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48章 第十章中原銅聲厲厲

丁桀絕對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他扔下丐幫或許有他的道理,他連火場都不清理,扭頭就走,這是為什麼? 他苦熬三個月,昨天才剛剛出關,出關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蘇曠打通了經脈,接著二人一戰得償夙願,再然後就是為孫云平療傷——蘇曠不了解別人但至少了解自己,當初的重手法閉穴幾乎令他心灰意冷,可以恢復到宛如當初的狀態,丁桀到底比他高出多少?舉手之間治了孫云平的內傷,他又消耗了幾成? 丁桀練的,畢竟不是專業疏通經脈的內功,他也是血肉之軀,也有極限。 蘇曠覺得戴行雲他們太過自私,自己何嘗不是一樣?他早已經太過仰視丁桀,覺得這個人做出什麼樣的舉動都是理所當然,內力深厚到什麼樣的地步都不會匪夷所思,只因為他是丁桀——可是丁桀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是個連眼睛看不清遠處,都能隱忍十多年,不為人所知的傢伙。

他驕傲,也習慣於這種驕傲,他根本無法忍受自己虧欠別人的,盡全力也會還上,寧可自身虧損也會還上。 他轉身就走,是因為不屑一顧,還是……要找個地方休息? 蘇曠舉目四望,如果他是丁桀,會往哪裡走? 最近的所在,就是白雪皚皚的北邙山。 生在蘇杭,葬在北邙,北邙山本就是天下出名的墓場,殘碑餘銘,不知葬了多少千古風流人物。 雪不厚,深處也不過剛剛沒踝,玉樹瓊林之間,風起時如飄絮,風定時若撒鹽,如果在平日,這一定是一段賞心悅目的旅程。左風眠比想像中要堅韌得多,她甚至還穿著繡鞋和長裙,但是在蘇曠說“你們等我”的時候,她抹去眼淚,毫不猶豫地就跟了過來。孫云平當仁不讓,自然也跟了上來。 蘇曠已經走了三個時辰,他對自己的追踪之術一直很有信心,千里追凶也未曾丟過,眼下,跡像已經明顯——樹枝和樹幹上的積雪被蹭落的越來越多,不僅出現了足跡,而且還歪歪斜斜,前方的石碑上,竟然出現了一個手印,鮮血迸射,點點如梅,他輕呼一聲,縱身躍去——“丁桀?”

丁桀倚墳而坐,眼睛半開半闔,臉上似笑非笑,竟似是行至此處,看見什麼,一口血狂噴而倒。 石碑上只有兩行不明不白的字: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是好友還是情人,千里奔赴洛陽,卻只在北邙尋到孤墳? 蘇曠一手按在他胸口,但只剛一運力,丁桀體內一股熾熱狂躁的力量直衝出來,蘇曠一步踉蹌,右肘在石碑上一撐,面沉如土色。 丁桀積壓了十年的內傷終於發作。 他口不能言,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深邃鎮定,指尖輕輕在地上劃,劃不成字,大約可以看出,他想要說:兩清。 “清你個頭!”蘇曠根本懶得搭理他,左右踢了兩腳,湊合把他踢成盤膝而坐的姿勢,折下樹枝圍著丁桀劃了個五丈的圈子:“你徒弟你女人我都帶來了,你過會兒自己料理,啊?”

丁桀睜大眼睛,以示抗議——什麼徒弟,女人? “你們記得不許靠近。”然後拖下外衣遞給孫云平:“拿好。” 孫云平大惑不解:“他要幹什麼?賣藝?招魂?”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這裡確實處處墳塋,再沒有陰氣更重的所在。 “出去出去。”蘇曠伸了伸懶腰,在離丁桀約莫五步處盤膝坐下,“孫云平,你給我記住,別的不敢吹,硬橋硬馬我還是沒話說的,論腰腿功夫,我蘇某人認第二當今天下沒人認第一,你這個半死不活的師父也不成——再讓我聽見下盤虛浮這種話,我真揍你。” 閉目,吐納,天地唯我。 他右手托起大團雪球,雪球漸漸融化為水,變成晶瑩旋轉的一團,然後越轉越快,滋滋沸騰起來,掌心向外一吐,真元已出,水柱如一條靈蛇,直點丁桀胸膛。沸水按揉著丁桀的膻中大穴,丁桀衣衫盡碎,臉上也漸漸血紅,縱橫無忌的內力在外力引誘下,漸漸發作起來。

