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秦時明月6·焚書坑儒

第4章 第四章雪中茶棧

秦時明月6·焚書坑儒 温世仁 11208 2018-03-12
又是落雪的季節。細雪約莫落自晌午時分,隨著日光西斜越落越大,到得入夜起風了,雪花一朵一朵地如蓬花綻開隨風旋轉,在漆黑的夜裡獨自賣力演出,將它唯一的觀眾——那片黃泥地,染成了白的。 在這樣的雪夜裡,一座茶棧單單的佇立在便道邊上。簡陋的茶棧裡,一名乾黃瘦小的中年婦人,冒著風雪出來想要把門關上,但那木門實在太過老舊,居然禁不起婦人幾下拉扯,嘎啦一響卡住了,差點兒便砸到了那個癱在地上、渾身冒著酒臭氣的乞丐。黃臉婦人無法可施,只得任由木門搖搖欲墜地大開著。她怯生生地回頭瞄了瞄屋內,又看向屋外,這才伸腳在乞丐腿上踢了踢。 “唔……”那乞丐挨了婦人幾腳,嘴裡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咕噥,翻身又睡死過去。黃臉婦人無奈之下忍不住又嘆口氣,轉身進屋,貼著牆輕手輕腳地走到了廚房門邊。

“怎麼樣?”廚房內探出另一名中年婦人的臉,這臉黑得猶似焦炭,以致於不管她有什麼表情人家都看不大清楚。 “做死了!”黑臉婦人一手抓著鍋勺,一手抓著黃臉婦人的衣袖,罵道:“我不是叫你去關門嗎?為什麼不關?” “門壞啦,關不上。”黃臉婦人癟著嘴低聲下氣地回道。 “那人哩?那臭傢伙總趕走了吧?” “也沒有。那乞丐喝醉睡死啦,趕不走。”黃臉婦人很歉然地回道。 “我說你每天吃那麼多飯都吃到哪兒去了?”黑臉婦人又罵開了,“門關不上,人你也趕不走!每天除了吃飯,你還會幹什麼?幹什麼哪?!”黃臉婦人連忙揮手,嘴裡連噓那黑臉婦人好幾聲,壓低了嗓子勸道:“好啦好啦,你小聲點兒少說兩句,還有客人在哪。”她不勸還好,一說那黑臉婦人反倒更加怒氣沖衝,提高了嗓子眼叫道:“你當我沒長眼睛嗎?一屋子人我看不到嗎?倒了茶給他們也不喝,客人?!還不知待會人家給錢不給錢哪?”

原來這間石屋茶棧,平時人跡罕至,這天夜裡卻一下子來了十個客人,九男一女,有老有少。十人皆是面色凝重,論神態論打扮絕非一般莊稼獵戶。其中那名女子年紀看來不過二十歲上下,身穿綠衫,發系玉簪,肩上罩著一件碧波般的翠綠斗篷,自始至終都端雅地跪坐著,默默凝望著杯中熱茶。這女子不說話,其餘的人也都不說話,一時間茶棧裡只有門口那流浪漢的鼾聲,與黑臉婦人敲鍋砸碗的叫罵聲,相互迴盪著。 只聽得那黑臉婦人罵罵咧咧地道,“我在這裡燒柴煮水伺候這麼一大掛人,就為多賺一兩個錢,偏偏家裡頭有一個老媽子、一個二愣子,兩個都是廢物!”彷彿要印證黑臉婦人的話似地,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恰巧在此時端了茶從廚房出來,腳下一絆,整個人便向前撲去,當然手裡端著的熱茶也就灑了一地。那黑臉婦人氣得一張臉更黑了,拿鍋勺指著年輕小伙子大罵:“你瞧!你瞧!這不是廢物嗎?叫他倒茶給客人,居然一次只會拿一杯。十杯熱茶端了半天到現在還沒端完!好不容易端到第十杯了,嘿!還真行!居然全灑了!哎!哎!哎!老的連扇門都不會關!小的連個路都不會走!這還不氣死我嗎?”

