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49章 第十一章幾人攜手天涯同去

離開洛陽已經十日,有美人同車騎不得快馬,只好晝夜兼程,換馬不換人。蘇曠自忖和丁桀聯手,能攔住他們道的已經不多,這一路上專抄小徑,緊趕慢趕,已經進了河西地界。人物風情飲食均已迥異,就連道上的切口都漸漸多了些尖哨潑辣的黃土氣息。 好在沿途景緻並不令人失望,譬如今夜,冬夜的星空,壯美莊嚴,參宿七星燭照,遙望蒼生。 如此星辰如此夜,趕路簡直是件不解風情的事情。 蘇曠輕輕哼起一首古老的船歌,他並不是很清楚歌詞,但知道他在唱港灣和碼頭消逝在視線裡,歡笑和喧囂變成遙遠的寂靜,年輕的水手望著憂鬱的群星,黑色的風暴濺入眼睛,呼嘯的帆沉默地認出大海,那一刻才開始遠行。他輕輕甩著長鞭,劈啪的聲響打著拍子,像吱呀作響的老船櫓。

“辛苦辛苦,我替你一段?”丁桀坐到他身邊。 蘇曠搖頭:“好像你認識路一樣。” 丁桀乾笑兩聲:“這曲子不是中原之風,哪兒學來的?” “一個好朋友。”蘇曠見丁桀一臉不懷好意,大大方方承認:“沒錯,是位姑娘。她的閨房就設在海船的艙上,她常常會和我說起星空,據說船走得足夠遠,看見的星辰都會不同。” 丁桀來了興趣:“什麼樣的姑娘?” “功夫很好,水性比功夫更好,一手軟兵刃使得出神入化,根基紮實,邪中帶正,在我見過的女子之中,她身手第一。”蘇曠正要滔滔不絕地介紹下去,丁桀打斷:“蘇曠,你平日怎麼交朋友?” 蘇曠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沉吟:“一起喝酒,一起打架,活著請客,死了收屍。” “女人呢?”

蘇曠理所當然的:“一起喝酒,一起打架,活著請客,死了收屍。” 丁桀望天長嘆:“我算知道你為什麼還是孤家寡人一個了。” 真是毫無自知之明啊,蘇曠失笑:“餵,不必以一己際遇小視天下英雄吧?雲小鯊是個爽快豪邁的姑娘,將來有機會,我給你們引薦。” 他笑得爽朗,丁桀看得神傷:“好生羨慕。” 蘇曠再笨也知道他傷心什麼了,一路下來,兩人海闊天空無所不談,就是隻字不提左風眠,甚至一到夜深左風眠睡熟了的時候,丁桀就跑出來沒話找話,他們之間究竟有些什麼故事?丁桀不說,蘇曠也不問——但有些事情,不能不問。 開口實在很難,蘇曠索性直說:“你準備什麼時候把她擱下來?” 丁桀臉色一沉:“你什麼意思?” 蘇曠解釋:“丁桀,我們不可能一路趕著車進崑崙山,你明白吧?她怎麼辦?我沒記錯的話,她有身孕。”

丁桀毅然:“那又何妨,我不介意。” “你——”幸虧是深夜,蘇曠覺得臉上發燙:“不是你介意不介意的問題,女人懷孕很要命的,跋山涉水一路顛簸,孩子掉了怎麼辦?就算她比別人命硬,到時候大雪封山的,你能找到穩婆,還是你自己動手給她接生坐月子?總而言之一堆麻煩事,你覺得我們三個大男人料理得了?還有……咳咳,這個,媽呀,你自己琢磨去。” 丁桀猶豫:“都有哪些麻煩事?” 蘇曠慢悠悠看著他:“你不覺得你太瞧得起我了?” 丁桀開始嚴肅,他自幼長在丐幫,連打交道的女人都很少,更不用提孕婦,他試圖避開這個話題:“懷胎十月才生孩子,或許我們來得及下山。” “這種事容不得或許,聽說我就是七個月生的,就為這個,我爹媽不要我。”蘇曠沒好氣的反駁:“依我說,咱們拐個彎到蘭州,把她放下來。你要是不方便出面,我找個朋友幫忙照應,等崑崙山的事情了結了再說。丁桀,你這趟是去幹什麼的?動起手誰照顧她?男子漢大丈夫,當斷則斷。”

