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50章 第十二章幾人與我稱兄道弟

寒風裹著霰粒,天色玄黃,鴻溝那邊赤地千里,只有幾莖衰草在殘石朽木之間隨風搖曳,陰沉沉的天空似乎明寫著“我要下大雪”五個字。很遠很遠的地方,風裡夾著孩童的歌聲,唱得是爆竹聲中一歲除,盛世太平,大吉大利,那種小孩子憋著嗓子扯長腔的聲音,又稚嫩,又蒼涼。 呵,快要過年了。再貧苦的人家,這個時候也要努力張羅一頓好飯,老少團圓,向上蒼求一個滿懷希冀的來年。每年的這個時候,浪跡天涯的遊子們多多少少會有點傷感,甚至很多人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塵埃落定,紮下根來。 “走,我們過去。”丁桀幾乎是站在昨天同樣的地方說了同樣的話,只是變得披頭散發,滿臉泥沙,衣衫污穢不堪,額角還有一大塊淤青,像是剛被人狠揍過一頓。

一根筆直的長索,一端系在東邊的岩石上,一端握在蘇曠手裡,丁桀已經來回三次,把車廂中的行李盡數搬了過來,這一次他搬得是左風眠,左風眠縮手縮腳,一下車就打了個寒戰,丁桀與其說是抱著她,不如說是托著她,雙臂的僵硬帶著距離感,左風眠盯著他的眼睛:“我真盼你失足一次。” 丁桀佯裝聽不到:“孫云平,自己過來。睜眼!走穩!快!” 僅僅是十丈遠近,孫云平每邁出一步,渾身都是一陣亂晃,這也不是想快就快得起來的。孫云平低頭看看谷底,臉色發青,但怎麼也不好意思說——誰抱我過去。丁桀伸手搶過繩端,手腕一振,繩索抖起,孫云平大叫一聲伸手去抓,抓了個空,他筆直向下摔去,繩索像長著眼睛,繞到他腰間一帶,孫云平的身子被高高拋起。

蘇曠嘆口氣,他知道這種練膽很有效,但看著孫云平一次次從繩索上滑下去又一次次被捲回來,著實有點於心不忍:“你太急了,他才剛開始。” 丁桀的眼光好像穿過孫云平的身體,凝聚在遠處:“你已經不能再護著他,他殺過人了。”這是這個江湖最根本的法則,一旦手上沾血,就一步從俗世律法的規範下邁入天網恢恢,從此生死由命。丁桀怒喝:“我數一二三,你再過不來,我可要放手了——” 孫云平情急之下猛撲過來,整個人撞在一口大箱子上,滿地狼藉。 白毛的大氅,淡綠的窄襖,緋紅的胸衣,嫩黃的長裙……他們像是打開了一個十五六歲少女的衣櫥,真難為左風眠是怎麼在打尖休息的間隙,搜羅了這麼些東西。左風眠臉上泛起桃紅,“我們還是快動身的好”,她略低頭,怎麼看都不像一個嫁了多年的少婦。

赤地千里,黃河之水恣睢去,盡留天公眼中沙。一望無際的荒原,硬結的沙土掩蓋了原本的良田,很難想像這裡還有人煙。 唯一有裊裊青煙升起的地方是個四丈高的土坡,土坡半腰依舊可以一眼看清洪水退下去的那條沙線,坡頂有三十丈方圓,周遭用一些撿來的門板重物馬馬虎虎圍了一圈。 土圍子裡,二十多個老人圍著個馬槽散坐著,皮膚和土地同色,幾乎看不出男女。想來大水之後,活著的年輕人都另謀生路去了,只剩下一些老弱。有人走進來,也沒有人動,他們的眼睛一律混濁呆滯,像是生命在很久前已經停止,不過是憑本能苟延殘喘而已。所有能拖動的器皿已經拖了出來,準備接一點雪水,所有眼睛都在盯著木槽和破碗裡漸漸增加的雪花。 火焰在鐵鍋下翻騰,有混合著肉香的水汽飄來。左風眠第一個摀住嘴——她看見了那個唱歌的孩子,他小小的身軀在大鍋裡翻滾,嘴唇微張,好像在說,過年了。

