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63章 第三章未到血冷時

肉不多,分配起來頗有難度,上好的肉粥是奉給公婆的,孩子小,正在長身體的時候,也要來一碗,水窈身上有傷,趕車的兄弟們總不能沒肉吃……一天一夜折騰下來,鐵打的金剛也撐不住,顏如語一邊聽著周遭抱怨,一邊將一碗一碗幹的稀的端出去,她微笑著,看著周圍三姑六婆們墊著帕子翹著蘭花指,皺眉抱怨破碗太髒,又一個個喝得嘖嘖有聲。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果然是話到滄桑,曾鼐吟哦得抑揚頓挫,字字血聲聲淚,書齋中的運籌帷幄蕩然無存,傷心憤怒的幾乎吃不下飯,被眾人圍勸著才勉強進了一點,又哀憤道:“果然是人情冷暖世事無常,老夫就是為了這群刁民才落到今日,這些人!這些人難道一點知恩圖報的心思也沒有?”

莫水窈低著頭,沉默,他們確實沒有料想到,莫家村的村民們居然冷淡至此,別說噓寒問暖安排住處,一聽他們來頭就個個緊閉大門,還是在莫先生的破院子裡才勉強安身。 血案……畢竟已經十年了。抗爭沒有結果,委屈無處申訴,大家心冷了,血也冷了,索性關起門來過日子,只希望再也不要有麻煩上身。 父親昔日的犧牲,到底值得不值得?自己的努力和計劃,到底值得不值得?不不,即使全村人都躲著閃著,至少有一個人,決不會拋棄自己的。莫水窈心亂如麻,來回踱步,幾次三番,欲言又止。顏如語知道她在想什麼,笑笑:“去吧,我們凌晨動身,你趕回來就是了。” 莫水窈感激地點點頭,匆忙奪路而去,繞過熟悉的池塘,穿過一片豆田,長畦上柔草撓著腳踝,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村子的最高處有一方小小土院,正依著青龍山腳,十年前,母親擦乾眼淚,從舊家嫁到這裡,而她,也是從這個院子裡逃到江湖的。

咚咚,咚咚,莫水窈叩門,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幾乎變成一個節奏,她匆忙整整鬢髮衣襟,這模樣太憔悴,娘不會心疼吧? “誰啊?”裡面是懶洋洋的聲音,好熟悉。 莫水窈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推開房門,眼淚奪眶而出:“娘,我是水囡啊。” 堂屋裡,那個男人正在低著頭吃飯,母親頭髮已經有了斑白,低頭餵一個小孩子吃糍粑,院子裡,一個小男孩瞪著眼睛,蹲在地上,好像在玩蛐蛐。 “娘……我是水囡,我,我回來看你。”莫水窈站在門口,進退不是,母親連頭也沒抬:“哦,來了。” 莫水窈的心冷了,是啊,曾家這麼些人進村,多大的事情,母親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根本不想自己來打擾。 氣氛太尷尬,小男孩扔了蛐蛐,向爹娘身邊跑去,還是那男人悶頭催促:“閨女來了,你去望一眼哪。”

“有什麼好望的?她不是挺好?”母親抱起那個小傢伙,好像就要轉身離開:“聽說,你嫁了,嫁了就好好過日子吧,以前的事,別放心上,我這兒挺好的,不用操心,啊?” “娘!”莫水窈撲通跪在地上:“娘!你怎麼不看看我?你怎麼不問問我?娘!我是水囡,你看我一眼哪!你生我氣了?我這些年——” 母親轉過身子,聲音低沉緩慢:“我知道你這些年不容易,姑娘家家的,快起來,跪著象什麼樣子?阿龍,給姐姐倒杯茶去。喔喲,阿寶乖啊,娘帶你睡覺覺去,嗯?” 膝蓋冰冷,心更是冰冷,莫水窈搖了搖頭,扶著門框站了起來,“我知道了娘……我不該回來擾你們,田伯,謝謝你照顧我娘,我……我走了。” 男人再也忍不住,哐啷擲下飯碗回頭吼:“怎麼也是你女兒,這一走這麼多年你想成什麼樣,怎麼今天見了這麼見外呢?水囡,站著,過來過來,坐下說話。”他說的雖急,但也沒有起身阻攔的意思。

