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54章 第十六章無翼登天而去

“枝姐?”天顏做了一個但凡女人都明白的手勢,然後沈南枝這個“天顏如廁貼身陪護”就跟了過去,兩個女人一路嘰嘰喳喳,大致是“那些不要臉的臭男人有什麼好笑的”之類。 這群臭男人們笑得確實前仰後合,天顏面子薄,越走越遠,蘇曠正色:“不許笑了,這兒不是鬧的地方。” “滾你的。”最是活躍的“龍王劍”陳阿龍第一個笑罵出來:“又不是我們開的頭。” “此一時彼一時。”蘇曠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昨天打了一場硬仗,連挑了明月樓和寄傲山莊兩家人馬,尤其是明月樓,他們對冰湖渴念已久,剛剛上山樓主就折在蘇曠手下,一時群情激奮,大打出手,雖然沒出人命,但是銀沙教三個弟子受傷,尤其是天蕩,還傷在了腿上。 晚間紮營休息的時候,柳銜杯見人人神色凝重,讓蘇曠出來說說笑話,這種事是當家本行,蘇曠想也沒想一口答允,但左一個笑話右一個笑話,大家只顧喊著“再來”,也沒人去休息。蘇曠眼珠子一轉,繼續:“江湖上有句俗話,叫'酒桌上的兄弟,茅廁裡的閨蜜',女人奇怪得很,一交起朋友來,必定要邀著她同去方便。話說許久以前,佞臣當道,國家大亂,有位幼年的王子逃到某處,為避追殺就男扮女裝,躲在後院子裡,和一堆姑娘姐妹相稱。他原本就生得清秀如女子,一年半載的,居然沒人看出來。他學得行不擺裙笑不露齒,但就一條,那大家閨秀鴉雀無聲的小解功夫他怎麼也學不會。沒奈何,一到女人們扎堆的時候,他就央求三姑娘彈一段琵琶,或者講個笑話,然後躲到後頭自行方便。這三姑娘不勝其煩,可是父親說了,此子身負光復本朝的使命,無論如何要替他擔待……後來有一次,一場筵席上,三姑娘要彈琴,這位王子想也沒想就鑽進內室,可沒曾想這種場面下哪有彈琵琶的?三姑娘撫的是古琴,半天一聲,半天又一聲,只把我們那位小王子憋得拎裙子跑出來,央求道,好姐姐,講個笑話罷。那三姑娘大怒,本起臉說,能打就打,不能打你須早說,天寬地闊的哪兒不能自行方便,非要守在這裡等我的笑話?”

一時間眾人忍俊不禁,紛紛笑著站起來,“走走走,能打的自行方便去,這傢伙繞著圈子罵我們呢。” 蘇曠本來也就是那麼隨口一扯,但是到了第二天,天顏一喊“枝姐”,大家就一起怪笑,嘴裡嘀咕“還真是茅廁裡的閨蜜哩”,天顏也不明究裡,羞愧之下一次跑得比一次遠,非巨石崖縫不肯屈就。 蘇曠後悔得要死,他們畢竟不是在遊山玩水,兩個姑娘離開視線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就在這當口,沈南枝一聲叫:“二公子——” 好個沈南枝,這等情急呼救依然喊得分毫不亂。蘇曠一提蛇矛,雪地上三點五點,飛奔而去。 真是白日見鬼了,巨石後,一片稍低空地之上,羽仗鼓吹一應俱全,兩列侍衛宮娥站得規規矩矩,除了沒有庭院樓閣,貴冑王族的擺設裝飾一應俱全,只是這些金碧輝煌就這麼露天擺在雪地上,說不出的詭異。一位年輕王子帶著金冠佩著長鋏,踞坐在錦墊上,身邊兩隻赤金丹鶴口中正裊裊吐著白煙。按衣飾品級,他應該是親王一類人物,但是當今的皇室之中哪有這號人?

