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62章 第二章莫提當年勇

終究不是當年了,腳下青瓦不時發出的吱咯脆響提醒著顏如語這個慘痛的事實,早知今日,當初真不該將功夫全盤扔下。 區區一個四品武將的府邸足足佔了七八畝地,高手如雲雖然未必見得,從容來去也的確不可能。顏如語逡巡小半個時辰,用心記下出入路徑,四周門戶,深吸口氣,翻身輕輕巧巧跳下,抽刀挑開窗格,無聲無息地摸了進去——偌大一間房,被一面巨碩屏風格成兩半,屏風上繪的是五胡亂華烽煙圖,神完氣足,一望而知是名家手筆,外間有人低語,燭光不算分明,只能瞧出兩個隱約人形;內間三座獸紋檀木書架呈品字排列,正南方一架高案,擺了文房四寶書信卷札,太師椅上火雲絨墊有挪動痕跡,一枝狼毫筆滾在白紙上,湮開一片墨跡,顯然適才有人匆匆離開。

果然不錯,這裡就是羅珙尰的書房重地,顏如語心中有數,摘下顆暗扣,將藥粉輕輕灑在蠟燭上,又小心自鞋底拔出根繡花針,撩開椅墊反插入交椅木紋裡,正心滿意足準備離去,打眼看見案牘正中一件公文封套,火漆封妥但是未捺封印,顏如語心里頓時有了計較—— 只是外間談話聲忽然大了,一個人怒沖沖道:“我說你輕舉妄動,你還不信!曾老兒眷養刺客和我作對,朝中無人他焉敢如此!你說那個給莫水窈治傷的,到底是什麼人?曾老兒家裡,到底窩藏了多少亡命之徒?” “父親只管寬心,依我看,只要咱們這一本參倒了曾家老二,主事人自然會浮出水面,到時候,哼哼。” “不要打草驚蛇,小兔崽子在咱們手裡,諒他也不敢玩花樣,你派幾個人守在曾家附近,風吹草動一概回報。”

“父親是怕他們舉家出逃?” “不錯,總而言之,此事決不能有一人一字離了扶蘇鎮,你明白了?” “孩兒這就去辦。” “你先招呼兩個人進來,這份奏章,要十萬火急送上京城去。” 顏如語正準備原路摸出去,聽見這話,又把身子朝陰影裡縮了縮,她自信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等著看場好戲,羅珙尰再怎麼精明,也斷斷想不到,奏章裡已經替換了那份要命的宗卷。門外一陣繫索聲,聽起來像是有七八個人正向這邊走來,步輕氣沉,個個都是高手——顏如語忽然覺得不對了,取一份公文,哪裡需要這許多人手,難道說自己已經暴露了身形?無數念想在腦海中急急閃過,顏如語忽然明白了過來,黑夜中,鴨油蟹黃的香氣若有若無,誘惑人腸腹轆轆生飢,是了!

她已經沒有退路,一刀劈開屏風,直竄了出去。 鍊子槍,袖鏢,鐵蓮子,飛刀……二三十樣暗器撲面而來,八個男子閃身間封死了她的前後四向,羅珙尰的府內,赫然藏著八卦刀陣。 乾坤互換,震兌呼應,八柄刀合成了一面網,綿綿不絕,遙相呼應。顏如語出刀如電,旋身間連架八刀,一刀沉過一刀,一式重過一式,到了最後一刀,顏如語內息已經不足,左膝一軟險些跪倒,而第二輪刀網又一次逼近過來,包圍圈縮小了三寸。 “破月刀?”羅之涯略略驚詫,冷笑:“恐怕不是正牌的破月刀吧?當真是顏小朔到了,哪裡還有我們的命在?” 羅珙尰也拈鬚笑道:“江湖傳聞,多半是有些誇大之辭的,看來朔望雙俠也不過徒有虛名而已。” “何止是徒有虛名?帶著點心上門,難不成顏女俠準備餓了墊墊肚子?倒難怪是這麼副尊容,哈哈。”父子倆似乎算定這蒙面客絕非八卦刀的對手,好整以暇地說笑起來,“我聽說朔望雙俠都是精瘦身形,這莫不是雙俠合一了吧?”

