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55章 第十七章相逢豈應不識

風很急,也很大,不知道它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那是天地間憋著的一口氣,凌厲,永恆,匆匆。 “我數到三,你再不出手,我就要跑了。”這一回蘇曠的說笑顯然沒有什麼效果,丁桀的眼裡閃過一絲輕蔑。蘇曠忽然有了一種錯覺,他好像看見了十年前的丁桀,像是一塊剖石而出的美玉,一柄脫胎試刃的寶劍,眉梢眼角,全是銳氣,舉手投足,不可一世。丁桀緩緩撫摩著袖中刀柄:“你跑不了。” “無趣,哪個還怕了你不成?”蘇曠說得是豪氣如雲,跑得是迅雷不及掩耳,喊出那個“怕”字的時候手中長帛正卷在一名看客腿上,盡力向丁桀一扔,藉著那股力道人急掠而起,紛紛揚揚的,一蓬細如牛毛的不知什麼暗器四射開來,幾個人揮兵刃去格,才發覺不過是皮袍上的大毛而已。

丁桀確實沒有料到這位教主有這麼無賴,一招不過,扭頭就跑——蘇曠人在半空,那條長帛小白龍似的翻江倒海那麼一攪,身邊空出了那麼三四尺地來——丁桀只是冷笑,管他什麼教主,跳起來總要落地,難不成他還能長了翅膀飛了? 但就在蘇曠跳起來的同時,一道黑影急下而至,從那塊岩石邊緣飛出,帶起漫漫揚雪,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虹線,正好接住落下的蘇曠,兩股斜衝直落的力道疊加在一起,成就一個完美的速度,多數人只來得及聽見風中一聲呼嘯,雪上一道長痕,只有幾個眼力極好的,才看清楚那是一具雙竹板的雪爬犁——動手過招難免有傷者,這本是崑崙派運送受傷武人備用之物,在幾個坡勢和緩的地方配了幾副。 那個闖陣救人的著實是個聰明人,她在最短的時間裡,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雪山。

接著第二道風馳電掣的黑影也閃了出去——丁桀也踏上了他用來掘雪的那具爬犁,內力催動之下,迅猛不讓前者。 “南枝,漂亮!” “好說,好說。” “左轉,甩開他。” “你甩一個給我看看?”沈南枝幾乎是趴在爬犁上,這薄薄的兩片竹板像是有了生命,衝過大大小小的雪丘,縱、橫、馳、騁,吐著白沫,痙攣著,亢奮著,咆哮著,簡直不像是人力可以控制的。 “抓穩了!”爬犁沿著雪崩卷出的大道,又一次飛過一座小小山丘時,蘇曠單手扣著縫隙,整個身軀蛇般的一扭,雙腿在半空一彈一伸,到竹犁再落地時,方向已經有了些許變化,蘇曠得意地笑:“你看我們合在一塊兒,像不像玄武?” “玄武?”沈南枝這才反應過來蘇曠笑話她趴著像個烏龜,忍著怒火:“餵,那頭白虎追來了——他還真是自信,就這麼篤定我們奈何不了他?”