一有人靠近鐵鍋,原本一動不動的老人們一起嗬嗬叫著,揮著手,像是要趕開這四隻搶奪屍體的禿鷲。 “丁桀住手!”丁桀的眼睛在發紅,他想要衝過去,最終只是僵硬地站著,捏緊了拳頭,只是這一拳能往哪兒打?他一腔怒火,能向哪裡發?他喃喃:“老天死了麼?朝廷死了麼?俠義道的人都死絕了麼?” “開會,排名,討論一番什麼是俠義,然後商量怎麼剷除魔教。”兩兩對望,眼裡都有諷刺。 雪越下越大,遠處有狼嚎聲,長長短短的,它們來得很快,像是被什麼驅趕一樣。這個季節,這個地方,怎麼會有狼群?不僅有狼嚎,還有風聲,咚咚的鼓聲、馬蹄聲,隱約的號角——有人在趕狼! 趕狼這種事一般發生在初春,草木萌發但是鳥獸還未長成的時候,常常是幾個村寨、幾個部族聯合行動,敲鑼打鼓高舉火把,把餓了一冬體力不支的狼群趕到山谷一類的絕地,然後堵路圍殲,免了仲春的狼患——顯然那些趕狼的人已經把這里當成無人的死地,正在逼緊包圍圈。

三頭狼分別從三個角度,竄進土圍,“來得正好!”丁桀滿腔怒火無從發作,一腳踢飛了鐵鍋,將半空中一頭餓狼扣在鍋內,嵌入土牆中,雙手凌空撈著兩條狼尾,半空一撞,怒罵聲:“吃人的畜生!” 沒有反應,這些人似乎對狼群也沒有那麼恐懼,一個人顫巍巍去掀那鐵鍋,他們只有一個念頭——餓。 丁桀無力地鬆開手,嘆口氣:“蘇曠,我們兩個得有一個衝出去報信的,你去吧,這兒我守著。”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蘇曠拍拍他的肩膀,足尖一點牆圍,衝了出去。 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麼多狼,黑壓壓的,汪洋大海一樣,只見得到無數水波樣灰黑的脊背。蘇曠躍起,落下,每次下落,都帶著死亡的陰影,手裡的劍撕開血肉,劃過咽喉,在間不容髮中跳躍飛舞,在黑色的狼群之海中殺出一道血色的逆流。

丁桀手裡的刀想必也在飲血,守著一群行將就木的老人比這要困難得多,但沒關係,他信得過丁桀。 數千人的趕狼隊也漸漸現出雛形,上百騎駿馬來回馳騁,尖嘯聲,銅鑼聲,巨鼓聲……各種聲勢一波接著一波,又暗含秩序,領導者想必也是個人才。 他要面對已經不僅僅是狼牙和尖爪,還有空中的羽箭,蘇曠擰身,滑刀,手腕一攬,狼屍正撞上另一具狼吻,抱團滾翻出去,就在這時,一枝雕翎箭貼著他手臂劃過,蘇曠一愣,抬頭叫:“誰啊?不會射箭別射!” 彎弓射狼的騎手也大聲叫:“我不會射箭,難道你這個少了左手的會射?” 好熟悉的聲音,是周野!遠遠的看不清神情,但是能聽出些微敬佩和少少敵意。 蘇曠大笑:“三箭之內,我落你帽冠,你信不信?”

週野打馬上前,橫弓三箭齊出:“你試試!” 蘇曠踏在灰狼脊背上一躍,三枝箭抄在四指之間,週野是個誠實的人,這三箭上毫無力道,果然就是等他“試試”。蘇曠剛要出手,差點笑得噴出來——週野一手提刀,一手緊緊按著頭上那頂碩大的羌人大帽,意思是——我知道功夫或許不如你,但你想要射落我的帽子,除非連我的腦袋一起射掉。 蘇曠落在狼群中,雙腿旋風力掃,騰出小塊空擋,人已經半臥下,第一枝箭貼著群狼脊背射出,“卓”,擦著駿馬前腿關節而過,馬腿一軟立向前撲;週野正伸手提韁,第二枝箭又到,橫空射斷韁繩,就在駿馬一個前臥,週野欲跳未跳的剎那,第三枝箭帶著那頂帽子滾落塵埃之中。 週野看看帽子,左右雙刀劈死兩頭黑狼,贊:“好心思。”