莫水窈猛回頭,卻正好撞進一個懷抱裡,顏如語一把抱住她,輕輕在她肩頭拍了拍,聲音低柔了許多:“不是想來看看?伯母挺好的,你放心就是。” 莫水窈的母親轉過身,低頭笑笑:“是水囡的當家娘子吧,這丫頭不懂事,以後你要多費心了。我這當媽的沒用,照顧不了她,就想過兩年太平日子,你們走吧。” 莫水窈剛要舉步,母親又在身後叫:“水囡——” 莫水窈渾身一震,母親淡淡說:“幫我把門帶上。” 顏如語咬牙,拉住莫水窈的手:“不許哭,跟姐回去,走。” 莫水窈只憋得滿臉鐵青,硬生生地把眼淚逼了回去,跺腳,反手合攏了那扇門,輕輕的,沒有發出聲音。 她本以為當年逃出莫家村,奔向茫茫未知的天地時,就已經一夜成人,但直到今天才明白,她推開那扇門的時候,也推開了緊鎖多年的惶恐和畏懼,她忽然很想躲起來,躲在一個角落大哭一場,但是顏如語帶著她跌跌撞撞,走得虎虎生風。

“我一直以為,總有一天我能用自己的力量給爹爹他們報仇,總有一天我娘會明白我。”莫水窈忽然站住,大滴大滴的淚水落了下來:“姐姐,我真的錯了?” 顏如語嘆了口氣,不知道說什麼,她不能昧著心腸說你沒錯,我不介意,但也狠不下心,說你在自取其辱。良久,她摸摸莫水窈的頭髮:“還年輕,不管做錯什麼都來得及回頭。” 夜空下的莫水窈死死握著拳,渾身緊繃到僵硬,她在堅持,但終於還是從喉嚨裡發出聲低低的哭泣:“我看上去,是不是像個笑話?” 顏如語忽然一陣心疼,這丫頭,沒人教導沒人指引,孤零零的一個人,除了嫁進曾家不知道任何接近羅珙尰的辦法,她什麼都扔了,才發現自己的計謀幼稚得可笑,羅之涯就要追來,母親的門緊閉,這些年來她憑著一腔孤勇左沖右突,現在才知道,一切不過是場笑話罷了。嫌惡之心盡去,顏如語一把抱住她:“好妹妹,想哭就哭出來吧,你沒做錯什麼,沒有人有資格笑話你。”

她抱著莫水窈,象抱著當年同樣徬徨的自己:“我才是個笑話你明白麼?我一敗再敗,從來沒有勇氣再來一回,我躲在曾家,根本不敢看我的刀,想著那些人越走越遠把我甩在身後;可在曾家我也做不好這個少奶奶,人人笑話我,連我親生兒子都瞧不起我,可我哪兒也去不了,我已經逃了一次,我沒地方逃了你知道嗎水窈?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睡不著,就躲在床底下那個坑里,想著就這麼把自己埋了,一了百了,你,你有什麼好難過?你知道自己有多年輕?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 說到最後,她幾乎是在聲嘶力竭的喊叫,喊著喊著,兩個人就抱頭痛哭起來,莫水窈嚎啕:“姐我對不起你——” 無助的眼對著無助的眼,流淚的面孔對著流淚的面孔,在這淒惶的天地間,她們只有互相握緊手。

顏如語搖頭哽咽,越說越快,好像要把一肚子話都倒給這個年輕的妹子:“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對不起我的是我自己!是我以為躲了嫁了,一輩子就這樣了,可我哪裡知道,一輩子怎麼就這麼長哪!長得我後悔我不甘心啊!莫水窈,你給我拔劍,我今天就傳你刀法,學會了你給我滾的遠遠的,離開這個爛泥潭,江湖有多大你都沒看見,難不成一輩子就跟羅家的鑣上了?” 莫水窈一抬頭,刀鋒已經迎面而來,她急急閃過:“姐姐!” “破月刀專走偏鋒,實以偏,虛以正,人稱刀中斜道,實則略本求枝,猶如月有朔望圓缺,但不過是外人目中虛幻,月輪當空,千年不變,只在見與不見之間。你看好了——”顏如語聲音裡帶著哭腔,但是身法絲毫不亂,緩緩將手中破月刀施展開來:“初一路刀,一鉤明天下,月湧動江流——”

