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61章 第一章妻不如妾

顏如語嫁入的曾府,是扶蘇鎮最有頭有臉的人家。曾大少爺年輕時彈得一手好琴,號稱花影入清音,每每流連在些個什麼清泉,奇石,花牆,碧樓之下,十分的相貌加上十二分風流氣韻,也不知道多少女子醉倒在他琴徵之下,而顏如語,就是癡心不改,最後八抬大轎嫁入曾府的那一名。 手忙腳亂的家常事裡,轉眼流過十年。 顏如語撫鏡一聲長嘆:“唉!” 菱花鏡裡,形容消瘦還則罷了,偏偏兩頰倍添豐潤,連生氣惱火、茶飯不思也是滿面油紅,多少香粉也遮不住這一臉富態。顏如語合上鏡奩站起身來,發覺腰身也比昔年懷了熙官的時候不遑多讓,如花美眷,盡付與斷壁殘垣,好不令人悲從中來。 門外春光喧鬧,枝頭喜鵲叫個不休,顏如語啪得一拍桌子:“蠢鳥兒,喜從何來?”

“少奶奶,大喜大喜!”丫頭話梅掀開簾子就快步走了進來:“大少爺新娶的……”她默默低了頭,小聲說:“嗯,那人,進門了。” 一屋子赤橙藍綠,頓時變成滿眼灰白,顏如語悲從中來,“那……她好看麼?” 話梅低著頭不說話。 “明白了”,顏如語毅然決然二度打開鏡奩:“梳頭。” 這一頭烏髻分毫不亂的,又有什麼好梳?話梅舉著玳瑁梳子左一抿右一抿,跟著主母唉聲嘆氣,再梳,還能梳回十年的青春去不成? “好妹妹,起來吧。”顏如語伸手去扶那地下的人兒,心裡騰騰便是一酸,瞧人家那手,當真瑩如冰雪,酥如醴酪,這麼軟軟嫩嫩地往自己手上一搭,真好像是奶油酥澆在黑饃饃上,好不自慚形穢。那“好妹妹”再一抬頭,顏如語只想捂了臉去,時至今日她才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那已經是何等的皇恩浩蕩。

這樣的美人,不送於帝王將相譜一段佳話,真是國家之大不幸,曾家之大不幸啊。 牢騷滿腹又能如何,婆母大人有云,為婦之道,不可善妒。審時度勢地落落淚傷傷情也就算了,再多言,就失了大少奶奶的體面尊嚴。 這鮮溜水嫩的小美人兒才一十六歲,人好,名字也不錯,叫做莫水窈。 韓退之有言:不平則鳴。 顏如語心中有大不平——她嫁進門,三吆四喝冷嘲熱諷,莫水窈不然,人人讚她俊俏;她晨昏定省孝敬公婆,莫水窈連門都不出,婆母也不見怪,只笑兒子還年輕;她勤習針鑿女紅,莫水窈吟詩作賦;她三更即起五更梳頭,莫水窈卻日上三竿嬌滴滴道從此君王不早朝。 婦道婦道,是為婦之道,難不成美妾就可以不守?顏如語本來就已經大大不快,現如今,更是心中積鬱,怒火中燒。