顏如語聽得臉上一陣冷一陣熱一陣紅一陣白,不錯,八卦刀移宮換位間是有空擋的,但是她的刀早沒有昔年隨心,就連自保也是不能,何況是破陣?眼看八人再近一尺,就成了先天內八卦的陣勢,顏如語焦慮萬分,虎口酸麻,幾次拿捏不住刀柄,但是竟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勢已去,無計可施。 “著!”兩股勁風,屋內雙燈齊滅,羅之涯大叫一聲“當心”,朔望雙俠是出名的夜行客,傳說中雙目可以夜讀,燈火一滅顯然大佔便宜。 但是沒有人動,連呼吸似乎都已經停頓了。 良久,極度緊張後的一聲大笑:“我們差點真的被唬住了——少奶奶,從哪裡弄了把刀糊弄我們?” 微弱的燭光再度燃起,刀網中間,顏如語紋絲未動,她黑巾蒙面看不清楚表情,但是眸中閃爍,眼簾微抖,顯然也是極度不適應那驟然的黑暗,如果剛才八卦刀陣發動,她必死無疑。

“兄弟們抓活的,明兒把她們娘兒倆打包送去曾府,看看曾老頭子有什麼話說。”羅之涯笑得更加放肆,“還有外面那位兄弟,賞個臉進來一敘吧?” “就憑你們?只怕還不配我出手。”一個粗啞嗓音響起,門外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高瘦青年,斗笠下白紗蒙面,手中一柄白刀如欲圓之月,和顏如語手裡的彎刀正好湊成一輪。 。 羅之涯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已經猜到了來人的身份,在場的每個人都猜到了來人的身份——破月雙刀合璧,本來就是武林中的傳奇。今天犯了什麼邪?居然能招惹雙俠同時駕臨? 更吃驚的是顏如語——那個人身上穿的是曾九霄昔年的舊袍子,壓低的聲音裡還藏著女子的尖音,居然是莫水窈,她這個時候大模大樣走進來,不是送死麼?

莫水窈若無其事,依舊神氣十足大喝一聲:“破月離手刀!” 她手中刀已經呼嘯著飛了出去——破月離手刀是朔望雙俠的絕殺招式,平平凡凡的離手刀中藏了無窮變化,好像是月光凝聚的刀之精魂,若不血刃,絕不著陸。這一式威名實在太大,首當其衝的二人沒有多想不敢單挑,齊齊後退了一步,八柄刀一起接下,顏如語心中雪亮,已經趁機直掠了出去。 那柄“破月刀”在刀網中碎成齏粉,眾人這才發現,那不過是大半麵團扇,塗了些石灰銀粉而已。莫水窈看得有趣,嘻嘻笑了出來。 “你好端端的,學我哥哥做什麼!”顏如語回頭埋怨,她雖然跳出八卦陣,但是想要脫身依舊難如登天。 莫水窈渾然不懼,反唇相譏:“專心打架,心無旁騖!”她雙足斜踢,一對高齒木屐飛了出去,身量頓時矮了一截。

顏如語愕然:“什麼?” 莫水窈道:“廢話太多,全天下人都忘了顏小朔是誰,只有你還記著!” 好像一桶雪水噹頭澆下,顏如語霍然開朗:“我明白了,你替我擋三招。” 她已經第二次躍了出去,足尖在屋頂一蹴,破月刀離手而出,漆黑的彎刃好像破除了一切規則,在刀網間拐出奇異的弧,叮叮跳躍,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橫斬向羅之涯的胸膛。 莫水窈幾乎和她一起躍出,袖間小劍青蛇般滑進掌中,橫挑開斬向顏如語的刀鋒,折腰閃過下三路的攻擊,腰傷牽動,她一個踉蹌滿頭是汗,但藉著那一跌之力,袖劍直挑向踏足“離”位男子的小腹,也不管眼前是八卦陣還是九卦陣,毫無章法,見人就打。 但破月刀還是虛晃,在半空劃過一道大圈,迴轉顏如語手中,顏如語半空抓刀直掠而下,莫水窈腰肢一挺,袖劍作豎碑式一轉,替她架開第二輪攻擊。顏如語人已越過八卦陣,不偏不倚直奔羅之涯,羅之涯也不躲,反手拔刀,只是電光石火間顏如語鋒刃已至,在他腰間一挑,腰刀落地,羅之涯險些抓在刀鋒之上,顏如語橫刀直對他丹田:“叫他們住手。”