莫水窈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她天賦不差,但是一直沒有明師指點,東嶽劍傳授的,不過是些基本的心法劍訣,與破月刀之間差異,不啻千里。她強忍悲傷,緩緩將三十路破月刀決記在心裡,顏如語點一點頭,回手間速度已經加快,叱道:“接招——” 破月刀法從初一走到三十,變化無常,氣象萬千,哪裡是一個晚上就能領悟?好在顏如語盡力講授,莫水窈全力拆解,越鬥越快,刀法也越來越熟,莫水窈只覺得刀勢牽動身法,騰挪閃躲間生出無數變招,茅塞頓開,喜不自勝;顏如語自從昨日起第一回摸刀,砍殺間也顧不得招式是否熟稔,這一對上手,也覺得昔日的凌厲縱橫漸漸回复,胸懷的憤懣化作刀意,平生的委屈變成刀風,兩人越鬥越酣,直到走完第十趟破月刀,才齊齊收手,一起長嘯一聲。

晚星下猶有淚痕。 顏如語收刀:“我們回去吧,水窈,你天資不差,只要用心苦練,三個月內,必定別有天地……哈,我也算有個安慰。” 莫水窈怔了怔:“多謝姐姐……可是,姐姐,你勸我的話,為何不拿來勸勸自己?” 顏如語步履如風,好像充耳未聞。 莫水窈急道:“你已經為昨日後悔了,難道以後還要後悔今天麼?” 顏如語搖頭:“我們不同。” 莫水窈索性橫臂擋在她面前:“有什麼不同!” 顏如語正色:“你雖然嫁了,但是嫁的輕佻玩鬧,心性還是少女,你能回頭,我不能,我有相公,有兒子,我是個婦人。” 她伸手去撥莫水窈手臂,莫水窈劈手攥住她手腕,直視她雙目大喝:“騙自己很好玩么?你連自己都不看重,怎麼看重相公兒子!你連人都做不好,怎麼可能做好女人!”

好像地火燎著凍土,積年累月的堅冰開裂了,顏如語的眼裡有了絲久違的熱意,但終究還是淡了下去:“來得及麼?” 莫水窈啄米樣點頭:“一定來得及的。” “來不及了——水囡——”莫水窈的母親披頭散發四下喊著:“水囡還不快跑!村前村後都來人了,上山!你們快上山!” 莫水窈跳起來:“娘——”娘是怎麼發現的?還是她一直就在偷偷守候? 母親聞聲回頭,母女的目光在半空遙遙一碰,母親拍著大腿喊:“走你小時候打柴的路,快!” 莫水窈狠狠回頭:“快,跟我來——” 顏如語還是低估了羅家父子報復的決心,這裡是他們一手遮天的最後地界,不惜流血,也要抓到曾家人。 急匆匆叫起一屋子人,已經聽見了遠處的馬蹄聲響;一群人跌跌撞撞剛鑽進山林,就看見數百火把,照亮了刀鋒。 沉睡的小村子被粗魯地推醒,雞飛狗跳,孩子哇哇大哭,馬蹄踏過農田,沒錯,他們確實帶來場大麻煩。 從半山腰向下看,只能看見領頭的人打馬來回亂跑,好像在高喊什麼,他自然發現了馬車和行禮,也一定發覺了一屋子人沒走多遠,他在找路,這半夜三更的,沒有嚮導,要找一條上山的小路並不容易。 莫家村的村民被一家接一家地趕出屋子,他們哭喊,求饒,但是心有靈犀地不提曾家人。 領頭的人已經憤怒得發狂,甚至夜風送來了若有若無的吼叫。 這是他最後的地盤,他勢在必得。 莫水窈的身子僵硬了,她咬牙:“姐姐,我要回去……姓羅的心狠手辣,一定會去找我娘的麻煩。” 顏如語扳住她肩膀:“水窈!” 莫水窈輕輕搬開她手指:“翻過山,有條青龍江,過了江再朝北走就能出去,到了那邊,姓羅的手就夠不著你們了。姐,我對不住你,告辭了。” 她一擰身,衝了回去。 曾九霄急道:“她她,她這是送死。” 顏如語深深吸了口氣:“你聽見了?