如果不是莫水窈太過分,她即便心裡不舒坦,也絕不至於發作出來,但是這一回莫水窈實在欺人太甚了,竟敢趁她不在闖進房來,說是小貓叼了戒子鑽進屋,要找一找。顏如語匆匆忙忙趕回來,正看見莫水窈彎腰看一口密密封鎖的小箱子,敲敲打打地隨口道:“姐姐這是什麼?好生嚴實呢。” 顏如語怒不可遏,抓頭撓臉地將莫水窈趕了出去,只是這一鬧,被曾大少爺好一通訓斥:“她不過好奇摸摸箱子,又不曾打開,你瘋瘋癲癲象什麼樣子!” 顏如語丟盡面子,下人面前也失了身份,不少見風使舵地開始巴結新少奶奶,只有話梅還忠心耿耿,有一句沒一句地勸:“大少奶奶何必這麼仁厚?難道我們還沒法子整治那個狐狸精?” 顏如語搖頭,用粗粗胖胖的手指抹去眼角的淚,嘆口氣,不說話,被問得急了才悠悠嘆口氣:“搶?搶回來也已經不是當初的曾九霄了。”

她開始發呆,愁苦,常常一兩個時辰地看著窗外,即便有人諷刺幾句,也充耳不聞。 相夫不成,顏如語把全部心思投在兒子身上。 熙官聰明又懂事——只可惜,這孩子未免太“懂事”了點,有一回鬼鬼祟祟地拉了她去花園看,結果看見自家夫婿和莫水窈在花叢下滾在一起,莫水窈一條腿勾在男人腰上,活像一隻剝了殼的小蝦米。 曾九霄惱羞成怒,一記耳光,打落夫妻十年恩情。 顏如語想,這婦道,我,怕是守不下去了。 想想十年來,丈夫不喜公婆不屑,自己究竟何錯之有?不過是剛入門時不懂規矩,言辭粗俗了些,行止親暱了些……再有,就是被蘇夫人一語道破,自己根本就不是什麼蘇知府的千金,只是半路收下的義女而已。 本以為為婦之道大同小異,嫁進人家就應該遵循,沒想到這深深庭院非她所能明白,昔年自己一時欣喜親了丈夫一下,便被婆母大罵,罰跪三日——今天這光天化日的,一對男女在花園野合,卻變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原來……婦道這東西,也是運用之道,存乎一心。

顏如語只管倚著門檻出神,卻見莫水窈打扮得仙子一般,大模大樣從門前經過,身後抱琴的,提盒的,小廝丫頭跟了一群。 “這是哪兒去?”顏如語隨口一問,立刻自悔失言。 “少奶奶,咱們這是去羅將軍府上,羅三少請了大少爺赴那個三春詩酒宴,羅家三少今年大手筆,給女眷們也單開個園子——”那個小廝正說得眉飛色舞,忽然打住了。月亮門處,曾九霄微微笑著看了顏如語一眼,大步走來,虛挽著莫水窈,道:“時候不早了,走吧。” 青袍玉帶紫雲襟,倜儻利落宛如當年,只是……自己已不是那個身邊人。 “爹爹!爹爹!”熙官從顏如語身後擠出來,一把扯著父親的袖子:“我也要去,你不是說羅三叔會教我武藝?” 曾九霄彎下腰:“先生今兒教的書,溫了沒有?”