蘇曠無暇敘舊:“跟我走,那邊有人。” 週野毫不猶豫:“上馬!” 蘇曠疑惑:“狼群之中,兩個人它成么?” 週野露出口白牙大笑:“別小瞧我這頭黑豹子,若不是為它,我還不來這一趟呢,駕!” 他撮唇一聲長嘯,人字雁行陣中百人齊出,各自拎著柄斬馬大刀,週野扔給蘇曠一把,二人雙雙翻上馬背,週野發一聲喊,眾人齊向狼群衝去。 趕了半個月大車,這個時候才知道烈馬快刀何等痛快。 斬馬刀一行左一行右,整個隊列像是只生著滾刀足的蜈蚣,直沖向小土丘。狼群也已經被連日的驅趕和飢餓逼得發瘋,爪牙森然,在刀鋒罅隙間尋找可以下口的地方。刀光之間,骨血橫飛,千百萬年來這兩個種族一直在爭鬥,只是群狼永遠不會理解,那個神奇的種族不僅會不擇手段地對付同類,也會不計生死地千里救援。

只是短短十幾日,再見面時周野已經激動難耐:“幫主!”然後他就看見了左風眠,臉色一陣難看。 丁桀站在土圍子中央,手中劍刃上猶有血滴滑落,視野所及,重重疊疊都是狼屍,看見周野他似乎並不吃驚:“這個時候有心思趕狼的,我猜就是你。你們先走,我埋了這孩子,然後咱們一起殺過去!” 大雪終於落下,狂風呼嘯,風像是要衝破雪的夾裹,刀似乎是要衝破血的包圍。 “你不知道,阿桀自己就是從鍋裡被救回來的。那年他們幾個被灌了烈酒,要上屜活蒸了,戴行雲帶了一幫人殺進去,也就是那一回受了重傷。”週野沉默了片刻:“我親娘、豹子娘都是死在狼嘴裡的,所以我見不得狼。” 他稍微咧著嘴,一箭一箭射出去,帶著一股狠勁,不是正中狼喉就是穿目而入,“我們走到鹽湖東原,瞧上個頭人的馬,就說我替他趕狼,他送我馬——喏,兄弟們的坐騎,一半都是這麼換來的。你也覺得我吃飽撐的,是吧?”

