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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八節

國術館 徐皓峰 2283 2018-03-12
一連幾天,我都意志消沉。很想在課間告訴K:五十年前,我的師爺週寸衣是稱霸武林的國術館館長,如果國術館還存在,我將是這一代的國術館館長。 但我不清楚K的邏輯,害怕說出後又是一場羞辱。二老爺只傳給我武功,從未講過武林規矩。 Q會在課間找我說話,我遵守和K的約定,以沉默對待她。一日Q又找我說話,不果,轉身離去。她穿著港式的黑色背心,露著一串脊椎骨。 數清了能看到的骨節後,我決定今晚去找二老爺,弄懂所有的武林規矩。 趕到西單時商店還未下班,我守在門口,等待二老爺到來。但到來的是另一個老頭,看著他被店員鎖在門內,我問店員:“原來守夜的老人呢?”店員問我:“你是他什麼人?”我:“我叫他二老爺。”店員說:“噢,他出了車禍,被他兒子接走了。你家的事,你應該知道呀。”二老爺前天沒去中山公園,去了八大處公園,他在路上被一輛高級轎車撞倒,轎車潛逃。他昏迷不醒,警察檢查出他身上有八百塊錢,說自殺的人往往會花光身上所有錢,判斷不是自殺,是一起正常的交通事故。

二老爺給商店留下的聯繫地址是次子家的,於是店員通知了次子。二老爺只在醫院住了一晚,因次子付不出住院費,買了些藥便將他接走。 我向店員要次子地址,店員不耐煩地說:“在店裡,已經鎖門了。你家的事,你應該知道呀!” 我直奔姥爺家,姥爺果然有次子地址。他問我做什麼用,我沒說二老爺出車禍的事,只說要走。姥爺心神不寧,一直把我送到胡同口,我騎上大街,他仍站著不回。 畏懼地想到,兄弟的血緣令他有著不祥的預感,又悲哀地想到,我背叛了他。 二老爺次子因為一個食堂女工,永遠留在了郊區。我乘坐上741路公共汽車探望二老爺,眼見窗外逐漸荒涼。 在一條污水河邊下車,河中的惡臭是玉淵潭數倍。污水河邊列滿大塊石料砌成的平房,石頭未經過打磨,各具形態地拼湊在一起。

按照地址,我推開了一扇院門。 院中堆滿木柴,立著一把亮閃閃的砍刀。我喊了幾聲,無人回答,就徑直進屋。 一股尿臊氣刺鼻襲來,一個全裸的人跪在地上,被褥也在地上,滿是尿污。看來他是因為尿床被扔了下來,扔他的人憤然離去。 走過去,我叫了聲:“二老爺!”他橫著腦袋看我,嘴角流下一道晶亮的口水。 我想把他抱上床,但他是軟軟的一塊,我不敢再向上抬,怕折斷了他的關節,就這樣把他兩腳離地抱在半空。 很奇怪,我沒有一點哀傷——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自練拳的那一日起,我的感情機制便開始退化,尤其遭逢突變,更是冷靜無比,我已註定是一個高手。 也不知過去多久,一個拿著柴刀的老太太走進來,她皺紋深刻,眼睛很大,依然形狀美好,應該就是二老爺瘋了的老婆。

我把二老爺放在地上,說:“我是你丈夫的哥哥的外孫。”她:“什麼意思?”我:“親戚。”她驚喜地叫道:“親戚!”拉著我跑出屋。 我被她拉到一座小院門口,一個小孩在樹下玩土。她把柴刀遞給我,說:“親戚,你把樹給我砍了。”樹足有二十米高。我:“樹不是你的吧?”她:“我想要樹好多天了,我都沒柴燒了。”我:“你院子裡不是有好多木頭嗎?”她顯得很傷心,說:“不嘛,我就要那棵樹,你是親戚,你幫我。”我只好走到樹下,一刀砍去,小孩立刻哭起來,叫道:“爸媽,有人砍咱們家樹啦!”我倆轉身就跑,跑著跑著,她說:“停!不用跑,這地方沒人敢惹我。”我:“因為你有病?”她:“不,因為我兒子。”沿著漂滿垃圾的河,我倆穩步前行,她講述了次子的情況。次子作為清華大學的水電工,在這裡成為一個搬運工。他給一家腐乳廠幹活,一天裝車五至七輛,鍛煉得兩臂如鐵,腰背如鋼。他是勞動標兵,每月都會得到一箱醬豆腐的獎勵。醬豆腐在他家堆積如山,有人勸他賣給商店,他總是兩眼一瞪,說:“不能賣!你懂不懂?那是榮譽。”他的榮譽很容易受到侵犯,所以經常打架。此地人都知道不能跟他說話,此人的榮譽範圍十分廣大,任何話都可能得罪他。

他至今未婚,下班後總去喝酒。他有一個名叫“大生”的酒友,此人離異,榮譽感比他還強,口才凌厲,罵盡天下人。聽他罵街,次子每次都非常開心。兩人一文一武,在此地無人敢惹。 我勸她:“咱們回家,把二老爺抬上床吧?”她答應了。 回到家,地上的被褥已收起,二老爺躺在床上。一個人坐著小板凳抽煙,酒氣熏天,肌肉鼓鼓。我向他表明身份,聽到姥爺把我養到五歲,他把煙頭一扔,說:“你姥爺對不起我。”他是次子,我叫他二舅。 他說他幼年時跟著哥哥投奔姥爺,在姥爺家度過了小學時代。 一個好友有塊高級手錶,他看著喜歡,借來戴了三天。第三天,姥爺發現他手腕上的手錶,把他臭罵一頓,說:“做人要有骨氣,借東西充門面,給祖宗丟人!”這件事對他造成嚴重傷害,從此搞不清楚自尊的分寸。封建大家族的後代都是悲劇,他看了進步影片、、後,更加肯定了這一觀點。他小學畢業便參加了工作,就此離開姥爺家,已有二十五年沒看過姥爺。

他說二老爺更對不起他。如果不是二老爺早早入獄,他將有一個幸福的童年。尤為可氣的是,二老爺原本只判三年,但因為逞強好勝,最終被判了十九年。 我問怎麼回事,他搖搖頭,眼中湧出大顆淚水。他的眼睛長得像他母親,一哭便洗去了他全部的彪悍。他從板凳上站起,說:“我劈柴,給你做飯吃。”我追問:“二老爺的病,究竟怎麼樣了?”他點著一根煙,側身而立,臉上的淚珠避開了我,說:“老頭腦袋受到震動,傻了。我趕到醫院時,看到他在咬自己的襪子。醫院診斷是小腦萎縮,他沒有多少日子了。”他走出門,院中響起短促清脆的劈柴聲。 二老爺面向牆壁而臥,被子下的身體形狀怪異。我走到床側,想看看他的臉。我以為會看到一張睡去的臉,不料二老爺睜著眼睛,瞳孔透亮,顯得神誌清晰。

他小聲對我說:“回去告訴你姥爺,說每個晚上都有人用被子蒙住我的頭,打我一棍子。讓姥爺把我從這兒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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