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57章 第十九章冰湖鬼唱兄弟歌

血,到處都是血。 玉宮後進的整整一層,被用來照顧傷者——今年的傷者特別多些,或許是不少新生門派等著出頭露面,或者是今年那一場暴風雪,總而言之天災也好人禍也罷,這一次的雪山之會分外慘烈。 而現在,所有的傷者都不見了,地上只撇下了二三十具屍首,大多數身上帶著黑氣。地上的鮮血有拖拽的痕跡,消失在懸階盡頭。 石階直接通向冰湖。這是大多數人第一次看見這片象徵著至高無上榮譽的湖泊,並沒有傳說中的湛藍晶瑩,看上去只是茫茫一片冰蓋,冰上積雪有數行腳印,直抵湖心的石柱——那是一塊天然的巨石,高可達二十丈,柱面足夠一個人橫躺,也不知昔年天隨子動用了怎樣的人力,才讓它在這麼一個險惡所在矗立起來。 “不可能!”狄飛白第一個打破僵局:“後庭是少林慧言方丈坐陣,柳銜杯就算有通天徹地的能耐,也不可能在片刻之內殺了這麼些人!”

他說的是事實,柳銜杯真有這個本事,何必如此苦心孤詣? 但他偏偏做到了。 狄飛白沒有說出更可怕的一層,柳銜杯僅僅是殺人也還罷了,如果這些人都被種下屍蠱,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不過六具殭屍,就已經把玉宮鬧得人仰馬翻。 “雪山之會必須立即停止。”蘇曠知道現在不是他開口的時候,但他沒有選擇:“柳銜杯第一次動用千屍伏魔陣準備了一個月,到第三次的時候已經不超過十二個時辰,這一次……只會更快。”他頓了頓:“人命關天,各位三思。” “貴教同行的還有一位沈姑娘,蘇教主,不知她現在何處?”玉嶙峋聲音裡夾著逼問:“莫不是另有安排?”他言下之意,顯然是指蘇曠現身引開大家注意,沈南枝助柳銜杯殺到後院來。

這個猜測也算合情合理,但蘇曠一聲嘿然:“玉掌門,你非要逼我說實話麼?” 威脅對著威脅,權衡對著權衡,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也不知打什麼啞謎,狄飛白本來就急怒:“你什麼意思!” 一直淡淡的丁桀開口:“他的意思是,袁不慍袁三爺,你即使要護著自己兄弟,也不能混淆善惡到這個地步。” 不要說屋裡的崑崙長老、弟子,師兄弟們,連天怒天顏他們都驚得呆了,這話由丁桀說出可是非同小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玉嶙峋臉上,玉嶙峋左右一望:“你!” “我聽說有一門深眠之術,是苗疆的聲蠱術和優門瞳術融合而成,最會亂人心智,袁三爺,玉掌門就是這麼死在你手上的吧?不知他老人家遺骨現在何處?”丁桀口吻忽然嚴厲起來,憑空多了一股君臨天下的氣勢:“你若說我血口噴人,不妨讓丁某一試,你這張……是玉掌門的人皮面具,是不是?”

蘇曠慢慢皺起眉頭來,自從左風眠開口提醒,他就留心觀察,心中也對玉嶙峋生疑,但是丁桀怎麼知道?即使丁桀知道,這個時候怎麼可以挑明?三大門派驟然間去了兩位掌門,崑崙山上還不亂翻天去? 玉嶙峋緩緩撕下一張鬚眉皆白的面具來——他的臉竟然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眼鼻口處都是蠕動的血窩,一說話整個肌肉詭異扭成一團,一眼可以看出是割下自己面皮,又貼上玉嶙峋的,想必當初就是這樣偷梁換柱。幾個年輕的弟子嚇得後退半步,丁桀卻不動聲色迎了上去:“柳銜杯的所作所為,你可知道?” 袁不慍搖頭:“丁幫主,叫我死個明白,你怎麼看出來的?” 丁桀輕笑:“這有何難,一來你舉動根本不像七旬老者,談吐也毫無一代宗主風範;二來蘇兄幾次三番試探,你一概露了馬腳。袁三爺,青天峰上還能這麼關心柳二爺的,恐怕只有你一位,我再猜不出來,你當我這些年白活了麼?”

