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51章 第十三章幾人為我無端而泣

夜冷得像冰鎮過一樣。 週野越走越快,隨手敞開衣襟,狼毛直接扎在胸膛上,粗糙,癢酥酥的,刺激著肌肉,力量像春天草木的飽滿的汁漿一樣想要溢出來,這感覺讓他有種想要爆發的慾望。他走著走著,跑了起來,大地反彈的力量如此強大,撞到內心——羞辱。他和丁桀近二十年兄弟,丁桀居然支開他! 營帳就在前面,週野止步不前,想要把自己埋在雪堆裡,靜一靜。 就在不遠處,有左風眠蜷縮在牧馬人的大氅裡,那件袍子對她來說太大了,像個小帳篷,本來就瘦小的人顯得更加瘦小。她抬頭微微的笑,面前有個大大的瓦罐:“週野。” 青青的冬筍,雪白的松雞肉,菌絲在其間遊蕩,金黃油量的湯水,灰褐色的瓦罐上結了層水珠,在茫茫雪地上顯得異常溫暖。 “壽麵來不及準備了……”左風眠托著腮,她的笑容週野十幾年前就已經很熟悉,每次見到她,就有種回家的感覺,“喝呀,冷了就不好喝了。”她細聲細氣地說著。

週野捧起瓦罐,冰冷罐底慢慢穿透溫熱,他深呼吸,盡可能平靜:“終於找到他了,對你好麼?” 左風眠不說話,烏髮被雪花浸得濕漉漉的,襯得臉色瑩白如玉。 週野甩甩頭,像要甩掉什麼想法:“回去歇著吧,雪地上冷。” “週野,我想他還是不要我。”左風眠在他背後說,遲疑的,自嘲的:“這麼多年了,他還是老樣子。” 週野的足尖碾著雪。 “週野,你想不想回去,回到他還沒做幫主的時候,我們都在一起,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也沒有?”左風眠喃喃地說著:“什麼也沒有,他沒有責任,你也不用掙扎,我們在一起,不會有橫插一槓子的外人。” “想,特別想。”週野緩緩回頭:“風眠,你想回去,不是因為我吧?” 左風眠垂下眼簾。

“丁桀是個好男人,這一回抓住他就不要再放開。”週野笑得冷清:“不必擔心蘇曠,你和丁桀既然已經這樣了……老戴留不住你,我奪不走你,他能怎麼樣?回去休息吧,想太多對你對孩子都不好。”週野不願多看她,轉身,自顧自向前走,忽聽左風眠一聲尖叫。 雪地中不知何時多出兩條黑影,正一左一右向左風眠包抄過去。 “什麼人!”週野扔下瓦罐,拔刀,疾跑衝上。左邊黑色斗篷下伸出一柄雪亮的劍,那人握劍如握笛,反手一格,架住週野的刀,粗老的聲音問:“蘇曠在哪兒?” 週野打量他兩眼,斗篷很大,但還是可以看見一雙蒼老沉默的眼睛,他警覺地逼近一步:“你是什麼人?找蘇曠什麼事?” 另一個黑衣人接口:“你不用管,喊他出來。”

週野的血液忽然凝固了,那人的左手捏在左風眠的喉管上,右手上握著一把銀色花紋的細劍,極不耐煩的:“別出聲,我們不想生事。” “威脅一個弱女子,果然只有魔教的敗類才做得出。”週野一股怒火在上湧:“蘇曠不在,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你先放開她。” “笑話!叛出丐幫的人也敢自詡俠義道?”扼著左風眠的人向前走,左風眠的身子被他一步步在雪地上拖:“快些,老夫不開殺戒,已經是給足了你們面子。” 遠處有人探頭探腦,然後縮了回去,沒多久,得得馬蹄聲起,似乎在向美人肩狂奔。 “那就試試開殺戒吧,打贏了我自然有人出來!”週野本來就不是什麼好脾氣,刷刷刷三路刀直砍過去,他一個丐幫前副幫主,刀法偏偏又奇又邪,而面前老者鬼氣森森,但劍法開闔之間典雅疏闊,一身的名門世家氣。

