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木槿花西月錦繡6·菩提煅鑄明鏡心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碧落燕子樓

這一場干戈總算消去,於飛燕和眾燕子軍得以平安歸來。我請示非白想同珍珠還有孩子們一起去接於飛燕,非白欣然應允。本來沒有太大戰事,由我出面替他接於飛燕,合情合理。 臘月初一,大雪紛飛中,於飛燕帶著一萬人馬風塵僕僕地回到了長安城,眾百姓自是夾道歡迎,我同珍珠充滿喜悅地站在城垛上,喜迎久別的於飛燕。 可能是在風雪中站得久了,第二日我便染了風寒,服了林畢延的藥便一個勁地昏睡,連於飛燕進宮述職後前來探望也不知道,等醒來時,竟然已是臘月初三,臘月初五,我身體好了很多,便著薇薇前往截住從宣政殿下朝的於飛燕。 我便做家常打扮,不願意核繁複的髮髻,只令人幫我編了腦後的大辮子,才剛打扮停當,薇薇便傳於尚書到了,我便興沖沖地親自到門口去迎他。

宮燈搖曳,映照著金碧輝煌的宮牆,綺麗的絲幔墜著珍珠,繡著金絲眼線蜿蜒委地,明亮的金磚上映照著於飛燕頎偉的身影,豪放的臉上有著一絲溫暖的微笑,“臣於飛燕見過皇后娘娘。” 我趕緊免了他的禮。 他對我笑道:“臘月裡雪深霜寒的,皇后的風寒方愈,還請娘娘保重貴體,快進內殿吧。” 我含嗔地看了他一眼,一邊迎他進賞心閣,“大哥,我不是說了嗎?沒人的時候叫我皇后娘娘的。” 於飛燕摸了摸頭,嘿嘿笑道:“宮廷人多眼雜的,還不是怕落入竇亭那幫子人的口中,對聖……”他看我不樂意地瞪著他,從善如流,“對四妹和聖上不利嗎?” “不必擔心的,大哥。”我叫了聲薇薇,珠簾後薇薇托著紅泥漆盤出來,裡邊放著我為於飛燕準備的一件黑貂襖和一雙新納的鞋,“大哥也說臘月裡雪深霜寒的,我正掛念著大哥的舊傷。聽陳將軍說大哥在軍旅也曾舊傷復發,一定要穿暖些,莫要著涼了,這是我親手縫製的貂襖,還有這雙鞋是我新納的,前陣大哥出征得太急,今日一定要穿上才好。”

於飛燕只是在那裡嘿嘿傻笑著,一派憨厚可愛,沒有半點在校場點兵的大將軍樣,薇薇和小玉都在我身後捂著小嘴笑著。 “四妹,”於飛燕忽然斂住了笑臉,“大哥能求你一件事嗎?” “大哥現在越來越婆媽了,還說什麼求字,”我嘆了一口氣,為他系上黑貂斗篷,後退一步。 卻聽他正色道:“珍珠又懷上了,還請四妹多多照顧了。” “哇!”我大喜,站起來對於飛燕拱手道:“大哥,你也太厲害了,嫂嫂要生小七啦。” 於飛燕撓了撓腦袋,豪邁笑道:“種子好,土地肥,可不得多生養幾個。” 我哈哈大笑:“大哥放心,我一定會去照顧嫂嫂的,給小侄兒起名字了嗎?” 於飛燕的臉上浮起一絲紅暈,欣然笑道:“若是男孩叫鴻斌,女孩叫琬玉,四妹你說可好?”

我原來瞎琢磨過,這大嫂萬一又有,好傢伙,這該整編到小猴了,這回這名字可取得真好。 ”我不由讚了一聲,又唏噓道:“這是你取的,還是珍珠取的呢? ” 於飛燕笑道:“剛聽到珍珠有孩子那陣,把我給樂壞了,晚上反正也睡不著,一夜未眠翻了一堆書,給孩子取了這個名字,連珍珠也覺得挺好的。四妹真聰明,孩子的小名還真想交小猴。” 微微和小玉再也忍不住,捂著肚子笑了起來。 我同於飛燕一路說笑,這便到了申時,再抬頭時,宮門外又飄起鵝毛大雪,於飛燕起身正要道別,卻聽到太監尖細的聲音傳來,“聖上駕到。” 我同於飛燕趕緊到白雪皚皚的梅林道上迎接。不久梅花雨中,一點紅色隱現,九龍華蓋下,天子輿攀出現在一片蒼茫中。

於飛燕早一步跪下,厚重的龍鳳與簾已被宮人掀起,下一刻,一隻素手已輕輕抬起了我,“皇后又忘了,朕特賜皇后見駕免行跪禮。” “臣妾可不敢有違朝綱,”我露出意思淺笑,“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人姿容在五爪九龍人龍袍下愈加彰顯著帝王霸氣,明亮的鳳目含情脈脈地看向我,他伸出手輕輕刮了我的鼻子,嗔道:“淘氣鬼。” 大原的第二和天子,元德帝扶起於飛燕,轉而攜著我的瘦,皺眉道:“又穿少了吧,瞧你,手像冰塊一樣冷。” 我對他笑著點了點頭,“遵旨。” 非白對我無奈地笑了笑,“飛燕不如留下來陪朕和皇后用飯吧,這幾天皇后生病,也確實悶壞了。” 於飛燕恭敬地稱是。 我開心地對非白笑了,“謝主隆恩。”

非白也笑彎了一雙鳳目。這日陽光甚好。 知道於飛燕愛吃牛肉湯,我特地下廚多加了一道牛肉湯和粉蒸肉,小忠照例跟著我東轉西轉地專偷牛骨頭吃。 飯桌上,宮人試過毒後,原非白換了一身家常的鶴紋白緞服,親熱地控著於飛燕坐下,“國事艱難至此,沒有什麼好招待的。好在飛燕是自家人,且將就看嚐嚐朕同木槿親手種的果菜吧,現在你的好妹子把禦花園給改成禦菜園了。”他支開了宮女,我們三個人落座,趁我盛飯的時候,他自然地為於飛燕舀了一碗湯。 於飛燕有些惶恐,但看著桌上簡單的五菜一湯,也有一絲愣神,半晌含淚跪下道:“陛下與娘娘果然為國節儉至此啊。” 非白大笑著拉起於飛燕,“飛燕莫要擔心,天下本來便是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他斂了笑容,不悅道:“連年征戰不休,又苦於災荒飢年,百姓流離失所,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了些,山東府仍是鬧災不斷,哪裡的百姓連這些都也吃不上,偏偏有些皇親貴還是荒淫奢侈,故而朕竭力支持皇后和韓相的改制,既為大君,必為榜樣,以倡節儉之風。”

於飛燕點頭說了半天皇上聖明之類的話,非白笑著連連搖手,“飛燕也來這一套了,這是家宴,只有朕的妻兄,沒有家臣,再說安城公主也不在,可莫要再來這些官話了。” 我們又大笑起來。於飛燕也輕鬆了下來,非白笑道:“先嚐嚐木槿的手藝拖飛燕的福,今日朕也能一嚐大塬皇后親手做的牛肉湯啦。” 外面大雪紛飛,我不停地為於飛燕夾菜,酒過三巡,於飛燕終於也不在拘束,非白兩頰染上了淡淡地紅暈,二人談興越濃。我望著窗外銀裝素裹,不想如今卻只剩下我和於飛燕了。 這時,忽然傳太傅急報,非白只好對於飛燕抱歉地告了別,走了出去,果然,太傅不但是一激情終結者,也是一溫情終結者啊。 於飛燕倒反過來安慰了我兩句,正說著話,簾外的青媚對我跪啟道:“回禀皇后,熱伊汗古大妃日夜思念故土,只求能再踏入漢家故土,可汗已修書皇上,欲送大妃回長安省親……”