說謊!這個江湖上舉動不像七旬老者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就這樣也能看出來?你不過是在欺負崑崙派驟經大變,人心變動而已。一聲輕輕的握緊拳頭的骨節聲響,聽得丁桀眉梢一顫,他轉頭微笑:“多謝蘇教主深明大義,銀沙教若真能棄暗投明,也是我武林之福。” “嗯。”蘇曠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沒打出這一拳去,輕輕哼了一聲回答。他一個字一個字吐得清晰而嘲弄:“丁幫主明察秋毫,博聞強識,佩服,佩服。” 至此,崑崙老一輩的中流砥柱玉嶙峋,汪振衣,袁不慍三人竟已全軍覆沒,袁不慍本來面目一被揭穿,立時間玉宮內就是群龍無首。丁桀這個時機選得恰到好處,大大小小,已經唯他馬首是瞻。丁桀拍拍狄飛白肩膀:“狄兄,蘇教主所言極是,煩請你打開玉宮大門,請諸位英雄暫勿入湖,權作壁上觀,我想進湖一探。”

狄飛白又驚又喜,崑崙是東道主,這麼些客人慘遭毒手,總要找出兇手來做個交代,難為丁桀居然肯出頭,他口中客氣:“這如何使得?惡賊凶險,丁幫主不可孤身前往。” “不妨,有袁不慍在我手上,諒那兩個老匹夫玩不出花招來。”丁桀笑道。 “丁某忝為丐幫之主,這種大事,少不得要做一回馬前卒,狄兄,若是我有什麼不測,崑崙山上事情,煩勞你會同各位掌門人定奪。” 這話丁桀自是託大,狄飛白卻聽出了別樣意味來,十幾年來在一群老人之間鞍前馬後勤勉奮鬥,終究是熬到這一天了,一隻巨手嘩啦一聲翻開那張看膩的書頁,下一章上,赫然標著他的名字。狄飛白不自覺就有了股鎮定而決斷的氣勢:“好,丁幫主神功蓋世,必定馬到成功。” 袁不慍聞言一悚,已經知道丁桀意思,他知道有這麼一位絕頂高手站在身邊,逃也不是打也不成,一按搖光劍向頸中抹去。丁桀彎刀飛起,沿著劍脊一抹而下,直削袁不慍五指,袁不慍無奈撒手,一掌擊向自己頭顱,橫下心求死。丁桀左手如電,斜鉤袁不慍手臂內側,袁不慍正待後退,丁桀欺身而進,搶進袁不慍懷裡,左手自他肘下翻過,反抓住他後脊,自頸而腰,順勢一滑,袁不慍“啊”的一聲悶哼,整個人倒在丁桀懷中。

好熟悉的手段,蘇曠微微顫抖,那一次丁桀廢他武功的劇痛,實在是刻骨銘心。 丁桀回頭:“蘇教主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也是為武林立下汗馬功勞,不知意下如何?” “能與丁幫主並肩作戰,我死而無憾。”蘇曠點了點頭,對天顏囑咐:“天顏,等南枝回來,你只管告訴她,我們已不必湊這個熱鬧了。” 天顏不明究裡:“可是我哥——” 蘇曠拉了拉她的衣領,動作幾近無禮,卻看不出輕薄:“美人香肩,不是用來挨刀的。天顏,老老實實呆著,學會控制自己。” 美人肩?天顏撫著肩頭,疑惑。天怒握刀:“教主,我和你一起去。” 蘇曠搖頭,他不信憑著一個人質柳銜杯就玩不出花樣來,也不信丁桀不知道:“去找你三弟吧,這個時候狄兄想必不會為難。之後的事情,自己做決定。天怒天顏,天笑不在了,柳銜杯怎麼把這班兄弟帶出來,你們怎麼把他們送回去。”

“是。”天怒天顏雙雙肅立,初生新竹樣的筆直挺拔,這兩個人年輕得可怕,正是心無旁騖,一意凌雲的年紀。 “唉……後生可畏。”人群中,古老石宮的角落,不知是誰,發出一聲蒼老的嘆息。 千丈冰湖,他們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落下只有輕微的咯吱咯吱聲,還有袁不慍重重的喘息聲,蘇曠深深吸了口氣,丁桀熟悉他發作的前兆,輕聲道:“阿曠,再走幾步,後面有人看著。” 蘇曠一拳直揮,丁桀不閃不避,閉上眼睛。 蘇曠的拳停在半空,手臂都在顫抖:“解釋!我跟你走到這兒,現編也要給我個解釋!” 丁桀緩緩睜開眼,笑了,這個人怎麼活了快三十年,還是這等狗熊脾氣?他按下蘇曠的拳:“我第一次真的忘了,第二次阿野死在我面前,我才慢慢記起來。我能怎麼辦?阿曠,柳銜杯這一翻臉,我們的計劃根本就全完了,我只能和你一樣,見招拆招,是不是?我不明白你火從哪兒來,因為袁不慍?我難道不能這麼對他?左風眠長在洛陽城,她那些伎倆不會憑空而來,崑崙玉掌門蒞臨我洛陽城,見了我二位副幫主不算,還要見副幫主夫人。他一走之後,天下大亂,難道我還猜不出是誰在推波助瀾?”