丁桀回頭看了一眼左風眠,她睡得很熟,像個孩子,但麥芒般的睫毛上掛著晶瑩淚滴,嘴唇抿成剛硬的一線。她聽見了,她有怨意。丁桀也不知是要說服蘇曠還是說服自己:“真的不能再同行一段?” 蘇曠自知有些小小的殘忍,但還是直言不諱:“帶上她,我們至少要耽擱一個月路程。丁桀,一個月足夠發生太多事情,一旦上路,就全力以赴。閒著也是閒著,我給你講段故事吧。那時候我才十四歲,在揚州城老泡混堂裡做了幾個月小伙計,老闆是個好人,我們都叫他泡叔,後來才知道,他是威震天下的歲寒三友的老大,況年來。” 三十年前,魔教霍瀛州率眾北上,一路勢如破竹,從鳥不生蛋的南海蠻荒之地一口氣打到江南,一時間名震天下。他雄心勃勃,鋒芒直指崑崙,他派出了教中左使柳銜杯,依照江湖規矩約戰汪振衣於揚州。崑崙一邊的下書人則是汪振衣的師弟袁不慍。

兩人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揚州武林不敢怠慢,公推廣陵公子況年來接待二人,把酒盡地主之誼。 約戰這種事情其實就是一句話的事,袁柳二人很快議定三月後運河一戰,然後各自傳書回去——然後兩個人就都無聊起來,還有整整三個月,委實是無事可做,又不能整天大眼瞪小眼地做正邪不兩立狀。兩個人一個遠在崑崙,一個遠在南海,平日過得都頗為乏味,再加上又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紀,很快就把比武的興致轉向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揚州城。 況年來這個“廣陵公子”的名頭,一半是打出來,一半可是玩出來的。於是乎三人一拍即合,走街串巷昏天黑地不亦樂乎,恨不得化敵為友握手言和。 然而三個月期滿,一切佈置停當,天下群豪齊集揚州,汪振衣和霍瀛州卻一個也沒有來。約戰這種事情,往往一輩子也碰不上一兩次,柳銜杯和袁不慍也沒什麼經驗,只能派出手下回去探問究竟,然而一去之後再無回音,很多年後才知道,魔教內訌,崑崙大雪封山,打探消息的都死在路上了。

況年來無奈下之後親自派人再次出馬,崑崙南海都在萬里之遙,這一來一回,又是兩個月,才知道正主兒已經不知所踪,屬下人又應該是和是戰? 一直等到了又一個花黃蟹肥的秋天,況年來把地主之誼盡到天荒地老,中原武林最後做出決定,剷除“魔教餘孽”。 此一時,彼一時。那個終日在茶園聽書、連一口揚州話都學了七八分的柳銜杯和那個手提蓮花白、招搖煙雨樓前的袁不慍已經成了好朋友,而昔日揚州武林的領袖人物也渾然忘記了“正邪不兩立”這種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們已經是兄弟。 好在那個故事有個還不錯的結局,三兄弟退隱江湖,到了蘇曠見到他們的時候,幾乎已經看不出昔日的悍氣。 “我認得歲寒三友,卻不知道他們有這樣的前情。”丁桀猶豫著想說些什麼:“你和他們交情還很好?”