他們這一逃一追,已經把後面人拉開很遠,任誰也不可能真的在這千丈大山上踏雪無痕,深一腳淺一腳,速度之差不可以毫釐計。看來丁桀確實是忘了,他追得志在必得,可是根本就沒弄清楚他在追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敵人。 蘇曠被一言提醒,暗叫一聲慚愧,真被丁桀從山上一口氣攆到山下去,這面子可丟大了,他拍拍沈南枝後背,“準備好?一,二,三,走——” 他們倆一起躍起來,足心對著足心當空一蹬,蘇曠已經折返回頭,撲向丁桀。這電光石火的剎那,丁桀又要控制足下爬犁,又要面對迎面而來的蘇曠,到起身出手的時候,已經差了片刻——蘇曠要的就是這個先機。 他雙掌全出,這種凌空而下、樸實無華的招數,根本就不留後路,空門全出,只應該在恃強凌弱的時候發出致命一擊,丁桀做夢也想不到居然敢有人用這種招式對付自己。

他的雙掌迎了上去,然後左腕一緊——依舊是小擒拿的入門招式,簡簡單單的金絲纏腕。丁桀一聲冷笑,一邊左掌內帶,一邊右手如法炮製,纏扣蘇曠左手——但他手裡一輕,整個左臂已經被蘇曠連沖帶擰地卸下關節,食指中指順臂而上,扣在在他左頸動脈上:“餵,你真的連我只有一隻手都忘了?” 丁桀看著手裡一隻惟妙惟肖的假手,劈手向後一砸,剛要硬扛著站起來,蘇曠手上加了三分力氣:“你沒機會,你雖然不記得我,你的功夫我可是刻骨銘心。” 沈南枝被這一蹬踢出去老遠,哼哼唧唧扶著腰,一瘸一拐地過來:“蘇曠,你拿他怎麼辦?” “蘇曠?”丁桀眼裡有一絲閃爍:“你是……十年前找過我那個蘇曠?” 十年前?蘇曠回過頭,看見沈南枝的眼睛裡是一樣的錯愕驚詫——是了,難怪他興致勃勃地要見識“胡家父子”,難怪他無憂無慮善惡分明,什麼都可以偽裝,但是這種清澈單純的少年的眼神,是無論如何都裝不出來的。

“你究竟忘了多少?”蘇曠一把抓住他:“孫云平你還記不記得?週野呢?戴行雲呢?段卓然呢?左風眠呢?” 丁桀眼裡有警惕:“你怎麼會認得卓然和風眠?” 他提到“卓然”的時候,好像提起一個家鄉的好朋友,輕快而親暱——那一定不是一個已經往生的朋友。 蘇曠啞然失笑,看來他並不是被洗去了十年的時光,只是抽走了所有的痛苦,迷惘,和思索。他現在要面對的是昔年的天才少年丁桀了——即使落在所謂“魔教教主”手裡,也是絲毫沒有畏懼,丁桀根本就不怕死,未及弱冠的少年又怎麼會怕死?他們只會怕衰老和平凡。 “左風眠是不是跟你上山來了?說!”蘇曠急切之下手勁已經不輕,丁桀哼了一聲,脫臼的肩膀微微顫抖起來,滿臉都是痛苦的不屑:“我本來還說你是明珠暗投,不想魔教中人果然不可理喻,士可殺,不可辱。”

蘇曠放棄了,隨手拍中他穴道,一對一抬,接上了他手臂——我這也叫辱你?這個叫做:小兄弟不好意思我弄疼你了,你他媽的當初怎麼修理我的? 沈南枝在他身邊坐下,“蘇曠,我們走吧。柳銜杯沒有你想的那麼夠意思,看見丁桀沖你來了,他直奔玉宮救他三弟去了……魔教歸魔教,正道歸正道,既然丁桀能忘,你也乾脆當不知道得了。其實他這樣有什麼不好,很快樂,不是嗎?” “屁。”蘇曠也不知道是懶得看丁桀還是不敢看他:“眼看著就而立之年了,裝什麼少年郎?我認識的那個阿桀,不是這樣的——南枝,優門裡還有倖存的人,我猜這一定是差不多的什麼幻術,我要去找他們。” “你瘋了?他們現在在那一群人手裡。”沈南枝激動起來:“你何必代丁桀做決定,非要把他變成你想看見的樣子?”