“好啦好啦。”黃臉婦人見黑臉婦人罵得益發起勁,緊張地轉頭看了看客人們,兩手死命將黑臉婦人往廚房裡推,嘴里安撫道:“別說啦別說啦。”又扯了一把身旁的小伙子,低聲催促:“二愣子,去!替客人重新倒杯熱茶。” “爺們可別見怪。”黃臉婦人哈腰賠笑地道:“咱們這小店平時難得有一兩個人上門,今天居然一下子來這麼多貴客,老媽子和二愣子沒見過世面,都有些犯急了。哈哈哈。您瞧我自個兒也是。”黃臉婦人乾笑了一陣,指著桌上九杯動也沒動過的熱茶,又道:“爺們不愛喝茶嗎?要不來點酒吧?還是來鍋燒雞?” “你有完沒完?!”那十人原本各個兒一語不發,面帶憂色,在那黃臉婦人不停地囉嗦下,其中一名虯髯老漢忍不住開了口,他性格顯然最是急躁,截斷了黃臉婦人的話,大聲說道:“你怎麼說個沒完!下去下去!熱酒、燒雞都不要!”這虯髯老漢開口時,恰好那二愣子又端著一杯熱茶走出來了,他年紀看來已有二十五六歲,相貌生得眉清目秀,人卻似乎有些癡愚,聽那虯髯老漢如此吼叫,居然點頭道:“叫我熱酒?燒雞?好哩。馬上來、馬上來。”那生得肩寬膀碩的虯髯老漢,見那二愣子歡天喜地地回廚房去了,似乎是懶得解釋了,“隨便啦!隨便!愛上什麼上什麼好了。唉。”那虯髯老漢沒好氣地嘆了一聲,順手抄起面前茶杯正要喝,旁邊一名高額頭的漢子連忙出聲提醒:“小心……”虯髯老漢登時警覺,沒好氣地重重放下茶杯咕噥道:“真是!連杯水也不能喝。”另一名相貌文雅如書生般的年輕漢子,見此間再無外人,便傾身對那老漢低聲勸道:“師父,咱不能不防著賊人使毒,要知道鬼谷早已和烏斷有所勾……”

“咳!”高額頭的漢子一聲咳嗽,打眼色看向了躺在客棧門口的醉漢。那書生話說到一半,隨即會意,端起桌上那杯二愣子剛端出來的滾燙新茶,起身向外走去,口中言道:“這天賊冷賊冷的,茶涼得特別快。”說著便將明明還滾燙冒煙的熱茶,故意往那醉漢身上一潑。那乞丐原本躺在簷下避風處睡得正香,登時哎喲一聲大叫驚醒過來,伸手抹臉喊道:“燙死我啦!燙死我啦!”抓起地上白雪,便往臉上抹,“娘的!是哪個不長眼的傢伙,打擾老子睡覺?”這乞丐不說話還好,一開口便有一股臭烘烘的氣味,直往那書生鼻下熏來。 “是你?”那乞丐東張西望,便想站起身來,卻沒注意到自己睡著時,身旁已經堆滿白雪,頓時一跤滑倒,身子都還沒挺直,便又咕咚一下跌坐在地。那書生捏著鼻子心想,“這不知是哪來的乞丐湊巧趕上罷了,應當不足為慮。”口中卻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沒注意到這兒有人。這給老兄喝點酒。”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刀錢來,遞給那丐兒,那乞丐也老實不客氣地伸手接下,口中還道:“哪,臭小子,看在你還有點兒客氣的份上,老子今天就饒了你。不然非打斷你鼻子不可。”

屋內其餘九人,似乎與那書生一般心思,聽這乞丐如此跟那書生說話,盡皆莞爾。書生摸摸鼻子,也笑道:“多謝老兄,饒過了在下的鼻子。不過老兄啊,”那書生勸道:“再晚這風雪就更大了,躺在這兒肯定要出人命的,屋裡實在已坐不下人,我看你趁著現在在道上還能行走,快點上路吧?” “用得著你催?”那乞丐將錢揣進懷裡,大概是看見屋里人多,各個又攜劍帶刀的,便道:“我這不就要走了?” “算啦,陸師哥,天這麼晚了,外頭又大風大雪的,何必硬要趕人家走呢?”那綠衫姑娘突然開口對那高額頭漢子說道:“你就讓他待著吧。”那乞丐本已向前跨出了步伐,聽了這話卻又停住了。 “師妹就是心好。”那高額頭的漢子一笑,朝書生點了點頭說道:“無所謂,不礙事的。”那乞丐見人家不趕他了,又平白無故得了一刀錢,心滿意足地咧嘴笑了笑,拍拍肚子打出一記酒嗝,又躺回原處繼續呼呼大睡,不一會兒,屋內十人便又聽見那乞丐牛鳴也似的打鼾聲陣陣傳來。