“談不上,畢竟十多年沒見。”蘇曠想起了那個滿臉佛相的泡叔,笑了:“我猜他們一定過得很快活,未必記得當初那個小甦了。” 丁桀欲言又止,只接過他手裡的鞭子:“你去歇歇,從這裡到蘭州,最近的路是橫穿逆龍溪,這條道我還是認得的。” 丁桀難得自告奮勇一回,可是逆龍溪不見了。 百里長溪真的消失了,星光下只有一道鴻溝,如天刀劈過,溝面寬約十丈,對岸比這一端高了丈許,黑黝黝地看不見多深,只是似乎有零星白雪。 丁桀和蘇曠對望一眼,七十里外就是黃河,無風無浪的時候猶自咆哮,這種天崩地裂之後呢?雙龍山夾逆龍溪綿綿百里,本來是絕佳的風水寶地,可是現在……二人又換了個眼色,丁桀想也不想:“我過去看看。”

蘇曠點頭:“我送你一程。” 丁桀拈拈馬鞭:“不必了。” 他雙臂一振,也不見什麼動作,身形凌空躍起,劃起一道漂亮的直線,像是只乘風的紙鳶。他人到最高處,手中鞭梢疾吐,向一塊凸出岩石卷去——鞭梢一碰岩石,嘩啦啦大團沙土瀑布般落下——那不是山壁之岩,居然只是黃河氾濫的洪水沖到溝邊,恰巧頓住的石塊而已。 丁桀猝不及防,力已用盡,直跌下去。 蘇曠固然吃驚,但也並不擔心,順便對孫云平道:“瞧見了?這個就叫託大。” 丁桀的聲音帶著迴響:“蘇曠,你下來。” 嗤,多大的事情也要兩個人?蘇曠笑歸笑,但知道丁桀一定發現了什麼不同尋常之物,他一邊揀出兩枝蠟燭一枚火折子,一邊叮囑孫云平幾句,小心翼翼沿著山壁遊下。

這石壁是正兒八經的“壁立千仞”了,既陡且滑,處處浮沙,寒冬臘月時節,依舊瀰漫著淡淡腥氣。 蘇曠眼力極好,沒下多遠已經可以看見谷底景緻——那泛白的不是白雪,而是白骨半埋在已經乾硬的泥沙裡,依稀可以分辨牛羊六畜,豺狼鳥獸,還有人。可以推想,數月前黃河氾濫,怒濤至此而下,渾黃水面浮屍無數,到了秋冬,水干沙結,就成了這番景象。 沙面上一行足跡蹉跎,像是有人經過。那腳印踉踉蹌蹌,東帶西斜,分明不像練家子留下的,但著力均勻,足尖微微內扣,又顯然是浸淫武道多年之人才有的慣例。 “要么就是重傷”,丁桀論斷,蘇曠接口:“要么就是失了雙臂。走。” 二人鬆手,輕飄飄落地,此處天干地旱,只有些坑坑洼窪裡還有積水淤泥,如果真有活人,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為生的。

不過百丈,足印消失在一塊豎石前,蘇曠“咦”了一聲:“是塊封墓石?”接著細看墓石,扑哧就是一樂,只見墓石內側工工整整寫著:並無機關,敬請安心。 他目光向上游移,七尺處果然有個黑黝黝的洞口,四周泥石剝落,看來山崩地裂,亡靈也不得安息。這絕谷之底了無生機,忽然看見這麼一位開門揖盜的有趣人物,立即多了些活氣。 蘇曠當先鑽進墓穴:“這位前輩眼毒得很,這一帶是二龍戲水的寶地,鑿下這麼一個巖穴不知要花多少力氣,偏又不設機關,不知什麼道理。” 丁桀跟進來:“想不到蘇大俠對盜墓也有研究?” “你還記得造籠子的沈南枝吧?我曾經在沽義山莊盤桓數日,向她討教過機關之術。”蘇曠微笑:“那丫頭幼年時候立誓要做天下第一的機關名家,五年裡進出古墓無數,結果染了一身屍毒,好容易用藥調理了,但是身材就此走形不少。