週野號稱“豹丐”,縱橫騰挪之間宛如黑豹,那柄尺半彎刀像是豹之爪牙,短、小、精、悍,無一式虛招,鋒刃不離老者要害。 “擦”的一聲輕響,刀鍔劍吞相撞,那老者右臂一揚,借力將周野之刀向身後絞去,右肘一個反折撞他胸口,姿態優雅如同月下折梅。他劍上粘力極大,週野手里短刀險些脫手,但身子一弓,整個人跟著劍勢騰起,半空之中四肢舒展,折腰反踢老者後心。那老人也急轉身,深吸口氣正待換招,但是不知怎麼的,像是被冷氣嗆到,“咔咔”,強忍著輕咳兩聲。週野哪裡會放過這個機會?手上加力,一刀橫剁在劍脊上,老者拿捏不穩,長劍脫手而出,踉蹌一步,咳嗽得更加兇猛。 “殘軀老朽也敢動武!”週野不佔他便宜,抱著胳膊冷笑。

“大哥——”那個扼著左風眠的人顯然怒了,“既然如此,不必給你們留面子。” 他揮劍,劍鋒上傳出一陣鬼哭一般的嗡鳴聲,夜空中立即閃過一道純墨色的痕跡,似乎遙相呼應。 “找幫手?”週野笑得更狂傲,他身後就是上千子弟,殺上回望崖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他勾勾手指:“你們倆還是一起來吧。” 他身前身後的雪地忽然起了變化,四團積雪緩緩升起,慢慢變成人形,這四個雪人東西南北犄角而立,在雪光映射之下,眼眸好像也是蒼白色的。 週野一驚,這四個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如果是人,冰雪覆蓋在肌膚上怎會絲毫不化?他嘿嘿一笑:“又是千屍伏魔陣一類的把戲?” 東北角的雪人聲音也像冰凌一樣:“你這樣的見識也能當上副幫主,看來丐幫全是裙帶之屬。”

週野心中一凜:“肝膽皆冰雪!”他聽說過魔教新出四個奇才,練就一身詭異武功——魔教地處海南,四季炎熱,但此功陰寒之極,練成之後數丈內冷如寒冬。他也不笨,既然魔教源源不絕有高手前來,自己沒必要一個人硬撐,週野喝嘯一聲,然後一個帳篷一個帳篷的,接連呼嘯,不多時已經有數百人持刀劍而出。 黑衣人扣著左風眠,四個雪人圍著周野,數百弟子圍著這八個人,環環相扣,各個投鼠忌器。 左風眠咽喉在人家掌握之中,身子臥不得坐不得,只能伸手撐著。她好像很是不舒服,左手掩在小腹上。黑衣人又向前走一步,左風眠拖著身子,“啊”的極低呻吟。 週野眼尖,看見她身子下面的雪地湮上小塊鮮紅,正在慢慢的展開,大驚失色:“你放開她!”

那兩人對個眼色,他們顯然並沒有做好動手準備,扣住左風眠也不過是防備週野大喊大叫,但這麼一來,勢如騎虎,放了這手上人質跟下來就是大打出手,以人數多寡而論,必敗無疑。 “她死不了的,先讓你的人退回去!” 週野的眼睛已經離不開左風眠身下的鮮血,他揮刀指了指四個雪人:“要退一起退,放開她,你們走,我絕不阻攔。” 黑衣人手上加了點力氣,左風眠急忙拉住他手腕,拼命想要掙開,但哪裡能夠? 週野跺腳:“都他媽回去!” 週野部下素來令行禁止,一眾弟子雖然驚愕,但還是齊齊退下。 “蘇曠好像真的不在。”兩個人商量,“來也不能白來,帶一個副幫主回去玩玩也不錯。” 週野只氣得渾身肌肉都在緊繃,這兩個老頭忒壞了,拿自己當捎頭。

可他就是不敢再動手。 黑衣人低頭對左風眠道:“蘇曠回來了麻煩你轉告一聲,說是姓柳的依約來見。”然後也衝著周野勾勾手指:“副幫主,刀放下,明晃晃的挺嚇唬人。” 週野深深吸口氣,揚手,彎刀飛了出去,插在雪地裡。 “帶他走”,老者隨口對左風眠說:“哦,也轉告丁桀,要他兄弟的命,讓他自己來換。” 週野本來已經死心,準備束手就擒了,聽了這話,轉身就向外衝,一個雪人揮手,一道白雪從地上掀起,直卷向他胸口。週野左掌變爪,抓著那“雪”一撕,然後發現這本是一道極薄的長綾,也不知上面塗了些什麼東西,雪一入手,半個胳膊冰冷酸麻。 一人動便是四人動,一刀一劍一帛一鏈,刀劍如冰,帛鏈如雪,全都混在原本的冰天雪地裡,滿眼白花花撲朔朔,週野也不知孰真孰幻,蠻勁發作,瞅准了那個第一個動手的,拽著長帛奮力一扯,左手拉著他手腕,右手揮拳就打,他豁出去不想活了,背後空門大開誰愛砍就砍,總而言之眼前有個活的,一拳一拳直往面門招呼,那人顯然沒見過這等野人,幾個躲閃,被周野一拳揍在臉上,蒙面的一層薄雪散開,裡面露出少女的臉龐。