“溫了溫了!”小孩子也不知不覺學會了些父親的跋扈之氣:“不信我背給爹爹聽!” “我曾九霄的兒子,還能錯了不成?”曾九霄大笑起來,“水窈,你帶著熙官,我們走吧。” “多謝爹爹!”熙官一蹦三尺,忙牽了莫水窈的手,走了幾步,才想起來回頭揮揮手:“娘,我玩兒去了!” “去吧……”顏如語的唇際無力地吐出兩個只有自己能聽見的字,木然地揮了揮手,只是兒子並沒有回頭看自己一眼。 她的手在半空舉了好久,直到話梅忍不住了,抹著眼淚去搖晃她,她才恍然大悟。 “少奶奶!”話梅輕輕哭了起來:“咱們怎麼就這樣了呢?” 當年話梅只有七歲,是四個撥過來服侍的丫頭中最小的,那時候顏如語每天憂心忡忡,目光跟著她在屋裡轉來轉去,直到有一次話梅費力地端了一大盆熱水,顏如語心疼地接過來:“小孩子家怎麼能做這個?太不像話了,給我給我。”

很快就證明了,不像話的不是小丫頭話梅,而是這位不懂禮數的顏夫人。 顏如語一直在付出代價,四個丫頭里,最大的那個被撥到別的房,過得不好,常常挨打,顏如語心疼得直抹眼淚;第二個打發嫁了出去,顏如語哭得天崩地裂眾人側目;她軟語哀求夫君幫忙好生照顧剩下兩個小的,曾九霄想來想去決定把最漂亮的那個收了房,這下顏如語一哭二鬧天下大亂,丫鬟走得含冤帶屈,也是從此之後,夫妻漸漸冷淡了下來。 話梅……怕是也快要被嫁出去了吧?又能做什麼? 堂堂的曾家大少奶奶,已經是自身難保。 夜,漸漸深了,顏如語睡不著,倚枕望月。 忽聽“扑棱”一聲,這聲音好生奇怪,像是從西邊院牆傳來。 顏如語正準備喊人,想了想,一個人向院牆邊走了過去——只見牆根下,花叢中,隱隱約約有一團黑影。

顏如語警覺道:“什麼人?” 那人斷斷續續:“求奶奶別喊……是……是我。” 居然是莫水窈,她不知何時換了一身黑色夜行衣靠,酥酥白白的左手正捂著左肋,右手撐在地上,抬頭,滿眼哀求。 天作孽猶可饒,自作孽不可活,平日也不知欺侮這少奶奶多少次,這一回算是犯在她手上了。 顏如語默默站立片刻——這片刻好似半生之長,她撕下塊裙裾,上下勒著傷口一扎:“先去我房裡,走。” 話梅正靠在椅上打盹,略略有些驚醒,正要揉眼睛開口,顏如語一指虛彈在她後腦,話梅立時酣然睡去。 “你……你是什麼人?”莫水窈親眼看見顏如語點穴功夫,這手凌空制穴,絕非泛泛之輩所能為。 顏如語面沉如水:“這話,該我問你才是,你是什麼人?”

莫水窈憋得滿面通紅:“姐姐,瞧在夫君分上——” “住口。”顏如語神態間自然而然帶了絲狠色:“別喊我姐姐,你要是跟我講規矩,你這樣子翻牆而入,我就該喊人把你捆了報官。” “好。”莫水窈正色,拱手道:“泰安東嶽劍門下末徒莫水窈,敢問俠姊尊姓大名?” “東嶽劍?”顏如語苦笑著搖頭:“真想不到你居然是李嵩門下,也罷,既然是俠義道上的,我救你一回便是,至於我是什麼人,你不必知道。” 撕開衣襟,只見莫水窈細細腰肢上有個斜刺的血洞,也不知什麼歹毒暗器打入體內,血肉模糊腫脹,流血倒不多,顏如語仔細看了兩眼:“是勾魂筆,幸虧你輕功不錯,半空中兀自有騰挪餘地……是什麼人?他……他知道此事麼?”