“我……”蘇曠猛轉過頭去,丁桀內力不錯,這些年的風霜磨礪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什麼痕跡,他看起來真的陽光而且活潑,唇紅齒白,鮮明地憤怒。爰得萱草?何以解憂?他們都曾經在低迷時這麼哼哼過,現在好了,人家真的忘憂了。 “有人上山來了!”沈南枝向下指,一列人,走得不慢,領頭那個烏髮微捲,低著頭,腰帶上彎刀明亮,是周野。 蘇曠學乖了,一指點中丁桀啞穴,順手把他往雪堆裡一塞,現在一切皆有可能,鬼知道周野是什麼樣的。 週野也看見了蘇曠,他邁開大步當先趕上:“你們怎麼才走到這裡?” 打打鬥鬥一天的路,被這兩具爬犁半個時辰衝下來。 蘇曠關切的:“週野,你沒出事吧?” “這叫什麼問候!”週野不滿,濃眉一蹙:“風頭都被你們魔教搶光了,路上碰見幾撥人,嗷嗷叫著往山上沖,說是魔教重出江湖,還多了個年輕的教主——我就估計是你扶正了。”

他看起來有點疲憊,但笑得很是爽朗:“怎麼了蘇教主?愁眉苦臉的,有什麼不開心的,說出來讓哥哥我開心開心?” 蘇曠反手把丁桀拽了出來:“請吧。” “你敢傷他!”週野勃然變色,拔刀就砍,“你變卦了!” 蘇曠知道他非來這手不可,仰面避過:“你跟他敘敘舊吧,我們相識日淺,我也測不出他腦子壞到什麼地步了。”他隨手摘下週野腰間酒囊,退出十步開外,坐下,笑嘻嘻地灌下一口烈酒去。 他喝得慢而凶狠,每一口嚥下,似乎要沖開胸中塊壘。 他看著周野平靜到驚詫,驚詫到咆哮,咆哮到無可奈何,他幾乎是跪在丁桀面前:“阿桀!洛陽城里三萬人不會都洗過腦!你這樣怎麼回去,你怎麼回去啊!” 週野不會明白,丁桀無論怎麼做,都已經回不去了。

一口,一口,再一口,他們是跟隨著那個在美人肩山窩裡遙望星空的丁桀走到這裡的,接下去的路,怎麼走? “蘇曠,怎麼辦?”週野走過來,奪過酒袋,也是一樣的一大口。 酒是極烈的燒刀子,本來是預備對付山上寒氣的,但就被兩個人這麼傳來傳去,慢慢喝乾,週野的眼睛有點發紅:“我猜到是誰了。” “我知道。” “你知道不早說!” “我知道她不對勁,可沒想到這樣。”蘇曠皺眉:“我之前是一個捕快,干我們這行,到了最後的時候,實在沒有證據,就要賭一把,有時候你站在一個在幕後操縱者的身後,會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你猜不透他的動機,可你就是知道他有個什麼目標……這一路上左風眠就給我這種感覺,總覺得她說得很少,也沒有做什麼,但是她一出現,整個事情就變得不可逆轉,我一直在想,她要什麼?權力?武功?財富?都不是,即便是丁桀,她好像也沒有特別去抓住的慾望。現在我知道了。”

週野也知道了:“她要的是……過去?可她怎麼做到的?” “這個得問她,或者問你——你臨走的時候,什麼樣子?丁桀答應過我不會帶左風眠上山,一定是在山下就有了變故。” “沒什麼特別的。”週野想想:“那天他看了你很久,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啦,大概想說聲謝謝,又說不出口那種。然後他就叫我第二天動身,再然後忽然決定收孫云平做徒弟,再然後……我想到一點不對,去找他,但是發現他去找風眠了,風眠在哭,痛哭。我想風眠也很苦,沒打攪他們。” 蘇曠眼裡有光一閃:“你想到什麼不對?” 週野有點窘迫:“你還記不記得那天……柳銜杯制住她,她身子底下在流血?我本來以為是孩子出事,後來一搭她的脈,詭異得很,好像是既有喜脈,又在月事裡……” “月事?”蘇曠急道:“你為什麼不說?” “女人的事情我怎麼懂?”週野臉都快紅了:“我又沒給幾個孕婦搭過脈,亂七八糟的什麼脈像沒可能?