羅之涯滿頭冷汗,也不知道這個肥胖婦人怎麼就在頃刻間多了種旁若無人的氣勢。他還想硬挺,一旁的羅珙尰已經嘆道:“都住手吧,曾夫人好功夫。” 顏如語輕輕揭開蒙面巾:“不敢當,羅將軍,把我兒子還給我。” 羅之涯心中一千一萬個不服,但是成王敗寇他也無話可說,只好笑道:“嫂夫人,怕是有些誤會吧?你這樣闖上門來,只怕曾兄那裡——” 顏如語冷冷道:“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你們說的,把兒子還我,我拿腿走人就是。” 羅家父子對了個眼色,點了點頭。 顏如語又是一笑:“大宅大院的,我小戶人家跑不來,煩請羅將軍將小兒送到馬厩,我帶了兒子就走,不給大傢伙添麻煩,水窈,走。” 莫水窈點點頭,斗室中變化少,八卦陣威力無窮暫且不提,這個地方畢竟是羅珙尰的機密所在,難免有些機關暗道一類,倒是馬厩那種人來人往的地方安全得多。

這時候天如墨色,東方已有啟明星升起,眼看著一夜中最黑暗的一段就要過去,轉眼就是天亮。兩個女人步步為營,在眾人環伺之下捱到馬厩,背後都是一身冷汗。 “娘——人家沒睡好吶!”曾熙官大聲嚷嚷著發洩不滿,下人們見情況緊急,也沒給這位小爺穿妥衣裳,匆匆披了件外衣就一路抱來。曾熙官一見娘親正準備跑過去,被羅珙尰一把扯住:“少夫人,咱們一起放人。” “將軍”,顏如語略福了福:“不是我信不過將軍,實在是顏如語一介女流,膽小如鼠……還請將軍大人大量,先放了小兒,賜馬兩匹,顏如語絕不敢怠慢公子就是。” “你敢跟我玩花樣?”羅珙尰輕輕一捏小孩兒手腕,他武將出身,這一捏曾熙官哪裡受得了?一聲慘叫,眼淚鼻涕一起流了出來。

顏如語心痛如絞,但也狠手在羅之涯後頸脊椎上一按,這一下猝不及防,羅之涯悶哼一聲,半個身子幾乎軟了下去。顏如語淒楚道:“將軍,你真要我們母子玉石俱焚?”她嘴裡說得可憐,一雙眼卻狼森可怖,好像只要羅珙尰有什麼動作,她勢必十倍還給羅之涯一樣。 羅珙尰猶豫片刻,滿臉怒容,伸手把小孩子推了出去,莫水窈連忙一把抱住:“謝將軍。” 羅珙尰咳嗽一聲:“少夫人,我賣你個人情,那兩匹踏雪烏騅是昔年西王所賜的龍駒之後,日行千里不在話下,你帶走吧。” 顏如語面不改色:“此等寶馬扎眼得很,我受之有愧,萬一將軍追趕又躲避不及,無禮了——水窈,殺了吧。” 莫水窈眼皮直跳,那兩匹烏騅馬俊秀非凡,這位姐姐眉毛都不動一下就吩咐殺了,她咬咬牙閉閉眼,袖中劍劃過馬頸,雙馬嘶鳴,頃刻間倒地而亡。 顏如語指了指當中兩匹白馬:“留下這兩匹,其他的,一起殺了。” 如果之前羅珙尰還不信顏如語就是昔年的顏小朔,現在已經全盤信了,他怒道:“顏如語,你不要得寸進尺。” “不敢。”身後寶馬良駒接連到底,莫水窈殺得手軟,顏如語依舊低頭有禮道:“昔年夫子念及門徒,還只問人不問馬,公子的性命如何也要重要些,將軍見諒,水窈上馬,帶孩子先走。” 顏如語在人群中,依舊眼觀鼻鼻觀口,有如大家好女子,但眼角余光並未放過絲毫異狀,她退到門口,微笑道:“將軍放心,我雖是女子,也知道言而有信,三少爺的穴道六個時辰後自解。還望將軍海涵,不要趕盡殺絕。” 伸手一推羅之涯,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羅珙尰接過兒子,回頭向八卦刀眾人怒道:“你們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追?” 只是他忽然一陣頭暈目眩,軟軟跌了下去。 