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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六節

國術館 徐皓峰 2723 2018-03-12
二老爺離開了我家,但他養成了在床上睡覺的習慣,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在公園打盹,他終於走入了姥爺家。 姥爺家有三間房,姥爺和姥姥住北房,另兩間南房空著,他住在小南房。他和姥爺的母親便在這間房逝世。 他不在姥爺家吃飯,到了飯點就去街頭飯館。他自詡清高,不想沾哥哥的便宜。姥爺勸他:“你守夜,一月能掙多少錢?怎麼經得起頓頓吃飯館?你要實在不好意思,就一個月給我十塊錢吧。”他給了姥爺五十元錢,說是先付半年。半年裡,我很少找他。一是他從我家中被趕走,令我愧疚,二是我有了新的生活內容。 每個週末我會背著一個綠色畫板,騎四十分鐘自行車去畫石膏像。地點是美院地下室,牆體多處滲水,散發著濃重霉味。美術老師頭髮灰白,穿著藍色工作服,從各方面看都很像風濕父親。學費是七十五元,附送兩塊軟體橡皮,可以捏成任何形狀,令我從小到大用的方塊橡皮顯得惡俗。

Q在這裡。 當時北京興起各種大專技校,其中美術成了熱門。 Q父母對她考大學缺乏信心,安排她考美術大專。她日後會給雜誌社畫插圖,給電影院畫海報,設計室內裝修……學了美術的她,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喜歡哼“OK”,在同學們眼中,她已是個優雅的歐洲人了。 母親回家後,接管了父親的工資。我向她提出學畫計劃,她爽快地拿錢給我。當她還是個刻字工人時,曾經學過篆刻。在鉛條上刻字是印刷,在石料上刻字則是藝術。她企圖改變自己命運的最初方式,便是學習篆刻,但中國藝術還很沒落,她刻了六百塊石頭後,選擇了更有出路的醫學。 母親的隱諱心結,令我在Q學畫兩個月後,進入了那間發霉的地下室。 從此我也哼上了“OK”。我和Q並不說話,保持著學校中的矜持,但我和她都在向歐洲人漸變,中國人的矜持必將得到改變。

一天美術老師指點我的畫,說:“注意,這裡很不舒服。”把畫得不好,說成“不舒服”——這個藝術家的詞彙,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記下了這個詞,走到Q的座位後,伸腳踩在她椅子腿上。腳踩在她椅子腿上,就等於把手搭在她的腰際。 我問她:“你覺得舒服麼?” 她回頭白了我一眼,說:“不舒服!” 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正面接觸。美術班上課從晚上五點到九點,K會等在地下室樓梯口,送她回家。 原本K還送她上學。一日Q要他下地下室看看,地下室的樓梯是滲水最嚴重地段,水滴到台階上,彷彿琴音。 他自八歲起,便被他的師傅作為八卦掌掌門培養,面對任何事物,都該無所畏懼,但代表著歐洲文明的美術班卻令他不敢接近。他如痴如醉地停在樓梯口,任Q如何勸說,都不邁下一步。上課時間到,Q不高興地下去了。

他從此不送她上學。 他會在美術班開課半小時後趕到,站在地下室樓梯口的第一個台階上,長久地向下觀望。他什麼也看不到,畫畫的教室還要再經過幾個彎道。 課間時,我們上來透氣,會看到在樓梯口彷彿高僧入定的他。 Q一定覺得他丟人,課間時從不上來。日子久了,我實在看不過去,上前與他搭話。 我:“這地方真糟爛。” 他:“……是呀。” 沒想到,我倆成了好友。我每每從地下室向上走去,都會看到樓梯盡頭他僵直的形體忽然放鬆。他會在短暫的課間,給我講解八卦掌口訣。 人在自卑的時候,就會展示自己的強項。他將八卦掌的秘密系統講出,聲音細微,神態莊重。我常想,如果在清朝,他會被視為敗類,遭到八卦掌一門的追殺。