丁桀不是在那兒,有什麼事情她自然會和丁桀說。” 蘇曠慢慢搖頭:“那個孩子不是丁桀的。” 週野瞪大眼睛:“什麼?” “丁桀從北邙山上下來,見到戴行雲第一句話就是那孩子不是他的。”蘇曠伸手,三個手指輪流彎下:“不是戴行雲的,不是丁桀的,想必也不是段卓然的,這下沒人了,看來不是你的,就是我的。” 週野嘴張得老大,半天才合攏,拍拍蘇曠肩膀:“你行……看來只能是你的了。” “如果沒有一個神秘人物的話,那隻有一種可能,左風眠根本沒有懷孕。”蘇曠想起了她的那套小孩子的衣裳:“她根本不像個孕婦,而且,她既然不在乎自己的名節,也沒有必要一直曖昧著不明說。” “可是她的肚子!她的脈象!”週野無法相信。 “你們彼此太熟悉,又彼此太提防,覺得理所當然的答案,誰也沒有去證實一句,是不是?再說大家都是練武的,有時候未免太相信脈象。脈象總有可以改變的法子,想讓肚子微微隆起來一點就更容易……這也是我想去問優門門人的緣故。”蘇曠沉吟:“現在的問題是,週野,如果是你,你願意回到你們那個……所謂的過去的好時光麼?” 週野明白了蘇曠的意思,丁桀還年輕,不滿三十歲,他現在的狀況或許沒那麼糟,他依然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志得意滿,順心如意,他依然善良,俠義,還多了幾分妒忌死人的單純,他扔下了所有的重擔,輕裝上陣,要花那麼大力氣把他拽回這個陰冷糾纏的世界麼?沒有笑容沒有痛快,生不如死地撐著? 記得當時猶年少,十九州內皆兄弟,鮮衣怒馬洛陽城,美人如玉劍如霜,攜手許下宏願,同悲喜,同生死,同仇敵愾,恨不得邀普天同看我丐幫兒郎。 “那真是段好日子。”週野看著遠方,微笑,甩了甩長發:“不過,蘇曠,我和你想得一樣,他不是女人,是我們兄弟。” 沈南枝臉上就有點不高興,她怪聲怪調諷刺:“兩位男子漢,你們準備怎麼辦?就帶著這樣的丁桀上山?” “蘇曠,信得過,把丁桀交給我。”週野站起來:“不管怎麼說,他們當我是副幫主,我帶著幫主上山,總比你去好。如果此事不成——” “我一樣取道白玉宮,直奔冰湖。”蘇曠握了握週野的手:“既然我們都許諾過,丁桀說得沒錯,這場遊戲該中止了,崑崙派雖然不動手,這場盛會何異於借天殺人。南枝,你以為呢?” “也好”,沈南枝看看丁桀:“不過我有個建議,你們為什麼不試試全部告訴他?就像他當初說服你們一樣?瞧不起女人也就算了,不用連年輕人一塊兒瞧不起,是不是?”她跺跺腳,轉身就走。 “嚯,阿野,交給你了——”蘇曠連忙去追,邊追邊回頭:“你惹了個不該惹的麻煩。” 沈南枝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肚子火,蘇曠嬉皮笑臉的:“南枝,幫我裝一下這隻手好不好?” “女人怎麼了?女人怎麼了?”沈南枝語速很快,一句頂兩句:“我好像沒看見你那群兄弟怎麼幫到你,一路上是老娘我鞍前馬後為你蘇大俠效力吧?” “不要遷怒,那話又不是我說的。”蘇曠戳戳她:“再說周野也不是說你。” “我就是受不了那種人,一張嘴就男人女人的!你也好不到哪兒去,我看你笑嘻嘻很贊同嘛。”沈南枝一腳踢起大團積雪:“你不過是不掛在嘴上,你敢說你沒有瞧不起?我就覺得左風眠很倒霉,小時候一堆哥哥們寵上天去,寵著寵著忽然大業為重女人靠邊,這稍微鬧出點事,嘿,馬上就蛇蠍之心了。為什麼?” 蘇曠肉麻兮兮地深情凝望:“原諒那個目光短淺的傢伙吧,如果你這種又堅強又美麗又義氣又能幹的女人再多一點,我保證他會說——丁桀嘛,男人嘛,隨他去了。” 沈南枝大笑起來,一屁股坐下:“你溜鬚拍馬的功夫還真是與時俱進。過來幫我揉揉腰,剛才摔得不輕。” 