冷冰冰的什麼抵在後背:“住手!” “老子本來就不愛打女人!”週野一轉身,任憑那柄刀沿著後背劃出一條長長血槽,一拳砸在持刀人下巴上,那人後退,週野凌空一躍,反掌向他胸口插去——跳起瞬間,他眼前白雪如匹練,冷氣逼面而來,週野連忙閉上眼睛,一道鎖鏈已經勒住喉頭向後一帶,他整個人從半空摔了下來。那道冰索冷得像是地獄勾魂的鐵索,週野喉嚨一痛想要咳嗽,但長索勒得更緊,週野一手扯著喉頭鎖鏈一邊硬生生又一次連跳起來帶轉身,第三拳砸在那個持索人的鼻子上。 然後他雙肩雙膝一痛,被四道細細冰針刺入肩頭膝彎,倒了下去。 四個雪人三個被打得鼻青臉腫——他們倒不是功夫不濟,只是實在沒有見過這麼不要命的人。 黑衣人扔開左風眠,緩緩走過來:“豹丐週野,果然名不虛傳。”

“柳銜杯!柳二叔——有話好商量!” 百丈外雪坡上,初生朝陽照出一片爛銀玉海,二人踏雪而來,丁桀黑衣飄飄,宛如風行水上;蘇曠青衫磊落,好似光透重雲,遠遠望去當真是白日垂其照,青眸寫其形,眨眼間已到附近。 “終於來了。”柳銜杯放開週野,站直身子。 蘇曠、丁桀雙雙搶上,化開週野四肢寒冰,週野想也沒想,一拳揮來,打得蘇曠眼前一黑,但也沒放在心上,“你這叫什麼惡習,沒聽過打人不打臉?” 週野稍稍吐納,第二拳揮過來,已經是帶了三分內力,這回蘇曠不敢不躲,仰面避過:“你玩真的?” 週野大怒:“誰跟你嬉皮笑臉,幫主,他是魔教的人。” 丁桀卻搖頭攔他:“阿野,你先照顧風眠,我和這二位先生有事商量。” 這倒是正中軟肋,週野怒視蘇曠一眼,跌跌撞撞跑向左風眠,急忙伸手去搭她的脈搏,臉色變得漸漸鄭重:“風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左風眠臉通紅,拼命拉緊大氅:“我……我先回去換衣裳。” 她的腳下,有一滴一滴鮮血滴落,氤氳在雪上,如一朵朵梅花。 “柳二叔,久違了。”蘇曠衝柳銜杯抱拳一禮:“也請二位少安毋躁,可否坐下商談?” 柳銜杯冷冷瞧著丁桀:“小蘇,我和丁桀沒有話說。你是要留下,還是跟我走?” 蘇曠挑眉:“二位恐怕非留下不可。” 柳銜杯哈哈一笑:“憑什麼?就憑十幾年前那點交情?” “憑這個。”蘇曠拿過他手裡銀劍,一劍向自己肋下刺去,劍鋒貼身而過,蘇曠身隨劍轉,銀色劍芒暴漲開來,一陣海潮鳴嘯聲中,積雪隨劍風而動,波折環繞,如同大浪淘沙。 柳銜杯失色低呼:“碧海洗銀沙!” 這是霍瀛洲的不傳之技,早在三十年前就隨著一場大戰消失在人間。 蘇曠倒轉劍鋒,將劍柄遞了過去,他知道今天這一招使過之後,恐怕再也沒有安寧的日子可過。 “呦,說曹操曹操到,你看這些人已經商量開了。”遠處一個清清甜甜聲音響起,一騎雙人,孫云平載著沈南枝,沈南枝背著巨大行囊跳下馬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丁幫主啊,咱們開始?” 丁桀向柳銜杯一讓:“請。” 江湖門派畢竟不是行軍打仗,安營扎寨也簡陋得很。一行人匆匆落座,丁桀一反常態,神采奕奕,似乎千斤重擔都已經卸下,坦然裡微微帶著興奮,連眼睛都比以往亮了很多。 丁桀道:“我有許多事情要了結,柳二先生,你也有許多事情要了結,了結之前,你願不願意合作一次?” 柳銜杯還沒來得及回話,週野已經勃然拍刀:“幫主!” 丁桀虛按他的手:“你喊我一聲幫主,但周野,你可曾想過,我若還是那個幫主,絕不能任由你出幫,你既然挾持幫主,就必定要血戰一場,即便是勝了,你也斷無資格上崑崙——因為你就是第二個霍瀛洲,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 一句話讓周野偃旗息鼓,他是副幫主,所作所為就叫做內訌,別人管不了,只能按照幫規行事;他一旦不是那個副幫主,扔了幫規之後,江湖依舊是有規矩的,只要有一名丐幫弟子死在他手裡,這就已經不再是家務事,而是以邪亂正。 “歲寒三友退隱江湖三十年,結果是拼死來和我丁桀為難,為什麼?週野你我二十年兄弟,結局也是拼死來和我丁桀為難,又是為什麼?是我姓丁的八字不好麼?”丁桀環視一周:“今天我想請各位先把丐幫和銀沙教放一放,這門派恩怨事情糾纏起來就像是兩條麻線,越纏越亂,越纏越緊,纏到最後就是死結。就算是想要一刀砍斷,至少要先把死結找出來。柳二先生,你這個結是打在我這裡了,你願不願意理一理?” 柳銜杯搖搖頭:“結在何處,你我心知肚明,我大哥昔年是揚州武林的領袖,三弟是汪振衣的師弟,正邪不兩立,恐怕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在什麼山頭唱什麼歌,山頭不變,討論歌子也沒什麼意思。” “那咱們就鬧鬧這個山頭,正邪何人仲裁?門派何人劃分?”丁桀的聲音裡帶著誘惑:“方今天下,有如春冰,下面暗流湧動,上頭鐵板一塊,你我之間打打殺殺,不過是給一群江湖閒人加些笑料談資,又有什麼意思?你同我合作,不僅可以救出袁三爺,銀沙教也可以光明正大,涉足武林。只是我有言在先,雪山之會一了,洛陽城裡的生死帳,咱們非算不可。” “難道說丐幫幫主要和崑崙為敵?”柳銜杯來了興趣,“你想怎麼玩?” “柳二先生既然今天能到這裡,想必對雪山之會也有謀算,你們只管繼續,但要記著,依足了崑崙的規矩,兵不血刃,不出人命。”丁桀道:“只要魔教一路走到冰湖,必成眾矢之的,崑崙式微,少林自亂,想必匡扶正道的重任會落在我肩上,屆時我們聯手,昭告天下……” “你在開玩笑。”柳銜杯手下這群魔教中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敵明我暗,不按章法,防不勝防,一旦從暗影裡轉到明面上,那就勢必要以自己所短,攻敵人所長,不用說什麼天下群雄,丁桀這一關他們就過不去。柳銜杯搖頭:“霍少主在或許還有可能,眼下決計不成,我們可能連冰湖都走不到。” “聽我說完。”丁桀指了指蘇曠:“週野會暗中相助,我也會暗中相助,再有,這個人交給你們。” 況年來一直沒有說話,聞言一驚:“什麼?” “他答允我了。”丁桀笑得神秘:“他的功夫你們有數,又是霍瀛洲視如己出的傳人的緋聞密友,馬馬虎虎也可以算作你們一家人。” 況年來大惑不解:“小蘇你怎麼想?” 蘇曠懶洋洋靠在角落:“這個人在俠義道熬了這麼多年,說的自然有道理。以丁桀的名望地位,確實越晚出手越好。雖然當今江湖武功上強過我的人不少,但那些人多半不會來崑崙,耄宿前輩樂得頤養天年,幾個出名的遊俠根本懶得摻合進門派糾紛;來的人也多半瞻前顧後,魔教鬧騰的時候在三十年前,得罪的不過幾家,嘴裡嚷嚷人人得而誅之是一回事,是不是人人都肯拼命是另一回事。而且只要丁桀不動,他們就一定會觀望,丁桀翻台太早,反而容易讓大家同仇敵愾起來。咱們加一起能帶上山的,不過三五十人,能翻什麼風浪?想贏,就要摸透他們的心思。這個機會好就好在一群人扎堆,扎堆就會求穩,求穩就會多想,多想就一定會少動手,再互相猜忌一番提防提防,拉拉後腿吵吵架,我們才有機會。” 況年來急了:“我不是問你這個。” 蘇曠笑了:“我知道,泡叔疼我。” 況年來正色:“你想清楚了?非要趟這趟渾水?” 蘇曠看看丁桀直樂:“有些人天生擅長拉人下水,怎麼無賴怎麼來,那有什麼辦法?” 丁桀臉皮也厚,不動聲色:“你不用管他怎麼答應的,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總而言之這個人交給你們,至於怎麼合作,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情。