一直朝北走,翻兩座山過一條河就能出去。” 曾九霄一把抓住她:“小……如語,你要幹什麼?” 顏如語回過頭:“你看不見那些明火執仗的強盜麼?相公,怎麼說,當年我也擔了個俠字名號。” 她幾步衝進人群,抱著兒子狠狠親了口,猛鬆手,也大步流星衝下山去。 十年並不遙遠,村里上了年紀的人都還記得,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羅家人縱馬執刀闖進村子,揪出了村里最有學問和血性的年輕人,一刀一刀地活活砍死。 沒有王法沒有公道,從來都沒有過。 薄薄一扇門,什麼強權都擋不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個小賤人是莫師爺的孽種,說,她去哪兒了?”羅之涯手中的火把幾乎燒著了村長的鬍鬚:“村前村後都有人,她們能到哪裡去,說!” “三少爺,查過了,沒有,整個村都沒有。”有下屬回報。 村長顫巍巍地打躬:“少爺,公子……那群人來過,我們不敢招呼他們,他們又走了。” “放屁!”羅之涯舉著火把砸在村長背上,一下一下,火星亂飛:“碗裡的茶水還是熱的!他們上山了是不是?誰他媽走漏風聲?帶路——你們給我帶路——” “少爺——”村長慘叫起來,聲音極是淒厲:“這到處都能上山,我也不知道他們走哪條路啊……饒命啊!”他伏在地上亂滾,幾個漢子已經握緊了拳頭。 羅之涯雖然怒極,但是畢竟有所顧忌,不至於亂殺亂砍,他打了幾下泄憤,眼光陰森森掃過人群:“我差點忘了,那小賤人還有娘家,誰?站出來!別等我自己找出人來,那可就不好收拾了,嗯?”他冷笑得又輕又毒,滿是威脅,跳下馬來,掂了掂手裡的刀:“牛氏,三十七歲,改嫁之後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今年八歲,小兒子今年——” 他手中刀背隨便在個小男孩頭上敲了敲,後面的娘親驚恐萬狀,死死抱住兒子的腦袋:“不是我,大人不是我——” 羅之涯面孔逼近:“那……是誰呢?快說,我耐心有限得很——”他一手拗住小孩兒的胳膊,向外一扭,小孩兒一聲尖叫,當媽的再也撐不住,喊著:“牛嫂子你別怨我,我——” “姓羅的!”遠處一聲脆喊,莫水窈一手叉腰,一手單指,輕笑著向回一鉤:“有種的,沖我來。” 風中,她巧笑嫣然,曾九霄的袍子套在身上未免過分肥大了,只隱約看見嬝娜身形,羅之涯吃過一次虧,哪里肯吃第二回,伸手一招:“抓活的!” 馬背上八卦刀齊齊躍出,莫水窈見勢不好拔腿就跑,她身段靈活,地形熟悉,心知八卦刀一旦合圍非同小可,只跑得拐彎抹角,上樹下塘,嬌喘微微,而八人始終在她身後,不遠不近有如扇形,好像隨時準備合圍——羅之涯遠遠看著,也不出聲,他知道八卦刀兄弟八人,內息深厚刀陣嚴密,不僅能守而且擅攻,再這麼亂跑一會兒,不用動手,莫水窈自己就該累倒。 莫水窈凌空而起,足尖在水田中心倒扣的籮筐上一點,人已落在彼端;八人形影不離跟上,起先二人一左一右也在籮筐一點,身形乍分未分之際,籮筐里寒芒急閃,漆黑的刀鋒撕開血肉,兩人直直跌入水田,各自捧著一條腿哀嚎。 “殺!”顏如語踢飛籮筐,水淋淋地一躍而起,莫水窈也奔回田中,一刀一劍半空一絞一分,直取眼前人,存心要在六人尚未形成合力之前再去一個。刀劍一左一右夾住面前刀背,顏莫二人左右一帶,那人單刀脫手,顏如語半空中接刀,喝一聲“破月離手”,向正從背後襲來一人擲去。破月離手刀威名實在太大,那人只唬得封刀一滾,才發覺又不過是虛晃的一招。 莫水窈袖劍急出,輕輕一挑,一截拇指已經飛了出去——右手拇指一斷,此生是不必用刀的了。