蘇曠笑笑:“不想去崑崙了?” 週野大笑:“不是那麼想去了,嘿嘿,我們攢了多少年的氣力,就是想自在,沒想到丁桀一揮手,輕輕鬆鬆就出來了,一時半會兒,都不知道該干什麼。好了,丁桀來了,我們衝。” 千騎卷平岡。 這場大屠殺一直持續了兩個白天和一個夜晚,裂谷幾乎被填平,據說,下一次的狼患整整隔了九年。 走出雙龍山口一路向西,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十停中倒是有兩停都是江湖人行束,遠遠的大家也不搭話,伸出兩個指頭比一比,就知道是奔赴二月二崑崙雪山之會。但是也有不少人一見面就露出個心知肚明的詭笑:“去過美人肩啦?” 顧名思義,這個叫做美人肩的所在是個形如美人削肩的坦山。美人肩就是隕星下落之處,簡直難以想像上天扔了個小骰子,就能引得大河成災,赤地千里,眼下已經是生靈塗炭,春來青黃不接的時候,更不知要增加多少流民。但是這些行路人顯然對研究隕石沒有興趣,眼下最有趣的消息就是不久前來了個女人,得意洋洋地掛了塊牌子:天下第一美人如浴處。 百丈高崖,白霧裊裊的,也看不清美人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但越是這麼若隱若現,越有江湖客趨之若鶩,也不管會不會誤了正事行程、耽誤憂國憂民的心思。總之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每天黃昏,美人肩的高峰上總會同好雲集,彼此相視一笑,然後比拼眼力。 蘇曠第一個摩拳擦掌:“既然如此,不打擾丁兄憂國憂民,我和周野去去就回。” “此女行事詭異,或者包藏禍心也說不定。”丁桀沉吟措辭,“我也想……” 三個男人一起嘿嘿笑起來:“看一眼而已,咱們回來再扯國計民生的大事。” 週野吩咐屬下在美人肩下一塊平地上安營扎寨,三個人鬼鬼祟祟,把什麼人生多舛命運悲涼拋諸腦後,都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笑容,早早殺上山崖搶地盤。 只是上了山才發現,稍有利的地形已經被搶掠一空,眾人都是默契安靜、目不斜視——過兩個月在大會遇上,被人連師承帶門派一口喝破,那得多丟人。 蘇曠眼尖,找了棵歪脖子鬆樹招呼週野躥上去,丁桀也很淡定地跟進,羞羞答答地搶了最靠前的樹枝。說來誰不曾見過幾個絕色佳人?但是這麼大張旗鼓地號稱天下第一美女,又得意洋洋出浴,真比什麼高手對決難得多了。 直等到紅日西斜,美人睡足了午覺,才影影綽綽看見一道人影,蘇曠那叫一個大失所望:“除了能看清楚有個人,還能看見什麼?” 週野悠然道:“據說山風起時,能看清楚是男是女。” 蘇曠洩氣了:“那大家伸著腦袋看什麼?” 週野嘿嘿一笑:“這你就不知道了,隔三岔五的總有幾個登徒子下去惹事,只是這位美人兒厲害得很,大家這是等著看好戲呢。” 美人寬衣解帶,向溫泉中邁了一步,然後嬌滴滴喊了一聲。 蘇曠瞪著丁桀:“瞎子,她叫什麼了?” 丁桀淡淡的:“好燙。” “媽的,你坐的比誰都靠前,裝什麼柳下惠。”蘇曠嬉皮笑臉推他一把:“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和天下第一的美人,倒也登對。” 丁桀連忙回頭:“小聲點不許胡鬧!” 這兩個人一推推搡搡的,邊上就有人往這頭看,那棵松樹半死不活的,虯枝伸出懸崖去,三個人旁若無人鬧成一團,顯然功夫都很好。 蘇曠推他不動,又擠擠眼睛:“餵,聽說過名士風流都要仰天長嘯?會不會?” 丁桀搖頭。 “絕活兒,學著點。”蘇曠含著雙指,長長打了個呼哨,果然是清澈嘹亮之極,聲遏行雲。 只是……那美人也聽出來了,也不顧如浴不如浴,抬頭大喊:“蘇曠——是不是你——” 齊刷刷的目光,蘇曠立即知道什麼叫做千夫所指無疾而終,他立即一揖:“丁桀兄久違久違。” 嘩——這回真是天下大亂,人群裡轟然一陣竊竊私語,丐幫和丁桀兩個詞被反复渲染,還時不時加上兩句“道貌岸然”之類的判詞。 週野怒喝:“叫什麼叫,你們在看什麼?落日?” 丁桀揮手製止,他雙袖一拂一禮,一步步走過去,滿面春風:“這位腰間帶雙太極的,想必是崆峒的王鶴齡王兄;這位使六合刀的朋友,想必是姚之鼐姚兄;河洛三劍久未謀面,尚老叔父可還安好?” 他衣衫雖是襤褸,但和顏悅色自有威儀,一步步走過去,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拱手道:“丁幫主。” “我隨好友蘇曠而來,尋訪一位故交。”