你將來若是看見墓穴裡朱筆寫了個'拆'字,那就是沈南枝的大作了,她最恨墓道機關,每見必拆。” 此墓主人果然沒有食言,石墓之中結結實實寬寬敞敞,絆腳石都沒一個,丁桀來了興趣:“那位沈姑娘還真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蘇曠大笑:“這倒不是,她說過,活人愛打愛殺她管不了,魑魅魍魎也敢佈置機關害人,她非插手不可。哈,哈,丁桀你來看,這人真有意思。” 墓穴裡黯淡無光,正當中安放一具石棺,蘇曠念道:“天教人老,誓不為賊。候君久矣,牆上有燈。”“燈”字寫得碩大,還順便劃了個長箭頭——只是這墓已古舊,清油長明燈早就乾了。然則此君細心周到,好似多年老友一般。 燭火亮起的同時,丁桀隨手打開棺蓋——轟!一具枯黃骷髏猛地坐起,雙爪幾乎抓到丁桀胸膛,丁桀情急之下揮掌要打,剛提起手來又頓住——骷髏上還掛著個小小竹牌:不亦樂乎? 丁桀又好氣又好笑:“這廝和你,真是一丘之貉。” 蘇曠左手護著燭火走近,指縫間微光隱隱,俄而滿室皆明,照見石棺內面急急幾行小字: 居然遇上了丐幫的開山祖師爺。 丁桀蘇曠齊齊後退三步,丁桀執弟子禮八拜九叩,蘇曠持子侄禮四拜八叩,丁桀仰頭道:“丐幫第——”然後語塞,想起洛陽舊事,竟不能言。 蘇曠揚聲:“後生晚輩丁桀、蘇曠,參見辛老幫主。” 辛寄謙稱自己無所建樹,可是他不僅僅是一手締造了丐幫,甚至是一手創下江湖的格局。辛寄之前,門派由世傳而立;辛寄之後,幫會因信念而合。他一代風塵奇人,七十一歲傳位之後,再也沒有人聽過他的消息,沒想到卻在這裡偶遇。而他口中的天隨子,就是五百年前與他一時瑜亮、開創崑崙劍宗的原天隨——昔年天隨子冰河洗劍,在雪山之巔悟道,時至今日,在青天峰登天石柱上留名,依舊是功成名就的不二法門。 五百年前,那是一個叱吒風雲的英雄時代,是傳說開始的地方。 但那些都是身後的傳聞了,石棺中的枯骨伸著雙手,不時的有骨節牙齒喀拉喀拉掉下來,辛寄的一生最後定頓在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上。 丁桀百感交集,俯身將辛寄的屍骸歸了位,再看一眼,合上石棺。 “不想祖師爺遺訓居然傳到我的手上。也罷,我們倒是去崑崙,可惜不是去祝賀的。” “崑崙早就不是昔年的崑崙,丐幫不也一樣?”蘇曠按一按他的肩頭:“我們盡快找到那個人,趕路要緊,辛老幫主長眠此地五百年,我們不必再打擾。” “祖師爺這麼愛熱鬧的人,一定希望有人來看他。”丁桀的手指轉著蠟燭:“蘇曠,將來我死之後想必歸葬北邙,你會不會來看我?” “你最近憂思太重,如此消沉,如何中興丐幫?”蘇曠轉眼,見丁桀一對眸子裡滿是深邃悲涼,似是有滿腔秘密無可傾訴,只渴求那麼一點溫暖。他心裡一熱:“你放心,若是將來蘇夫人沒有異言,我去北邙山陪你就是,到時候我們兩家人做個鄰居,都不寂寞。” “一言為定。”丁桀跺了跺腳:“來,我們喝一杯。” “辛前輩就算藏酒,時隔五百年,也早就不能喝了,餵——”蘇曠忙制止,但是丁桀什麼時候聽過人勸?他翻開青石板,掘地三尺,果見八個酒壇。丁桀抱起一個,打開一層土封,一層蠟封,一層錫封,壇中酒去了大半,餘酒琥珀色夾雜著泥土色,濃香里帶著微酸。