用,這點力氣算什麼?”我倆的手碰到一起,他的脖子突然歪斜。 我伸出腳……不知是“衝掙踢亮”,還是“空擰扒找”,反正他摔倒時後腦著地,敲鼓般發出“咚”的一響。 王總的家傳絕活是必殺之技,但他立刻爬起,從我手中接過暖壺,一臉慶幸地說:“我怎麼滑倒了?多虧你抓住了暖壺。”他向我友好地笑笑,走了。 他的平安無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晚上去玉涵寺找風濕,把這事跟他講了。他閉目入定十分鐘,再睜開,眼中閃現智慧之光,說:“腦袋一定會摔壞的。唯一的解釋是——他的腦袋是空的。”我:“怎麼會是空的呢?”風濕:“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水有氣體、液體、固體三種形態,也許他有個氣體的大腦。”一次課間,某女生給他買了一根冰棍,他吃完後就低垂著腦袋。

另一課間,他點火抽煙,吸煙時頭部上揚。氣體的特性是遇冷則降、遇熱則升,我信服了風濕。 我時刻警惕著他對Q的舉動,但他行為變得良好,甚至連喬丹也不談了,難道他還是摔壞了大腦? 我和Q之間,只有在天安門廣場的一次交往,隨後便有什麼將我們阻隔。美術班放學後,她騎車和K一起回家,但兩人拉開很大距離,經常有車從他倆之間穿過。 我們同路,我總是飛速地超過他倆,把一切甩在腦後。後來,我改了道,每天放學都先去看風濕,然後再回家。這樣我們出了美院院門,立刻就分出了南北。 為度化眾生,玉涵寺有閱覽室,以備和尚們了解時事,其中也有時髦女性做封面的雜誌。風濕幫我查閱了一份心理學雜誌,明白阻隔我的叫“青春期理性”。

青春期男生在完善思維方式,和想什麼是什麼的少年兒童拉開距離。他們和女生交往時,首先要建立理性,性的需求並不多。他們更多是苛求自己,瘋狂追求女性是四十歲以後的事情,因為那時理性崩潰。 ——這套理論可以解釋我為何在Q面前總是自卑,反复考慮我的家庭會不會把她拖累。我還常想,我具備了父親的臉型,但父親年輕時達到這種臉型的最佳狀態,而我現在是最差的。 至於母系的遺傳,令二老爺長子的面部優點在我臉上也有所表現,可惜太不充分。如果我是一張父親的臉,或是二老爺長子的臉,那麼我和Q的愛情將十分順利…… 我的確是在苛求自己。 但對這套理論我有一個疑問:在男生被理性折磨的時候,女生卻無此跡象,她們怎能輕易地獲得了理性?雜誌上沒有答案,風濕多次入定,仍對此無法解釋。

玉涵寺外有道小河,一日,我見風濕和一個女人在河邊散步。女人一身白裙,風濕黃色袈裟,兩人長裙長袖,迎風飄飄,完全是一幅美麗圖畫。 我騎車而來,風濕只顧和女人說話,並沒有發現。我聽到風濕說的是:“寫日記是最好的調理情緒的方法,我現在天天寫。昨晚,我的日記上有你……”我超過他倆,直接去了玉涵寺。 一個小時後,風濕神采飛揚地回來。我告訴他,聽到他的話了,他紅了臉,說:“那女人有心理問題,我擔心她自殺,於是開導她一下。”我:“開導她,也不用把自己搭上呀。”風濕額頭青筋暴起,翻箱倒櫃拿出一本藍色的線裝書,說:“按照唐朝的戒律,色戒首當其衝,出家人平時對女人不能直視。但如果有女施主為情所困,想要自殺,出家人是可以和她……睡覺的。”他又拿出了一本銀灰色封面的十六開現代書,說:“這是現在最流行的弗洛伊德心理學。上面講心理醫生要和病人拉開距離,不建立私人友誼,才能有治療效果。但當女病人為情所困,屢次自殺,這時醫生可以採用一種極端治療手段——和她睡覺。”他把兩本書擺在我面前,嘆道:“東方的聖人和西方的智者,在這個問題上所見略同。情是什麼?情就是執著的念頭呀,注意力高度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欲罷不能,越陷越深。當她為一個男人痛苦不堪時,突然和別人……睡了,注意力一轉移,也就解脫了。”我:“這麼說,沒有所謂的心理問題,都是生理問題。”他又入定了,睜開眼後,遺憾地告訴我:“是這樣的。”他額頭青筋隱退,輕聲說:“雖然我有東西方的理論支持,但睡覺的手段太特殊,因為特殊,所以是小道,我一輩子也不會用。吃素、念經,這些最平常的修行才是大道。”我:“可你說你在日記上寫了那個女人?”他:“我寫的是我感受到她的痛苦,不是我對她思念。”我對風濕肅然起敬,他留我吃了齋飯。天黑後,我才離開,他送我到院門口時,忽然說:“其實我對那個女人有點動心。”我差點跌下台階,叫道:“啊!那你還說得頭頭是道。”他一笑:“我們要度化眾生,口才當然會好。不過這事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你還記得那個幼兒園裡玩土的女孩麼?”我點頭,他說:“剛出家時我曾想過,她長到十六歲時,就是我還俗之日——種下這樣的惡念,才有我今天的恍惚。紅顏美色挺迷人的,幸好你來了,對我刨根問底,否則我非陷進去不可。”寺院晚鐘響起,他退回院門內。

我想:他會成為一代高僧,而我,在他最危急的時候拯救了他。 一路情緒激昂,騎車生風。回到家,見了父母,才意識到:我生活中的種種問題,並沒有一件得到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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