莫水窈搖頭:“他怎麼會知道……我苦心孤詣嫁入曾家,不過是為了這一天而已。” 顏如語輕輕握拳,又鬆開,只顧回頭打開一匣胭脂,輕輕提了上頭一層,露出下面白玉般膏藥來,屋內頓時滿是香氣;又取出一枝簪子,旋下簪頭,倒出些暗紅粉末來;最後摘下大襟上一顆鈕扣,除去外頭綢布,取出顆龍眼大小的丹藥。 莫水窈看得目瞪口呆,沒想到一個粗笨婦人的房內,有如此門道。顏如語瞪她一眼,回頭又取出根簪子,從裡頭細細拔出一根銀管,挑了些膏藥,微微在火上一烤,抖手刺入莫水窈腰間血洞內,好一會兒,才有黑血淋漓流出,帶黑血轉紫,紫血轉紅,顏如語才敷上止血藥粉,將丸藥遞過去:“你運道不錯。” 眨眼間,這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又消失得乾乾淨淨,顏如語低頭笑:“這套家甚還是三年前高價從沽義山莊購來,沈南枝曾笑話我,說倘有一天用不到了,她半價回收就是……沒想到,沒想到,唉。” 莫水窈低頭道:“姐姐,我不知道你也是……” 顏如語厲色道:“我若不是江湖中人,你就可以奪人夫凌人妻了?同為女子,恃強凌弱,豈不比男人更加混帳!” 莫水窈只覺得傷口麻木消失,開始劇痛,知道是藥物發作,心中又驚又喜,但實在不知道如何應對顏如語,只好道:“此事一了,我立刻離開曾家。” 顏如語搖頭:“你走又如何?罷了,好歹我救你一回,你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 莫水窈剛要回答,就听大門外車馬聲嘈雜,好像一群人急奔而回,隨即就是砰砰地拍門聲。 顏如語一口吹滅蠟燭,指了指床底,莫水窈急道:“姐姐,床下怎能藏人?” 顏如語輕聲道:“靠牆處有個三尺深的洞,推開板子就是。” 莫水窈依言俯身鑽進床底,忽然一陣不寒而栗——她好端端的,在床底挖個洞幹什麼? 這地洞不深不淺,剛好藏一個人,也剛好埋一個人。 砰,一腳踢開隔壁房門,然後第二腳便踢開了顏如語的門。 “如語,你可見到水窈了?”曾九霄慌慌張張地問,白白的額頭上滿是細汗,好像欲言又止。 “不曾”,顏如語一臉的惺忪睡態:“出什麼事了不成?” 曾九霄欲待開口,又扯下臉,急急踱了兩圈,舉步便向外邁,剛走出一步又回頭:“唉,想來水窈也不會找你,但……你若見她,無論如何不必聲張,偷偷儿知會我一聲。” 顏如語心裡不痛快:“怎麼,外頭人家都找上門了,還不能讓我知道?” “咳!你知道又有何用?”曾九霄急道:“那、那春暉園中,有人行刺羅三少,身形分明是個女子,事後一查,門窗無人出入,只有水窈不知去了哪裡,羅三少那個人,唉,這就跟來要看究竟!怎麼打發,你說怎麼打發?” 顏如語忙問:“那熙官呢?” “熙官自然很好”,曾九霄顯然不耐煩了:“我的兒子,難道我不會照料?” 顏如語心中一慟,自己母子他當真是半點不放在心上,事到如今他還是沒有辦點埋怨那小妖精的意思,也不知怎麼的,口中酸溜溜就帶了出來:“要真是她,你怎麼辦?” 曾九霄默然許久:“一夜夫妻白日恩,我總不會難為她。” 外面喧囂聲更重,曾九霄匆忙趕了出去。 莫水窈灰頭土臉地爬了出來,小心喊:“姐姐。” 顏如語回身坐下:“說吧,究竟怎麼一回事?” 莫水窈低頭,神情楚楚:“姐姐容禀,江左稗將羅珙尰於我,有著殺父之仇。”