八卦刀正要上來相扶,也個個醉酒一般,腳步踉蹌起來…… “蠟燭裡的迷香最多能撐三日,不過放得久了,藥效難免大大打折,水窈,我們得趕快。”顏如語擦汗,這次實在純屬僥倖,羅家父子醒轉過來,必定惱羞成怒。 莫水窈不解:“姐姐,何不干脆解決了他們?” 顏如語搖頭:“當真壞了朝廷命官的性命,咱們倆倒是好辦,曾家一門上下如何是好?這一回羅珙尰吃個暗虧,固然不會饒了我們,想必也不會明面上驚動官府。”她勒馬,順手勒住莫水窈坐騎轡頭:“水窈,你走吧,咱們算是兩不相欠。” 莫水窈怔怔:“你…… 你還要去管曾家那攤子爛事?” 顏如語伸手拎過兒子,放在自己馬鞍上,小孩子嚇壞了,抬頭看著母親只覺得陌生,但被那熟悉的點心香氣一鉤,又嘻笑起來,自顧自伸手到母親衣囊裡取食,顏如語摸了模兒子腦門,苦笑:“我和你,終究不同——駕!” 莫水窈咬咬牙,摧馬趕上:“你要送他們去哪裡?” “不知道”,顏如語確實不知道:“總之離扶蘇鎮越遠越好。” 莫水窈笑笑:“我陪姐姐走一趟吧,到了地頭,我們分道揚鑣。” 顏如語一驚:“你?” 這條路想必不是那麼輕鬆的,她也實在需要一個功夫了得的助手。 莫水窈好像瞧破了她的心思,梨渦淺笑:“事成之後,你教我幾手算作回報——姐姐你放心,你相公我不碰了就是,怎麼樣?” 顏如語不置可否,只是一張臉沉下來,默不作聲地打馬前行。 “娘?娘……你要去哪兒?為什麼不讓莫姨娘去?”懷裡,熙官皺著小小眉頭問,一邊吮著食指。 顏如語嘆了口氣:“臭娘們欺人太甚,奇恥大辱。” 這小妖精,仗著一張臉輕輕巧巧搶了自己男人去,又不當回事的扔回來,說,姐姐,還你,我不玩了。 可是她沒法拒絕這份心意,她一個人,保護不了一家子。 她想不到的是,一箭地外,莫水窈也在回望著黑洞洞的羅府,喃喃:“自取其辱啊自取其辱。” 好一趟兜兜轉轉下來,曾府裡已經亂成一團,雖說老爺子一聲令下收拾東西,但是這麼大家業,收拾起來哪是一時半會能消停得了的?找車的套馬的來回搬運的都在一路小跑,女人們嚷嚷著這個不能壓,那個不能碰,老爺子自己也在猶豫,幾樣古董都是經年來收集的寶物,一時間託付不出去,也不知帶哪樣好。 曾九霄別的不管,自己在調理幾架子琴,鬆了琴弦裝入琴袋,上下張望著要在馬車裡找個安全地方,一抬頭看見了顏如語——黑衣,執刀,面沉如水。 一家人都看見了這位少奶奶,曾熙官喊了聲爹,跳下馬撲進父親懷裡,舉著手腕上的淤青討哄,曾九霄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你……你們……這?” 顏如語懶得廢話:“兒子搶回來了,快走,馬上。” 她跳下馬,伸手將相公兒子一起推進馬車,隨手把一堆琴接二連三扔了進去,不等曾九霄反應過來,已經走到曾鼐身邊,一腳踢飛花瓶:“父親上車,來不及了——水窈帶上人,廚房裡有什麼吃的全給我帶上,快。” 莫水窈身手矯健之極,一點馬鞍飛身而下,一路推推搡搡:“上車,快點快點,別磨蹭找死啊,說你呢!不想走的快滾。” 曾夫人一把抓住曾鼐衣袖:“老爺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母親,再問下去命都沒了。”顏如語回手半扶半抱起婆母,往公公身邊一放,踢了踢箱子,大聲道:“所有人聽著,不想走的出鎮子就離開,有什麼賣身的契約一筆勾銷,願意跟著的每天五錢銀子,虧待不了大傢伙——老錢老李趕車呀,再廢話的這就是例子。” 她斜刀橫砍,一株一人抱的梧桐轟然倒下,將一地的瓶瓶罐罐砸了個粉碎。曾九霄所在馬車坐騎受驚,揚蹄而去,其余馬車的趕車人連忙揮鞭跟了上去,一溜儿十四輛大車,剎那間一起啟程。 