我和於飛燕一下子都站了起來,“如今大妃如何了?” 青媚的頭微低了一些,“大妃病重已久,可汗本不忍,然宮中有巫師說大妃乃是不祥之人,不可再弓月宮中病逝,以免玷污可汗的神聖之氣,故可汗著人送回大妃。” 於飛燕急得上前兩步,“現在碧瑩怎麼樣了?” “大妃病情嚴重,現人已在玉門關停留多日,木尹皇子苦求大理武帝,武帝陛下已遣鄭姓醫官前往玉門關為大妃診病,”青媚安慰道:“請皇后,大將軍放心,林御醫方才也已經啟程了,想是能在驛站接到大妃。” 我們日夜懸心,不久便接到鄭峭的飛鴿傳書,措辭婉轉地表明已用藥緩住了碧瑩的實情,但是情況難測,然後是林畢延的書信,措辭更委婉,但最後兩個字明言:不妙。 臘月初八,我來到長安城門口,迎接大突厥熱伊汗古麗大妃的鑾駕,漫天風雪中,我和於飛燕迎回了內心早已是千瘡百孔人碧瑩。

一車轎風塵僕僕地前來,幾個滿面灰塵的突厥人,傻愣愣地站在我們面前,似乎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大的儀仗出現,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呼啦啦地跪倒對我們施了大禮。 林畢延跟在後面慢吞吞地騎著小毛驢。 小忠似是記得碧瑩的氣味,飛快地奔到突厥眾人前,又跳上牛車嗅了嗅,卻又飛快地跑了回來。 我們亦都在心中吸了一口冷氣,所謂省親,前後竟然只有八個侍衛,四個侍女,其中一個還上了年紀,滿頭銀髮,氣喘不已。全靠另一個侍女扶著,我認得,竟是涼風殿的女官長阿黑娜。 我趕緊扶起阿黑娜。她對我流淚道:“真未想到還能再見到娘娘。” 我也是百感交集,略顯激動的道:“大妃娘娘呢?” 阿黑娜面有難色,“娘娘正在御中休息,不過實在不知娘娘會親自相迎,故而未曾梳洗。”

這麼瘦的牛拉的車也能叫禦攆?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青媚早已快步走到我前頭,替我掀起轎帘。我往裡一看,不由自主地背過身去,眼淚滿面,單場臉上血色盡褪,以為碧瑩出了什麼事,再也顧不得什麼階級禮制,只急急地趕過來,珍珠想去攔著已經晚了一步,結果頁看到裡面的情景,亦是一呆。裡面正側臥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女人,滿頭的灰髮,面容蒼老,依稀可辨還是當年的美人模樣,身上穿著一件半舊不新的紅色突厥長袍,細瘦的手上套著幾個發暗的銀手鐲,那是她渾身上下唯一的飾物。即便是在風雪的長安依然掩不住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混合著遺便的惡臭。 我心中滿是憤怒,擦乾眼淚,怒喝道:“你們的可汗便是這樣對待她的嗎?只派你們幾個前來,你們便由著主子這樣?”

突厥眾人嚇得又跪倒在地。 阿黑娜再次跪倒道:“請大塬皇后息怒,可汗這樣做也是為了大妃娘娘好。” 阿黑娜這才說出來,碧瑩這幾年過得本不太好,處處受刁難,皇后聽之任之,而陛下自病癒後,又對后宮甚是冷淡,少有看望碧瑩,後來阿芬公主之死,還有木尹皇子之事,對她打擊甚大。 碧瑩本就親眼目睹親兒被殺,已是身心受創,數魯爾病癒之後,其實便是非珏醒來,想起前塵之事,對碧瑩極為冷淡。皇后隨衣食不曾怠慢,但撒魯爾有個新寵,叫朵骨拉的王妃。其本是碧瑩的一個侍女,得勢後記掛當年爭寵之恨,在皇后授意下對碧瑩百般刁難,皇后又暗中使人虐待阿芬公主,婢女聲稱公主私盜皇后寶物月光石,皇后震怒,將公主關在小黑屋,等出事之後,皇后急著要將公主火焚入葬,撒魯爾便起了疑心,這才發先阿芬公主盡是活活餓死的,身上還全是淤青,可汗也甚是震怒,可是不等可汗發話,,木尹便一下子帶著武侍闖入內宮殺了皇后還有朵骨拉。 如今木尹雖逃了出來,但卻流落大理,終生不得回故土,碧瑩肝膽欲裂重重病倒。新太子術止命手下謀士詛咒碧瑩乃惡魔化身,欲將碧瑩逐出弓月宮,撒魯爾不忍加害,不想碧瑩卻從容應對,願意離宮,自請回鄉。 “陛下怕有人加害大妃,便將大妃藏於商旅之中,”阿黑娜流淚道:“出看天山,我們就同商旅分道揚鑣了。” 我顫聲問道:“你們為何不通知我?” 阿黑娜泣道:“陛下從不讓任何細作靠近涼風殿,怕是來探聽突厥消息,其實陛下在夜裡常去看大妃,內心深處還是深愛著大妃,若不是這次大禍,斷不願意讓她離去。” “你們陛下就是這種深愛的法子啊。”我聽了冷笑數聲。 “她身上為何只帶這些東西,出宮門時可是被那些黑了心的小人給洗劫過?” 阿黑娜等眾侍嗚咽出聲,滿面悲憤之色,“可汗賜下重物,可是出宮門時,術止葉護將我等搜刮了個乾淨,幸得那個商旅甚是照顧,分手之時相贈了很多銀兩。只是到了中土,金銀實在用盡了。” 我心中鬱憤難抑。撒魯爾,你若真在乎她,何至於讓她被人羞辱至此? 阿黑娜走近我們。用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從昨兒起,娘娘就失了禁,今早剛換過衣裳,不想又……” 我傷心得直掉眼淚、。 於飛燕緊抿著嘴好一會兒,強抑悲傷,紅著眼睛上了牛車,不顧惡臭,輕輕抱起碧瑩可還是驚動了碧瑩,她慢慢睜開眼睛,看到於飛燕和我,眼神中閃過一絲光彩,然後快速地歸於死寂,只是試圖靠近些於飛燕,掙得手鐲輕響出手,她垂下長睫,努力喘著氣,雙頰上染著不正常的紅暈。 林畢延上前把了把脈,“鄭醫官的診斷不錯,這樣的身子能從弓月城一路撐到這裡,確有人在她身上放了白憂子。相是那惡賊實施的蠱,所以保的她一路顛沛,卻性命無憂,只是大妃吃盡苦頭了,現下她恐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快快送入暖和之所。” 林畢延所提人惡賊必是趙孟林,他是不會看著碧瑩死的。 於飛燕飛快地抱著她進入了燕子樓,林畢延從袖子裡掏了兩粒雪芝丸塞到碧瑩的嘴裡,可是碧瑩卻慢慢地吐了出來,眾人大駭,強灌半天才餵了半顆。 我怕宮人不夠細心,阿黑娜又累倒了,便讓小玉幫著我,親自為她擦身換衣。 不待於飛燕發話,珍珠作為小五義的大嫂,也加入了我們的行列,還對於飛燕輕聲道:“你且放心,有我和皇后呢。” “碧瑩,”我裂開開笑臉,努力不讓自己露出悲戚的神色,努力不使自己的手顫抖,只是輕輕地撫摸著她如柴的手臂,溫柔哄道“你回家了,放心吧,” “家?”碧瑩乾裂的嘴唇慢慢吐出一個詞,聲音嘶啞難聽,她慢慢抬起長睫,不含任何生氣的目光環視了一下四周,然後停在我的臉上反复巡視,彷彿是一個記性不好的老人,正在仔細地想著前塵往事。 她愣愣地看了我好一陣,似乎有點想起了我是誰,極慢極慢地說道:“木槿?” 我使勁點著頭,笑道:“我是木槿啊。碧瑩,咱們回長安了,就是當年的西安城,我們人在紫棲宮,就是以前的紫栖山莊。