他皺皺眉頭,喝了一口,蒼白的臉色騰得通紅,像是喝下一口烈火去。 蘇曠正要開口,丁桀劍指他鼻子:“你閉嘴,什麼都不許囉嗦,我丁某人活了半輩子,沒做過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這酒我喝定了,是兄弟的陪我。” 蘇曠嘆了口氣:“你喝吧,我看著。” 丁桀勃然大怒:“你真說得出口,你看著?” 蘇曠眼光一瞥,低聲:“有人。” 丁桀眼睛發直,吼道:“有人怎麼樣?偷偷摸摸躲到現在,當我不知道麼!”他一仰頭將那壇酒飲盡,甩手擲了出去,酒壇裹著內力,撞在甬道石壁上,一塊碎片反彈,刺入陰影。陰影中有人悶哼一聲,那聲音很是蒼老。 丁桀冷笑一聲,伸手去拿第二壇,正和蘇曠的手撞在一起,蘇曠懶懶托起壇子來:“隨他去,我陪你。” 辛寄帶的到底是什麼酒?過了五百年,它還在燃燒,像是挖出的一壇子翻滾的地火,激得渾身血都往頭上沖。酒一入喉,蘇曠就知道今天怕是要醉。他斜眼看丁桀,這人倒是好酒量,面不改色,端坐如故。蘇曠伸手去拿第二壇,丁桀一手搶過:“還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壇酒,誰都不許搶,蘇曠,你會不會划拳?” 蘇曠愕然,這個人已經不識數了。 丁桀搖晃著想要站起來,但半個身子趴倒地上,虛伸五指,比劃著划拳,聲量已經越來越高,帶著醉意的大笑在石室間迴響震盪:“來啊,我們對運河幾字酒!幾人與我稱兄道弟……後面是什麼?” “幾人見我爛醉如泥。”陰影中,一個老人挪步而出,他有一張蒼老憔悴的臉,枯皺的皮簡直是掛在顴骨上,他雙手被鐵銬鎖在身後,黃白亂發下一雙虎眼炯炯:“死到臨頭還有酒喝,不錯,不錯。丁幫主,老夫未死,你想不到吧?” 丁桀真喝多了,瞪著眼睛看了半天,搖頭:“我不認得你,不過丁某仇家多了,不缺你一個。來,來,場子熱了誰都不許躲,既然會划拳,一起來喝酒!”他手握空壇對地一頓,扣著半壁碎瓷砸在老者鐵鐐上,內力所及,生鐵鎖鏈居然被粗瓷砸開。丁桀手臂上也被反刺得全是鮮血,他看著自己傷口哈哈大笑,好像傷了自己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丁幫主酒量之淺,在武人之間也難有匹對。 大運河貫通南北,這個幾字酒令也隨之傳遍江湖,從中原到江南,常見有敞懷的漢子拍著刀鞘大聲猜拳—— 幾人與我稱兄道弟,幾人見我爛醉如泥,幾把刀?幾條命?幾多破事由他去!幾位虛張聲勢英雄漢?幾聲笑,瞧不起!六六六哇七七七! 那個貌如鬼魅的老人也是猜拳的好手,沒幾個回合,酒壇就已經在他和蘇曠手中輪流替換。他手腕上鐐銬噹啷做響,指甲長而捲曲,全是黑乎乎的爛泥,可是每次伸手,小臂不見動作,拳頭只在三四寸的地方活動——在蘇曠的印象裡,只有一些文人雅士飲酒才會這般有禮。 蘇曠似乎想起什麼,酒酣耳熱天旋地轉,他在那人的肩膀上一拍:“我好像,呃,認識你?” 那人順勢一頭就栽了下去,趴在地上吐了自己一身。 蘇曠左看看右看看,一個滿臉紫脹捫胸喘氣,一個四仰八叉口角流涎,他慢慢挪到丁桀身邊,“能動不能?” 