顏如語讚許地點了點頭,這個關頭了,小妮子心裡還有善念,不曾斬盡殺絕。 “我就說麼,合攻這種事,兩個最好,三個最多,四個已經累贅,七八個一起上,早晚要練成白痴。”莫水窈見八去其三,居然還有心情調笑兩句:“嗤,六合七星八卦九宮,一個個名字倒是好聽,是打架呢還是算術呢。” “嗯,還有幾百人的合陣,你見沒見過?”顏如語面無表情問。 “幾百人,那是放羊吧?”莫水窈一抬頭,呆住了,笑聲戛然而止——水田四下已經被羅家兵馬團團圍住,羅之涯慢慢舉手:“殺。” 八卦刀中其餘五個人的性命,絲毫就不在他的考慮之中,鷹犬有鷹犬的悲哀。 亂箭齊發。 彎刀和袖劍都是近攻的武器,隔了六七丈遠,二人毫無還手的餘地。 顏如語回頭道:“左右是個死,一起衝出去。” 那八卦刀的領頭老大也喝:“好!” 轉眼間,他們已經落在同一陣營。 莫水窈抬頭:“姐!” 兩人一起躍起,顏如語將落未落之時,莫水窈左腿斜飛,踢在顏如語右腳足心,顏如語借力間橫越田地,身如游鴻,彎刀直指人群中的羅之涯——擒賊先擒王,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但就在此刻,顏如語余光掃過,見五人已經轉身,齊齊向著莫水窈劈去——他們或許無力抗衡這百人的馬隊,但是可以除掉羅家的眼中釘。 “該死的!”顏如語不假思索,破月刀離手飛去,頃刻間,這柄漆黑的彎刀似乎奪去了黑夜的蒼茫,舞成一團旋影,刀作龍吟,在夜空中嗡嗡有聲——叮,叮,叮,叮,叮,刀鋒和刀鋒相觸,五柄刀刀路被齊齊封堵,但是破月刀似乎更加激起血性,一遇封架,立即反轉而起,無聲無息地劃過對面人的咽喉,一停之後,才有濃血淋漓自創口湧出。 五具屍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濺得莫水窈一臉泥水。 破月刀正嵌在最後一人的胸口。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什麼刀,難道真的有魔性? 但是顏如語的身體也墜落了下去,一柄長矛穿過她的小腿,她立掌如刀折斷矛柄,但是人也已站不起來。 “姐——”莫水窈忙奔了過去,把破月刀塞回顏如語右手,伸手就要拔出矛頭。 “不成”,顏如語搖搖頭:“骨頭斷了,起不來了……水窈,扶我。” 看著這兩個女人狼狽地從泥水中爬起,一時間居然沒有人敢繼續下殺手,那柄刀還穩穩握在顏如語手中,看不透的黑。 沒有人想要一攖其鋒。 “讓開!” 一輛著火的馬車從人群外直衝進來。車廂和馬尾都燒著,驚馬如瘋如狂,在人群中左右衝突,兵丁們的坐騎再怎麼訓練有素,究竟還是畜生,立即亂成一團。 接著是第二輛,第三輛,第四輛……這些都是曾家逃難時的馬車,是誰放了這把火? 莫水窈回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娘……” 遠處,那個身材瘦小的婦人正舉著火把,一邊將稻草堆進車廂,一邊毅然點火。 只要混亂,就有機會。 人馬踐踏,田中岸上你挨我我蹭你,火點燃火,馬閃避馬,有人跌下來,有人在指揮,有人閃避,當然,也有人絲毫不為所動,只冷冷看著兩個四下尋路的女人。 “走——”莫水窈架起顏如語,亂軍中拉住一匹驚馬的轡頭,一手將顏如語托上馬背,自己也翻身上鞍狂奔而去。 羅之涯拉弓,搭箭,瞄準莫水窈的背心。 一樣黑乎乎的事物不知從哪裡砸了過來,正砸在欲放未放的箭鏃上,羅之涯手一偏,落在泥湯裡的,赫然是一架古琴。 “高山流水”四個字,貌似還是自己的手筆。 羅之涯覺得有趣了:“曾兄也玩英雄救美?” 曾九霄挽著袖子,擦擦汗,這一通跑下山,他累得不輕。