蘇曠趕緊獻殷勤:“我一片肺腑之言——” 沈南枝怕他沒完沒了:“得了得了,我快吐了。” “你見過幾個教主給璇璣閣天工掌教聖女揉腰?”蘇曠一本正經。 兩人一起大笑起來,朋友真的是老的好,天大的麻煩,哈哈一笑就能過去。 “蘇曠,說真的啊,我這次下山,會去找東籬,他想躲我不想躲了,這麼多年,我們該成親了——嗷。”沈南枝鯉魚打挺跳起來,看見蘇曠驚喜地說不出話來,扶著腰笑:“幹嘛?捨不得我嫁人還是怕我嫁不出去?” “他敢。”蘇曠是真的高興壞了,這一對好朋友都是爭強好勝的性子,多少年來躲躲閃閃,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明明彼此深愛,就是不切入正題。 “大概會挑個春暖花開的日子,你要記得,下山之後儘快來武夷山,我們缺個主婚人。”沈南枝面如桃花,“你不會不給面子,對吧?” “那是自然,你們的喜酒不喝,大概就可以戒酒了。” “要備一份賀禮哦,我也不要別的,你要記著,平安下山,不管最後是什麼結果,一定要活著來喝我的喜酒,沒有主婚人,我是不會成親的。”沈南枝望著他:“阿曠,我不知道丁桀對你有多重要,但要記著你不是只有他一個朋友,我們都不是什麼俠義道人物,當心崑崙山血流成河。” “傻丫頭。”蘇曠驟然間有點想哭——眼下丁桀忽然傻了,柳銜杯帶著魔教眾直闖玉宮,他們辛辛苦苦爬了一半的山,驟然間又跌至谷底,前途如何,真的是生死未卜。 沈南枝號稱“見勢不好拔腿就跑”,但真到了危急關頭,衝進人群裡的總是這個姑娘。她有點胖乎乎的,但不影響自詡天下第一美人;她愛發脾氣,但從不抱怨;她愛開玩笑,也能看得見朋友玩笑下的陰霾;她說自己無情無義,但是只要交給她的事情,沒有一件做不好。蘇曠輕輕抱住她:“我有點吃東籬的醋了。” “那位姑娘姓雲?等她回來,引薦給我們認識,以後沈家和蘇家,就是世交嘍。”沈南枝暢想未來的能力非常人所及,她一手推開蘇曠,拔下靴子倒一倒裡頭積雪:“阿曠,拿出點你往日的豪氣來,別婆婆媽媽的,誰擋路滅了誰,我們走!” “擋我者死。”遙遙的,柳銜杯像是發出了迴聲,也發出了命令。 嶙峋突兀的一塊灰色巨石上,有身影埋伏,正待發出伏擊,但他們伏擊的對象居然敢從下向上搶先發動突襲,所謂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這種劍與劍的對決往往就只在分秒之差。 天顏手裡拿的是天笑的劍,一路走來沒怎麼大打出手,冰雪四子傷了兩個,多少是件丟面子的事情。當頭一柄刀落,天顏擅長的是長兵刃,近身搏擊本來不是她的專攻,而她根本躲也沒躲,“天顏——”天笑吼,只是兩條身影乍合的瞬間,天顏手中劍已經自那人襠下刺了進去,同時猛折腰,整個身軀幾乎反彎成一個環——那人的刀鋒就停在她蓓蕾般的胸上。 雙雙墜落,這一劍從襠下直穿過后腰,那個人像鐵板上的蝦,跳了兩跳,身子痛苦地一彎,喉嚨裡的聲音已經不似人聲——這個清秀如冰雪的女孩兒怎麼能下這麼辣的手? “我讓你留活口,這種活口還有什麼用處?”柳銜杯不悅。 天顏嘴角一彎,正待反駁,被天笑扯了扯後肘,她單膝跪下:“是,屬下該死。”接著足尖一點地,向著第二道身影衝了過去。 柳銜杯沒有多做追究,只是覺得詫異——天笑受傷之後,天顏瘋了一樣賣命,她出劍之狠、下手之快,幾乎已經和闖蕩多年的老殺手有的一拼。 只有天笑明白為什麼,天蕩的腿傷還不過是皮肉傷而已,但他的傷恐怕靜養三兩個月才能動手,只是轉眼之間,柳銜杯對他的態度已經變了,變得可有可無,甚至在隊伍行動慢下來的時候,還會不滿地皺皺眉頭。 天顏在內疚,只是做大哥的怎麼也受不了這種補償的方式。 除了內疚,憤怒也在慢慢滋長,但天顏什麼也不說,只是將滿腔戾氣發洩在劍上,十三個人,她劍下放倒了四個,包括領頭老大——天賦,功底,訓練……她一樣都不缺,只缺實戰。 