天顏倚在他懷中,眼裡痴痴迷迷,帶著少女初見心中王子的仰慕和羞澀。而沈南枝站在正中氈毯上,好像正在極力抵擋什麼極痛苦的回憶。 “樂起。”王子手心虛抬,兩側笙瑟雙起,奏得是百鳥朝鳳於庭,但那笙瑟之內又多了一段塤樂,帶著原始的、讓人迷醉的臣服。 “大膽刁民,直視尊上,該當何罪?”居然有侍衛有模有樣地問話,兩柄長戟一指,肩與肘合,胯與腰合,身戟合一。打眼望去,連王子身後打扇的宮娥都是虛開門戶,三心內斂,沒有一個花架子。 “你再走半步,這個胖丫頭就沒命了。”那王子嘴角一抹淺笑,對著沈南枝招手:“來,到我這兒來。” 沈南枝提起左腳,好像想要向前邁,又似乎是要向後轉,失了平衡,一個踉蹌摔在地毯上,嘴唇顫抖,似乎是想要抗辯,又似乎是想要詛咒。那王子嘲謔般地看著她:“沒有用,你已經看見它了,來,來我這裡。”

“她不會去你那裡!”蛇矛像一枝金梭,從兩柄畫戟的戟方間穿過,蘇曠沉肩力壓,一腳邁了過去:“優門瞳術麼?沒什麼了不起的,你根本就不知道南枝是一個多堅強的姑娘,你現在讓她看見的一切,她早就看過很多遍,也早就邁過去了。”蘇曠半跪下,伸出左手:“南枝,起來,這種心試我們回家做,不在這裡讓他看笑話。” 沈南枝眼裡淚水終於掉了下來,一把抓住蘇曠的左手抽噎著:“誰愛看笑話誰看!我是女人我還不許哭啦!我是很難過,我就是很難過,我父親瞧不起,哥哥寵著我覺得女孩子隨便玩玩就好,可他還是瞧不起!你們沒有一個人心裡瞧得起,機關暗器都是奇淫巧計!你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懂!蘇曠你不要笑,你知不知道你現在一臉鬍子茬笑起來多難看!你可以找人切磋,我去找誰?你看看你這隻手,你自怨自艾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它和你的骨頭你的血肉結合的這麼精巧,你打人揍人它從來沒有脫落……它有多美?你真以為沽義山莊的東西是花銀子就能買到的?下次見面你可不可以說一聲,南枝你的手藝巧奪天工,而不是——你什麼時候和東籬兄成婚?你哭喪著臉幹嘛?我又沒死!”

有的人目睹過黑暗會消沉,有的人目睹過黑暗會樂觀,當然,也有人看過不想看的,會罵人。 那王子也蒙了,看著那姑娘爬起來,怒火中燒,“老娘長這麼大還沒被人放倒過,姓甦的我平時待你如何?” 蘇曠忙不迭點頭:“很好。” “跟我砸!”沈南枝掰下白鶴的一條腿:“死物一個翅膀都不會動,砸!嵌很多寶石了不起麼,密密麻麻發疹子一樣,砸!連張在雪地上能站穩的桌子都沒有,砸!這很精巧?紅紅綠綠俗不可耐,砸!嚯,還真有塊印,騙誰呀你,砸!還有你——你以為你真能扮年輕人,臉上的粉可以和麵了,砸!” 蘇曠一柄蛇矛劈攔勾掛挑崩甩砸,正跟著沈南枝打砸得不亦樂乎,聽到最後一句,看看那王子:“連人也砸?” “砸砸砸!我跟上崑崙是看你打架的,就衝著他做頂轎子都會壞在半路上,砸!”沈南枝一口惡氣出了大半,拍拍手:“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姑娘。”

“哈。”周圍傳出一陣哄笑聲,沈南枝回頭看去,才發覺平地上,積雪下已經圍了不少人,柳銜杯等抱劍站在一角,隨時隨地應勢而動。沒有三分三誰也不敢上崑崙,既然來了,也都想要觀摩一番別家武鬥,像優門這樣吹拉彈唱俱全的班子,自然是一開場就陸陸續續吸引了不少來人,人人都是摒聲凝氣,以為要有一場惡戰,沒想到沈南枝大小姐脾氣又不合時宜發作,評點起人家器物不夠精美,立刻的一片笑聲。 “咳咳”,蘇曠也覺得這個打手扮演的不夠漂亮,想起自己身份來,亮亮手中玉葉:“請戰。” 周遭笑聲更響,一個年輕男子聲音道:“師父,這位仁兄是街頭混混出身不成?沒見打人,先砸場子。” 一個略蒼老聲音回答:“不可小瞧了他,你看他一柄長矛有刺珠之準,掄掃劈打之下,要砸酒壺絕不砸杯子,就這份準頭,你還要再練十年。”