丁桀平生第一次把“蘇曠”兩個字念得字正腔圓,合轍押韻:“各位也是奔赴崑崙之會,來此歇腳的?” 諸人紛紛打起圓場:“既然如此,就不打擾丁幫主會友雅興,告辭告辭,我們崑崙再會。” 好容易一票人紛紛退去,丁桀慢慢轉過頭,盯著蘇曠。 蘇曠笑得坦蕩無邪:“是兄弟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喊聲名字你至於麼?” 丁桀拳頭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最後無可奈何也笑了:“罷了罷了,你這位高友是什麼人?” 蘇曠神秘兮兮的:“說起來你們二位都算認得……沽義山莊的主人,沈南枝。” 此處不宜攀爬,三人另找了個合適坡段,小心翼翼沿山而下,一路坡度直陡下去,露出隕星落地,砸開山脊的痕跡。白霧渺渺,流水淙淙,溫泉地熱的催動下,山谷裡一枝一枝的桃花綻放,赫然是個人間福地。一陣脂粉香濃之中,夾雜一絲若有若無的,烤魚的香氣,那種焦糖芝麻陳醋混合著魚蝦的鮮香,實在勾得人口水直流。 丁桀臉色不善:“外面無數人流離失所,唉。” “無數人流離失所,也沒耽誤了這位大俠你看女人洗澡啊。”亂石後,清甜的一聲笑,然後就哼哼呀呀唱起歌來: “六字箴言是喊不出太上老君的。”蘇曠笑嘻嘻轉了過去:“我帶了兩個朋友來,問沈姑娘好。” 泉水邊,鋪著塊毛氈,沈南枝赤著一雙腳,只穿了件小抹胸,灑腿褲,歪著腦袋擰頭髮上的水,她一張圓嘟嘟的臉孔,看上去像個任誰都想捏一把的小姑娘,和“天下第一美女”固然不沾邊,也沒法和名震天下的沽義山莊主人連在一塊兒。 “混帳東西你跑哪裡去了?”沈南枝跳起來,一拳砸在蘇曠肩膀上:“瘦了,瘦了。” 蘇曠也輕輕在她肩頭上戳兩下:“胖矣,胖矣。” “再敢說?風塵羈旅的,老娘憔悴多了。”沈南枝笑瞇瞇的:“聽見你的流氓哨準備了幾樣小菜,想吃點什麼?” 這裡實在沒有“風塵羈旅”的感覺,木架上烤著魚,小鍋裡是野蘑菇燉著山雞,積雪中湃著瓜果,銀壺裡是醇烈掛壁的羊羔酒。甚至遠處青石上還有一架小小丹爐,爐火正在由紅轉青,時不時發出些刺鼻的味道。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只有老朋友見面才會劈頭蓋臉的問,想吃點什麼。 蘇曠咳嗽一聲:“介紹兩位朋友……” “週野我們見過。”沈南枝打量著丁桀:“至於這一位……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 丁桀拱手一禮:“沈姑娘巧手天工,丁桀佩服。” 沈南枝伸手一讓:“桃李春風一杯酒,為丁幫主洗塵,請。” 四人對座而飲,只有丁桀捧著杯清水。 “我來這兒是為了隕星上一種白石,此物可遇不可求,我等這顆火流星已經很久。”沈南枝小心翼翼打開個玉匣,裡面是些其貌不揚的白色晶片,她信手合上:“算啦,反正你們也不認得。有一回我幹活累了洗個澡,上頭就有人偷看,想看就看唄,我索性掛個牌子,至於能不能看清楚,那就要看他們的本事。你笑什麼笑,一定是在說——看清楚才會大失所望,是不是?好啦,你們到這兒又是為什麼?” 蘇曠指指丁桀:“我陪丁兄走這一趟。” “哦?恭喜恭喜。”沈南枝大樂:“好像你景仰他很多年了,你小子還真行,什麼人都能混上手。” 丁桀臉色一窘:“不敢,蘇兄的雅量,我佩服得很。”他輕描淡寫將洛陽事情一一敘過,既無遮掩,也無渲染,最後才道:“我和周野都是為這崑崙雪山之會而來,只是周野另立新幫,要在青天峰上留個名號,我卻是另有所圖。” 週野一放杯子:“開山立派談何容易!只這半個月我就走得有些灰心了。” 丁桀早知如此,他沉吟片刻:“週野,我有個想法,說出來你聽聽。洛陽城再大,也擱不住這麼些練家子,久而久之,尋釁滋事的,反倒是咱們自己,想要有所改觀,第一步就是遷了總舵。天下十九州都早已經幫會雲集,我們橫插一槓子,非搶地盤打起來不可,再者丐幫不是小門小戶,不可輕舉妄動,要連根拔起,就非得找個合適的地方栽下去。” 週野反應過來,丁桀忽然提起遷總舵,必定是和雙龍山有點關係。 丁桀提起筷子劃出四條線:“再過兩個月春荒,這裡非有大亂不可,北上入草原,南下入蜀,西進入青海,東則順著黃河入山陝河洛。以當今朝廷,唉,北國之亂、洛陽王之亂,再加上朝綱如此,未必有拓荒之力。” 蘇曠提醒:“河沙掩埋最深處七尺,最淺處也有尺半,而且河水過處,地力早失。