袁不慍喈喈陰笑起來:“是又如何,教不教在我,學不學在她,難得我只用了一次深眠,就知道洛陽城里居然有個人,和我一樣厭惡丐幫。” 丁桀冷冷道:“可惜,可惜我們本來答應了柳銜杯,一路合作,直到救你出來。如果不是左風眠忽然……嘿嘿,下手,你二哥絕不會動用千屍伏魔陣,你也不至於是這個下場。”丁桀手在袁不慍肩頭一扣,分筋錯骨之下,袁不慍慘叫起來,他叫得絕望而淒厲—— 這可能是最大的諷刺,他為了替大哥報仇,在洛陽教會了左風眠深眠之術,而左風眠放手施為,卻令得柳銜杯最終大開殺戒,他們兄弟三人一個跌落在地縫裡,一個潛伏在洛陽城,一個深藏崑崙巔峰之中,彼此掛念,共同仇恨,如果有哪怕一絲溝通,就不會是這樣。

蘇曠聽不下去,握住丁桀手腕:“殺人不過頭點地。” 丁桀哼了一聲:“他設計左風眠,毀了我們全部計劃,柳銜杯殺了我總舵無數兄弟,還殺了阿野!蘇曠,我不是聖人!我只不過將計就計,暫時沒有認你而已!” “我不是要聽這個!”蘇曠努力干嚥口唾液,他咬咬牙:“丁桀,你即使一直騙我也沒關係,我不在乎;你要殺了他們兄弟三個,我也沒話說。但是!我問你,左風眠當時追你出門,我追上左風眠,為什麼先到書房的是我,你去哪裡了,迷路了?” 丁桀整個臉色都變了。 蘇曠靜下來了,整個人像這冰湖一樣,浸在悲哀裡,他默默後退一步:“我居然一直笑你是瞎子。” 丁桀不管袁不慍了,死死抓住蘇曠手臂:“你到底有沒有腦子?你走到這兒,你是魔教教主,柳銜杯是左使,你們是一條船上的,玉宮門一旦打開,人人得而誅之。我讓他們兄弟相見,你能下手殺了他們?你現在和他們一刀兩斷,有什麼不好?柳銜杯怎麼對天笑的你看不見,你到底站在哪邊?”