還記得嗎?這裡是德馨居啊,永業四年便塌了,幾年方才重新修了,這里後來加蓋的燕子樓。” 我指著當中唯一沒有換掉的一根大柱子,“碧瑩快看,上面是我刻的德馨居三個大字,可還記得?” 碧瑩的眼珠機械地轉動著,嘶啞地出聲道:“這不會又是……一場夢吧?” “沒有,沒有,不信你掐我一下試試。”我故作輕鬆地說道。 以前小時候我總這樣同她開玩笑,她一般真會掐我一下,然後笑嘻嘻地走開了,果然她怔怔地看著我,顫著手伸向我的臉龐。她的手心是這樣的冰冷,還帶著潮濕的汗珠,大顆大顆的眼淚淌滿她滄桑的面上,她辛酸的緩聲道:“木槿” 一時間我也是百感交集,緊緊握住她的手,激動道:“碧瑩,你回家了,因為顧著給你更衣,大哥不便進來,現在就守在外面。” 碧瑩流淚點著頭,然而目光掃到一邊的珍珠,就此愣住了,琥珀的眼睛漸漸聚了焦,冷了下來,骨瘦如柴的手抓住了珍珠的手微弱地推拒著,像是記起了關於珍珠的不好回憶。 我感到她身上的肌肉明顯僵硬,抓著珍珠的纖長的手指微微顫了起來。 “這是大嫂,碧瑩不怕!”我細細哄著:“大哥在永業五年同大嫂共結連理,現在已經有六個孩兒了。” “三妹放心,大哥就守在外頭,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三妹了。”於飛燕聽到動靜,便在窗外高呼著,盡量柔聲道:“珍珠真成你嫂子了,這幾年給咱小五義生了兩個女娃子,四個男娃子,現在肚子裡還懷著小猴子呢,她若對你不好,你只管告訴大哥,大哥也替你揍她。” 珍珠對這一番暴力宣言,玉容含著一絲冷笑,瞟了一眼簾外,不置可否。 碧瑩卻機械地轉動著琥珀眼珠,看了一眼珍珠,淡淡道:“當真是……大嫂?” 珍珠略帶些尷尬的,盡量柔和地笑道:“碧瑩且放心,夫君這輩子,最掛念的就是你和木槿兩個妹子,如今你和木槿都平安回來了,小五義當真是團圓了。” 碧瑩輕聲諾著,琥珀瞳瞪著珍珠,手裡慢慢放開了她。我趁珍珠替她換上內衣的當口兒,取了半月瑪瑙梳,像小時候一樣,站在後頭輕輕給碧瑩梳頭。不想卻來下一堆灰白色的斷發,不覺鼻頭髮酸,悄悄塞進廣袖中,若無其事地問她還記不記得她小時候的很饞的冰冰面。 我吸了吸鼻頭,嘻嘻笑道:“大嫂做的冰冰面可入味了,回頭等你緩過來,正好藉你的光請大嫂做去,大哥可喜歡嫂子做的麵條子啦。” 珍珠扁著嘴笑著點頭,“現如今你於大哥乃是一等忠勇公,任職兵部尚書,兵馬大元帥,可就是改不了喜歡端著老土碗蹲地上吸麵條子.” 於飛燕便在簾外憨憨地笑出聲來,表示附和,“那樣吃起來有勁頭。” 我們都笑了,可是碧瑩似乎思維很慢,又抑或不敢相信印像中冷如冰霜,高高在上的珍珠怎麼一下子成了大嫂,還同我們相談甚歡。她微歪著頭直直地看著我們,似要努力跟上我們的家常。我們也發現了,便放慢了語速。我誇張地形容了一下珍珠手藝的色香味,過了好一會兒,她的臉上才慢慢帶上了放鬆的情緒,想對我們說什麼,可剛開口,卻忽然摔在榻上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吐出一大口黑血。我趕緊為她擦乾血跡,又換上了舒適的棉衣,和珍珠一起扶她躺下,剛想起身去問林畢延關於她的病情,可是她卻緊閉著眼,喘著粗氣,緊緊握著我的手。 她美麗的小臉蒼白如紙,我不由心中一片辛酸。少年時代的她總是擔心會在睡夢中去見閻王,我便安慰她,我命硬,只要拉著我的手,便不會有事。於是每當她舊病復發,她總是拉著我的手入眠,我也等她平安入睡後,才抽手離去。 我緊緊反握著碧瑩的手,低頭坐在榻上,不讓她看到我的表情。 小忠乖乖地坐在我們身邊,平靜地看著我們。 珍珠紅著眼睛看了我們一陣,輕嘆一聲,便輕輕帶著侍衛出去,只留下小玉和薇薇,自己同於飛燕一起去替我問病情。 後來,人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感覺有人輕撫我的臉,便睜開眼睛,原來已到了晚膳時間。 卻見夜明珠在絲帛下散發著淡淡的柔光,正有珍對我靜靜地含笑而睇,俊挺的輪廓如希臘雕像般完美無暇,原來是非白親自來看我了。我輕輕地從碧瑩手中抽出手來。 不想方站起便不由自主地癱了下來。原來因側坐久了,腿腳有些麻了。非白便低下頎長的身子,輕手輕腳地同我一起坐到榻上,暗中輸以內力,輕輕為我按摩。 我心中感動,稍能動,便抓住他的手,藉著他站起來。 非白從小久病成醫,看了幾眼碧瑩,便猜到七八分情狀了, 一路扶我出去,只對我搖了搖頭,輕聲嘆道:“紅顏薄命啊。”旋又想了想,安慰我道:“不過我看你三姐倒也是個性堅毅之人,千里迢迢的竟能撐到這裡,想是上蒼自有安排,你也不用太擔心。” 我們一路輕聲聊著到了五義堂,卻見坐了一屋子的人,於飛燕和珍珠,他們都還沒有走,法舟也在,齊放和青媚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門口守著東營兩位堂主,似乎都在拉著林畢延,七嘴八舌地討論碧瑩的病情,見非白來了,皆感詫異,便一個個起身令人欲行禮,非白趕緊免了眾人的禮。 “今兒個不但是突厥大妃回漢地省親,也是皇后義姐回宮,五義團聚之日。”非白和藹地笑著,“既娶了你們小五義中的老四,也算是小五義中人,大家都是自家人,不必在意君臣之分。” 非白今日穿了一件我為他補過好幾次的天青色緞袍,袍角處早已磨去了光澤,可他總說越舊的袍子穿著越舒服,總不准宮人換,頭上照例用那根東陵白玉簪子綰了頭髮,身後恭敬地站在馮偉從,還真像個尋常百姓家裡用的公子參加妻族家庭會議。馮偉從便為他端上信陽毛尖,他笑著接過,“你們接著聊,攸關皇后義姐,亦是飛燕三妹,朕且豎著耳朵聽,絕不敢多言。” 我們都笑著告了不敢,非白固辭,還真默不作聲地品茗細聽。 林畢延便接著嘆聲道:“回皇后和大將軍,大妃的情況不是太好,即便白優子可保她一時,沒有哦活下去的意志,再好的藥石也是枉然。” “那惡賊趙孟林下的白優子令她昏睡,想事一路之上減少她的痛苦,只是這樣昏睡也不是辦法,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受過重創,沉睡雖可保持平靜養身,但卻不易打開心結,老夫的建議到時應該盡量讓她清醒一些。”他開了些方子,只是皺眉道:“確然老夫也罷,惡賊也罷,雖可醫人的生病,卻醫不了人的心病,大妃如今開始失禁了,不是好兆頭啊。” 林畢延想了想,還是對我說實話:“皇后和大將軍還是早作打算,照這樣下去,即便有白優子,恐怕也就一個月光景,即便靠白優子活著,最後恐流於一具活死人罷了。” 非白素手掀開汝窯茶蠱蓋,垂眸品苟,聽我和於飛燕同林畢延討論病情,靜默不語,珍珠也沒有說話。 