她覷著顏如語臉色,知道今晚過不了她這一關,小命也就玩完了:“我生父是個師爺,平生最是剛正不阿,只是一回,替莫家村老少一百三十口寫了狀子,告那羅珙尰縱兵劫掠毀壞民田,於是就……”她雙目微紅,話聲哽咽,只低了頭下去。 顏如語裝模作樣,捧起冷茶來抿了一口:“於是就……拜師學藝,想要藉九霄的路子潛入羅府報仇,是不是?水窈啊,這段子你不嫌老了點?” 莫水窈先是猛一抬頭,咬牙跪倒:“姐姐!莫家村就在扶蘇鎮東八十里處,我父親和帶頭的七人一夜之間被活活打死,至今人人皆知!”她越說越激動: “生死大仇,我不敢欺瞞——這曾家和羅府素來交往甚密,當年莫家村血案……曾家不說援手,反倒趁機賤買良田百頃,上上下下,並無一個好人,我——”她自悔失言,怔怔抬著頭,說不下去,好容易才憋出句:“我……並不知道姐姐在這裡。” 這小女人好狠的心,她不僅想要殺了羅家人,更想將罪責栽給曾家,來個坐收漁翁之利。 顏如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羞一陣怒一陣,終於一拳砸在桌上,只將翡翠鐲兒震得粉碎:“豈有此理!” 莫水窈搖晃著顏如語的衣袖:“姐姐你救我一命,姓莫的也不是知恩不報的人——” “滾一邊去別碰我”,顏如語沒好氣,一把掀開莫水窈:“起來,跟我走。” 莫水窈一驚:“姐姐?” 顏如語懶得羅嗦:“你去婆母那裡,就跟她說,酒宴上羅三少爺對你有不軌之心,你才連夜逃回來……明白?”她揮揮手止住莫水窈欲發之辭:“先去你房裡換套衣裳,記著,隨機應變。” 她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決心:“這事一完,你馬上給我滾,我不想看見你。” 莫水窈叩了個頭,悄不做聲地出門去了。顏如語搖搖頭,老了,終究不是昔年快意恩仇的女俠了,即便曾家有不是,那又如何?這裡有她的夫,她的子,她的地和天……她輕輕摸了摸屋角那個紅漆描金的小箱子,手已經胖了,攢銀戒子勒出一圈肥肉來,一廢十年,該握不住刀了吧? 顏如語跺一跺腳,拍開話梅的穴道:“死丫頭別睡了跟我走,快點,出事了。” 曾家的廳房精緻雅潔,頗有幾分書香氣息,可惜這一屋子人彪勇刁橫,著實大煞風景。 “羅兄,你莫要欺人太甚,小心驚動了我父母!”曾九霄臉色鐵青,激怒之下又不敢動手:“難不成你要我連夜抄家給你看不成?” “不敢當。”羅三少踞坐在主席之上,輕慢之極:“既然如夫人沒有回來,我們就等上一等,曾老爺若是醒了那是再好不過,我正要請教他老人家,曾兄你縱婦行凶是個什麼道理。”他臉色已經不好看,解下腰間劍鞘向桌上一拍,茶盞震了個粉碎。大廳內羅府的家兵家將們也一起創創拔出腰刀,立時間明晃晃一片,劍拔弩張。 這真是秀才遇到兵,曾九霄忍氣吞聲:“羅兄,你怎麼就一口咬定了是我曾家的人哪?有話慢慢說——” “幹什麼要慢慢說啊?”一個又高又亮幸災樂禍的聲音從後宅傳來,然後是急急忙忙的腳步聲,話梅一溜小跑才跟上顏如語,顏如語滿面春風,向羅三少福了一福:“羅三哥來的正好。” 曾九霄窘迫之極,伸手便要推搡:“婦道人家膽敢拋頭露面,你你你成何體統!還不退下!” “誒——”羅三少一把攥著他手腕:“嫂夫人又不是外人,既然有見教,羅之涯洗耳恭聽。” 顏如語便笑道:“我曾家也是個正經人家,如有側室夜不歸宿,豈不是落了外人笑柄?我那妹妹最是孝順,既然不在房內,想必是伺候母親大人去了,依我看,事急從權,話梅,你去夫人房裡問一聲。” 曾九霄大怒:“你敢!” 