“我只問你,你出門之後去幹什麼了!”蘇曠甩開他的手:“或者,你直接告訴我,少林的慧言,是不是你殺的?” 丁桀幾乎在軟語央求:“阿曠,別逼我。” 蘇曠自言自語一樣:“那時候我們都在書房,況年來和柳銜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如果不是你,就真的只能是南枝了。” “我點了他的穴道。”丁桀看著他,索性承認了:“你不能怪我,我不過是一睜眼看見了一個機會!我們不是說好了賭這一把?總有人要犧牲的。”他單手一指石柱:“蘇曠你看,不管銀沙教怎麼上的山,你們一路打上來了!三大門派的掌門只剩下我一個,現在他們三個就是千夫所指,我們除掉他們,這山頭就是你我兄弟說話——你明白不明白?本來幾乎沒機會的賭局,是他們下了狠手,我們才有機會!現在往前走一步就好,我們廢了這雪山之會,我們重新告訴江湖我們的規矩,我們告訴他們五百年的陳規陋習可以結束了——你我來幹什麼的,不就是要這一天?你顧慮什麼?上山來的每個人都有傷亡的準備,兵不血刃,你騙小孩子嗎?蹴鞠還有人摔死,何苦我們刀頭上過日子的?婆婆媽媽的能成什麼氣候?是男人,不能怕死,也不能嫌髒,今天太陽落山之後,就是一個新的天下了。蘇曠,我輩習武為何,不就是——” “別我輩,我和你都習武,但根本不是一回事情。”蘇曠輕輕巧巧挽了個刀花:“我答應過你的,一定做到。” 丁桀的心沉了下去:“然後呢?” 蘇曠仰頭看著石柱:“然後祝丁幫主重整河山。” “蘇曠,我以你為平生知己,你眼裡我就是這種人?”丁桀笑得愴然:“我安排孫云平回洛陽了,戴行雲會帶著人和種子,到美人肩下等我們。他是我親傳弟子,將來不管怎麼樣,丐幫會有他的位子。” 他一刀狠劈,兩人之間的冰面上,頓時間就是一道深深划痕,不過咫尺,又是天涯。 “我虧欠你太多,蘇曠,這一程多謝了。”丁桀滿眼的熱淚,猛甩頭化作冰雪,抬頭高叫:“況年來,柳銜杯,出來吧——再不出來,我可要把你們家老三千刀萬剮了——” 他一腳踢在袁不慍肋骨上,袁不慍撞在石柱上又跌落下來,硬咬著牙不哼一聲。 丁桀似乎已經狂暴,搖光劍起,直向袁不慍削去。 “住手。”石柱頂上一聲大叫,兩條人影順著柱子滑了下來。 “老……老三?”況年來手抖得厲害,他沒法相信,沒法認出蜷縮成一團的那個“人”,他沒有面目,不出聲音,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來,況年來輕輕捧著他的臉頰:“你沒死?也好,兩個哥哥就不用守在這兒替你報仇啦。” “大哥……大哥……”袁不慍倚在況年來肩頭:“我對不住你……二哥和我一直都不聽話。嘿嘿,我們逃啊逃啊逃了大半輩子,還是逃不過去,二哥,你恨不恨?” 柳銜杯慢慢坐倒,將三個酒壺擺在三人面前:“我們準備了三壺酒,準備看著那群人打進冰湖里,哥哥準備了一湖的好菜呀。真是可惜呀可惜,怎麼就來了兩個呢?”他緩緩抽出銀劍:“蘇曠,你滾,這兒沒你的事。” 丁桀大笑起來:“就憑你——” “就憑我。”柳銜杯橫劍一指:“疾!” 和著天音破的內息,銀劍劍鋒上一股劍氣疾吐,尺半厚的冰面立即沖開一個破洞,丁桀剛一皺眉,一隻五指如鉤的爪子就從冰底伸了出來,向他的腳踝抓去。柳銜杯口中不停:“疾!疾!疾!” 他帶著一絲快意一絲獰笑,手指處冰面疾破,一隻手又一隻手伸出來,凌空亂抓亂舞,丁桀一邊閃避,一邊冷笑:“技蓋止於此乎?” 柳銜杯舉起酒壺來,對嘴呷了一口:“好叫丁幫主得知,這個千屍伏魔陣,重中之重就是一個'陣'字,而這個陣嘛,非在水中不可。”