確定茶棧內更無異狀之後,那高額頭的漢子理了理衣襟,這才開口:“朱掌門、左兄、廖兄、在座各位少俠英豪,此番仗義相援的恩情,鄙人銘記於心。想我陸元鼎八年來如履薄冰,只求不負先師所託,光大我八卦門。孰知日前鬼谷派出大隊人馬來攻,元鼎無能,一不能守住本門,二不能阻止鬼谷之人將恩師的墳當眾刨開。後來幸得各大門派出手相助,否則我八卦門此刻只怕已不復存。”說到這裡,陸元鼎拔出長劍,面露憤慨之色,振振言道:“諸位見證,此劍乃是我恩師親授於我,我陸元鼎今以此劍發誓,只要我陸元鼎在世一日,必報此仇,以慰恩師。”說著將那柄長劍朝左手手心劃出一道深深血痕。 在座十人當中倒有一半參加過八年前那場血戰,想起當時辛屈節率先喊起同生共死的景況,皆不禁紅了眼眶。其中更以那虯髯老漢感懷最深。原來這虯髯老漢正是丹岳門掌門人朱岐,八年過去,鬍子頭髮都斑白了,火氣卻未曾消停。他原本與前八卦門掌門辛屈節最不對盤,但此番鬼谷突襲八卦門,倒是他出力最多。墨家鉅子路枕浪自刎、端木敬德壽終正寢、蒼松派掌門楊隼跟辛屈節一塊兒……總之是物換星移,一代新人換舊人,朱岐心中不可能沒有感慨,他紅著眼眶,嘆了口氣,喃喃道:“辛老頭,八年啦……”

“朱伯伯……”坐在陸元鼎身旁的綠衫姑娘,聽得朱岐此言,兩眼頓時盈滿淚水。這綠衫女子名叫辛雁雁,正是辛屈節的獨生愛女。年方二十,雖是習武之人,卻足不出戶宛若富家千金一般,更遑論涉足江湖。除了同門師兄與朱岐外,其餘在座眾人都是首次見到她。辛雁雁一開口,卻彷彿與眾人熟識,“蒼松派的廖東臨廖師叔、任與樊任師兄、邱奕蘭邱師兄,”辛雁雁一一對眾人點頭致意,“還有朱伯伯……各位前輩、師兄遠道而來,相助我等。先父倘若在天有知,必是……必是深感盛情。” “唉!”朱岐吭了一聲,“雁兒你說這什麼話?客氣話就甭提了。說點兒要緊的才是。怪呀!這裡頭透著怪呀!我無論如何想不通,鬼谷雖然惡名昭彰,近幾年來卻也少有動靜,跟咱們正派人士是井水不犯河水,怎麼會忽然跑來挖辛老頭的墳呢?”丹岳門弟子邱奕蘭,就是剛才潑茶的那位書生,也附和師父的說法,道:“是啊。這太莫名其妙了。莫非……他們是要在前輩的墳中,找什麼東西?”

清霄派的左碧星,身為趙楠陽的親傳弟子,在武林上早有一定的身分地位,聽邱奕蘭如此說,也就不再轉彎抹角,索性直接問道:“陸掌門,貴派這場慘禍實在頗有蹊蹺。我記得當日八卦門中一戰,鬼谷之人屢屢逼迫,要你交出一件物事。敢問陸掌門……鬼谷要的東西是?” “沒錯。確實有這麼回事。”蒼松派廖東臨閉著雙眼,好像在回想當日情景,“那天我也聽見了。那柳帶媚……說的是……白魚玉墜,沒錯!就是這四個字。” 陸元鼎早已料定今晚必有此一問,嘆了口氣回道:“實不相瞞,這事在下也是深感不解。如今回想起來,鬼谷的種種行徑都像是為了奪取某件對他們而言極為重要的物事,但他們口中的什麼白玉,在下卻是從未見過。近年來武林上有人謠傳這白魚玉墜乃是千年寶物,又有人說吃了此玉能增加一甲子的功力云云。這些謠言在下也曾聽過,但我思前想後,仍參不透那白玉與我八卦門有何相關?”

“哼哼。”左碧星的徒弟趙令輝,揚起鼻孔發出怪聲,壓根兒就不信陸元鼎說的話。 “陸掌門,”左碧星非但不阻止自己的徒弟,反而也道:“清霄、八卦、丹岳、蒼松四派,既在武林中號稱四大門派,陸掌門也應當信得過我們才是。若有什麼難處,陸掌門不如趁此機會說出來,大夥兒也好幫著出點主意。” 陸元鼎見清霄派意似不信八卦門和白魚玉墜毫無瓜葛,臉色微變,沉聲說道:“左兄,此事干係重大,莫要聽信賊人誹語,陸某確實對白玉什麼的一無所知,若有虛言,便教日後不得好死。”左碧星微笑說道:“陸掌門何必如此?我們不過是在推敲形勢罷了。陸掌門都這麼說了,在下豈有不信之理?”朱岐在旁呸一聲說道:“我瞧那勞什子白玉什麼的,鐵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平白無故弄得一堆人眼紅,但說到底,究竟有誰真的見過?搞不好根本都是鬼谷的人瞎掰出來,就為了讓江湖上多點亂子。照我說啊,大夥兒都別管這回事兒,就當沒有,氣死鬼谷那些王八蛋。”邱奕蘭點了點頭,道:“師父說得有理,但這樣一來,鬼谷到底為什麼會忽然圍剿八卦門呢?”