夜羽閣的十三飛天都已經倒在雪地上,大片大片觸目驚心的紅,他們呻吟著,翻滾著,只盼眼前這個老頭能乾脆結果了他們。 柳銜杯蹲下,摸出一柄只有食指長的小銀刀,輕輕剜進了面前一人的胃部,那人一聲慘叫還沒出喉,柳銜杯左手一抬,砸在他的下巴上,將慘叫變成了悶聲。 他的臉比冰雪更冷,眼睛裡全是殺氣,他深深吸口寒氣,從腰帶中拈出個扁扁的水晶匣子來,裡面是無數針尖大小的小蟲,天笑臉色一變:“屍蠱!” 柳銜杯咬咬牙,用銀刀挑出一個,就要往面前那人的傷口里送——一隻滿是皺紋斑點的手握住他手腕:“二弟!” “大哥,丁桀翻盤了,我們沒機會了。”柳銜杯不回頭:“不用千屍伏魔陣,我們怎麼見三弟?” “我不信三弟願意我們這樣見他。”況年來毫不退讓:“銜杯,我不會看著你傷天害理。” 柳銜杯回過頭,瞳孔裡有夜一樣的黑:“大哥!我們三十年沒有傷天害理最後什麼結果?這世上有誰對得起我們?千屍伏魔陣我早就動用過了,殺一個是殺,多十個八個也沒什麼了不起——這些人活該,他們不問青紅皂白動手,難道不該死?他們沒殺過人?只要殺過人,按朝廷律法都是問斬——既然是該死,屍首給我用用有什麼不對?”他一個個指過去:“你認得他是誰?他是誰?大哥,你醒醒吧,這世上只有我們兄弟三個,沒有別人可信,天下有誰你我殺不得?老三現在不知怎麼樣,說不定就是生不如死,咱們發過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你忘了?你要真說俠義,咱們現在扭頭下山,免得再造殺孽。” 況年來的手在抖。 柳銜杯抓住他:“大哥,認命吧,我們還有幾年活頭?救出老三,也就死而無憾了。” 先是曉之以理,再是動之以情,況年來的手抖得更厲害。 “放了他們也是活不了,你看看這血流的,大哥,種上屍蠱其實,人沒那麼痛苦的……”柳銜杯一點點推開他的手,聲音也像蠱惑:“你轉過身,別看,啊?” 況年來的手落了下去,斷了似的墜在半空。 “不行!”天顏衝過來:“我們答應過蘇曠的,不傷人命,你忘了?” “是丁桀先翻台,怪不得我。”柳銜杯對天顏可沒那麼客氣:“滾開!” 天顏擋在地上那人面前,手有點顫抖,劍上還有血珠,但口吻還是堅定的:“除非你先殺了我!” “天顏!”三子和柳銜杯同時叫,柳銜杯怒不可遏:“大膽,你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的是你不是我。”天顏緩緩地橫劍當胸,她已經等這一刻很久了:“三十年前棄教而出的是你,把這群武林中人引到回望崖的也是你!勾結丁桀的是你,現在毀約的還是你!柳左使,你以為我銀沙教教主是喊著玩的?你當眾亂立教主是什麼罪過?現在扔下他又是什麼罪過?銀沙教哪裡對不起你?這三十年你知道我們怎麼過的日子?好,你願意回來,還是你的左使,有人欺負你兄弟,我們給你報仇——可你剛才說什麼?說世上除了你們三個,有誰殺不得?你下一個要殺誰?我哥?他傷得很重,是你的累贅吧?” 柳銜杯的手也慢慢向劍柄移去。 天顏冷笑:“你敢殺我?你終於敢動手了?這兩天我們打了七場,柳左使,你一直保存實力,是不是?” 她年紀小,但牙尖嘴利,分明在逼著柳銜杯翻臉。 “天顏,跪下!”天笑捂著胸口走過來,當先跪倒:“小妹忤逆,使者恕她年少無知。” “哥——”天顏委屈,猶豫了片刻,但還是跪倒,這些年來,她早已習慣惟兄命是從。 天笑雖然和天顏一樣年輕,但說話分量大大不同,他畢竟是四子之首,而冰雪四子是銀沙教近年來最傑出的後生,闔教上下寄予厚望。