他雙眉一蹙,雙手握劍凌空向丁桀撲去,大喝一聲:“殺!” 丁桀仰面閃過劍鋒,與此同時,凌空亂舞的十幾隻手一起扣住冰面齊齊向下一帶,四尺方圓的一塊兒厚冰向水下急沉,蘇曠連“小心”還沒來得及喊,丁桀的人影已經不見了。那塊冰慢慢浮上來,填滿了缺口——冰上裂縫小股小股湧上清水,不多時,慢慢封凍。 “丁幫主——”遠處有遙遙大喊,聽起來被山頂寒風吹得飄飄蕩盪,一眾驚心。 蘇曠一時間不知所措,此陣破過兩次,一次在草料場,一次在木製大廳,全是火攻,可現在如何是好? 丁桀下水之後幾乎沒有一點動靜,像塊石頭似的,他即使再不濟,也不至於一合不撐。 湖面上的裂紋越來越多,腳下是砰砰響聲,那些惡魔正在極寒的水中復活,想要破冰而出。 況年來乜眼看著蘇曠:“你要么下去,要么走,湖面很快就會破了。” 蘇曠握刀:“你們不是一樣沒走?” 三兄弟一起哈哈大笑起來,柳銜杯從懷中取出那屍蠱蠱蟲小盒,向三個酒壺裡各倒一堆,揮手扔開:“來來來,咱們過去了再同這些好漢們玩耍,大哥三弟,誰先乾?” 這是什麼樣刻骨的仇恨! “我來!”袁不慍伸手。 “誒”,況年來攔著他:“老規矩,兄弟們!” 三個人好像幾十年都沒有笑得這麼暢快,舉著那滿是蠱蟲的酒壺,一邊頓地狂砸,一邊伸手呼喝著划拳,腳下的冰層開始晃動,裂縫銀蛇般的滿湖縱橫,湖面上積雪消融,隱隱可見大團黑影游弋,沒有打鬥,也沒有掙扎,難道丁桀真的這麼背,下水就死了? 三個人一起扔開酒壺,柳銜杯扶著袁不慍站起來,況年來一掌劈開寒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屍蠱上行極快,三個人已經都是一臉的黑氣,況年來伸臂一手一個用力抱了抱:“這輩子咱把仇報了,下輩子記著不入江湖,還做兄弟!” “還做兄弟!”三個人一起跳了下去。 “去他媽的俠義!”蘇曠什麼也不想了,揮手把衣服一脫,一縱身也跳下深深湖水,問世間,幾人與我稱兄道弟?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冷的水?激靈刺激著每一個毛孔每一寸肌膚,像刀割,又痛又麻。斜刺裡七八條黑影圍攏上來,這些殭屍在水里倒是靈活得很,狂抓亂舞,不敢近身。安安穩穩呆在手裡的小金也被這奇寒凍得騰楞跳出來,立即被水流向一側卷開——金殼線蟲並不喜歡水,它天生不是游泳的健將。 小金若是離身那還了得?眨眼間三尸呈品字形逼了過來,蘇曠忙一把撈住小金,想了想含在嘴裡。四下都是影子,丁桀在哪兒? 殭屍在水里反而變得靈活,而人到了冰水中凍得和殭屍差不多,一下水蘇曠就明白了,水中的千屍伏魔陣不是憑武功可以對抗的,即使殺了它們,身邊的水里也盡是屍毒,無異於自殺。唯一的機會就是屍體畢竟不會游泳,靠著自身浮力懸在湖水上層……蘇曠轉念間已經明白,一個猛子向湖底扎去。 下潛,一次又一次下潛,這湖水真他奶奶的深,怎麼也摸不到底——蘇曠的眼睛已經被水力潑得睜不開,他試圖在水流波動裡找到一點痕跡。什麼東西在身上一彈,又是一彈,蘇曠向著發力方向上游了數丈,一塊砍下來的碎石屑橫飛在肩上。蘇曠恍然大悟,笨得不是丁桀是他——逃命就好,何必潛到水底?而湖心明明有一根石柱,柱子總不可能是浮在水里,至少會有個著力的地方。 他努力睜開眼睛,一陣刺痛——然後他看見了湖底層層的巨大石條石板堆疊成塔,太多年了,這基座已經被水蝕得坑洼,長石的斷縫間,青灰色的水苔順水飄蕩,若是夏天,這裡倒是魚蝦生息的好地方。丁桀在笑,笑得說不出的欣慰——我知道你會來。 