眾人幾番來回討論,都是百思不得其解,正著惱時,茶盞的二愣子卻端著暖酒、燒雞出來了。眾人帶著辛雁雁躲避鬼谷追殺,迄今已兩晝夜,皆是粒米未進,眼看美酒燒雞擺滿一桌,畏懼有毒,竟是誰也不肯動筷子。朱岐嗅著陣陣雞肉香氣,饞涎欲滴,腹中更發出咕嚕咕嚕的飢鳴聲。朱岐臉上一紅,惱羞成怒地叫道:“拿走拿走!這鍋燒雞爺們不要了!別給我端上來!最好……最好是給我倒了!”二愣子也不知聽懂了沒,端起燒雞在屋內走了一大圈,這才回去廚房。朱岐聞著滿屋子的雞肉香氣,不禁搖頭嘆道:“去,早知路上多帶幾個饅頭也好。” 辛雁雁在旁已半晌不發話,這時忽然站起身來,朝眾人深深一揖,慌得那朱岐連忙揮手說道:“雁兒,你別理我,你也知道朱伯伯我不過就是愛發牢騷,餓幾頓飯沒啥大不了的。”辛雁雁卻依舊站著不動,陸元鼎也詫異問道:“小師妹?你怎麼了?” “我、我有話說,”辛雁雁望著眾人,抿了抿嘴唇,小聲言道:“事情是這樣的,八年前先父曾將一物託付於我……我不能再隱瞞了。那是先父要前往桂陵城的前一個晚上,他千叮嚀萬囑咐,要我絕不能跟第三人提起。”辛雁雁吸了口氣,轉頭對陸元鼎道:“所以,我才連師兄都沒告知。”陸元鼎點點頭,神色緊張地問道:“師妹,這麼說來,師父留給你的是?” “正是一塊白魚玉墜。” “那……”清霄派趙令輝眼睛放出光來,緊接著追問,“那白魚玉墜現在何處?” “那是先父留給雁雁的唯一遺物,這白魚玉墜,如今便在雁雁身上。” 辛雁雁話才說完,一塊黑影猛然自半空中旋飛而落,眾人便聽得一陣嗤笑聲,緊接著又是啪啪兩響。朱岐大喊:“小心!”同時拔出金環大刀,擋在辛雁雁身後;清霄派左碧星的長劍,也與朱岐同時來到辛雁雁身後。其餘七人也接二連三抽出各自的兵刃。 “小師妹受傷了嗎?”陸元鼎先一個回頭,緊接著問道。 “我……我沒事。”辛雁雁緊張地答道:“但我明明感覺剛剛有人在我背後拍了一掌。”陸元鼎低頭一看,回道:“那不是一掌,是有人替你我二人擋下了身後暗器。”說著彎下腰去自地上撿起兩隻爛草鞋,鞋底分別扎著一根亮環錐。陸元鼎和辛雁雁方才所感覺到的,其實是兩隻草鞋打上了他們的背心。 “不只你們兩人,有人替咱們在場十人全擋下了暗器。”朱岐說道。辛雁雁和陸元鼎聞言轉頭,這才瞧見,在眾人間的矮桌上多了一件臟棉襖,數十枚燒得火紅的各式暗器,星星也似地嵌在上頭。這便是方才眾人聽到的嗤嗤聲,而那啪啪兩響,便是兩隻草鞋分別拍在辛雁雁和陸元鼎背上的聲音了。 方才於電光火石之間,十人抽劍拔刀皆是因為聽見了草鞋、棉襖所發出的聲音。換言之,若非有人從旁相助,大夥兒只怕早已中招。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均覺今日真是丟盡了四大門派的臉,既不知是誰施放暗器,也不知是誰擋下了暗器。如果說那施放暗器者武功令人可畏,那麼那擋下暗器之人的武功則是高得可怖了。 “多謝閣下仗義相助,”陸元鼎第一個認了出來,衝著仍舊倒在門口呼呼大睡的乞丐一抱拳,“陸某方才多有冒犯,尚乞原宥才是。”辛雁雁聽陸元鼎如此說,放眼望去,果見那乞丐身上少了件棉襖,兩腳上缺了雙鞋子。 “是他?”朱岐心中一驚,背上冷汗直冒,想到:“那乞丐如何進屋?如何出屋?我竟是什麼也沒瞧見。”朱岐轉頭看向左碧星,只見左碧星臉上也是冷汗直流,便知他也跟自己一樣,啥都沒瞧見。 那乞兒聽陸元鼎說得山響,卻動也不動一下。倒是廚房裡頭,那黑臉婦人又咋呼起來,顯然又是在罵那黃臉婦人,“你幹麼偷吃?誰准你偷吃的啊?!” “好啦好啦,你別生氣。”緊接著,黃臉婦人的聲音也從廚房傳了出來,“你瞧這燒雞不是煮好了嗎?