真要在這一帶墾荒,丐幫三萬弟子恐怕不夠。” “只要有一方安定,民心就略有所定,洛陽城里三萬弟子,本來就有大半是來自流民乞丐,這些兄弟們武藝或者還不夠闖江湖的份兒,但總比老百姓好得多,至少不用再出城打劫,惹得一些大俠恥笑。”丁桀看著周野:“丐幫頑疾,在於大多幫眾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既然如此,反倒不如索性紮下根去,分而治之,幫中精銳之師可以乾練精簡,依附而來的多數人,亦有根基,雙層之間,又可以依武學志向流轉。若是此事可成,以往的鰥寡孤獨生計問題自然解決,而且活人無數,也不負昔年辛祖師爺開山之意。” 週野皺了皺眉頭:“但是……這還叫幫派麼?” “江湖上有規定幫派必須是什麼樣子?”丁桀豎起兩個手指一比:“只是還有兩個關卡,一是官府,二是銀子,三是這個。” “前這兩件事倒不難辦。”蘇曠笑了:“丁桀你在沈姑娘面前說這個,恐怕也是存了心吧?” 丁桀訕笑:“沽義山莊富甲天下,我是聽說過的。” 沈南枝哈一聲笑出來:“第三個關卡若能解決,前兩個確實不是問題。名門大派素來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丁大俠想要獨善其身容易,要整個丐幫跳出門派糾葛,難。” 江湖中的事情往往奇怪的很,一邊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一邊又是天下人管天下事,越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丐幫之中固然有無數言必稱列祖列宗、幫規戒條的,整個江湖又何嘗不是如此?五百年來,這種紮根於門戶的力量越來越強大,他們維繫著江湖舊有的格局與傳統,彼此牽制,互為支援,隱隱定下一條規範:不可輕舉妄動。 崑崙雪山之會,就是門派之間互相亮相、較量、排座次的所在。新一代江湖人長成,志同道合的自然組成門派幫會,私下動武難免血流成河,索性在這檯面上說話。它和形形色色的私下比武不同,每一個在雪山上亮劍的人物,背後都有一支力量,要維護,要崛起,要復仇,要結盟……五百年來,雪山之會興辦了十六次,漸漸成為三大門派規範天下的化身,一旦某家門派被劃為邪道魔教,就意味著從此之後,俠義道有了同仇敵愾共擊之的責任。 丁桀倒出一杯酒,壯膽一樣喝下去:“實不相瞞,我是為了破此會而來。” 蘇曠和周野早就心知肚明,但是聽他親口說出來,還是小小震撼,丁桀深深吸了口氣:“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蘇曠這樣的遊俠浪子越來越多,他們沒有門派庇佑,非強則死,往往不是那些循規守矩之人所能抗衡。這些人單個看起來與世無爭,但是放之四海,必有衝突,就慢慢變成了顛覆門派格局的力量。而門派之中,新幫派也如林立,這又慢慢變成了顛覆名門的力量……眼下少林和崑崙式微,少林的慧權在極力推進佛武分家,若不是有個慧言大師壓著,少林怕是要先出事;汪振衣雖然驚才絕艷,然而英年早逝,他師兄玉嶙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三大門派係於丐幫一身,所以老戴他們才死抱規矩不放,要救丐幫,非先拆夥不可,要拆夥,非上雪山不可。我有個計劃,但是最後一環始終沒有想到,見到沈姑娘實在是僥天之幸。” 沈南枝眼珠轉動:“你直說。” 丁桀道:“我想請沈姑娘幫我設計一個機關,可以毀了青天峰的石柱。” 沈南枝想也沒想就拒絕:“我做不到。那個石柱足有數十萬斤的分量,我一直沒想通天隨子當年是怎麼把它立上去的——這也罷了,要命的是它在群雄環伺之下,千丈雪山之上,再要毀它,已經不是人力所能及了。”她抱歉得笑了笑:“這還是我第一個接不下來的活計,不過丁桀我另有一樣東西,你或許需要……唔,爐火還未轉白,你不妨說說你的計劃,我確實很好奇。” 丁桀像是想起什麼:“週野,咱們這麼些人,不會以為我們三個被水鬼吃了吧?要不然……你回去告訴他們一聲?” 週野點頭,轉身離開,蘇曠笑得不大自然了:“什麼了不得的計劃,有這麼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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