蘇曠聞言一震,偷眼去看,見一個灰袍老者,腰間懸著一把越時古劍,頗有幾分廬中笑談天下的相國之氣,門下弟子都是灰衣、道髻,古越劍式,看起來像棵老松樹邊圍著一溜儿小松樹。他已知究竟,橫矛為禮:“點蒼派虞先生到了,失敬。” 那老者撫須莞爾:“老朽多年不問世事,不想當今後輩已有如此英才。” “哪裡哪裡,虞老先生的七賢劍我——”蘇曠老毛病發作,正想賣弄博聞,按江湖禮節先頌揚人家武學兩句,就見柳銜杯眼裡不豫一閃而過,他猛警醒,臨時改口:“我了結這頭事情,改日再向虞先生請教。” 老者卻幾步走上前:“何須了結?莊夢蝶,你的玉葉早就被我一掌劈碎了,賴在雪山上不走,裝什麼神弄什麼鬼?” 那王子一樣打扮的人原來叫做莊夢蝶,玉碎下山本是眾所周知的規矩,輸了耍賴,那是人人都瞧不起的行徑。莊夢蝶一手攬著天顏,踱步而下,強敵環伺,他神色不變:“虞舜卿,我不過是二十年前賺了你一跪,何必如此趕盡殺絕?你知道我來做什麼,我——”

“不必多言,依照規矩辦事罷。”虞舜卿被他當眾揭破前事,幾分不快,手一讓:“請吧。” 莊夢蝶充耳未聞,輕輕抬起天顏下頜,直視她的眼睛:“蝶君莫怕,你看此處山河長寂,冰清玉潔,可做得你我二人的寢宮?” 他說得深情幾許,雪花拂過面頰,臉上脂粉消融,凝結在深深皺紋裡,化成一道道妖豔的年輪。 大家面面相覷,也不知道他是真瘋還是裝痴,虞舜卿哼了一聲:“諸位不必理他,他扮了二十年的洛陽王世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崑崙如何放了這等妖孽進山?只管拿下他就是。” 只是天顏喃喃開口:“悲莫悲兮西陲白馬,痛莫痛兮紅樓相隔,既然回家了,我哪裡還有走的道理?” 別人還好,冰雪三子可受不了,天笑第一個大叫:“小妹!”

沈南枝一把攔住他:“不成,她現在如在夢裡,你這麼驚醒她,恐怕有性命危險。” “諸君笑我做夢,可知自身乃在夢中耶?”莊夢蝶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天顏,聲音飄忽如巫咒:“如今我再不是世子,你也再不用扮我,他們既然不許我們再走下去,停在這兒,也不錯,是不是?” “他要把我妹妹怎麼樣!”天笑急得一把抓住蘇曠,又轉向虞舜卿:“我妹妹怎麼了?” “既然他現在是洛陽王世子,想必就要找一個當年的自己。”蘇曠低聲道:“當年洛陽王權傾一時,西域曾來人要求幼子為質,恐怕就是這麼個由頭,才找了個少年來扮作他。只是後來此事一直未成,直到北陲立威,王府以謀逆傾覆,滿門抄斬……虞先生,瞳術可有破解?” 虞舜卿搖頭:“一旦入夢,無法可破,除非這老妖怪良心發現放了這姑娘。要快,等他自己也墮入幻夢,那真是誰也沒法子了。”

說是“要快”,但誰也不知道怎麼快才好。莊夢蝶看著天顏,在她耳邊呢喃著往事,他的聲音很低,如同夢囈,隻時不時隨風飄來幾句:“你記不記得你剛入府的時候,穿著單衣站在雪地上,只讓漫天雪花失色?你記不記得你到書樓下看我,我去西窗下望你?你記不記得夫人罰你跪,我要陪你,你只說,恨不得天地合成一副冰棺,幹乾淨淨埋了我們才好?你記不記得你吹陽關三疊為我送行,二疊之後,淚落如雨?” 天顏痴痴道:“我記得,我記得你在夕陽盡處折馬而回,你說,隨他天下姓什麼,你再不要聽刀兵亂耳,拱手河山,只要我歡顏。” 他兩人漸入佳境,天笑一步邁過去,想要揪著莊夢蝶的衣襟,又不敢,只叫:“莊夢蝶!” 三兄弟圍成品字,刀鋒劍尖指著莊夢蝶胸口,莊夢蝶眉毛也不動一下:“本王說了,繁冗瑣事一概回絕,你沒聽見?”