蘇曠握刀,上指——走,我給你開道。 丁桀握住他的手——來,一起。 丁桀雙手手心一天一地,緩緩在水中帶起水漩,起初還只是小渦,他動作越來越大,整個人開始在水中旋轉,蘇曠腰一擰,兩人就著水勢轉在一塊,刀劍四肢奇妙地舒展著,身軀化為招式,真力融入水流,兩人越升越高,漩渦逼處,屍首被向外緩緩推開,蘇曠衝著丁桀一點頭,丁桀足尖在他肩頭一踏,從水漩正中直起,手中搖光劍攪起一天冰雪,如冰湖升起琉璃寶頂,雙臂一展,背心反貼石柱,正是天隨子手書“天下劍宗”四個大字。 蘇曠做墊腳石狀向水下急沉,好在已有準備,慢慢又浮游回來,他雖然力道未盡,也早已氣竭,反倒不敢快走,順著石柱一尺一尺升到水面,緩緩爬了上去。 寒風一吹,頭髮眉毛全是冰凌,若不是有真氣護身,不用說毒屍了,就是這麼在水里涮一涮,也早要了性命。 一時間彩聲雷動,不知多少人提著口氣,至此才喊出聲“好”來——兩人攀上柱頂才齊齊癱倒,蘇曠連著一口血水吐出小金,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福分,屢次三番,靠著這小傢伙化險為夷。 湖面上早已是群魔亂舞,水中的,冰上的,水中爬到冰上,冰上跌回水中,殭屍本來也沒什麼熱度,個個裹著一層冰殼,沾著雪粒,倒像是老天爺在煮餃子似的。靠近湖邊的毒屍們紛紛向岸上爬去,眾豪客都舉著長矛石塊,一再將他們砸下水。湖面又大,風又緊,聽不清那邊人在說些什麼,但不時能聽見哀嚎驚叫,看來是有人認出了湖中自己的師門中人。 “丁桀,我們得快,過不了多久湖水也有毒了。”蘇曠一路上想過許多次終於登上大青石的樣子,卻沒有想到是腳下無數殭屍,打著赤膊凍得瑟瑟發抖。 丁桀索性也把凍成冰坨的衣服扔在腳邊:“再快也沒用,剛才在水里已經有毒了,好在毒性不烈。”他看看腳下,石柱上密密麻麻全是名字,遠遠的看不清筆劃,只知道這是數百年來無數人畢生的榮譽——何止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有幾許功成,下面沒有屍首? 崑崙山,白玉宮,冰天之湖,登天之柱……天隨子那個人,當年到底在想什麼? “索性回不去也好。”蘇曠本來想舒展身軀躺下,險些被凍得沾掉層皮——寒暑不浸畢竟只是神話,就算他們比普通人抗凍些,總是血肉之軀。兩人只得效仿蟾蜍,一對絕頂高手蹲在崑崙之巔,抱著胳膊縮成一團,盡力省存些真氣。 他們前所未有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做高處不勝寒。 丁桀聽懂了他話裡意思,本來凍得發青的臉又變得蒼白:“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蘇曠搖頭:“談不上原諒不原諒,丁桀,你看看下面這些人,他們本來和我們一樣,會哭會笑,有朋友有希望,他們想爬到這個地方,不是錯;你想推倒這根柱子,也不是錯,可你真的覺得值得?我以為——” “住口。”丁桀慢慢站起來:“姓甦的,你記住兩件事——第一,我不聽人教訓;第二,我不接受施捨。”他看看腳下,足尖點著石柱盡力一蹬,縱身跳了下去。 世道真是變了,連丐幫的人都不接受施捨了……蘇曠舒展一番筋骨,跟著也一個筋斗翻了下去——你也記住,我不喜歡別人讓我住口,做錯了就是做錯了,追到黃泉路上,我還是要教訓你。 丁桀第三次向上沖,第三次被迫退了下來。他知道千屍伏魔陣為什麼叫做“陣”了,一劍劍揮出,斬斷的肢體手足相連在一塊,四面八方連成陣勢,三個他試圖冒頭的地方變成了三面黑色的網,而他的一口氣已經快要耗盡。 