他拱手笑道:“兩個都是我的女人,曾某再不才,也不能坐視不理的。” 羅之涯覺得更有趣,仰天大笑起來。 曾九霄搖頭:“羅三少,這縱馬劫掠良民,明火執仗打家劫舍,你心裡,難道真的沒有王法?” 羅之涯冷笑著看著他:“原本倒還有一點,可惜……尊夫人自作聰明,將宗卷放在家父的奏章裡,哼哼,曾大少爺,從此以後,扶蘇鎮再也沒有王法了。” 曾九霄搖頭:“是麼?你回頭看看?” 村中最高的兩處院子已經在最短的時間內被改成了小小的壁壘,泥包、濕草和石塊壘起了大半人高,“堡壘”的後面,山間有點點星火,排成一個“之”字形,漸行漸遠——留下來的全是精壯男子,女人和孩子們已經跑了。一個漢子正在拉扯莫水窈的母親,口中罵:“不是和你說了,女人都上山去!” “三少爺,你這樣窮追猛打,水窈他娘不答應,一村人也不答應,沒辦法。”曾九霄前所未有的氣定神閒,極度興奮的腦中忽然湧起個念頭,要寫篇長文,駢四驪六的,把自己擲琴和高漸離擊筑比上一比。 羅之涯好笑又好氣:“曾九霄,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往日沒這麼大膽子,什麼人在給你支招?” “啟禀大人——”人群中一名小卒慌慌張張跑來邀功:“是我。” 那小卒子低著頭:“好叫三少爺得知,我平生好名,最怕旁人搶功——叫村民築防的是我,出主意點馬車的也是我,叫曾公子拖延片刻時間的還是我,我緊趕慢趕,總算是趕來了,差點誤了事。”他摘下頭盔,露出一張年輕的,甚至還沒有長鬍鬚的面孔,額頭上有晶瑩的汗珠,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全是得意:“我叫風雪原,最愛行俠仗義抱打不平,近年來正在江湖闖個名號,還望羅三少爺成全。” 這少年年輕的可怕,一臉的誠懇,好像真的在說——拜託您快點,濫殺無辜也好恃強凌弱也好,怎麼都行,給我個機會吧,千萬別走。 羅之涯在猶豫,他摸不清對手的底細,這個少年做事沉穩利落,出面之前已經將後路全部安排好,心思之深沉,已經是老江湖的級別,但偏偏說話沒頭沒腦,好像有恃無恐一般,羅之涯皺眉:“風少俠,這是羅家的私事,你何必插手?” 風雪原作無奈狀:“本來也不該我管,偏偏在扶蘇鎮外有個不長眼的官差喝茶水不給錢,我忍不住教訓了他幾句,他端出羅府嚇唬我,我才忽然之間想起來,水窈妹妹說的惡霸強梁就是你們這一家。” 曾九霄咳嗽了一聲,這個“水窈妹妹”聽起來實在是不舒服之極。 羅之涯臉色變了:“什麼官差?” “喏,就是送這個的。”風雪原從懷裡取出個信封搖了搖,又大模大樣塞回去,繼續道:“我教訓他之後呢,隨手拿了這玩意,後來想起來怎麼也要到貴府上說一句,可惜去的不巧,三少爺已經出府了,老將軍又已經歸西了,我實在找不到人,才一路跟著你們追到這兒。” 羅之涯大吼:“你說什麼?你說我爹怎麼了?” 風雪原坏笑:“這個我可不敢搶功,不知道哪位高人做的,老將軍坐在椅子上就忽然一命嗚呼了,聽說大少爺二少爺都在邊關,府裡已經著人報喪,如今正好像熱鍋上的螞蟻,那叫一個亂啊。我好心好意幫了一會兒忙,可惜在下年少無知,只能添亂,無可奈何,過來報信。” 他笑容更加燦爛,這個“添亂”只怕不是謙虛之辭。 羅之涯舉刀:“你!” 風雪原甩了甩長發:“敝師兄有言,鋤強扶弱,切記後發製人,三少爺,你說兩個女流之輩有什麼好打,來來來,我們活動活動?” 他似笑非笑,一雙眼殺氣逼人,右手輕輕一招,銀光閃過,羅之涯左側七八柄長槍齊齊斷裂,也不知他使了什麼招數,只見一個銀色小球在掌心滴溜溜亂轉,好像隨時隨地就要彈出。 羅之涯面上一陣陰晴不定,終於吼一聲:“走!” 