他已經醉得深了。 天笑無計可施,抓把雪擦擦臉,挺胸道:“餵,你不是要少年?我總比你懷裡那個強吧?” 莊夢蝶的眼睛第一次離開天顏,然後捂著腦袋“哦”了一聲——眼前不是一個,是三個,而且是長得差不多的三個,或者說加上懷裡的天顏,是長得差不多的四個,一樣的年輕俊美,一樣的冷鬱蒼白,不同的是,他們的眼裡燒著火,有著年輕特有的活力和生氣。 莊夢蝶閉了閉眼睛,鼻息有點痛苦,那個尋覓良人的莊夢蝶又醒過來,而世子還沒來得及出去,他幾乎半個身子倚在天顏身上:“你說……什麼?” “放了我妹妹!”天笑看著天顏,心疼得想殺人:“你要怎麼樣,沖我來。” 好像……確實是個更好的選擇。 莊夢蝶已經沒有精力再施展一次瞳術了,但他尋找了這麼多年,忽然在最後關頭看到更合適的,一雙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兄弟三人臉上逡巡開來。 “別看我弟弟!”天笑更怒,雙手一左一右把天怒天蕩護在身後:“我是老大,你爺爺的,你爺爺的要上也先上我。”他畢竟還年輕,喊得又窘迫又悲壯。 莊夢蝶失笑:“你這孩子真可愛。” “你這種沒有手足兄弟懂個屁!”天笑的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尖厲:“放開我妹妹啊——” “你真幸福”。莊夢蝶深深看了天顏一眼:“去吧。” 他伸手一推天顏,天笑一把抱住:“死丫頭!天顏!” “哥……”天顏眼神依舊迷茫,像是從一場夢裡醒來,也不知道是噩夢還是美夢,但她總是醒了。 天笑向後一推天顏,創的拔劍,他們兄弟的默契是可怕的,不用一聲招呼,三個人一起亮傢伙,他們已經氣壞了,忘記了“兵不血刃”的規則——天顏跋扈是有道理的,隨便哪個女孩子有三個同齡而強大的哥哥寵著,都會變得無法無天。 “不要殺他——”天顏驚叫一聲,斜刺裡直接雙臂就向著天笑的劍刃上摟了過去,天笑哪裡來得及收勢,半空猛轉身護著妹妹,天顏的身子撞在他後背上,劍刃已經切入胸口。天顏嚇傻了,撕心裂肺地叫:“大哥——” 天笑咬咬牙,一伸手把劍刃拔了出來,血如泉湧,他寒著臉,自己顫抖著點住止血穴道,一個耳光抽在天顏臉上,“胡鬧!” 天顏這才完全醒過來,她驚慌地四下看,見優門那些宮娥侍衛們一擁而上,蘇曠已經衝過去攔住了天怒的刀,天蕩長鏈鎖在莊夢蝶脖子上,蘇曠抓著鏈頭不知說了什麼,天蕩才憤憤甩手,將莊夢蝶的身子扔了出去。三個人在人群里左沖右突,既不敢下重手殺人,又不能任由他們圍攻,只能一個個制住。 天笑第一次受這樣的傷,止血的手法並不熟練,天顏按著他的傷口,大叫:“柳左使,快拿珊瑚紅玉膏來!” 她一言既出,已知不妥,但是來不及了,那些原本看熱鬧的一個個正了神色,手按在兵刃上:“魔教?” 況年來連忙遮掩:“小老兒只是偶爾購得珊瑚紅玉膏,以備不時之需,各位——” 柳銜杯扔給天顏一個小小瓷瓶,慢慢拔出懷中銀劍:“大哥,算了。”他拱手持劍禮:“銀沙教左使柳銜杯,攜東海十六島南海二十四島總護法況年來,璇璣閣天工掌教聖女沈南枝,四方冰雪使者,海鷹雙翼,四龍騎衛,十三血衣衛,奉教主法駕,見過各路英雄。” 沈南枝搗搗況年來:“我剛才封了個什麼官兒?” 況年來壓低聲音:“這個……舍弟昔年是說書的。” 沈南枝回頭看看,見大家都多少有點迷茫,但全數抱劍做出“嗯,那就是我呀,怕了吧?