莫水窈揚手扔過瓶酒:“姐姐。” 兩人手中酒瓶當空一撞,兩截瓶頸一起飛開,二人齊齊一飲而盡,顏如語伸手,莫水窈當空一擊:“成交。” 良辰美景,天寬地闊;誰家子弟,灰頭土臉。 初升的曙光照在曾九霄臉上,讓他有了種不真實的恍惚,曾幾何時他躊躇滿志,以為自己坐享齊人之福,賢妻美妾嬌兒,好不快活,可是一夜之間,“賢妻”變成了隻身出入將府的女俠,“美妾”變成了持刀行刺的飛賊,而自己坐在這顛死人的大車上,幾乎要把黃膽水吐出來。他一手摟著兒子,一手扶著車壁,實在多不出第三隻手,只能看著自己那些稀世名琴磕磕碰碰,也不知掉了幾片漆,損了多少琴柱。 他想要招呼顏如語問上一聲,但是顏如語眉頭緊鎖滿臉怒容,嘴裡始終只有兩個詞“快”,“跟上”,手中馬鞭劈啪作響,好像看誰不順眼就要抽過去一樣——也不怪她,這才不過走出二十里地,車隊早已經哀鴻遍野,要休息的,要吃早點喝水的,不舒服的……這些也就算了,還有些女眷異口同聲要求方便,且個個憋死事小貞潔事大,絕不肯就地解決。 “停——”顏如語終於不勝其煩,沉著臉打開箱子翻出卷“芙蓉如面”的上織緞子來,也不管身後嬤嬤大叫是陪嫁的事物,三棵樹一圍,回頭道:“要方便得趕快,再不成自個兒想法子。” 這車停下來容易,再動起來就難了,女人們好不容易下車休息,哪個肯上去?緞圍子外頭排著隊,裡頭個個羞答答的,你替我拿裙子,我替你解帶子,然後方便得鴉雀無聲,喊著頭暈腦脹心慌胃痛腿抽筋,說什麼寧死也不走了。 莫水窈呸呸地吐著滿嘴沙土,打馬過來:“姐姐,喊了三回上車了,你看看,根本招呼不動嘛——依我看不能再帶著這麼些人一塊兒了,就老爺太太曾家爺兒倆一車,咱們是逃命,不是走親戚。” 顏如語搖頭:“你當我不想?只是這些人扔在荒郊野地也不是辦法,近年來日子不好過,這一帶也不太平,再者說離扶蘇鎮太近,萬一他們落在羅珙尰手裡,免不得要逼供問我們的下落……只是沒想到有這麼麻煩。”她一回頭,急眼高叫:“誰叫你拆包袱的!上車!” 那管事女人頭也不回地打開包裹:“回少奶奶,是夫人吩咐的,夫人從昨兒半夜點米不打牙了,你做媳婦的不伺候著也就罷了,還詐唬誰呀!” 顏如語憋悶之極,劈手奪過那女人手裡包裹,把她往車上一搡,那女人慘叫起來,正要伸手去抓第二個,一隻養尊處優的白手攔在面前——曾夫人再也看不過眼,冷冷道:“顏氏!你眼裡還有公婆夫君沒有!這車裡的樁樁件件都是我們曾家的,怎麼走路,有老爺有我,再不濟還有九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 顏如語咬咬嘴唇,不說話。 曾夫人看了曾鼐一眼,見老爺點頭讚許,膽氣更盛,繼續道:“我還未曾問你呢,你去將軍府都乾了些什麼?我那宗卷是不是你拿走的?怎麼?殺人越貨,連累夫家,你倒是有理了?你給我站住!” 顏如語回頭就走,曾熙官一把扯住她衣角:“娘!娘!我餓了——” 顏如語沒心思回答:“找你爹去。” “如語,不要使性子,爹娘都等你回話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曾九霄負手站在她身後:“還有,你是不是還袖崖那個——” 顏如語忍無可忍,回頭道:“好,我告訴你,兒子我搶回來了,羅家父子都傷了,你們看著辦吧,一炷香功夫再不上車,我帶兒子走。” “越說越不成體統!”曾鼐臉色難看之極,好一陣子咳嗽,呼啦拉一群人圍了過去,撫胸的撫胸搥背的搥背,夫人叫著找藥,一堆人亂成一團。 顏如語索性坐了下來。 莫水窈走到她身邊坐下:“姐姐,我們走吧,江湖里出來的,總要回江湖里去,你也看見了,你什麼都做不了。” 