目送羅家人遠去,風雪原才長長地鬆了口氣,半靠在曾九霄身上:“我的媽呀,這祖宗總算走了。” 曾九霄奇怪地望著他,咦?這小子不是一直挑釁,一臉高深莫測的樣子? 風雪原回頭,理所當然地大叫:“你以為我是誰?這百十號人真刀實槍的,這麼好打我早就上了!”他輕輕推了曾九霄一把,勾肩搭背地向前走,不住口地恭維:“收工了打烊了,我說九霄兄啊,你這麼頂天立地的一站,還真像個爺們。” 曾九霄沉著臉,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這小子難道有什麼陰謀?可是自己現在窮匱潦倒,哪有他看得上的東西? 一看見莫水窈,曾九霄什麼都明白了。 莫水窈一邊料理著顏如語腿上的傷口,一邊微笑著聽風雪原“虛者實之實者虛之”的策略,她摸出懷裡的小木牌,扔過去:“我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大丈夫一言九鼎。”風雪原擠擠眼睛:“說正經的,跟我走吧,借刀堂需要人手。” 曾九霄哼道:“胡說什麼,成何體統!” 風雪原也哼一聲:“她留在你這兒才成何體統呢,水窈,你考慮考慮,天下不平,借刀一用,畢竟一己之力難成大事,我借刀堂人才濟濟——” 莫水窈似笑非笑:“我好像聽說尊師不問世事,令師兄雲遊四海,一心重組借刀堂的,只有風少俠你一個人吧?” 風雪原臉紅了:“千里之行,總要始於足下,現在是我一個,加上你不就兩個了?我師兄沒理想沒追求,不代表我也是。” 曾九霄忍無可忍:“風少俠,你的理想追求總不會是在下的小妾吧?” 風雪原目光一轉:“顏俠姊,家兄和顏中望顏大俠也有些交情,顏大俠掛念你得緊,不如——” 顏如語正在輕輕摸著兒子低聲說話,聞言,手就是一抖。 熙官抬頭笑:“娘,你要去哪裡?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曾九霄一把握住她手:“不許走,如語,再給我一次機會。” 顏如語默然,“我給了你十年的機會。” 曾九霄急道:“你何嘗真的給過我機會?你何曾坦誠對過我?如語,熙官在這兒,我在這兒,家在這兒,你要去哪兒?” 風雪原遠遠說風涼話:“天下之大,處處為家。” 曾九霄忙打斷:“罷了罷了,水窈我留她不住,風少俠,我求你莫要打我夫人主意。”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不過也沒什麼不好,冷落了妻子十年,或許,還有補償的機會。 風雪原點頭:“那這樣吧,我送各位上山,青龍山幾位當家的倒也不是草菅人命的主兒,我們還有那麼點交情,風聲未定,各位還是先在他們寨子裡躲一躲。然後我和水窈直奔京城,想法子把這卷東西送上去,老頭子歸西了,朝廷什麼舉動誰也說不准。”他站起來,拍拍莫水窈的肩膀:“行啦,裝什麼小媳婦,打起精神跟我去拜山,善後的事情多著呢。” 莫水窈被他推搡著向前,只回頭看著顏如語,一家三口頭碰頭的旖旎,好溫馨的畫面…… 顏如語看著莫水窈忙碌起來,充實起來,一時間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兩個年輕人,加在一起不過三十多歲,再大的傷痛疲憊,一覺睡醒立即活力十足。他們籌劃未來和明天,對於過去,就好像是一大團垃圾,說扔了,就扔了。 曾家老爺子雖然對這種行徑深惡痛絕,但人生在世,難免要事急從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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