不要命的上來試試”的表情,她恍然大悟,也大為高興地就任某某聖女一職,雙足不丁不八一站,兩手叉腰,眼睛恨不得看到天上去。 可憐蘇曠打著打著,忽聞晴天霹靂,他回頭,確定沒有這麼一大批高手殺上山,又默念了一遍剛才柳銜杯的順口溜,人數都對,只多了一個教主,那應該就是區區在下我了。他見遠遠近近一道道目光漸漸匯集到自己身上,連委頓於地的莊夢蝶都大為吃驚,第一反應就是柳二叔啊柳銜杯,挖絕戶墳踢寡婦門你毒啊你,這麼大事情你也捨得跟我商量一聲。然後明白過來,這裡離山頂還遠著呢,不拿虛名鎮住人,恐怕半路上就得拐彎上黃泉路了。 可他又不是優門的人,教主也不是說演就能演的,他也索性擺出一副“呵呵呵呵呵,我倒要看看你們敢怎麼樣”的架勢,反正俺堂堂一代教主,難不成你看兩眼我就要說話? 而且此舉果然有效,按說這等身份非要玉嶙峋或者丁桀出手才合適,自己一時衝動難免會被人當成立威祭器的犧牲,急切間大家紛紛看向虞舜卿,有點蒼派掌門在此,自然由他出頭。 虞舜卿臉上也有點發白,但他還是默默走了出來:“教主果然深藏不露,不知來崑崙何干?” “崑崙鑄鼎,我自來問之。”蘇曠怕他搬出大道理舌戰,趁老人家說話慢,忙開口:“我銀沙教眾一路兵不血刃,依足規矩而行,怎麼說也算給了諸位面子。” “自古正邪不兩立,崑崙玉掌門未必就看得上這個面子。”虞舜卿緩緩拔劍:“老朽不才,請教銀沙絕學。” “不敢當。”蘇曠悠然提起長矛,鬆手,長矛自半空直墜而落,丈八矛身盡數沒入雪裡,只有矛鐏還留在雪面上——他這手功夫純屬投機取巧,適才說話時候早已經力透雪層,長矛不過是落入半空之穴裡,他上前一步:“虞掌門,咱們是文鬥還是武鬥?” 虞舜卿見魔教敢帶著二十多個人就來砸場子,便知絕無易與之輩,但實在沒想到這位年輕教主的武功高得如同妖術,他隨著話頭就問:“文鬥如何,武鬥又如何?” “文鬥。”蘇曠亮了亮手裡的葉子,又道:“至於武鬥,那就請各位來除魔衛道了。” “老朽亦不願壞了雪山規矩。”虞舜卿緩緩拔劍,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松濤,我若戰死,請你李師叔接掌點蒼門戶,告訴他點蒼虞舜卿,並未辱沒俠道威名。” 他身後年長弟子也拔劍:“二師弟,掌門旨意煩勞你傳回山去,趙松濤得以領教教主絕學,幸甚。” 幾個師弟互換眼色,齊齊拔劍:“請在場朋友做個見證,將我派虞掌門號令傳回山去——點蒼七劍,全數在此。” 或許有人可以瞧不起俠義道的迂腐,但絕沒有人敢嘲笑他們的血性,蘇曠胸口一震,只想——丁桀,若是我們走錯了這步,當真可以一死以謝天下了。 他沉聲道:“東海……老況,借劍一用。” 況年來贊一聲好,在場魔教眾人,只有他隨身帶的是洛陽城外鐵匠舖裡打的青鋼劍,他隨手一擲,蘇曠接劍在手:“請。” 虞舜卿也不客氣,起手便是七賢劍中的開門第一路,“嵇中散義絕山濤平遞書”,二十七斤的重劍無聲無息,當胸遞出。點蒼派淵源不若崑崙,威勢不如丐幫,僅憑一套七賢劍法可以獨步天下,實在有它的道理。七賢劍閒澹疏散偏以重劍馭之,看似竹林漫步,其實步步驚心,劍劍寫意,劍式雜而不亂,劍意正本清心,師徒七人這一施展開來,蘇曠只覺暗室內處處劍鋒,千人中人人掣肘,手裡一柄劍越來越重,幾次欲破,卻不得罅隙。