他講述的八卦掌口訣,暗合草繩記錄的拳理,令人感慨——原始的智慧沿著另一條脈絡傳承下來了。我總是大驚小怪,完全外行的樣子,我的“是麼?”“真的呀!”一類智商不足的話語,令他安心。 當我說“太深了”時,他會變得神采奕奕,說:“要不我給你做一下吧。”然後一掌伸來,把我彈出去五六米遠,令上來透氣的美術班人驚愕不已——這是他最得意的事情。 必須承認,他是個和我一樣的武術天才。打倒他——是我很久以來的願望。現在是最佳的時機,他對我全無設防,只要我突然發力,他定會摔下樓梯。他的自卑,已令Q厭煩,如果再在美術班人前出醜,他和Q必然關係崩潰。 但我拖延著。 打倒了他,將無人和我談論拳術,他彌補著二老爺留下的空白。

我有時恐懼地想到,難道在我心中,拳術比Q還重要? 不捨得打倒他,應該是暫時狀況。只因為我體會了拳術,卻沒有體會過女人。如果我的手在Q的身上滑一個來回,拳術和女人的比重就要顛倒。 Q畫畫時總是坐得很低,我可以看到她完整的脖頸。脖頸的線條向前傾,凸出她初生的乳溝,後仰則凸出她漸圓的臀部。 我們受的是西洋美術訓練,畫的是幾何形體——三角、方塊。終於輪到畫球體時,老師講解:“要將圓看成是——無數方塊、三角的組合!”直線的世界觀令我困惑,因為和Q的身體完全不同。我問:“為什麼不能直截了當地畫條曲線?”老師回答:“只有幼稚的國畫,才這麼幹。”八卦掌的典型特徵是繞圈,舉手投足處處曲線。 K果然幼稚,一個課間,竟然在樓梯口打起拳來,贏得了陣陣叫好聲。 Q羞愧難當,放學時對我說:“今天咱倆一塊走。”她拽著我手,經過樓梯口的K,一臉無情地去了。

二十分鐘後,我和她騎到天安門廣場,她叫了聲:“這不是耍猴麼!”我:“不怪他,學美術的人太壞,誇他是武林高手。這話聽了,就是我也禁不住要練上一套。”她白了我一眼,說:“你會打拳麼?”她低下頭,提議把車停在歷史博物館前的松林中,到廣場上走一走。 廣場上有幾十根燈柱,照得天地廣闊,夜間仍有人放風箏。一個老頭抻著長線快跑過來,將我倆沖散。 一個屁簾風箏飛上了天空。 為了躲老頭,我和Q隔開了三四米遠,Q嘴裡嘟囔著:“他一定是故意的。”我應答:“肯定是故意的。”她:“這種老頭就是見不得男生女生在一起。”我:“沒錯。”我倆坐在燈柱台子上聊了起來,談的是西洋美術,她也對方塊、三角頗為不滿。十點鐘,廣場上的燈柱熄滅了一半,天空忽然有了重量,陰淒淒壓下來。

她決定回家,我拉她站起——沒有抓手,抓的是小臂。她的小臂柔膩圓滾,是她全身的縮影。 我倆手挽手向廣場外走,八九步後,我脊椎一緊,轉頭看見在一個熄滅的燈柱下有個人影——是K。 Q奇怪我為何停下,她順著我的目光望去。 燈柱下空無一人。 在她目光掃過去的前一秒,K跑到放風箏老頭的身後。他敏捷調整身形,重疊著老頭的一舉一動,嚴絲合縫,在廣場上公然地消失了。 這是八卦掌“如影隨形”的功夫,沒想到他已到此程度。 我把Q送到了家後,騎車回我家。臨近北京圖書館與動物園的交叉路口時,見到K的自行車停在路邊,K坐在馬路牙子上向我招手。 我下車,他指著馬路對面的一棵老槐樹說:“野獸的靈敏和爆發力遠超人類。人是樹上猴子變的,所以人對木頭有一種神秘的親近感。八卦掌以樹為師,練拳時要繞著樹轉,利用樹木來激發退化的本能。”我:“啊,原來是這樣。”他:“明日放學後,你我在玉淵潭公園東門見。我空手,你可以拿根木棒。”他站起,平靜地打開了車鎖,蹬車而去。

我想:打倒他後,想像中的武林就變成了現實,我將帶著Q離京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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