顏如語搖頭:“那終歸是我兒子的爹和爺爺……走,扔也把他們扔上車去!” 她一站起身子,就看見了遠遠的幾騎快馬,如扇圍來。 莫水窈袖中劍露出鋒芒:“好快!” 顏如語按住她:“等等,不像是羅家人。” 莫水窈立即明白過來:“呵,這一帶果然不太平。” 顏如語回頭冷笑:“這麼在野地裡招搖,根本就是找死。” 她聲音不大,但也不小,老爺子立即不咳嗽了,當然也沒有發難——每個人都看見了那幾匹馬,馬上的騎客,以及他們手裡明晃晃的鋼刀。 曾九霄剛要迎上去,老爺子一把按住:“誒,江湖上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 顏如語抱拳攏刀,四下致意:“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哪條道的兄弟?” 為首的男人上下打量她兩眼:“霍!小娘子是練家子?通個招呼,兄弟們青龍山的,小娘子打幌子吧,別翻了自己人台子。” 顏如語低頭,撫過刀鋒:“不走野路十年了,破月刀姓顏的,問兄弟們好。” 男子怔了怔:“破月刀?朔望雙俠?” 顏如語抱拳:“不敢當,正是顏小朔。”她回頭道:“老李,拿兩封銀子來,給兄弟們買杯酒喝,他日路過青龍山,必定登門謝過當家的。” 男子半信半疑,但看著顏如語手上彎刀,還是點頭:“兄弟有天大膽子也不敢擋顏夫人車駕,賞銀免了,走——” 幾個人剛剛撥轉馬身,老李顛顛儿跑來,雙手奉上銀包,見眾人要走,側頭請示道:“少奶奶,這銀子怎麼辦?” “少奶奶?”那男子哈哈一笑,刀鋒直指顏如語:“我當是誰呢這麼大排場,原來是扶蘇鎮曾家,曾少奶奶,我差點還真走了眼,拿把彎刀就敢報朔望雙俠的名號,你這是欺負我們沒眼力沒見識?” 眾漢子一團哄笑。 顏如語一肚子委屈,只想踹老李一腳,心道姑奶奶我愛嫁誰嫁誰,管得著麼你?但是臉上不動聲色,知道這回不露真章是走不了,動上手刀劍無眼,說不准就要結上樑子。 七人已經下馬,晃晃悠悠走了過來,嘴裡嘿嘿笑著:“來來,兄弟們開眼了啊,顏小朔——那可是響噹噹的人物啊——我說那個顏女俠怎麼這個身段這個模樣呢,啊,哈哈,誰來請教請教?” “我來我來”,身後一個獨臂持短槍的走上一步:“學兩天功夫聽點故事就敢吹牛,大爺我少一隻左手,要不要報蘇曠的名號,嘿嘿。” 眼看是箭在弦上,一觸即發,莫水窈忽然一步擋了上來,指尖挑了個小小銀木牌,笑道:“顏俠姊名號不管用,我這裡還有個小玩意兒,請各位大爺過過目?” 那牌子也看不出什麼材質,不過三寸長,二指寬,當中寫著四個隸字:借刀一用。一陣清風吹過,小木牌滴溜溜轉了半圈,背後是個飄逸之極的“風”字。 莫水窈笑靨如花,一臉的燦爛。 七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放下手中刀來,那領頭的一拱手:“原來是藉刀堂風少當家的朋友,那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顏女俠恕罪,兄弟們有眼不識泰山了,告辭。” 他們來得快,走得更快,一陣風似的疾馳而去。 顏如語奇道:“你不是東嶽劍門下?這個風少當家的又是什麼人物?” 莫水窈吐吐舌頭:“偶遇而已,多虧他送我塊牌子,一路上少了許多麻煩。姐姐你隱退多年,不知道借刀堂也沒什麼,這個風雪原是個剛出道的新人,不過近年來風頭極盛,人家年紀小,手上功夫漂亮,又有師父師兄罩著,他師父就是鐵敖。”(參見《風雪夜歸人》) 顏如語一驚:“天下第一名捕鐵敖?” “嗯。”