丁桀靠著濕膩膩的岩壁,他沒有選擇了,這一面黑色的網在收攏,毒屍們在靠近,頭頂,前方左右……頭髮花白的老者,尚有稚氣的少年,十指上金銀琳瑯的富戶,袖口飄出粉色芙蓉錦囊的書生,還有些熟悉的面孔,滄州弓刀門的範程錦,若沒有記錯,他的夫人就在上頭…… 俯瞰和直面是兩回事,丁桀忽然覺得既沒有歉疚,也沒有不平,活著上去固然不錯,死在這兒也沒什麼不好,他決定硬衝。 水破處,刀鋒帶起的激流撕開了一面網,蘇曠側身從罅隙間遊了過來,伸手就要攔丁桀。 丁桀橫劍當胸,眉目森冷,意思已經很明白,不要過來。 蘇曠比了個“上去再說”的手勢,毫不猶豫向前,丁桀皺眉,刷的一劍拍在面前一個頭顱上,抽得那顆頭在水中一路猛轉,砸開另一具屍體。丁桀向一側閃過,意思是——你請,我不沾你的光。 “好。”蘇曠開口,一隻黑色小蟲從他嘴邊漂了開去。 丁桀看得目瞪口呆——彼此彼此,一生負氣,你怎麼上去我也照樣怎麼上去,大家都不沾光就是。 兩人一刀一劍,向著頭頂黑壓壓的巨網衝了上去。 比他們先到的是金殼線蟲,它既小又是一身絨毛,直接便浮到水面——它自從洛陽脫殼之後就避蠱毒而遠之,四周都是毒屍,只驚嚇地四下發瘋地亂竄;它這一驚嚇,屍蠱們更是驚嚇,反正水中又比陸上靈活,頓時亂成一團,小金一會兒被這團頭髮絞住,一會兒又被那人頭髮纏住,越來越是焦慮,一頭向著唯一沒有頭髮的屍體衝了過去,鑽進慧言大師張開的森森大口裡。 丁桀和蘇曠齊齊在岩壁一按,向著一塊還算乾淨的水面衝去,當頭一條長鏈一條長鞭迎了過來——天蕩的長鏈,蘇曠心頭一喜,左臂纏著鍊子,就勢向崖壁衝去,刀鋒左右挑開兩具正在向上爬的屍體,剛剛換了口氣,已經看見丁桀躍到身邊,蘇曠鬆口氣覺得這一番有驚無險,手臂借力,兩個起落已經到了地面。 丁桀還是停在原處,手背揩著眼睛,像是痛苦之極,一左一右毒屍逼近,他視若無睹。 。 “丁桀!”蘇曠奪過長鞭奮力一拉,丁桀幾乎是貼著一具殭屍的邊被拽了上來,雙眼一片血紅,眼周肌肉不斷抖動,好像痛苦之極。他一把推開蘇曠,反手一劍削去臀部一塊皮肉,連包紮都不包紮,雙腿一盤就在冰天雪地裡坐下,迫不及待運功療傷。 “他的眼睛怎麼了?”蘇曠一回頭,撈著沈南枝。 “先看看你的眼睛吧。”沈南枝塞過兩丸藥:“水中已經有毒,你們仗著內力深厚,肌體不受侵害,但是眼睛卻最脆弱,本來不該睜開的,尤其他的眼睛……你們是怎麼回事?” 蘇曠搖搖頭:“讓大家退吧,這群東西遲早要爬出來,我們擋不住的。” 丁桀斷然道:“不行!我們一退,它們只會爬出來順著雪山嚮下走,這個後果不堪設想。我們就在這兒等,出來一個滅一個,它們畢竟不是真正的殭屍,總不會不死。” 狄飛白猶豫:“可是青天峰上,並沒有預備這麼些人常住,恐怕糧食撐不了太久。” 這口湖並不小,有三分之一的地方石塊嶙峋,坡勢較緩,要守住毒屍不外出,至少要三百人,再加上輪休替換……這不是一門一派可以做得到的。雪山上過冬的糧食多半是秋天存儲,若是撥人下山覓糧,這冰天雪地荒無人煙,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請丁幫主示下!”無數聲音異口同聲,丁桀慢慢睜開眼睛,這個時候他不能退避。 “我有辦法。”沈南枝抽出一卷白紙,展開:“能說上話的都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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