於飛燕的眼圈又紅了。我們都愁了起來,一片沉默,倒是非白放下茶盅,慢慢站起開了金口,“大家莫要灰心,林先生既發了話,依朕看,倒也未必沒有機會。” 大家似乎都沒有想到聖上會發話,都目露微詫。我暗想非白少年時也曾歷大不幸,也算是從鬼門關里險險掙扎出來的,想事有心得,便細心聽著。 “每個人心中都有讓自己活下去的支柱,現如今,大妃的境遇確實令人痛心,丈夫棄愛,家族被毀,女兒遭人虐逝,親兒此生再難相見,內心深處想是早已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便故意日夜昏睡。”非白長嘆一聲,起身走到於飛燕面前,於飛燕立時站起,拱手而立。非白笑著捶了他一下,“朕都說了,這是家事,不必拘禮。” 於飛燕給都樂了,只得坐下,卻聽非白繼續說道:“依朕觀,大妃是因為阿芬公主和木尹皇子才病倒的,說到底心結還是孩子,不如請飛燕多帶著孩子前去探望,也許會有奇蹟發生。” 眾人知覺非白之言如,都對非白佩服的五體投地。 那日後,碧瑩不在失禁,但仍一心昏睡,而且醒來的時間越來越少,吃得也越來越少,人也愈見消瘦,令人見之驚心。 小忠好像認出了碧瑩是舊日主人,從碧瑩搬回德馨居後,便再也不粘著我了。只一心守著孱弱的碧瑩。 非白又讓我到內庫去取一些前陣子撒魯爾帶來的突厥禮物,做陳設擺放在燕子樓裡,就騙碧瑩說是撒魯爾送來的,好賴能溫暖一下碧瑩的心。我心下感動,輕攬上他的腰。靠在他肩頭,動情道:“非白,謝謝你,對碧瑩如此寬容溫情。” 非白對我嘆氣道:“當初明家下毒害了非珏,只得練那勞什子的《無相真經》,結果非珏反過來又害得明碧瑩落得如此下場,也算是因果相報。不管明原兩家如何世仇,她始終是無辜一弱質,而且撒魯爾造的孽,也算是我這做哥哥的替他還債。木槿放心,朕也希望她能好起來,也算功德一件,”他把手放在我的小肚子上,看著我的目光微有迷茫,柔聲道:“也許便能贖了原氏一族的罪,讓我們能快點有孩子。” “別胡說。這同你又有什麼關係了,”我輕嗔道,心中難受,他始終在意那原氏得不到心愛之人的咒言,我輕輕覆上他放在我小腹上的手,嘻嘻笑道:“放心吧,當家的,一定會的。” 非白被逗樂了,低喃道:“你真好。” 我的心中柔軟難當,輕撫上他溫潤的臉頰,輕輕吻上他的唇。 他的鳳目中閃著從未見過的光芒,輕輕圈上我,把頭靠在我的胸前,我也溫柔地撫著他油亮的髮髻,只覺無限甜蜜和舒呤,內心要演出水來,願時光停留在此刻就好,我們不覺相互依偎了許久。 然而,碧瑩偶有醒來,看了看四周華麗的突厥陳設。珠無異色,我繪聲繪色地解說此乃撒魯爾親使人送來的賞賜。皆按照皇后儀制,滿是熱愛慰問之意。 可是,碧瑩只是目光慘淡,嘴角微牽,殊無異色。然後翻了個,繼續沉睡。 我們都非常失望。 臘月十八,於大哥和珍珠攜著女兒小雀和小兔前來,小兔的額上還點上了胭脂,說話已經很溜了。小細胳膊小細腿的,力氣卻很大,一見到我便麻溜的爬到我身上,嚷嚷著皇姨抱,生氣勃勃的小雀嘰里呱啦地說個不停。 碧瑩聽到童聲,慢慢睜開了眼睛,看見小雀和小兔兩個女孩子正跪在榻前,瞪著四隻明亮的眼珠子充滿好奇地看著她。我扶著她慢慢爬起,輕聲哄道:“這是大哥第四個和第五個女兒,小雀和小兔。小雀今年九歲,小兔今年四歲啦——你們兩個還不快來見禮。” “三妹妹今天氣色好,這便是我同你提過的兩個丫頭,別看是女娃,可調皮哪!”於飛燕笑嘻嘻地對碧瑩說道,轉頭虎著臉對兩個女娃兒低喝道:“還不快給你們三姨娘磕頭?” 小雀和小兔帶著狐疑給徵在床上的碧瑩見了禮,小雀起身後立馬說出一句戲語:“阿爹,阿娘,你們又誆我,這哪裡是三姨娘?分明像是三奶奶。” 大人們當場一陣尷尬,碧瑩卻似不在意,眼神一下子聚了焦,慢慢溢滿了淚水,然後掙扎著過去,緊緊抱著小雀,口中痛呼不已,“阿芬、阿芬、我苦命的孩子。” 小雀給嚇哭了,大力掙扎著跑了出來。 碧瑩看著小雀,靠著我滿面淚痕,嬌軀不停地打著戰,喃喃道:“阿芬、阿芬,阿娜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啊。” 兩個孩子全嚇傻了,小兔也嚇哭了,可碧瑩直愣愣地看著兩個孩子,來來去去地說著對不起,然後便撕心裂肺地放聲哭起來,我們所有人都跟著流淚了。 於大哥那樣剛強的一個人,一下子紅了眼眶,大踏步地過去拽住小雀和小兔,把他們倆扔到碧瑩面前,沉聲道:“跪下,從今天起,這不僅是你們的三姨娘,還是你們的干娘,快叫乾娘。” 珍珠怕於飛燕嚇壞孩子們,正欲上前,我第一次看到於飛燕對珍珠極具大丈夫氣概的一抬手,厲聲道:“你且閉嘴。” 珍珠一下子噤了聲,小兔戰戰兢兢地叩了頭,小雀也給怔住了。慢慢地靠近我們,輕輕地伸出了小手替碧瑩拭著淚,怯怯地說道:“幹、乾娘,求您抱得鬆些,昨天練武,屁股被小狼踢著了,到現在還痛著呢。” 我們都破涕為笑碧瑩也笑了,這回事怯怯地摟上了小雀,狠狠地親了一大口,阿黑娜等侍婢又幫碧瑩清洗梳妝了一番,碧瑩低聲對阿黑娜說了一句,阿黑娜便笑著把首飾盒取了過來,那是碧瑩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挑起我從內庫精心挑選的精美器物。她挑了一隻八寶琉璃燕瓔珞金項圈,親自給小雀戴上,又選了一串紅寶石項鍊給小兔戴上,算是見面禮,兩個女娃娃歡天喜地的謝了賞。 碧瑩在突厥失去了兩個女兒,又得到了兩個女兒,也許人生便是喜劇套著悲劇,悲劇又連著喜劇,總是如此循環往復。 從那天起,於雀莫名其妙地成了大突厥熱伊汗古麗大妃的義女。同時有了一個西域霸主的義父,在歷史記載中,他是一個狂暴的戰爭狂人,對待后宮有情似無情,然而她的義兄,卻在西域歷史上相反,他的彪悍,仁慈和智慧天下共舉,偏偏這兩人水火不容。 諷刺的是,於雀本人從小不愛紅裝,長大後更是成了同其父兄一樣有名的武將,而她唯一有幸謁見她義兄的時刻,便是大塬與突厥偶有摩擦之時。 由於其貌美多智,極擅兵法,又是突厥可汗的義妹,從某種意義上說,聲名已然超過了她的幾個同為大塬名將兄弟。邊關諸人,無論敵我雙方,皆稱其為邊塞魔女,甚至她的幾個親兄弟,連帶她那位萬人之上的義兄,提起她都咬牙切齒,“這個混賬丫頭。” 這於她而言,很難說是一件幸還是不幸的事情。 然而,自從小雀和小兔的陪伴,碧瑩的精神卻真的一天天地好起來,林畢延也感嘆這是醫學上的奇蹟。眼看著除夕就要到了,她已經可以自行下床,慢騰騰地靠著阿黑娜挪到窗櫺前,看孩子們在當年我們一起浣衣的冰溪地裡打雪仗,同我和珍珠聊著家常。 