莫水窈多少有些憤憤:“所以說同人不同命,這位風少俠呢,四處行俠仗義闖名號,那叫一個春風得意……我來這兒的路上見到他,聊起莫家村的事情,他說他管定了,但是手頭有要緊事,讓我等一等和他一起過來,我說自己的事情不想麻煩別人,他就送了我塊牌子,沒想到真挺管用的。”她隨手把木牌塞進懷裡,回頭大叫:“還不上車?再遇到強盜你們自己想招啊。” 眾人如夢初醒,紛紛登車,只有曾九霄痴痴地看著顏如語:“你……你居然是……” 顏如語翻身上馬,嘆了口氣:“還袖崖下,永生不忘,曾郎,我並未負你。” …… 那一年,曾九霄還不過是弱冠年紀,他在東海還袖崖下,彈了整整一年的琴,風雨雷電,從未停息。 那是因為他偶有一次乘小舟路過還袖崖,看見一個白衣姑娘在崖頂舞刀,她的身形比海上的波浪還要靈動,比月光下的露珠還要美麗,她總是日落時分來,月上中天的時候走,那斷崖太高,曾九霄上不去,看不清她的容顏。 有時候會有一個黑衣男子來和那姑娘對舞,他們的雙刀有如霹靂之於清波,天衣無縫,曾九霄沒有絕望,因為他隱隱約約聽見,那姑娘大聲喊著:“哥——” 那姑娘遙不可及,驕傲又冷清,像是廣寒宮裡的嫦娥。 春天彈到夏,秋天彈到冬,曾九霄將滿腔情誼都付諸琴弦,他知道那姑娘必然是聽得懂的,不然為什麼時不時坐在懸崖邊的凸石上,托著腮,遙望自己? 她膽子真大,經常做勢欲跌,等到曾九霄大喊大驚的時候,又輕飄飄地轉回去,任清風送來一陣朗笑——曾九霄慢慢明白了,那個姑娘不是和自己一樣的人,她不會跌下去。 於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彈—— 那是他一生的仰慕,他別無所求,只希望夢中的仙子能見自己一面。 只要見一面,他想,就一面。 姑娘始終沒有下山,但是有一天,那個黑衣男子下來了,他有雙烈酒一樣醇厚熱烈的眼睛,有一雙粗糙但是修長結實的手,他仔細地打聽這個書生的姓名家世,時不時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 “那是我妹妹,我就這麼一個妹妹。”男子說:“我們在江湖上有個綽號,叫做朔望雙俠。小朔三歲跟我練刀,一直到二十歲,從來沒有分開過,但是我們快要分開啦——兄妹嘛,總不能老在一起,我有了心上人了,小朔也得闖自己的天下去,這一年來,我們在試著分開練刀。” 曾九霄那雙彈琴時如風過花影般的手忽然木了,一直出汗,他想,這個算不算大舅子來考量妹夫?憋了半天,他只說了一句:“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見她……” 那個黑衣男子笑得爽朗極了:“她也想見你,這一年來她都不肯去別的地方練刀了。不過這幾天還不行,小朔是個驕傲的丫頭,老想當天下第一,我們兄妹聯手倒也沒有敗過。不過……下個月我就不陪她啦,她得自己打一架。如果贏了,她一定會來找你。” 曾九霄很緊張:“那那,如果輸了怎麼辦?” 黑衣男子無奈:“人在江湖飄,輸贏也是家常便飯,其實真輸一場也好,讓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然她老是這麼心高氣傲的,我不放心。嗯,不過應該不會輸吧,挑釁的那個也是個小姑娘,才十六歲,還是個剛剛出道的雛兒——得了,我跟你說這些幹嘛,總而言之小朔要是贏了,她肯定會找你,到時候你們自己聊。” 曾九霄鼓足乾勁,繼續彈琴,崖上那個姑娘也很勤奮,從早到晚都在練刀,有時候整整一天都在重複著同一個招式,曾九霄不懂刀,只是覺得她的身法那麼完美,不可能有人勝得了她。 他開始做著美夢,開始想,如果他們見面了,他第一句話要說什麼呢?