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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七節

國術館 徐皓峰 1869 2018-03-12
我的呼吸深遠悠長,已進入臨戰狀態。回到家,沒有開燈,徑直鑽進被窩,此刻最重要的是睡個好覺。 迷迷糊糊中,弟弟站在了床頭,說:“噓——哥,是我。今天爸爸不在家,你不覺得奇怪麼?”父親竟然起床了——我保持驚訝,依舊睡去。 不知過去多久,父親進入我的房間,他穿著整齊,顯然外出歸來。 他雖然依舊萎靡,但臉上出現一層振作神情,鏗鏘有力地告訴我:“二老爺是個壞人。”他和母親去了姥爺家,因為二老爺打了姥爺。 二老爺住在姥爺家的小南屋,那是他們母親生前所住的地方。 今天下午,姥姥出去買菜,姥爺在屋裡查字典。姥爺一生收集了無數字典,以認識冷僻字為最大驕傲,當他查到“鼙”(pi)字時,二老爺走入,說:“家母是怎麼死的?”他倆的母親一直跟著姥爺生活,她死去時,二老爺發現她的指甲內有黑色淤血——這是中毒的痕跡。二老爺懷疑姥爺沒有善待母親,令她一時想不開,喝了敵敵畏。

姥爺說:“你可真渾。” 二老爺一捋姥爺胳膊,姥爺從椅子上滾落在地。一時間,兄弟倆都傻了,還是二老爺先恢復神誌,快步出屋。當開院門的聲音響起,姥爺反應過來,叫道:“別走!把話說清楚!”但二老爺走了。 姥爺在七十五歲的時候蒙受這等不白之冤,很久才能站起。他站立思考了六小時,終於給我母親打電話。 父親在姥爺的概念裡還是個官員,姥爺覺得是官便能主持正義,要求父親給評理。母親對父親起床不抱希望,不料父親竟一下坐起。 父親以官員的親切口吻去姥爺家詢問事情經過,發表評論:“你倆的母親在二十四年前去世,指甲淤血的問題,二老爺當時為什麼不提出來?所以指甲並沒有淤血,他是在無理取鬧。”父親的話,令姥爺出了口惡氣,母親也覺得他辦事漂亮。

父親平躺八年後,在世上重新得到肯定,也很興奮,對我說:“只要你努力,父親的現在,就是你的未來。”說完之後,他眼神猶疑,顯然覺得這句話不太吉利。 我只覺得困倦,將被子蓋在頭上。我想:“如果什麼都不想,該有多好。”期待能像九歲時一樣省略時間,再醒來已是很多年過去。 但第二天醒來,歷史並沒有重演。 母親早餐做了粥,粥裡放了幾塊南瓜,那是二老爺沒吃完的南瓜。她告訴我:“你從小被姥爺、姥姥養大,再見二老爺,就是忘恩負義。”我到學校上了兩節課,便逃學了。 中山公園長廊,二老爺將皮包置於膝蓋上,正在打瞌睡。我走上前,他的手扣進了皮包帶中,我進一步,他將皮包摟進了懷裡。 我叫:“二老爺。”他睜開雙眼,因為受過他的目擊,我急速避開他的眼睛,五六秒後再對視。他的眼睛沒有殺氣,滿目慈祥,笑著說:“你來了。”

原本以為他怕見到我,怕我質問他為何打姥爺。但他好像無此顧慮,一副見到我很高興的樣子。他將我帶到公園東部一座假山後的無人地帶,指點我打拳,直到下午五點。 然後我送他上班。他進了商店,我便騎車西行。騎了二十分鐘,我覺得我還是要問清楚他打姥爺的緣故,否則我的一切都將混亂。 我回到西單。商店是玻璃門,敲門後,裡面響起腳步聲。腳步沒有直接到門前,而是到了門的一側。我頭上的門燈亮起,二老爺出現在玻璃後。 門外的燈是為了照我,但也照到了他。慘白的燈光暴露出他臉上的細小皺紋,我第一次見到他的蒼老。 我:“你為什麼打姥爺?” 他凝視著我,整個人黑下來。 他關上了燈。 五分鐘後,我喊:“二老爺,你還在麼?”沒有回應。

我知道他還在,但我轉身走了。 騎在長安街上,我用手拍了下車把。車躥起,落地後猛烈地滑行。我想:今天,還有一場比武。 趕到玉淵潭東門時,門口孤零零立有一個人影。我:“對不起,我來晚了。我來買門票吧?”K:“不用,我買了。”K和我入公園後沿河行走,左右都是飯後散步的老人。河道盡頭無人,盡頭是個水閘,淤積著水草和形狀不明的垃圾,散發著一股臊氣。 K問我為什麼不帶木棍,我拍拍腰間,說:“不用,我帶了刀子。”他冷笑一聲,說:“你最好把刀子扔了,因為我可能會把你打死。”我擺擺手,表示不扔刀子。 他嘆氣,兩手護住面部和小腹,慢慢向我靠近。我的腰間沒有刀子,如此說,是想逼出他最高的水平。面對著他,我對自己的潛能充滿好奇。

離我一步距離,他卻把手松下來,說:“你走吧,我不想殺人。”我連忙解釋:“我腰里沒有刀子。”他盯著我的腰際,目光變得堅毅。 他:“你能不能答應我,以後不要再找Q?” 我:“我答應你。” 他轉身而去,我登時慌了,追上去問:“怎麼一答應,你就走了?”他:“我的目的已經達到。”我:“等等,我真的很想比武。”他:“比武是練武人最崇高的事情,尤其需要坦誠相見。你假裝有刀子的行為,已經毀了這場比武。再和你打,我就是有辱師門。”他一去不回頭地走了。我站了半晌,仍未能理解他話中的邏輯,卻覺得自己卑鄙下作,散發著水中的臊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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