勉強折腰閃過面前鋒芒,虞舜卿劍勢一變,鐵桶合圍般逼上來,正是七賢劍第二路,“阮步兵窮途末路抱柱哭”。 蘇曠兵刃之中最擅長的本是單刀,專走凌厲狠悍一路,平生數百次大戰小戰,幾乎都是殺開血路破出重圍,往往最後倚仗的是自身血氣之勇,常常勝而不知所以勝。這也不怪他,江湖道上斗勇耍橫,大家用的全是殺著,誰敢留下後手?但此時機會太難得了,虞舜卿他們使的是一等一的劍法,又忌憚他身份不敢逼殺,不知不覺間,已經暗合切磋之意。 虞舜卿何等老辣,一眼看出蘇曠使得是一套精妙劍法,但他一路游斗至此,全仗自身武學支撐,每每險要關頭立即劍作刀用,化險為夷。俠有雙道,武無正邪,他也動了心思,非要逼出此人看家本領來不可,劍法忽然變得飄忽無定,已是七賢劍第三路,“山巨源何處閑庭可散步”。 這路劍一使出來,蘇曠幾乎要喊出聲——這和霍瀛洲的劍法未免太像了一點。霍瀛洲的武學精妙歸精妙,他一直都不大喜歡,劍法也飄忽,傢伙也輕得不像話,在他這種使慣重手的人看來,簡直就像是狂風中打擺子,內也抖外也抖,此時見點蒼派重劍馭輕,求其中正,心裡一片空明——沈南枝解釋九宮格的時候曾說過,一個人兼通數家也未必就是好事,數家裡難免有相剋之處,永遠不可能真正做到融會貫通。學的越多,路玩玩越窄,自己喜歡的只會更愛,自己不喜的再也融不進來。眼下差不多的劍法兩家使出,點蒼派求中正,是因為他們自是名門必求中正;霍瀛洲走奇鋒,是因為他天生偏激非走奇鋒,凡是高深武學的精妙之處,哪裡會不帶著首創之人的影子? 原來自己一意求之的“取各家之長,融會貫通”,依舊是墮入套路。 此時虞舜卿劍路又變,“向子期羞題人間尋常壁”,劍若巨筆題壁,已經招招向要害處招呼。 “來得好!”蘇曠劍脊貼著虞舜卿劍脊,右胯撞開身後一人,硬是把眾人向右拖了三步,“虞掌門,還有三路劍,煩請你一道使出來,我三招之內破之。” “好大口氣。”虞舜卿也動了決戰之心:“教主神功蓋世,三路劍哪裡夠用?” 他手一揮,七名弟子兩進兩退三不動,擺開七賢劍陣架勢,將“劉參軍披髮跣足常載酒”、“阮仲容心開天籟破八音”、“王濬衝哀毀骨立自情鍾”三路劍法補全,正是三攻三守一絕殺,虞舜卿以一路清風竹林劍總領劍陣,當真是如同竹枝橫斜,酒狂四舞,上下三路再無空隙。 蘇曠剛才一拖已經瞧準位置,腳下正是他擲矛之地,他足尖一鉤矛鐏,長矛挑起一道雪幕,錚錚兩聲撞開兩柄劍一飛沖天,蘇曠跟著矛身一躍而起,半空中迎上長矛,左足踏右足勾,要藉著這兩樣兵器,玩一把拿手好戲高空凌擊。 只是他人在最高處,正要半空轉勢,忽然大叫一聲:“大家快跑——” 虞舜卿這個不悅啊,你人沒下來我跑什麼跑。 柳銜杯卻不笨,打個手勢抱起天笑扭頭就跑——莊夢蝶在雪山上勉強選了一塊平地,背後是岩石積雪,他們看不清上坡事態,而蘇曠跳起來的高度正好能看得清清楚楚,這個當口能讓他失聲驚呼的,只有一件事——雪崩。 蘇曠確實震驚,他第一次看見這樣場面,遠遠高坡上,似乎有一匹數十丈的高頭大馬衝破雪霧而來,他躍起到落下的片刻間,那雪馬已經化作半壁山的千軍萬馬,崑崙山只是小小地搖一搖脊背,他們就立即變成了汪洋大海之中的幾隻蜉蝣。 誰也不是白痴,見柳銜杯這麼驚慌失色的一跑都知道要命的事情來了,虞舜卿也不管什麼七賢八卦,跟著也跑,原本是比武藝的,立刻就成了比輕功的,只有天顏一個人不肯走,衝過去扶起莊夢蝶:“走——” 莊夢蝶搖搖頭,只是這麼一會兒功夫,他已經看上去像個五六十歲的老者,這正是他一生的夢,四野無人,冰清玉潔的死亡。 