丁桀迷迷糊糊地:“我看著你戴著……滿頭花……坐在樹上哭,我是想抱你下來……我一直躲在草叢裡……你……” 蘇曠放棄,倚在石壁上,接著涼氣盡力保持清醒:“算了,醉一次也好,你睡吧。” 這酒後勁奇大,看來只能等到天亮再設法上山。丁桀在一邊自說自話,抑揚頓挫聲情並茂,生平從未醉過的人大醉起來還真是有趣。眼看蠟燭快要燃盡,蘇曠摸索著起來,想要換上一根,丁桀一把抓住他頭髮,沒輕沒重一扯:“幹什麼去!” “放手!”蘇曠疼得直吸冷氣,大叫一聲。 “我偏不放手……”丁桀眼睛發紅,一把扼住蘇曠咽喉:“你這賤人我宰了你!” 就在丁桀拇指觸及咽喉的時候,蘇曠手腕猛格,雙指扣住他虎口,只驚得一身冷汗——反應稍微慢一慢,今天死在這裡都不知道為什麼。 丁桀像只瘋虎,低聲咆哮:“你玩給誰看?你有完沒完?你嫁了一次還不夠?你這賤人還往週野的床上爬?左風眠——” 燭焰一長,晃了晃,滅了,墓穴裡又是一片湛然黑寂。一直伏在地上的老人猛躍起來,手中碎瓷直刺向丁桀後心,像是潛在暗夜的惡煞,只等一擊。蘇曠的半個咽喉還在丁桀控制下,這廝酒量淺也就罷了,酒德偏又差,眼下毫無招式章法可言,只憑一身蠻力硬打,情急之下無可脫身,蘇曠本能之下,下了狠手——他左肘撞在丁桀臂彎上,右手自他腋下探出,反抓肩頭一扭,上半身已經脫困,雙足在丁桀雙膝左右斜踩,就勢把他扔了出去,喀喀喀喀四聲輕響,丁桀四肢關節一起脫臼。 而那瓷片銳尖,停在蘇曠鼻子前。 蘇曠長長呼吸,酒醒大半:“你不殺我?” 老人逼喝:“你剛才用的是什麼功夫?” 蘇曠盡可能平聲靜氣:“你認識?我向一位好朋友學的。” “巧了,我也是在一位好朋友那裡看過。”老人不想和他廢話:“你滾出去。” 蘇曠慢慢搖頭:“你看我像那種人?” 老人笑起來,渾濁的氣息衝著胸腔:“小蘇啊小蘇,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他笑聲一頓:“但是丁桀我非殺不可,小蘇,你攔不住我。” 蘇曠靜靜的:“你殺不了我。”他雙指夾著瓷片,嘣,一地青青白白。 老人有些驚詫:“你根本沒醉?” 蘇曠看看一側的丁桀:“你要殺他,我就醉不了。”他走到丁桀身邊,替他接上四肢關節,然後反手一掌封住他穴道,“泡叔,或者,況叔叔?揚州都一泡大池子十五文一泡,雅間十兩銀子一夜,你真以為我真不記得你是誰?”蘇曠揉著太陽穴,坐下,微笑。 昔日的廣陵公子況年來哈哈大笑:“小蘇,你長大了,再不是那個不說話就臉紅,一說話就推心置腹的小傢伙了。” 蘇曠心裡一軟:“告訴我為什麼。” 況年來也坐下:“對你沒好處。” 蘇曠搖頭:“是非曲折你得讓我有個數,泡叔,如果我沒猜錯,在洛陽城興風作浪的,就是柳二叔吧?” “興風作浪?”況年來明顯不悅。 “洛陽城裡有個魔教中人,煉了千屍伏魔陣,前後誅殺數千丐幫子弟,有一次,毀了總舵。”蘇曠偷眼看看丁桀,他睡得很安詳,“那個人對丁桀恨之入骨,看見你,我就想起柳二叔,泡叔,你們到底有什么生死大仇?” “若當真是銜杯,他這是替我報仇。”況年來嘆了口氣,“中原武林容我們不下,我們離開揚州之後,到了澹洲,一樣的隱姓埋名,只想著終老此生。不過你知道,澹洲離銀沙教回望崖已經不遠了,基本上可以視為銀沙教的地盤,中原武林極少涉足。” “你們入了魔教?”