既然客人不愛吃,咱們自己先吃兩口嘛。” “你當我跟你一樣白痴嗎?還用得著你說?我剛才就已經吃過了!”黑臉婦人大聲嚷嚷道:“我是說誰准你吃雞屁股來著?!” “明明客人就不吃,留下來多浪費。” “你敢頂嘴?!跟我辯?!”黑臉婦人拎著鍋勺,追著黃臉婦人從廚房一路追打跑了出來,“吃我的屁股。打!我打死你!” “唉,唉,別打,別打。我怎知屁股是你的?” 蒼松派薛玉聽那二婦鬥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正想勸勸二人時,哪知黑臉婦人一鍋勺打到一半,突然拐彎向辛雁雁砸將下來;那黃臉婦人原被黑臉婦人打得一副抱頭鼠竄模樣,如今仍抱著頭,卻是一記兇猛的頭鎚,便往薛玉胸前撞去。左碧星見多識廣,瞧見滿地的暗器,心知必是鬼谷束百雨來了,本不願在此處多待,如今見兩婦人出手,情知是中了埋伏,便喝道:“走!大夥兒出屋去。”說著伸手在辛雁雁背後一推,辛雁雁只覺一股強勁力道將自己騰起,不知不覺便往茶棧門口衝了過去。 “哪裡走?留下白玉!”黑臉婦人一勺落空,又是一勺補上,招招都指向了辛雁雁。陸元鼎一個箭步搶上,長劍攔腰疾刺黑臉婦人下腹。黑臉婦人無奈之際,只得變招擋格。利用這個空檔,陸元鼎急急牽起辛雁雁的手往外奔去。眼看著距離茶棧只有幾步遠,陸元鼎無論如何卻走不到,兩腿酸軟不說,還覺得胸口陣陣煩惡。陸元鼎急忙潛運內力,哪知內息一經催動,胸口頓覺如有大石撞擊。 “糟糕不好,莫非是中毒了?”陸元鼎轉頭一看,在場內力較高的朱岐、左碧星、趙令輝等人都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倒是邱奕蘭等較年輕的弟子還頂得住。 那黃臉婦人笑嘻嘻地走將上來,對著丹岳派朱岐道:“真沒想到能跟朱老爺子過招,這怎麼好意思?真是貴客給臉,貴客給臉,老媽子可得好好回敬一番啦。”黃臉婦人說著說著,吸了口大氣,便聽得她渾身骨骼爆裂似地發出陣陣巨響,原本看來瘦小羸弱的身軀跟著漸漸膨脹起來,肩、頸、背、腰、臂、指、腕、臀、腿、踝、足等處,無一不多出數寸長寬,待得那陣骨頭響聲完畢,已然是個骨骼突出、高頭大馬的中年婦人站在朱岐面前。 朱岐也是全身酸軟,勉強用金環大刀撐在地上,這才挺住不倒。他瞪大了一雙牛眼,不可置信地罵道:“混蛋!王八羔子的!”那黃臉婦人賊笑道:“我知道老爺子在想什麼?茶雖沒喝,卻還是著了對方的道兒啦,早知道剛才就多喝幾口,是吧?哎呀哎呀,我跟您講,咱們這裡可不是黑店,那茶是真沒問題的,酒也挺好,您剛才還真該多喝幾口,如今您瞧,多冤哪,這不是白白渴了一個晚上嗎?” 朱岐料想如今十人之中,只剩他和左碧星多少尚能對付這黑黃二婦,餘者皆癱軟在地,而他和左碧星既然也中了毒,拼鬥起來只怕撐持不了多久,當下收了滿肚子的方剛血氣,金環大刀護在身前,凝神戒備,心想,“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這副景像看在黑黃二婦眼裡,實無異於困獸之鬥,那黃臉婦人還露出一副很委屈的表情說道:“朱掌門,剛才那鍋燒雞明明煮好了,您真該吃的,誰叫您剛才不肯吃那燒雞呢?”黑臉婦人在旁啐道:“得啦!別磨蹭,再拖下去,公子就要等得不耐煩啦!”黃臉婦人露出害怕的表情看向屋頂,說道:“是是是,公子您再多等一會兒,咱們這里馬上就好、馬上就好。”話才說完,雙臂倏出,鷹爪似的十指便朝朱岐臉上抓去,黑臉婦人的那柄鍋勺也擊向陸元鼎腦門。 這時那躺在門口的乞丐,一個就地打滾,翻進屋來。