羅三少嘿嘿一笑:“嫂夫人所言甚是,曾兄,還是事急從權,問一聲吧。” “不必問了”,簾聲一動,一個五旬上下的婦人緩步而出,衣衫華貴,態度威嚴,正是曾家夫人,右手邊少婦裝扮的,正是莫水窈。羅三少一陣尷尬,連忙起身讓座,曾夫人緩緩坐下,目光冷冷地四下一掃:“少將軍,不知什麼大事逼得我曾家合府女眷出來相見哪?” 羅三少雖然蠻橫,畢竟不敢在長輩面前太過放肆,但區區一個曾夫人他也不放在心上,馬馬虎虎抱拳:“驚動夫人,真是罪該萬死,只是九霄兄在寒舍做客時,有個女刺客行刺小侄,那刺客腰際有傷,是不是如夫人,一看便知。” 這話無禮之極,曾夫人只氣得說不出話來:“你!” “母親息怒”,顏如語忙上前:“少將軍是武人脾氣,直率了些,依我看,不如求個清白,我來瞧瞧也就是了。”說罷,挽著莫水窈的手便要去往內室。 羅三少皺眉,這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顏如語看起來瘋瘋潑潑,但未必就真肯在外人前指證,他也懶得廢話,伸手一推曾九霄:“誒,曾兄還不快把嫂夫人勸回,小弟絕無此意。”曾九霄被他一推一個踉蹌,正不不輕不重地撞在莫水窈側身,莫水窈“哎呀”一聲扶著夫君,腰肢婉轉,哪有半點受傷的樣子? 羅三少瞧得真切,曾九霄的身子撞上莫水窈之際,好像有股若有若無的力量把他稍稍一推,只是莫水窈如果有這等內力,行刺之時也絕不至於失手;曾九霄和他相識多年,什麼斤兩他自然明白——難道是那個蠢笨的主婦?他行事素來不多思索,便走上去一揖:“既然如此,曾兄,倒是小弟的冒失,改日必當置酒謝罪,告辭。”若有若無的,手臂輕輕在顏如語肩頭一推。 顏如語仰面就倒,狼狽之極,素色蘭裙下露出兩條肥大的正紅褲子,惹得一干人偷笑不已。話梅忙扶起少奶奶,顏如語面紅耳赤大哭起來,只扯著婆母道:“母親——” 哭的哭鬧的鬧,喊的喊叫的叫,堂內頓時亂成一團。只聽一聲咳嗽:“羅少爺,你打我孩兒,辱我兒媳,逼我合府女眷出來相見,這難不成是羅將軍的意思?”曾老爺看上去也是剛剛從床上爬起,一件長袍披在肩上,髮髻鬆散,滿臉怒色。 羅三少知道這回真是不好收場,好在區區一個曾家,他也未必得罪不起,抱拳一禮,扔下兩句場面話,扭頭就走。 曾九霄急忙道:“慢著,熙官呢?” 羅三少頭也不回:“家父愛極了熙官聰明伶俐,留他兩晚,我親自送回。” 顏如語只覺得從頭髮梢冷到了腳底,一把抓住曾九霄:“這就是你說的熙官很好?” 曾九霄正愁著無處發洩,一袖子摔開顏如語,正要發作,母親咳嗽一聲:“老大!” 曾鼐曾老爺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子來,慢慢坐下,眼光四下一掃,眾人頓時無語,他看著顏如語:“你倒是有些胸襟見識,平日我還小瞧你了,只是老大,到底是怎麼回事——這裡不用人伺候了,都下去。” 莫水窈忙跪倒:“老爺,是那個羅三少對我有輕薄之舉,我才——” 曾老爺霍然站起:“你還當我是瞎子不成?莫水窈,你到底是什麼人,說!” 他聲色俱厲,言下之意也就是再不把莫水窈當成自家人看待,莫水窈索性緩緩站起,吸了口氣道:“老爺明鑑。” 既然已被識破,她索性將來龍去脈一一說了遍,只略去顏如語替她療傷一節不提。面上毫無懼色:“姓羅的還沒走遠,老爺大可以叫他回來,綁我出去。” 