我們都明智的選擇閉口不談在弓月宮中發生的事情,只聊一些以前發生的事情,碧瑩沒有提及二哥,直到那天微微忽然來報,初仁帶著世襲南嘉郡王重陽前來請安。 才一年光景,重陽長高了不少,自崇元殿那場變故後,重陽兩部癡纏笑鬧了,只是終日沈默不語,可能是初仁已經講了碧瑩的淵源,不用我發話,小身子中規中矩地給碧瑩行了禮,便恭敬道:“見過三姨娘。” 碧瑩發了好一陣楞,賜下一對舞麒麟和田玉佩,重陽乖乖接過,跪下謝恩,每每碧瑩發問。他便歪著腦袋想半天,再緩緩答來,然後便沉默地坐在對面,馱著小身子,哀傷而呆滯地看著我們,再無多言,認親場面相當冷清,我便尋了個由頭,讓初仁帶著重陽到外邊同於家的孩子打雪仗,透過琉璃窗,只見“動物園”看到重陽便熱情地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地聊了幾句,重陽才微微有了一絲笑意,不一會兒,幾個孩子重又分組,開始玩雪仗。 碧瑩看了一會兒,低聲對我說:“這孩子和二哥少時一樣,心事重。”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碧瑩提到二哥,我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那年冬天,大哥和二哥從子弟兵營中下來,身後各帶了幾個人,那時他們已經分別是東、西營子弟兵的小頭目了,見了面還沒開始說話,身後的那幾個人倒先操傢伙要幹起來,把我和碧瑩嚇得夠嗆,後來大哥和二哥把自己的人拖開,然後想出了一個主意,這裡是小五義的地盤。沒有敵手,只有對手,便各手,本來互相仇視的子弟兵都沒有了隔閡。後來那天錦繡也來了,我便從哥哥們手上取了些銀子,沾了幾兩好酒,又炒了幾個下酒菜,一起歡天喜地地吃喝起來。 那時候的歲月真是無憂無慮…… 如今望著孩子們嬉戲追逐,不由又在心中感慨一番,卻聽身邊的碧瑩忽然發話道:“那時候我真的好羨慕你。” 這是碧瑩第一次提起過去的事,我別過頭去,澀然道:“碧瑩,都過去了,咱們不是說好了不提了嗎?” 碧瑩扭頭對我平靜地笑了笑。 “我一直以為他們喜歡你,只是因為我是個病人。”碧瑩卻溫熱的看著窗外,笑道:“可是等我病好了,我才發現二哥的心裡已經容不下我了。” 我一時不知如何開口,琥珀瞳似是迷失在往事中,我沉默了下來,低頭靜靜地想著過去,直到猛然驚覺她臉上一行清淚緩緩滑下,我手忙腳亂地取著絲帕,替她拭著淚,卻聽到她輕聲道:“木槿,你看,阿芬還有二哥,在天上看著我,他們等著我快去呢。” “你又胡說什麼!”我悚然一驚,卻板著臉教訓道:“木尹皇子畢竟是可汗的長子,現今不過是父子誤會,從未下過格殺令,想來本就只是宣皇子麵聖釋由,還有你看看可汗給你的賞賜,吃穿用度一應俱全,皆是皇后之儀,可汗還修書給陛下,請天朝好生照顧你,我偷偷看過了,真的,那封信中措辭婉轉,情真意切,見之落淚,碧瑩,陛下是真心愛護你的,想你身體好些後便能迎你回去。” 她滿面悲戚的看著我,栗瞳竟是無法言喻的悲涼哀泣。 這時,一陣大風飄過,孩子們大叫著摀住了眼睛,侍衛們忙過去扶著孩子們進簷下,想等風雪停了再進去。有幾絲細風便沿著窗縫鑽入,輕揚起碧瑩幾絲微見灰白的鬢髮,拂到我的頰邊。遙想當年德馨居中的純真淺笑,不由悲傷難忍,我強自歡笑道:“現下木尹皇子在大理借住,大理武帝誓與我邦交好,又以好客聞名。儘管放心木尹的安危,我觀木尹淳良孝義,假以時日,可汗的氣消了。自然會赦免木尹,著人來接你回去的。” “你知道嗎?當我第一次感到我自己對你的嫉妒的時候,有多麼害怕嗎。”她含淚輕笑出聲,不健康的紅暈浮現在她的面容上,“因為你對我恩義是這樣溫暖,我一面嫉妒你,一面離不開你,另一面又這樣反反复复的折磨了自己,所以後來我就默許了自己冒了你的名字變成了……”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她。 我急忙過去拍著她的後背,平復著她的痛苦,盡量柔聲道:“瞧你,別說了,別說了,怎麼又來了呢?這早就是過去的事了,你還真要嘮叨到老了來的那個酒嗎?”我嗔道。 她好不容易平復了咳嗽,抬起頭細細地同我對望了好一陣,略帶羞澀地柔柔地笑了起來。 我也笑了,心情一下子輕鬆了。我們互相輕輕地擁抱了起來,就像小時候一樣溫暖,我輕拍她的後背,開心道:“一切都太平了,等你的身子再好一些,我想辦法讓木尹偷偷前來長安看你,可好?” 碧瑩哽咽著嗯了一聲,我感覺臉頰邊上一片濕冷,想是她流淚了,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我胡亂地擦著淚水,好一陣後,她復又出聲道:“他將我送回來,面對你,不過是想讓我再多受些良心上的煎熬。” 她慢慢地放開我,眼中漸漸凝聚起悲憤之色來,涕淚花了她的妝容,她淒然地看著我道:“一切皆是罪孽,皆是我的報應,就應該讓我一個人來背,可是我們的孩子何其無辜?你知道嗎?”她忽然神經質的抓緊了我的手臂,那樣緊,灰白的指甲甚至摳進了我的肌膚,她的聲音一下子冷硬了起來,“他恨他們。” “莫怕、莫怕、軒轅皇后和那朵骨拉王妃都已經死了,”我堅定的道:“碧瑩莫驚,只管好生養病,我一定會讓可汗接你回宮,沒有人再會來害你了、” “不是,不是她。”她狂亂的搖著頭,淚水滑落,無力哽咽道:“不是軒轅皇后,是他,是可汗,他恨我,他恨所有的人,他覺得這世上所有的人都騙了他。” 我大驚,回頭驚望小玉。小玉早已面不改色地屏退左右。 “他要怎樣折磨我都無所謂,可是……阿芬和木尹是撒魯爾可汗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啊,他珏四爺的孩子啊。”話畢,她的臉色慘白如紙,猛然倒在我的臂彎中痛哭著,“為什麼他要這樣任人欺凌自己的孩子?我可憐的阿芬那麼小,死得那樣慘……” 那一天,碧瑩在我的臂彎中終於吐出了鬱結於心的悲憤和痛苦。放聲痛哭,她哭了很久很久,我本來想對她柔聲細哄一番的,可是不知怎麼了,當時的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無限悲痛,只是緊緊摟著她,一邊輕輕撫著她的灰髮,陪著她一起啜泣流淚。 小忠似乎也感受到了碧瑩的苦難,狗頭靠在碧瑩的腿上,嗚嗚低鳴。 等我們醒過來的時候,珍珠不知何時站在屋中一角,同小玉一樣,看著我們淚流滿面。 臘月轉眼將盡,非白為了安撫碧瑩,特御封碧瑩為安和公主,在舉國節儉的風尚下,破裂命內務府專門做了一件奢華的倩素紅蜀錦公主吉服,希望她安心住下。