那乞兒在翻滾之間,左手撿起地上一枚小石子便向上揚去;右掌徑抓黃臉婦人足踝。便聽得“當”的一記脆響,黑臉婦人手中鍋勺轉了方向,連人都被帶了出去;黃臉婦人的足踝被人如捉小雞逮住,再也動彈不得,碩大的身軀便撲通倒地地撞了個結實。 那乞丐借勢斜斜騰起,兩腿劈開一個大旋,一腳掃中一個正射向陸元鼎和朱岐的亮環錐。一枚踢向黑臉婦人的右腕,一枚踢向黃臉婦人的背心。便聽得二婦哎喲慘叫,皆已中招。 這幾下兔起鶻落,只在轉瞬彈指之間,眾人尚且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那流浪漢已落下身來,左足輕點,騰向辛雁雁身邊,低聲一句:“借我一用。”話音未畢,已然抽走辛雁雁身上的翠綠斗篷。 “蹲下!”那乞兒口中猛地沉聲大喝道。屋內幾人原本就或躺或癱,朱岐與左碧星卻不由自主被那乞兒的氣勢所迫,倏地蹲下身去。那乞丐更不有須臾稍停,揚著斗篷在屋里東縱西跳、左騰右飛,那碧綠斗篷霎時間化成了一隻青鳥,隨著乞兒迅捷無倫的身形四處旋舞,虎虎生風,愈飛愈快。到得後來,這一人一物竟快得連影子都幾乎難以辨識。屋內各處都被激得狂風大作,眾人原本看得瞠目結舌,後來眼睛實在刺痛生疼,只得閉起雙目。但聽得這石砌的茶棧內,四壁發出各式各樣的叮咚脆響,待得那如雨一般的脆響停歇,那翠綠斗篷也才停了下來。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眾人恍如作夢。緩緩張開雙眼,定睛一瞧,便見那乞丐弓步屈身,背脊微拱,渾身皆是蓄勢待發之氣,雖是亂發糾結、滿臉髒污,但一雙虎目卻猶如山林夜獸般炯炯有神。 眾人方方回過神來,辛雁雁忽又一聲驚叫。她低頭一看,卻原來是那乞兒將翠綠斗篷復又披在了自己身上。 “我如此大驚小怪,豈不丟臉。”辛雁雁臉上一紅,正想開口向那乞丐道謝時,那乞丐腳在矮桌上一踏,縱身一躍,人隨即隱沒在屋頂上方,只留下一點點茶香氣的撲鼻惡臭。 石屋內光線昏暗,眾人這時才驚覺,屋頂上方居然還有個夾層。如今看來這茶棧壓根兒是個陷阱,全是事先安排設下,專等他們進來。朱岐輕輕將辛雁雁往自己身旁拉,見她身上那件碧綠斗篷仍是完好如初,莫說是沒有破口,就連一丁點兒刮痕都沒留下,不禁駭然。 “看來那乞兒方才是以內力佈滿整件衣服之上,”朱岐心中忖度著,“能將這麼柔軟的物品當作盾使,彈開數百發大小不同的暗器而不損衣物。這麼高明的身法,只怕趙楠陽也無法做到。而這人年紀輕輕,內力練到此等境地,江湖上卻無一人識得,真是奇也怪哉。”蒼松派廖東臨也是一臉慘白,心想:“我蒼松派向來以輕功獨步武林,但方才此人身形之快,只怕大師兄也有所不及。”蒼松派自八年前楊隼戰死於桂陵城,已由其徒蕭星度接任掌門之位,這廖東臨乃是蕭星度的師弟。 屋內十人誰也不說話,各自在心中打著算盤。只聽得矮桌上轟地一響,卻是那乞兒又跳了下來,手裡還抓了一人,正是剛才那個傻兮兮的二愣子。眾人早已料到大名鼎鼎的四魈束百雨便躲在屋頂上,卻沒想到冬僮束百雨就是那個二愣子。 “公子!?”黑黃二婦見束百雨被抓,也是一聲驚叫。這二愣子本事一副癡呆蠢相,此時卻一改前態,雙目閃閃,對那乞丐說道:“原來閣下沒中毒?真是。真是。我只道自己設下的機關巧妙,卻不知踏進了別人的機關里。” “少這麼文縐縐的講話,聽了我就膩味。”那丐兒摸了把鼻涕,盡數抹在了束百雨身上:“說!你們究竟使了什麼怪毒?解藥呢?” “不可能。不可能。”那黃臉婦人叫道:“臭乞丐……你方才沒聞到那鍋燒雞的香味嗎?”那乞兒懶洋洋地回道:“聞到啦。” “聞到了?聞到了你怎麼沒中毒?”