顏如語忙打圓場:“剛剛脫險這又何必,父親,依我看,讓她趕緊走了也就是了。” “胡說”,初一聽雖是震驚,但是想到愛妾離開,曾九霄真是抓心撓肝地捨不得,只瞥到父親的不豫之色,又訕訕道:“水窈這時候離開,豈不是坐實了罪名?爹,我看羅府也沒拿著我們什麼了不得的證據,拖上一拖,自然就忘了。” “你還當真以為羅府只是追究區區一個刺客?”曾老爺終究是年紀大了,這半夜起來,精神頭已經不濟,說話間中氣也不充足:“羅珙尰處心積慮,十年了,終究是不肯放過我。” 他衝著莫水窈招招手,莫水窈不情不願地上前兩步,曾老爺上下打量她:“莫先生的大業我雖不能完成,但莫先生的遺孤,老夫還是可以照料的,水窈啊,你也不必擔心,既然嫁進了曾家,你的事,就是曾家的事。時至今日,我也不瞞你們,我曾家能有今天的家業,全是羅將軍一手提攜,連老二點了進士,那也是羅家一手的安排,九霄啊,我時常叮囑你少與那個羅三少來往,你就是不聽。” 曾九霄一點就透:“父親教訓的是。” 曾鼐的眼光從顏如語身上轉到莫水窈臉上,幾次三番,終於昏花的老眼裡透出一股慈父般溫柔的光來:“水窈啊,十年前你父親是羅府的師爺,我在本地也有些樂施好善的名頭,他領著莫家村上下告狀之前,曾經把羅珙尰和兵部尚書賀寶榮的往來書信交於我保管,那裡頭樁樁件件,都是他們私結黨羽,侵吞朝廷餉銀的證據。莫先生罹難之後,我確實也想過……只是我一介草民,又有什麼法子上達天聽?羅將軍將田契送來時,我……我也是無可奈何,只好效仿蕭何自污,你若怪我,我也明白。” 莫水窈咬著嘴唇,眼光好一陣閃爍不定,終於還是開顏一笑:“不敢。” 曾老爺搖頭:“近年來朝中派系爭鬥日盛一日,我這卷宗若是落在旁人手裡,立時就是一件天大的案子……那些人早想動手,這一回,算是撞在他們手上了。嘿嘿,嘿嘿,若是交不出刺客,他們這是要我拿卷宗去換熙官那。” 莫水窈聞言抬頭動容:“老爺,此事既然因我而起,我去做個了結就是,絕不連累曾家上下。” “真是婦人之言,你嫁進曾家,就是曾家的人。”曾老爺聞言安慰:“媳婦兒,你且帶她下去休息,無論如何,我們總要商量出個萬全之策,便是拼了這萬貫家財不要,我也要保全莫先生的一點骨血。” 莫水窈還要說話,卻被顏如語輕輕一帶,扯了出去。 顏如語步履如風,好像帶著極大的怒意,莫水窈忙跟上兩步:“姐姐,我錯怪曾老爺了,他也有萬般不得已之處。” 顏如語大步流星走得更快,穿過迴廊,進了後宅自己房中,臉色一沉:“哼哼。” 她手腳利落,扯開香爐暗門,取出套烏黑的夜行衣靠來,默不作聲開始換衣,這身夜行衣已經瘦緊得很,顏如語掙了幾回才穿在身上:“多說無益,我去救我兒子回來。” 莫水窈大驚:“姐姐!” 顏如語雙手如飛,將髮髻緊了緊,扎上蒙面巾,蹬上輕底軟靴,語氣又急又快:“他拉拉雜雜說那麼一堆,不過是封你的口,免得壞了他們獻寶的好事。嗤,他們也不想想,那羅將軍忍氣吞聲這麼些年,一旦拿到東西,還會給他們好看?第一個吃虧的就是我那熙官。” 莫水窈勸道:“可是那羅府警衛森嚴,高手如雲——” 顏如語一掌拍開那口箱子,箱中一柄細刃彎刀,遍體烏黑,好像是初一的月亮,光華冷冷,顏如語指尖拂過刀刃:“若是十年前,別說是區區一個將軍府,皇宮大內我懼他何來!” “破月刀……朔望雙俠!”莫水窈先是驚呼一聲,但是目光漸漸變了,看著顏如語,又是驚異,又是崇拜,又是憐憫,十年前的江湖上,朔望雙俠是極富盛名的三對兄妹之一,功夫高,年紀輕,渾身是膽,屢屢千里追殺大奸大惡之徒,有“千里橫刀顏中望,旁若無人顏小朔”之稱,後來顏中望單刀赴京,時不時有俠聞逸事傳出,而顏小朔,則徹底沒了消息……莫水窈萬千感慨,卻只剩一聲嘆息,怎忍看烈火性情,竟凋零至此,她輕聲道:“恭喜姐姐重出江湖。” “我如今的江湖,不過是我的相公兒子。”