蘇曠皺皺眉頭,中原武林之人很少喊“銀沙教”這三個字。 況年來苦笑:“有個銀沙教的弟子受了重傷,銜杯看不下去,替他治了傷,我們的行踪就又暴露一回。那個弟子回去禀明經過,教中人就請銜杯回去看看,我和三弟也跟著去了。回望崖和銀沙灘確實極美,從霍瀛洲離去之後,銀沙教一直未立教主,他們見到銜杯很高興,想要他留下來,也並不介意老三原本是崑崙的人,二弟三弟都已經動心,只有我執意不肯,畢竟昔年曾經沈劍立誓,永不再入江湖。銜杯敘完舊,我們還是決定回澹洲,可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崑崙認定老三入了魔教,不遠萬里清理門戶,非要抓老三回去不可。他們也知道整個南海都在銀沙教控制之下,哼哼,就請了丁桀出山。我至死也不會忘記他,他的武功實在可怕,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有說,拿下我們三個之後甩手就走。” 這倒確實是丁桀做事的風格。 況年來望著丁桀,一雙昏花老眼幾乎要生出利齒:“後來過海之時,我們看見遠處有銀沙教的漁船逡巡不敢上前,我和老三就拼死一擊,把銜杯扔進海裡,想著總要有個人給我們報仇。那些人自然怒極,北上一路折辱,還帶著我們過了一趟揚州。小蘇,我昔年號稱廣陵公子,大半輩子都扔在揚州城,但……你可知一路上是如何的恥笑羞辱?”他說得很平靜,但帶著寧為玉碎的堅決,壓抑了三十年的憤怒一旦爆發,是不可遏止的,“後來路過此處,天降火流星,山崩地裂,洪水滔天,我就趁亂跳了下來,恰好水與墓平,算是撿回一條性命……這小半年,不提也罷。小蘇,一江分南北,你現如今掛什麼幌子走什麼道?” 這是按江湖規矩來了,蘇曠答道:“千里走單刀,不掛一江兩湖三教四武林五派六扇門的幌子。” 況年來正色:“冤有頭債有主,朋友之間有三不拔刀,你莫插手。” “不成啦,朋友間理字當頭,兄弟間義氣為重,我跟他不是朋友。”蘇曠苦笑:“泡叔,你聽我說,你去一趟洛陽,告訴柳二叔,冤有頭債有主,丁桀人在這兒,已經不是幫主了,有什麼咱們攤開了談,我從中斡旋。” 況年來搖頭:“這事攪不來稀泥的。” “只要千屍伏魔陣的事情咱們跳過去,大家都有好處,柳二叔收手,我負責把三叔救出來,如何?” “此話當真?”況年來看著蘇曠,不無警惕。 蘇曠扣二指,斜斜一揮,二指指風彈在刀柄上,刀刃反跳,順勢手背反拍在另一塊大石上:“你把這一招告訴柳二叔,他一定認得。” 況年來嘿嘿嘿地笑:“銀沙教的東打西指?看走眼呵看走眼,你也不是當年的好孩子嘍。” “好孩子都活不長。”蘇曠低聲:“我路上給你們標記,你和二叔找到我們之後千萬小心,不可輕舉妄動,等我安排,切記,切記。” 況年來站起來,扶著后腰,喘口氣:“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蘇曠舉起手,猶豫了片刻,然後解開丁桀的穴道。丁桀翻了個身,睡得很沉很沉,微微笑著,像是做了個好夢……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