好在蘇曠跟你們走,沈姑娘想必也會一起——” “丁幫主啊,你還真是算無遺漏。我剛剛還覺著能列席旁聽很了不起,沒想到你早就連我也算進去了。”沈南枝聽得津津有味,忽然聽到自己,笑出來:“不過既然他去,我當然跟著湊湊熱鬧,見勢不好拔腿就跑我還是會的。” 丁桀左右看看:“各位覺得如何?” 柳銜杯遲疑:“冒險了,若是不成呢?” “銀沙教遠處海角,不會傷了元氣;我離開洛陽時早已宣告辭去幫主一職……到時候自然撇清關係,他們對老戴也無計可施。週野你把大部留在鹽湖,至於你,有什麼閃失,全當是洛陽城裡我親自下手。”丁桀嘴角露出一抹笑:“自古以來,開賭必定有輸有贏,給後來人留個樣子也不錯,這裡全是亡命之徒,幾條命的事情,沒什麼捨不得的。” 柳銜杯倒吸一口冷氣,丁桀做事實在是天生的賭徒,他遠在籌劃之際就自斷退路,然後把所有人的性命都押上去——最可怕的是,他算得很準,知道他們必定會願意跟著押上這一注。 “丁桀,我憑什麼信你們?你們要是沆瀣一氣,把我們一網打盡呢?”柳銜杯已經動心。 “有時候下注只能靠膽量。”丁桀的眼睛變得深邃但又精光閃閃,遠不像先前迷茫恍惚的樣子:“我本來大可以好好做我的幫主,你又不是霍瀛洲,幾個所謂的魔教餘孽,不值得我費這麼大周章,是不是?” 柳銜杯看了看況年來,雙雙點頭:“賭了。” 週野一笑:“連蘇曠這種不沾邊的都賭了,我跟了。” “好極了,我們分批走。蘇曠你們先行一步,週野你帶人另走一條路,我會在這兒等著,等你們走得差不多了再上山,免得那些前輩逼著咱們提前碰面。按照規矩,我會挑明身份直上崑崙玉宮,做足了安排等你們——記著,在冰湖之前,我們勢不兩立,盡可能連面都不要碰,遇到什麼,各自見招拆招吧。”丁桀看看蘇曠,頗有深意:“你說還有兩個條件,要等事情談妥了再開出來,是什麼?” 蘇曠道:“第一條,如果事情成了,前仇舊恨愛怎麼私了都可以,柳二叔你不能再開釁端。” 柳銜杯點點頭:“說第二條吧。” “第二,到此為止,左風眠不能再往崑崙走半步,更不能帶她上山,丁桀,你和周野也不准向她吐露半句口風,總之這件事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反正她身子也不大好,山上又危險,帶她上山對她沒好處,是不是?” 丁桀皺著眉頭:“我原本也沒有拉她下水的意思。但是蘇曠你未免太多心,就這個你也要當回事的提出來?” 蘇曠不予置答:“你左一個願望右一個夢想的,我跟你還價了沒有?” 丁桀長長嘆口氣:“答應你。” “既然如此,夜長夢多,我們不便在此久留,泡叔、柳二叔,我們路上商量。”蘇曠站起身來就向外走,一眾人跟了出去。 丁桀一直站著,沒有道別,只是遠遠目送,良久一嘆:“遇真名士可立雪,逢大英雄當執鞭。” 雪下得又急又緊,遠山如美人香肩,近野似壯士胸懷,天公用墨大寫意,天地間處處留白。 週野撓撓頭——他捫心自問是個很夠義氣的人,但朋友就是朋友,不是死士,他一個在俠義道揚名立萬十幾年的人,不管為了什麼,絕對做不到加入魔教,良心上過不去,面子上過不去,以後的路也走不下去。 。 丁桀一轉身:“週野,三炷香一杯酒,給我開個堂口,煩你為輔,我要收徒。” 週野一驚,丁桀收徒,這可不是小事,他四下看看:“幫主,你要收什麼人?” 丁桀招手:“孫云平,你來。” 禮不可廢,三炷香一杯酒,是開堂收徒最簡易的儀式,週野站在丁桀身側,朗聲道:“江湖諸道,師承第一,擇師不謹,貽誤終身;擇徒不嚴,百藝失訓。孫云平,無規矩不成方圓,既入師門,寬厚嚴苛俱是你幸,我輩習武之人,事師猶勝事父,打須認,罰須領,有事弟子服其勞,叛師者必為天下笑,弒師者路人皆可誅之;身為開山弟子,身負門戶之責,若有師弟師妹,當代師賞罰教誨,手足骨肉視之,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 “一拜三光,二拜四方,三拜人間諸道,四拜我武維揚,五拜師門諸祖,六拜同道前賢,七拜師兄,八拜師姊,九拜成師徒禮——” 許多人都在默默觀看,這是江湖中最基本的倫理,千百年來,薪火相傳,不絕如縷。 