顏如語握刀在手:“你不必再用這種話噁心我。” 顏如語輕輕走了出去,隨手合上箱蓋,掩上房門,好像幾個時辰之後就會回家一樣。 月色很好,在迴廊中拖出顏如語長長的影子,她忽然覺得有點困,往常這個時辰,不管相公來不來,總是休息的時候。她吸口氣,躍上房頂,在自己家躡手躡腳地潛行,忽然覺得一切都很陌生,又很驚異,就是這四道門,十九間房,兩重院子,三十多口人,一口氣吞去了自己十年的青春。十年,什麼都是假的,只有兒子是真的,看著他從那麼一點點大的小東西長成這麼高的孩子,學會滿院子亂跑,學會……冷淡了娘親。 一想起兒子,顏如語心亂如麻,不知不覺地跳了下去——她記得書房邊的小廚房裡有熙官愛吃的鴨油栗子蟹黃酥餅,過會兒打起來萬一驚嚇到兒子,還能塞給他壓驚。 廚房裡暖意融融的,小火舔著鍋底,還是黃昏時分開始燉的雪蛤田雞蓮子羹,兒子不愛吃菜,每次想要哄他多少吃下點,總要費盡心思,打出些菜汁儿放進湯頭里,在那段百無聊賴的日子裡,顏如語常常在廚房裡一呆兩三個時辰,去炮製那些繁複精緻的點心湯水,只要看見熙官吃得香甜,怎麼辛苦都是值得的。 可是熙官從來沒有留戀過這個小廚房,他總是一門心思地要跑出去,和父親那些有本領的大朋友們混在一起。 湯水快要熬乾了,顏如語忽然放下刀,做下來,為自己盛了一碗——嫁進曾家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把第一碗湯盛給自己。 香醇,粘稠,可口……享受生活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是生命中只剩下享受生活就變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顏如語忽然拋下了碗—— 三日入廚房,洗手做羹湯; 三年入廚房,洗手做羹湯; 十年入廚房,洗手做羹湯; 別說兒子,連自己都煩了,前十年練刀,後十年燉湯,我的青春,怎麼就混成這樣? 她抬手包起點心塞進衣囊,隔壁卻傳來了隱約的爭論—— “爹,明天一早就去?會不會倉猝了些?” “夜長夢多,你去命人收拾幾輛大車,接回熙官,咱們立刻就走。” “老爺,你三思啊……這麼大份家業,哪是一時半會收拾過來的?” “誒,夫人——咱們又不是不要了,咱們就是去二弟那裡住上兩年,避一避風頭,等風平浪靜了,咱們還回來。” “可是老爺,若是交出宗卷,那個小毒婦豈肯善罷甘休?” “此事你不必多慮,他羅家父女給我添了無窮麻煩,這點數,我心裡還是有的。” “爹!卷宗!什麼人站住——啊呀——” 冷月下,哪裡還有來人的踪跡?一片烏泥瓦劃過曾九霄的髮髻嵌在紫檀花架上,像是示威。 曾家夫婦一左一右扶著兒子,驚惶問:“九霄,沒事吧?” “我記得她……我記得……”髮髻削落,碎發散了一地,曾九霄喃喃道:“還袖崖下,永生不忘……是她,還袖崖……小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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