黃臉婦人錯愕又問:“難不成……難不成你偷吃了雞肉?” “怎麼?你們家雞肉特別好吃嗎?”那乞丐一手拎著束百雨,一手在矮桌上掏摸著,隨手摸到一盞茶,便送到口邊喝了起來,“那下次我得嚐嚐。” “沒吃?”那黃臉婦人尖叫著,“聞到雞肉香氣,又沒吃雞肉,怎麼能不中毒?!難不成天底下還有人能自個兒解毒不成?照理說,內功越是深厚的人,便會中毒越深。你這種身段,怎能沒事?”黃臉婦人轉頭對黑臉婦人說道:“老媽子,我看八成是你沒聽清楚,把烏斷大人這鍋雞燒壞啦。”那黑臉婦人見黃臉婦人把什麼都說破了,呸地罵道:“白痴!我看你的腦袋才燒壞了!”眾人這才明白,那鍋燒雞的香味含有劇毒,聞者中毒,而雞肉本身卻是解毒良方。 黃臉婦人被這麼一罵,自覺理虧,怯怯地笑了笑。又見束百雨的咽喉被人扣著,當下一張臉色更是惶愧不安。她搓搓兩手嘆道:“唉,四公子,咱們這些下人,今兒個也不過是奉命行事,如今看來,恐怕是照管不到您啦,不過您放心,您是貴人,福大命大,肯定能化險為夷的,啊——”吸了口氣,身骨嘎啦嘎啦幾聲怪響,背上中的那枚亮環錐竟漸漸被推擠出來,叮一聲落到地上。這原已高頭大馬的黃臉婦人,頓時又比先前顯得更加龐然。 她看向黑臉婦人,口中假意勸道:“我說老媽子呀,你別光是杵在旁邊生悶氣,瞧瞧你,明明就是個左撇子,幹嘛還老愛用右手舀湯呢?”黑臉婦人哼了哼,也不拔出插在右腕上的亮環錐,將鍋勺換至左手,瞪了黃臉婦人一眼,二婦便雙雙朝辛雁雁疾趨而去。 那乞兒正閒坐在矮桌上喝茶,忽地雙臂交錯,左手提著束百雨朝右扔擲,右手茶杯往左砸出。黃臉婦人忽覺眼前有異物襲來,待要變招已然不及,但覺眼睛劇痛,慌忙反手向乞丐抓去,下腹卻砰地先受了那乞丐左掌拍擊。就看這黑黃二婦,一個被束百雨撞得整個人向後彈飛,破窗而出;一個單目鮮血如注,兩腳踉蹌,退到門邊才好不容易站穩了,哇地噴出好大一口鮮血。 黃臉婦人擦擦嘴角的鮮血,回頭看向門外,見黑臉婦人和束百雨在雪地上滾了幾滾,才各自分開停下。那束百雨似無大礙,拍拍身上雪泥,看也不看二婦一眼便便徑自離去,黑臉婦人卻倒在地上一時爬不起來,顯然是內傷不輕。 這黃臉婦人仗著內力精湛,一身邪功在江湖上向來少有敵手,孰料今日竟吃虧至此,不禁滿臉驚駭之色,見那乞丐好整以暇地坐在桌上撓頭抓癢,明知今日已決計討不了好,卻難掩心中怒火,開口道:“臭小子,你到底是誰?” 那乞兒回道:“怎麼?這你還看不出來啊?方才那個二愣子是假的,我才是真的二愣子呀。”黃臉婦人狐疑道:“你真叫二愣子?”卻聽得門外黑臉婦人大罵:“白痴!你腦袋燒壞了吧?!人家隨便講講你也信?我看你才是二愣子!”罵完便是一陣劇咳。 黃臉婦人朝流浪漢點點頭,不再多言,提起一口真氣,全身骨骼竟悄聲無息地漸漸縮了回去,沒多久,又恢復成早先那副瘦小模樣。她撕下袖子紮頭纏眼,轉身蹣跚地踏出門外,扶起地上的黑臉婦人,口中勸道:“哎呀你看看你,都傷成這樣了還硬要說話,說話就說話,好好輕聲說不行嗎?幹嘛非得用力嚷嚷?我說你這脾氣可真得改一改了。” 屋內眾人聽那叨唸聲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皆不約而同地看向桌上的乞丐。那丐兒被大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從桌上下來,說道:“解毒要緊,我看還是先把那鍋燒雞端出來,分了吃吧?咦?對了,我那雙草鞋呢?怪不得我一直覺得腳冷。”說著便找起鞋來。 眾人這時早已對這流浪漢佩服得五體投地,辛雁雁原本一直跪在邱奕蘭身旁照看,聽那乞丐出言提醒,也不等陸元鼎示意,便轉進廚房去端那鍋燒雞。