孫云平抬頭,這幾個月的事情真像夢一樣,他看著丁桀,昔日不敢奢求接近的丁桀,他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好容易喊出一聲:“師父。” “明日起,我先傳你一套口訣,學多少是你的造化。”丁桀伸手拉起他來:“三日後你替我送一封信回洛陽。” 他又走過週野身邊,輕輕抱了抱他的肩:“阿野,這些年公事公辦,多少傷了兄弟情分,別往心裡去。卓然不在了,你們各自保重。” 週野十年來沒見過丁桀抒情了,一時間手足無措。在他印象裡,自從丁桀接掌幫主職位,喊他“阿野”的,就只有卓然和風眠。 如今只剩下風眠一個人。 少年時節,每個人都知道風眠喜歡的是丁桀,但丁桀總是離她遠遠的,而且是越來越遠。週野看著那個小姑娘慢慢長大,無數次聽著她哭著抱怨“死丁桀”,直到再也不會撒嬌,睜著眼睛看著遠方。她負氣嫁了,丁桀就這麼看著她嫁了,然後自然而然離她更遠,朋友妻不可戲,丁桀知道分寸。週野也知道分寸,可是總舵就這麼大,低頭不見抬頭見,左風眠不僅僅是戴夫人,丐幫需要這麼一個細心妥帖的女人處理一應瑣碎,又有誰比老幫主的義女更知根知底呢? 週野在總舵呆著,戴行雲看他不順眼,週野跑出去買了宅子,戴行雲又說他沒有丐幫子弟本色——週野覺得他給戴行雲留足面子,戴行雲根本就是挑不出丁桀的錯,拿他發火。終於有一次,他大醉酩酊,當同樣醉眼迷離的左風眠衝進來抱著他脖子的時候,他不想再給任何人留面子……他不後悔,更不害怕,他正常健康而且精力充沛,更願意帶著心上人遠走天涯,但是,唾液相連肌膚融蠟的時候,左風眠迷迷糊糊地喊著,死丁桀。 那是唯一的一次,在八個月前。 可是三個多月前,段卓然隨手一拉左風眠,然後驚呼,風眠你有喜了?和一堆內家高手朝夕相處是一件危險的事情,隨便是誰都可以一把摸出喜脈來。 開始週野還摸不准——左風眠嫁了五年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們多少心知肚明,二十年前戴行雲去救蒸鍋裡的小丁桀的時候,受過“重傷”。當然,傷好了也有可能,但是“傷好了”,老戴不至於天天一臉慍色。 他慍色不慍色週野也懶得管,直到有一天週野發現,這慍色是衝著自己來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連這種事都不敢找丁桀,來欺負自己——週野覺得戴行云不是怯懦而是噁心。 可是丁桀的反應也太自然了一點,週野又摸不准了,會不會是老戴過於沒自信? 這種事情又不帶互相問的,又不帶沒事自己衝上門說,你別誤會,你媳婦懷孕不干我的事。週野一開始慪火慪得發瘋,但慢慢反倒捉弄起戴行雲來,沒種問就拉倒,自己瞎琢磨去! 確切地說,直到他看見狼群中的左風眠跟著丁桀,才恍然大悟——敝幫丁幫主不動聲色的涵養,那真不是吹的。 有時候他甚至有點憎惡自己的卑賤——全力以赴地逃開丐幫,但逃不開丁桀;全力以赴地和風眠保持距離,但一顆心總繞在她身上。 看著丁桀走遠,週野猶豫,要不要追過去告訴他,剛才風眠的脈相實在奇怪……這時風中隱隱傳來左風眠的啜泣聲,過了一會兒,變成了強自忍耐的抽噎嚎啕。 週野作罷,人家兩個人的事情,自己總會解決的,還是莫要自作多情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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