這是蘇曠此生最快的一次出手——他飛也似解開那群優門弟子的穴道,然後發覺他們也是一個都不肯走,自顧自地守在莊夢蝶周圍。蘇曠管不了這許多,拉起天顏:“隨他們去,快——” 天顏奮力一振:“我答應他要為他吹陽關三疊,算是送他一程。” 來不及了,身後的岩石似乎都在搖晃,巨大的充斥天地的轟鳴聲像是天宮和地府在一起吶喊,這時候跑也跑不出去,他們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身後那塊巨石和腳下岩石構架的死角。 “貼著岩壁——”蘇曠只來得及說出最後四個字,頭頂第一塊巨屋一樣的雪塊被巨力推落,砸在面前不遠處的雪面上,落點前五丈處裂開條大縫,冰雪和碎石像是火山熔漿一樣暴起,再然後沒有人敢睜眼看了。 天顏常常聽說“天上下刀子”,現在才算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只覺得頭上有刀在剜,手上有刀在剜,整個脊背都在被千刀萬剮,巨大的力量在拽著她往下落,她全身的力氣都用在指尖和腳尖上,這時候一隻手扯扯她的足踝,意思是——趴下。 天顏不敢,她甚至有了種幻覺,自己好像是貼在絕壁上,一鬆手就會落下萬劫不復的深淵。那隻手不客氣了,在她膝彎一敲,天顏尖叫一聲倒下來,然後身體被接住,雪湧進咽喉,她想要咳嗽,但立即被摀住嘴,那隻手在她耳邊微微用力,意思是——忍著。 俯臥下來之後衝力果然少了很多,天顏捂著口鼻,刺骨的寒氣從手縫滲入鼻腔,然後很快被雪埋住,後背傳來一波又一波的撞擊力,撞擊漸漸小了,然後重壓漸漸增劇,她不在乎,她知道這座岩壁的高度,只要這塊巨石頂住了衝擊,她就一定可以沿著石壁爬出去。但就在此時,岩石似乎也抖了一抖。 “別怕”,一個同樣悶在手掌裡的聲音:“有人走過去了。” 這個人一定對自己的輕功有絕對自信,才敢在這個時候就進入雪崩區。但這塊岩石想必真的已經鬆動了,這種千鈞一發的當口,誰敢攀著它往上爬? 岩石不再動,頭頂上卻傳來微微顫抖,過了一盞茶功夫,震動就已經很明顯,蘇曠笑了:“賭東道,十兩銀子,你猜來的是誰?” “我哥。”天顏不假思索,血濃於水,這個時候敢來救人的一定是親人。 蘇曠比她更自信:“記得十兩銀子——我賭丁桀。” 天顏將信將疑,就在這時,一個東西搗了搗她的屁股,像是很疑惑,又搗搗。天顏艱難地伸過手,抓住那玩意兒——是長槍的槍柄,她緊緊抓住,然後就像個大蘿蔔一樣被慢慢拔了出來。 她立即明白這十兩銀子為什麼輸得這麼篤定,上峰依舊有大塊小塊的雪片裹著幹雪粒衝進這條雪道,下坡處白浪雲海一般縹緲,簡直無法想像這股雪勢衝到山腳會是怎麼樣的驚天動地。天顏想要站起來,但覺得腳下的積雪還在向下滑落,她幾個翻滾,站穩了身子。 “你武功很好。”丁桀手不能停,他在用一個四尺寬七尺長的細爬犁推雪,推得很艱難——他足下也是雪堆,沒有著力之處,每一次使力都會讓自己深陷雪中,再費力按著爬犁鑽出來。他在挖坑,而余雪在填坑。天顏二話不說,動手幫忙。 丁桀很是讚賞,這姑娘年紀雖然小,但功夫底子紮實,且不驚不怕,一身是傷立即能動手,他笑問:“姑娘頗有幾分俠氣,你是哪個門派的?” “丁幫主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們見過。”