他平時很少說話,一旦開口,這面子柳銜杯不能不賣:“罷了。” “啟禀使者”,天笑叩下頭去:“無論如何,現在崑崙山上人人知道蘇曠是我們教主,總不能說立就立,說廢就廢,依屬下之見,眼下情勢未明,若是蘇教主真的已經死在丁桀手下,我們報復不遲,否則,豈不是自斷後路?” “你……抬出蘇曠壓我?”柳銜杯蹙眉,似乎在估算著眼前少年究竟有多大的底氣。 “不敢,只是我們人手本來就不足,若是再三分,恐怕左使心願也難達成。”天笑第二次叩頭:“左使有所不知,三十年前我銀沙教幾乎因為內訌被外人所滅,諸位長老曾經立下教規,一人之親友,即為合教之親友,袁不慍袁先生既然被羈押在白玉宮,我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柳銜杯笑起來,摸了摸天笑頭頸,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有你們哥幾個這句話,我就放心咯,好,不殺人,藥扔下我們走,以後惹不起,咱們還躲不起啦?嗯?” “哎呀,大哥——”看著柳銜杯走遠,天顏扶起天笑:“這老狐狸,以後必定會防著我,你幹嘛呀。” “你根本殺不了他,更何況你難道沒看出來,他早就存心死在山上了,惹出亂子,我看你回去怎麼交代。”天笑瞪了妹子一眼:“以後不必這麼搶著出手,我們等蘇曠,他一定會來。” 才不過兩天工夫而已,他們都有點懷念那個掛名的教主了,至少無論到什麼時候,他一定是第一個出手的那個人。 這個晚上,所有人都聽見了天笑遏制不住的喘息聲,他整個晚上都在大口大口呼吸,像是要吞下周圍的空氣,越往高處走,空氣越是稀薄,天笑完全在憑一個年輕而強壯的身子硬撐著。除他之外,受傷的還有五人,別的門派有了傷者可以立即找爬犁下山就醫,但是銀沙教不能,暴露就是死。 在第二個黃昏,他們看見了崑崙玉宮。 那本來不過是普通的白石建築,甚至可以稱得上簡陋粗糙,但在這個地方,就大概可以稱之為奇蹟。它大約二十丈長,七丈寬,雙進,鑿平了峰頂的一壁,依山而建,前一進高於山平,後一進高出峰頂一丈來,那一圈灰色的山峰,圍攏供奉著的就是冰湖。落日為玉宮加了冕,金色的王冠襯得它如仙如幻,似一位天帝俯瞰茫茫雪山,而金冠上最奪目的一簇,就是冰湖正中大青石柱的頂端,雕刻著五百年間無數男兒的夢想和榮譽。 天笑他們都快要看得痴了,而柳銜杯草草在雪面勾了一副草圖:“午夜動手,我們從東峰側面攀過去,如果不慍說得那個天窗還在,跳進去是崑崙的藏經閣……天笑,你們六個就留在這兒休息,臨走時候我們會把帳篷佈置好,等我們回來。” 天顏看看哥哥,天笑的嘴唇都開始發青,她求懇:“至少讓三哥留下了照看大哥吧,他的腿傷畢竟沒有痊癒,高來高去也不合適。” 柳銜杯難得通情達理:“好,就這麼定了。天笑,你也不用擔心,你還這麼小,不會留什麼病根。” 或許是三弟就在咫尺之遙,他第一次笑得像個長輩,慈祥極了。 山頂的風送來人聲笑語,有人在招呼,有人在寒暄,有人在約戰,還能聽得見年輕而激動的聲音在高呼:“丁幫主——丁幫主——” “唔,丁桀還是到了。”柳銜杯屈指算:“後天就是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有人來了,我們躲起來。” 他們一起蜷縮在山崖一側灰色岩石下的陰影中,同樣灰白色的篷子,四周依勢堆著積雪,這裡是個死角,即使離近了細看也未必能夠看出有人在埋伏。 他們等待著,等待著,或許是崑崙山太高,正月裡的最後一彎殘月使足了力氣,搖搖晃晃升了起來,今夜無星,月亮像是黑色天幕中露出一線的,血紅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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