至此,皇室對小五義的榮寵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一時顯赫無比。 除夕夜,非白忙於新年大朝會的準備,我怕耽誤他的午休,自己也忙於年底封賬,而且大朝會以後,我也要接受內外命婦的朝賀,我便起了個大早,一上午,與齊放一起成功封帳,午時便笑嘻嘻地到碧瑩處蹭了一頓中飯。阿黑娜她們做的西域烤肉就是好吃,我便央碧瑩在今日家宴上也準備一些,正好可以讓非白嚐嚐,碧瑩欣然應允。 歇了午覺起來,我拿出我玉人堂的鎮店之寶烏玉美髮膏,讓薇薇和詭畫都我們倆染髮,到底是經林神醫改良過的,加了多種名貴藥材,什麼何首烏、雪蓮花的,我一下子年輕了五歲,碧瑩則一下子年輕了十歲。我同碧瑩又換上了蓮花的,我一下子年輕了五歲,碧瑩則一下子年輕了十歲。我同碧瑩換上了那件寶藍閃緞的吉服,過了一會兒,於飛燕下了朝直奔燕子樓來,看到我們,驚艷了好一陣子。 我們笑看說了一會兒話,珍珠帶著一大幫孩子和新年禮物過來了,也是一堆驚喜的歡呼。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碧瑩的容顏展露了久違的明艷和愉悅。 珍珠來的時候讓墜兒捧著一具古琴,笑道:“你大哥是個大老粗,卻偏成天嚷著三妹妹的琴藝如何冠絕天下,孩子們從小聽到大在,剛聽說你回來那陣子,孩子們天天嚷著要聽,這是小雀和小免用壓歲錢買了送給乾娘的,說是要聽乾娘的天籟之音。” 小狼多問了一句:“阿娘,啥叫天籟之音?” 碧瑩被珍珠善意的謊言給逗笑了,便應了下來。淨手焚香後,便彈起一首《戲蓮》,結果等一曲終了,眾人皆如痴如醉,只有於飛燕打起了呼嚕。 眾人趕緊狠狠搖他,於飛燕咂巴著嘴醒了過來,擦著嘴角邊的口水,感嘆道:“聽三妹妹的琴聲,一準好睡。” 眾人一陣噓聲,然後哈哈大笑。 碧瑩溫笑道:“大哥還是老樣子,一聽我的琴聲就想睡。” 小兔嗲嗲地說了聲:“乾娘,小兔要聽皇姨父上次彈的,那個那個。” 我和於飛燕當時就一呆。 好在碧瑩也不生氣,親了一下小兔子,疼愛道:“小兔子乖,乾娘給你彈《長相守》啊。” “碧瑩,那個,”我咳了一下,“咱別勉強,還是彈'喜羊羊'吧。” 小狼立刻舉手歡呼,可是碧瑩卻微微一笑,對我輕搖了搖頭,閉上眼後深深呼吸,再度睜眼時,她恢復了平靜,嘴角含著一絲輕笑,纖手維揚,一曲動人的《長相守》響了起來。 優美的音律盈盈流瀉在燕子樓中,我們從未聽過如此寧靜平和的《長相守》……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那是碧瑩心中的《長相守》。 我們正聽的感動,忽然不遠處又響起一陣琴音,也是一首《長相守》。卻是充滿了愛的熱情和幸福感,碧瑩停了下來,凝神細聽了一會兒復又抬手彈起,兩股音律的節奏漸漸交彙在一起,彷彿一冷一熱兩股泉水,漸漸交融,滋潤心田。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曲終了,碧瑩長長地舒了口氣,琥珀瞳中略有恍惚,而我們只聽得如痴如醉,差點沒回過神來。 倒是一陣掌聲響起,我們這才醒了過來。扭過一看,卻見是非白正含笑站在門口,碧瑩微訝。隨即隨眾人起身行禮,非白立刻宣免,他大步走到碧瑩面前,讚道:“猶記少時曾聽過安和公主的琴藝,不想如今已經出神入化了,竟引得朕技癢,忍不住擺弄一番了。” “陛下實繆讚了,”碧瑩優雅的垂首道:“陛下的琴藝天下冠絕,妾之薄技乃是螢火之光,如何堪與明月爭輝。” “安和公主過謙了。”非白淡笑如初,“著實好琴藝,最終竟能掙脫了朕的琴曲,朕最後倒是跟著大妃的曲調走了。” 非白同碧瑩寒喧了幾句,抱起了最小的小兔子,逗她玩了一陣。 小兔子甩這兩條沖天辮,兩隻小胳膊抱著非白的脖頸,嘻嘻笑道:“小兔子最喜歡h皇姨夫了。”然後獻上香吻,引得眾人一陣大笑。 非白笑得合不攏嘴,鳳目中閃著無限憐愛,伏低身子也親了親小兔。身後的馮偉從早就端上一個大紫檀托盤,紅絲絨上齊齊地放著幾串水晶手鍊,非白便取最小的一串,給小兔戴上,然後招手讓其他孩子過來,含著溫暖的笑一一親手為他們戴上。 我看著這溫馨的一幕,心中微堵地低下了頭,暗嘆:“非白是真的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 週時,祭過天地先祖,我同非白,還有原氏宗親來吃過年夜飯,便擺著宴燕子樓一起守歲,小兔到處亂竄,不肯吃飯,惹得珍珠埋怨了幾句,非白便好脾氣地替珍珠抱起小兔,讓她坐在自己身邊,還親自餵了一口雞脯,小兔還真給皇帝面子,張大缺了門牙的小嘴巴一口吃了下去,然後賴在非白身邊,不肯回珍珠那裡了,“陛下倒像是換了一個人,連琴音也溫暖了不少,方才竟是在勸我重新報作。” 我心中感懷,這時阿黑娜走了進來,為我和碧瑩鄭了一杯酒,我便接下來,同碧瑩對飲了起來。 阿黑娜今天戴了一對鎏金的耳環,身邊的素麗塔也戴了一對一模一樣的,我心中激動,她們初到長安時,阿黑娜曾說遭過洗劫,而這對耳環不是從西域帶來的。也不是我送的,而且以素麗塔的身份,也不應該同阿黑娜戴一樣的耳墜啊。 阿黑娜輕輕摸了一下耳環,然後端起金樽,遞到非白面前,那時非白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餵小兔上,素麗塔正好走到於飛燕那裡,於飛燕正同素輝談著什麼快意之事,笑得前俯後仰,根本沒有註意素麗塔也快遞地輕摸了一下耳環,然後倒了兩杯酒放到他們面前。 我一愣,屋子裡的燭火不是很旺,但是她袖子裡有光微微閃了一下,我立刻把桌上的盤子飛向素麗塔,大喝:“酒裡有毒,有刺客。” 眾人皆驚。果然那個素麗塔一個翻身,躲過銀盤,她飛身晃到非白面前,摘下耳環扔向非白,非白抱住小兔把桌板翻過來,擋住了她的暗器,不想那耳環竟爆開了一道毒霧。 非白抱著小兔滾到一邊,場中立時大亂,於飛燕立刻飛起一腳,正中素麗塔的心窩,然後把懷中的毒酒灑到她的臉上,她臉部立刻焦黑了起來,痛的大聲嘶叫,不到五秒鐘便昏厥過去,臉上臭氣難聞。 於飛燕厲聲對著阿黑娜喝道:“你是何人,安敢行刺?” 突厥跟來的那些侍衛一個個從四角取了刀劍圍住我們。 碧瑩嚇得花容失色,本能地要保護小雀,小虎先反應過來,喝了一聲排陣,動物園手上戴著銀飾,變成了一把把護駕的利器。擋在女眷席前對抗那些武功高強的刺客,保護我們。 幸得韓太傅及時帶人躍進來,素手微揚,阿黑娜仰頭避過,臉上的人皮面具掉了下來,露出一張美麗而瘋狂的臉來,我認出來了,竟是那個傾心,也就是明風卿。 韓先生大喝道:“大膽明風卿,陛下早就料到你會前來行刺,不想你竟然惡毒至此,連孩童也不放過,更何況安和公主是你唯一的親生女兒,她已被牽累了半生,你這做母親的竟如此狠毒?” 