那一夜是十四,月亮幾乎是圓的,月光很美,他微笑著進入夢鄉,但是不知夢裡還是真實,一雙手臂擁住了他,呢喃般的耳語:“餵,傻瓜,醒一醒?” 他睜開眼,但是什麼也看不見,小仙子躲在被窩裡嘻嘻笑:“這樣多好,我能看清楚你,可你瞧不見我……傻瓜,明天我就要去比刀了,等我贏了,我一定風風光光來找你。” 曾九霄抱住她,但又不敢抱緊,生怕她消失在自己懷裡:“為什麼一定要贏?對你真的這麼重要?” “唔,是的啊,我出來練武,本來就是為了贏嘛……我一直都不大有自信,老是覺得我的什麼成就都是哥哥帶給我的,這是我的第一場戰鬥,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我不能輸也輸不起,那個人比我還年輕,如果輸了,我不知道怎麼辦。”小仙女忽然高興起來:“胡說什麼呢,我不會輸的,傻瓜,你知道嗎,我聽你彈了一年的琴,好像聽你說了一輩子喜怒哀樂,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我央哥哥來看你,他說你傻乎乎的,真有趣呢……你答應我,明天不要看我比刀,你在下面,我會分心……我發誓,只要贏了,我就去找你。” 曾九霄急了:“如果輸了呢?如果輸了,我就再也見不到你?” 懷裡的姑娘生氣了:“烏鴉嘴!我……如果我輸了,江湖上決不會再有顏小朔這號人物,你也不必再費心找我,我不會見你,不,我不會見任何人。” 曾九霄柔聲道:“我放心,你一定會來的,我等你。” 他在甜蜜和夢幻中睡去了,醒來的時候只覺得頭暈目眩,險些一頭栽在地上——他忽然發現,月圓當空,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也就是說,那場至關重要的決鬥,結束了。 還袖崖上空空如也,她失信了,她沒有來找他。 曾九霄甚至無法弄清楚那一夜究竟是不是真的,他瘋了一樣四處找,終於在地上發現刀鋒劃下的幾行字:還袖崖下,永生不忘,曾郎,我必不負你。 字跡跳脫,似乎看得出躍躍欲試的喜樂。 曾九霄明白了,她……輸了。 他不肯走,他想,說不定有一天顏小朔會明白,一場決鬥的勝負並不是那麼重要,說不定她會回來,而她回來的時候,自己總得在。 他等了半年,沒有等來顏小朔,卻等來她的哥哥,那個黑衣男子蕭條了很多,他搖頭嘆息:“不必再等了,小朔太驕傲也太脆弱,承受不了這樣的結局,她輸得很慘,完敗——那個叫雲小鯊的姑娘確實是武學上的天才,而且也驕傲,沒給她留一點面子。小朔沒有顏面回來見你——甚至她不肯見我,她走了……你們,唉,相忘於江湖吧。” 曾九霄不知道江湖事,但他隱約明白了,顏小朔輸給一個真正的天才,她運氣不好,撞上了海上女霸王橫空出世的第一戰,兩個急於證明自己實力的人相遇了,江湖只留下了一個人的傳說。 (見《海上鏢船》) 成王敗寇,顏小朔的自信徹底崩潰了。 曾九霄心灰意冷,回到家鄉,不再雲遊四海,後來一個知府的女兒看上了他,後來成了他的妻子——年輕時的顏如語也很漂亮,甚至有時候會讓他有錯覺,但他知道兩個人有天壤之別,夢中的仙子高貴清冷不可一世,而身邊的髮妻,粗魯愚笨,毫無光彩可言。 直到遇見了莫水窈,那嬌媚玲瓏,小妖精一樣的女子,嘻嘻笑著闖進他的生活,帶著三分風塵氣,三分滿不在乎,和十分的神秘不可把握,曾九霄才忽然找到了當年的感覺,然後不可自拔。 顏如語回頭,翻身上馬,一剎那,恍如隔世。 “上車吧”,顏如語笑笑:“我們到前面莫家村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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