不一會兒,辛雁雁果然端出一鍋少了雞屁股、雞腿的燒雞出來。 陸元鼎有些放心不下,他看向躺在地上的左碧星,問道:“左兄,你看如何?”朱岐在旁立刻放聲說道:“這還有什麼好考慮的?咱們的命都是這位老兄救的。吃了!小兄弟,我信得過你。”說著便用手扯下一大塊雞肉,囫圇送入口中。其餘眾人見朱岐吃了,也紛紛跟進。那左碧星畢竟是趙楠陽親傳弟子,在十人中內力最為深厚,打從二婦與束百雨離去後便癱軟在地,寸步難移。還是徒弟趙令輝端了碗雞湯,灌入他口中,這才慢慢緩過氣來。左碧星回過一口氣,便出聲問道:“今日幸得這位兄台出手相救,尚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那乞兒剛剛找到一隻草鞋,正要穿上,聽得此話遲疑了一下,回道:“我叫岳皋。”左碧星蹙眉心想:“岳皋?岳皋?怎麼從沒聽說?” 朱岐倒是哈哈一笑,朗聲說道:“原來是嶽大俠,在下丹岳派朱岐。哈哈哈。今日老朱我真是大開眼界,嶽大俠若是不嫌棄,咱們就交個朋友,讓老朱我叫你一聲兄弟,以後有空隨時來我丹岳門,我老朱必定好酒以待。” 那名自稱岳皋的乞丐見朱岐一派熱血赤誠,不禁有些動容,將鞋穿好了,便道:“那又何必等到下次,這兒現成的酒菜,朱掌門不嫌髒的話,咱們這就喝上一杯如何?” “爽快!爽快人!”朱岐哈哈大笑,“來!我們喝。”這一老一少說著便拉過那黑黃二婦準備好的燒雞、美酒,肆無忌憚地談笑風生起來。那岳皋原本對朱岐似乎還有些顧忌,但兩杯黃湯下肚之後,便已跟著朱岐一起搖頭晃腦、喝酒吃肉,眾人一旁見了暗自好笑,猜想這岳皋大約是被朱岐那股無人可擋的熱情給感染了,再不然就是天生好酒,有酒便歡,任誰也沒看出來,岳皋暗地裡卻一直在等著屋外傳來三記哨音。 如此過了兩三個時辰,果聽得遠方響起極細極微的尖銳哨聲,一長兩短,岳皋見屋內眾人神色如常,顯然皆未察覺,便也不動聲色地放下了手中湯碗,起身走到辛雁雁跟前。 “小岳!”朱岐有些醉眼迷離,問道:“怎麼啦?小岳。”岳皋看著這個幾杯黃湯下肚,就改口叫自己小岳的虯髯老人,越發覺得他親切可愛,岳皋暗自心想:“無論如何我得救他們一命。” 岳皋拿定主意後,便開口對朱岐說道:“朱掌門,聽你們剛才說的,鬼谷是要辛姑娘身上那塊白玉。” “唔……可不是嘛……”朱岐醉得口齒不清地說道。 “你也知道,鬼谷的人不達目的,不會甘休。” “對對……”朱岐吼道:“大家要提高警覺!不……不能放鬆……” “所以小弟想跟你借一樣東西。”岳皋說道:“只要朱掌門肯將此物暫借小弟幾日,小弟保證,鬼谷的人便絕不會再追來了。” “什麼東西?”朱岐問道。 “嘿嘿。”一直沒開口,也不吃不喝的清霄派趙令輝突然開口:“若是想藉走辛姑娘身上的白玉,老兄這個如意算盤就打錯了。” “不不不,我岳皋膽子哪有那麼大?”岳皋瞥了一眼趙令輝,跟他身邊的趙碧星,不知為何對這兩人他心中一直有點反感。 “那你要藉什麼?”朱岐不解地問道。 岳皋突然伸手環住辛雁雁腰間,說道:“在下斗膽借辛姑娘來一用。”也不待朱岐同意,抱起她便向外間飛縱而去。 眾人臉色大變,朱岐和陸元鼎連忙跟著衝出,但他們體內元氣尚未恢復,又放心不下屋內傷者。奔行不久,二人氣喘吁籲地各自停下,但見夜色中厲風吹雪,白茫茫的地上足跡瞬間便被大雪掩蓋,二人環顧四方,卻哪裡還有岳皋和辛雁雁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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