罷了,丁桀這樣的人能記住誰?天顏安慰自己,繼續奮力挖掘,她想再見見那個莊夢蝶,她覺得一個人用一輩子做一個夢,有權利做完他。 雪裡伸出一隻手,搖搖,比劃了一下“十”,丁桀微笑:“這位仁兄有點意思。” 有意思的事情在後面呢,天顏抿嘴笑了笑,看著丁桀握住那隻手,用力一提,蘇曠借力而起,輕輕巧巧落在雪上。 “好功夫。”丁桀由衷讚賞,大大方方讓出半邊爬犁:“下面還有多少人?” “不知道,我只管了我前頭一個後頭一個。”蘇曠為丁桀這種先公後私的懷抱羞愧不已,可是單獨會面的機會太難得,他還是問:“你來得好快?” “人命關天,能來快些,自然來快些。”他二人合力之下,那塊地方很快被掘了出來,四個活口,不包括莊夢蝶。 天顏啊的一聲喊,回頭就要往外挖。 “沒用的。”蘇曠抓住她胳膊:“如果不在這裡,按剛才的架勢,早不知道被沖到哪裡去了。” 天顏重重嘆了一口氣:“願蝶君有情人終成眷屬,願世子生生世世不在帝王家。” “我也希望他沒這個機會。” “你怎麼這麼冷血?”天顏怒了,“你沒有見過他們的夢,你不知道世子和——” “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我知道的是那位世子最後一次拱手河山的時候,扣著糧餉和西域諸國談判,那時候我們兄弟正在疆場上賣命,北庭軍無馬無糧惡戰一場,死了五萬人,不算傷殘,要不是紅山馬匪出來送糧,恐怕是全軍覆沒,憑什麼?憑那些少年長得不夠美?”蘇曠盡可能控制情緒,但嗓門還是越來越響:“真不愛江山,二十年前就應該滾,這大好河山,有的是大好男兒願意護著它。” “別大聲,小心再雪崩。”丁桀走過來,一把握住蘇曠肩膀:“這位兄弟所言深合我意,那些屍位素餐之輩只要稍在百姓身上用點心思,何須我輩弄武?” 蘇曠被他拍得目瞪口呆:“你……你剛才喊我什麼?丁桀,你別開玩笑。” “一見如故,一時錯口,兄台莫怪。”丁桀笑呵呵伸出一隻手:“請教仁兄尊姓大名?” 遠處,虞舜卿已經帶著眾人深一腳淺一腳趕來,蘇曠差點連汗都急出來,一把抓住丁桀胸口衣襟:“丁桀,有什麼你透個風聲,你這樣我一個人撐不住。” 丁桀眼裡是溫和與寬容,好像絲毫不以為意:“我們……見過?” “丁幫主——截住他——”虞舜卿一路飛奔,丁桀在這裡,丁桀居然在這裡!他長吼,也顧不得會不會再雪崩:“他是魔教教主!” 蘇曠的手慢慢鬆開了,但丁桀一把握住他手腕:“真的?” 久違了,驕傲而彬彬有禮的神色,明亮而嫉惡如仇的目光——蘇曠漸漸放鬆,好你個丁桀,好你個見招拆招啊! 他一記小纏拿,丁桀就勢纏腕,兩人幾個推手,手腕依舊扣在一起,這個人記性不好,功夫可沒落下,蘇曠不敢回頭:“走啊!” 天顏如夢初醒,臨走時把長帛往蘇曠左手一放:“給你兵刃——” 丁桀滿是惋惜:“可惜,可惜,你這樣的人物,究竟為何要墜入魔道?” “你問我?”蘇曠終究還是甩開丁桀,後退一步。圍攏過來的人越來越多,而舉目間卻彷彿四海無人,蘇曠有點想笑——天顏真夠義氣,手裡結結實實的兩丈白綾,正好可以用來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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