明風卿冷冷地看了一眼震驚的碧瑩,一句話也沒有跟碧瑩說,只是扭頭狠厲的看向非白,“原氏狗賊,一個不留。” 非白快速將小兔扔給齊放,明風卿就乘這個機會,將兵刃直直地刺入非白的左胸,碧瑩和珍珠都瘋狂的大叫起來。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直衝了上去,根本沒注意那個突厥男殺手在我身後,小忠怒吼著,身體暴漲了近一倍,撲向那個男殺手,活生生的將他撕裂了,這時,毒霧開始蔓延,青媚護著珍珠等女眷抱著孩子一個個自燕子樓躍下,明風卿和四個男侍衛仍在企圖靠近非白,我同於飛燕衝上前去,護住非白。 韓先生飛身過來,一掌劈死一個殺手,明風卿的注意力忽然轉移到我身上,舉起兵刃向我連功,眼神瘋狂。小忠飛身過來,擋在我面前,可她卻冷著臉低聲道“沒用的畜生。”手起刀落,便將小忠攔腰斬斷,鮮血四溢。 於飛燕恨明風卿不顧婦孺,並不留情,接過於虎扔過來的九環刀,用盡全力刺向明風卿的後背。 這時搖雪狼和程東子也乘機消滅了其餘的突厥侍衛,合力砍下了明風卿的頭顱。 彷彿是命運的惡作劇,明風卿的頭顱從二樓飛落,不偏不倚地滾到走在最後的碧瑩腳跟前,於大哥和我滿面血跡地飛身下樓時,已經來不及了,宮人嚇得大叫,明風卿的琥珀瞳淒厲而絕望地看進碧瑩的眼裡。 我想讓青媚去處理時,已經晚了,也許是血緣的牽引,又許是這個血腥的場景刺激了碧瑩記憶深處悲傷而恐怖的往事,碧瑩定定地瞪著明風卿,慢慢地跪倒在血泊之中,顫抖著雙手捧起明風卿的頭顱。 “不要碰她,碧瑩,快放下!”我大聲叫著,“她已為仇恨失心瘋了,已經不再是你的母親。” 可碧瑩卻恍若未聞,失魂落魄的捧著那血淋淋的頭顱站起來向外走去,青媚及時截住士兵,不讓人傷害她,只讓人將她團團圍住,燕子樓前不斷湧入聽聞聖上遇刺的消息而趕來的龍禁衛,燈火如晝。精神恍惚的碧瑩步履蹣跚的來到潔白的雪地上,長長的紅色下擺沾滿了親生母親的鮮血。沿途拖曳了一路,映在雪白的大地上甚是觸目驚心。於飛燕和我只得施輕功慢慢靠近。於飛燕滿面緊繃,“碧瑩,快,快放下。” 碧瑩慢慢轉過身來,渾身都在打著戰。她看著我們,琥珀瞳中藏著無盡的恐懼和哀泣。 我明白了,碧瑩想親自安葬自己的娘親! 可是,上天為什麼要對碧瑩這樣殘忍? 新年的鼓聲響起,碧瑩顫抖著嘴唇對我們張口慾言。 這時,林畢延氣喘吁籲的追過來,淒厲地喊道:“快讓她放下,有機關。” 等到我們飛身上前時已經來不及了。無比可怕的一幕發生了:明風卿的嘴角對著碧瑩扯出一絲詭異的微笑,一張一合地不停吐出血沫,沒有人能聽到她在說什麼,看嘴型好像在說:“永不原諒。” 然後,那顆頭顱忽然爆炸了,爆出無數的銀釘射入周圍人的體內,於飛燕的腿部中了一釘,而我的右臂中了一釘,碧瑩靠的最近,她的胸前立時血湧如噴,所有人都驚呆了,就連久經沙場的於飛燕等人也駭在那裡。 真正的仇恨如何輕易得解!明風卿心計深厚。她扭曲她認為原氏中人會像她一樣污辱敵人的屍首,於是在自己的身體裡做了機關,引誘敵人,可是不想卻害了自己此生唯一的女兒。 可憐的碧瑩已直挺挺地仰面倒在雪地上,鮮血從她的背後漫延開來,像盛開了一朵無比瑰麗而悲壯的紅花。 等我們抱著碧瑩回到燕子樓時,非白已不在燕子樓內。我急問非白的傷勢,韓先生的雙目通紅,對我們說,聖上十分幸運,只是皮外傷,他已經為聖上覆了金瘡藥,包好傷口。已經先回麒麟德殿接受大朝賀了,讓我們不要擔憂。 林畢延到里間搶救碧瑩的時候,我們在外面如坐針氈。 這時,青媚進來報告說“方才黑梅內衛報說,長安城外發現阿黑娜和那個侍女素麗塔的屍首,卑職用流光散喚醒了那個扮素麗塔的女人,她受不了明心錐招了,自從嘉王事敗,明風卿的腦子就不正常了,不為天下,只為複仇,她們隨安和公主回到原氏,就是為了行刺聖上,只因聖上是原青江最愛的兒子。” “撒魯爾必然知道這一切,”我沉聲說道:“故而將碧瑩隻身趕出了皇宮,又默許了那些勢力宮人對碧瑩洗劫,碧瑩的境遇越悲慘,越能引起我們的同情,戒心也就回越低,這樣明風卿就能順利地來到皇宮裡,行刺皇上,攪亂元德年的平安。” 一身素縞的於飛燕虎目含淚,恨聲道:“這個殺女殺妻的畜生。” 我心中卻傷痛難當,以非白這樣聰明的人其實又何嘗不知道呢,他大張旗鼓的誥封碧瑩,在所謂的安撫背後,想必是將計就計地引出明風卿好一舉殲滅。 果然想騙過敵人,便要先騙過自己人,可是非白為什麼不能提前知會我一聲,這樣我就能更好的保護他和碧瑩。 難怪賞給碧瑩那件倩素紅的吉服,什麼誥封大禮服,名貴織稠,以示榮寵,因為這件大禮服最顯眼,又安排碧瑩和我同席,這樣明風卿會顧忌碧瑩而不會傷害我,自己還是第一目標。 我閉上眼睛,心中痛苦地想著,非白,你為什麼要瞞著我?為什麼要獨自承受這一切? 天快破曉時,林畢延非常疲累的走了出來了,我們都站了起來,林畢延對我們搖了搖頭,“傷勢太重了,恐怕就在這兩天了。” 林畢延走到我面前,沉痛道:“安和公主想見皇后。” 我們走進屋內,侍女這在收拾,屋裡透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我不想讓碧瑩害怕。盡量裝的沒事人似得走向她。 碧瑩對我平靜的笑道,忍痛對我伸出手來,我快步走到床前。 她的嘴唇沒有一絲顏色,靠著我的肩膀,低聲問道:“那真是我娘親嗎?” 我艱難的點了點頭。 她的嘴角悲涼的牽了牽,眼睛滿含悲戚,“這段時日,她將我照顧的很好……好妹妹,你說……她是不是出自真心呢?” 我再次艱難地點了點頭。 她怔怔地看著床几上放的意見蓮花紋樣的玫紅披帛,那是前幾日扮作阿黑娜的明風卿為碧瑩做的,淚水慢慢滑下,她對我說道:“好妹妹,幫姐姐葬了她吧,她也是個可憐人。” 我心中悲慟,只對她溫言笑道:“知道了,你只管放心養病便是。” 她卻淡笑起來:“你又誆我,我知道……我馬上就可以去見阿芬了。” 我正要勸她幾句,這時外面有宮人唱頌,“聖上駕到。” 非白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披風不及退下,帶著風雪的氣息走了進來,他的面色略白。 碧瑩示意我扶她起來見架,非白欲免,碧瑩卻堅持要起來,我便讓碧瑩斜靠在我身上,她像以前一樣緊緊拉著我的手,面對著非白。 請陛下恩准,原氏與明氏之恨,宜從妾止,“碧瑩靠著我,喘著粗氣,對非白說道,“就讓妾的血洗清明氏的罪孽吧。 ” 非白久久凝視著碧瑩,最後誠摯的長嘆道:“明氏的罪孽由安和公主一人來背,太不公平了。” “不,陛下,”碧瑩淡淡地笑了,“妾是一個將死之人,亦曾滿身罪孽,這……很公平。” 非白答應了碧瑩的要求,然後碧瑩又提出了最後一個要求,想見錦繡,非白微詫。 碧瑩平靜而無畏地回視著非白,微笑道:“妾平生孤苦,唯有小五義扶妾危困之時,妾自知時日無多,還望陛下以寬厚仁德之心,能讓妾放心離去。” 非白的鳳目看著碧瑩,沉凝起來,最後略一點頭,喚道:“偉叢,讓龍禁衛以金牌令快馬請太皇貴妃來見安和公主。” 錦繡風塵僕僕到來的時候,亦是第二日的寅時。她穿著一身半舊的寬大的僧袍,長髮披肩,饒是如此,仍然難掩天生麗質,傾城之貌。宮燈下的她沉浸地看了我一眼,等紫瞳掃到碧瑩時。微微一凝,快速地垂眸避過。 她略顯高傲地向我們傾了傾身,滿帶冷意的說道:“見過皇后娘娘,見過安和公主。” 碧瑩也定定地看了幾眼錦繡,微微一笑,“太皇妃,還像以前一樣,貌美如花,彷彿一起就在昨日,剛剛與太皇貴妃分手。” 錦繡漫不經心的道:“不知安和公主讓陛下召妾前來,有何用意。” 碧瑩淡笑如初,“妾付清早亡,生母離異。只有小五義相濟,如今妾之將死,其言亦善,不過是想看看眾兄妹罷了。” 我咬牙扭頭瞪向錦繡,她似是回應了我的目光,又深深地看了幾眼碧瑩,優雅地輕捻僧袍的下擺,盈盈跪下,以頭伏地。寬大的宮袖拂過。她沉沉道:“請三姐恕罪,一切就是錦繡的錯。” “只是,”她抬起嬌顏,無畏道:“請三姐明白,若時光倒回,錦繡還是會誣陷三姐,逃出魔窟生天,換來這一生榮華。” 我氣極怒極,低喝道:“錦繡。” 碧瑩淡然一笑,毫無怪罪之意,只看著錦繡說道:“又逢故人長下淚,世事回環皆嘆息。” 錦繡一怔,碧瑩卻略略俯身,長長的指尖扶向錦繡的臂彎,搖頭道:“太皇貴妃的大禮妾不敢受。同妾所犯下的罪行,太皇貴妃實在無須自責。” 錦繡站直了身子,同我對望一眼,尷尬地恢復了沉默,唯有一品銅獸碳盆中微微發出滋滋的聲音。 碧瑩望向窗外,一縷晨曦正暈染著探出西楓苑的紅梅,她遺憾地微笑起來,“西楓苑的紅梅花真好看,回來這些時日,整日昏睡,卻沒有走出去看看,實在可惜。” 是了,有一年西楓苑的紅梅實在開的艷麗非凡,碧瑩也是一心嚮往,我們都想讓她開心些,於是就讓於飛燕抱起她出了屋子,然後帶她遠遠地看了眼那稀世的胭脂梅。那時她笑得也很開心。 我便細細勸慰道:“這有何難,等你身體好些,我讓大哥再抱你去可好?” 碧瑩慢慢轉向我,搖頭淡笑道:“怕是等不及了。” 我心中一涼。她卻若無其事地對於飛燕仰頭笑道:“大哥,可否勞你帶我再去看看那紅梅,就像小時候那樣?” 於飛燕虎目含淚,強笑道:“好!” 我便幫碧瑩裹上海狸子披風,於飛燕小心翼翼地打橫抱起碧瑩,緩緩走出燕子樓,剛來到小溪邊上,碧瑩便喘著粗氣。眼神開始渙散,於飛燕怕顧著了她,便硬生生地停了下來,我上前幫著她的衣服裹緊,她慢慢睜開了言,靜靜地望向那一抹嫣紅,漸漸抹開了一絲舒心的笑容。 我看向林畢延,他只是嘆息地對我們輕搖了搖頭,我們心頭慘痛,知道這是碧瑩的迴光返照。 西楓苑牆頭探出的胭脂紅梅傲然怒放,冷艷而火熱地俯視著我們,映得天地白璧愈加顯得一片無暇,而琉璃世界裡的我們幾點人影微秒,碧瑩看著那似火紅梅,淡笑如初,只是輕聲問道:“二哥去時可留下什麼話嗎?” 這是碧瑩第一次問起宋明磊離世的情狀,我對她輕搖頭,俯身在她耳邊哽咽道:“碧瑩放心,二哥尚在人間,如今已皈依佛門。一切平安。” 碧瑩定定地看著我,琥珀的眼瞳微微地起了一絲激動,然後流下一串淚來,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又將目光轉向那紅梅,笑道:“木槿,還記得嗎?那一年的胭脂梅開得多好啊,比現在的還要好哪。” 她的眼瞳忽然淡了下來,急喘了起來,我們緊張了起來。林畢延拿出一顆藥丸,欲餵她服下,可是她卻勉力抬起瘦弱的手,輕輕地擋開了林畢延,對我們極溫柔的微笑,愈加急促地喘著氣,美麗的雙目半閉起來,她的聲音漸漸輕了下來,不停呢喃著:“二哥,” 我同於飛燕愣了愣,於飛燕旋即明了,在她耳邊點頭道:“是二哥,碧瑩你先不要睡,咱們回去再睡啊。” “不要喝藥!二哥,喝藥好苦……”碧瑩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她抓緊了我的手,慢慢閉上了眼睛。 一股難忍的辛酸湧上心頭,我輕撫著她的手臂,細聲哄到:“不喝藥了,碧瑩快醒來,我帶你去西域見撒魯爾陛下好嗎?我知道你很想他,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大理看木尹好嗎?他現在非常安全。” 我以為碧瑩聽到撒魯爾或者木尹一定會醒過來,果然,碧瑩微睜眼,她的聲音充滿了無限的辛酸和迷離,“二哥,我已經厭倦了西域的生活,求求二哥……不要再把我送走……了,我想木槿,大……哥。” 錦繡望著外面滿面恍然,似在噩夢之中,一生糾結霍然未解,慢慢跌倒在地。 我緊握著碧瑩的手,痛不能言,唯有淚灑雪地。 於飛燕緊抱碧瑩,屹立蒼茫的雪地,牢牢抱著碧瑩面對著泣血的紅梅,閉著眼,任淚流滿面,那淚珠滴滴流到鬍渣上凍成了冰渣兒,只如未聞。 碧瑩的頭慢慢地向後仰望那灰濛蒙的天空,仍然美麗的琥珀瞳藏著一種奇異的神彩,一種夢想成真時的喜悅。 好像她的目光穿過厚厚而晦暗的雲層,看到了心愛的阿芬正在天國的金玫瑰園裡對她揮手而笑…… 彷彿她又回到了少年時代,對面立著俊美清朗的二哥,正對她溫柔的含笑而望…… 一顆晶瑩的淚珠滑過她狹長的眼角,迅速地滴入雪地,化為煙塵,她骨瘦如柴的手終於慢慢鬆開了我,無力的滑落了下來,灰暗的指甲上鉤著的那塊已經被碧瑩的血淚沖淡了的絲絹,被漫天的風雪捲滾到天際,最後無力地落在雪地之上,那絲絹上褪了顏色的碧鴛漸漸地被慘白的風雪所淹滅。 漫天的風雪中我們放心大哭起來,腦中只記得那年春天,剛剛病癒的她連夜繡完這塊絲絹,拉著我頂著太陽瞧了又瞧,痴痴道:“木槿,你說二哥可會喜歡這對鴛鴦?” 《突厥緋都可汗列傳·第十五篇》 軒轅皇后虐殺阿芬公主,兄木尹太子怒殺皇后及眾妃,事敗遁遼,蕭世宗誘之,時值可汗視察外疆,木尹於大塬元德元年四月十七隨遼謀逆,欲迎回生母大妃自立為可汗,敗於石勒喀河,後流落大理經年。可汗念大妃已無所出,思鄉心切,恩准遣塬,遂卒,客葬於西京法門寺,年僅三十一,可汗哀憐之,於金殿拜祭,及至木尹太子回鑾稱帝,追為德姑僕裡太后。 忍見胡沙埋艷骨,休將清淚滴深懷。 多情漫向他年憶,一寸春心早已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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