蘇曠不敢輕攖丁桀鋒芒,內力以水為介,緩緩沿著他的左手太陽經而動,一寸,又一寸。丁桀手指微微一彈,左手疾起,少澤穴中內力狂湧,點向水柱正中,砰然一聲巨響,激流夾著冰雪四分五裂,亂炸開來。蘇曠那圈子還是劃得小了,孫云平一轉身護住左風眠,背後已經多了幾個細微傷口。 丁桀體內不受控制的力量如同怒潮,最強勁的鋒芒已經引出。 蘇曠身形一進,右手握住丁桀左手,存心要硬接這天下第一的浩浩茫茫。 兩人都是一身大汗,但汗水很快凝結成小小冰屑,寶石一樣的晶瑩耀眼,額頭髮梢,雪霧成霜。 蘇曠臉色一變,悶哼一聲,喉頭似乎梗塞。丁桀右手探出,拇指的少商穴扣在他左臂天井穴上。兩人對望一眼,彼此明白。 天下習武之人都是在運力,唯有丁桀,是在馭力,每每催動之下,雖然強行軌導百脈,但始終不能融合,一旦此消彼長過甚,就是所謂的走火入魔。蘇曠以自身真元助他沖虛守衡,正如江潮入海,必定有回潮逆湧衝擊心脈。

這幾乎無異於以自身硬接丁桀十成十的一掌。 丁桀知道他沒這個本事接下來,也在頃刻間出手,至此,二人的五臟百骸,十二經十六絡、任督二脈、週天三百六十穴豁然大開,若是撐不下來,也就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分刻都不會差了。 這不僅需要武學,還需要信任;不僅需要信任,還需要默契。 一邊火烈俱揚,一邊天地玄黃,一邊青雷紫電鑄我,一邊清風明月生我。 不知我者,謂我士也罔常。知我者,呵呵笑我,我笑呵呵。 左風眠一雙鞋子,半幅衣裙已經濕透,冷得瑟瑟發抖,蜷著雙腳,盡力裹在蘇曠的長衫裡。孫云平擔憂地左看右看:“他們不會有什麼事吧?” 左風眠凝眸,搖頭。 孫云平忽然跳起來:“你看你看,他們動了,他們在……在說什麼?”

左風眠很有自信:“我來猜猜——” 蘇曠遠遠地向南方看了眼,抬手,五指輕揮,遙指胸腹。 左風眠點頭:“目送歸鴻,手揮五弦,我胸中之意問君知否?” 丁桀點了點身後包袱,一笑。 左風眠繼續:“平生負累,不妨一笑置之。” 蘇曠也指了指包袱,搖頭,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也一笑。 左風眠接著:“他說,我何嘗不是兩難?” 丁桀望瞭望北方,閉了閉眼睛。 左風眠道:“自此北去,洛陽城不忍卒睹。” 蘇曠指了指左風眠,輕輕握拳,丁桀也握拳,拳鋒一碰,兩人笑笑,一起調息歸元,想要站起身來,一時卻不能,雙雙仰倒在雪地上。 左風眠慢慢走過去:“丁桀,你的傷?” 丁桀淡淡:“無大礙,多謝蘇兄援手。”

“少說廢話”,蘇曠看看他的包裹:“快點。” 孫云平不解:“什麼?” 蘇曠看著左風眠,皮笑肉不笑的:“我們剛才實在是耗不住,手聊了幾句。我說:離開洛陽五個時辰沒吃飯了,好餓;他說,他包袱裡有乾糧。” 丁桀接口:“他說,那點乾糧只能墊墊,正經飯待會兒是回洛陽還是過山再吃?我說,翻山吧,吃完睡一覺,都累壞了。” 左風眠臉通紅:“那,那你們最後的意思?” 蘇曠揉揉鼻子,看著丁桀笑:“我說,這女人太囉嗦,真想揍她一頓。” 丁桀眼裡有難得的暖意:“我說……好。” 蘇曠伸出手去,二人手一握,一起跳起來。蘇曠哈哈一笑:“嚯!又是一條好漢。” 丁桀的包袱打開了,看得大家差點沒食慾,蘇曠捏起一個乾冷饅頭,咬了一口:“你就不能吃那麼一點兒和你江湖地位相稱的東西?”

“口腹之欲,可以亂修行。”丁桀搖頭:“湊合吃吧,荒郊野地的,你還想要什麼?” 蘇曠動作停下來了:“丁桀,你從哪裡找的干糧?” 丁桀慢慢咀嚼:“那兒,你知道的。” 蘇曠小心翼翼問:“你沒弄得那兒一團糟,是吧?” “蘇大俠,我是在逃命,沒時間整理房間。”丁桀明白過來:“你,你食言了?” 蘇曠答應過丁桀,不會把密室的所在告訴別人。 “那裡面也沒什麼寶貝,再說我答應你的是'自然',這個所謂自然,就是順其自然,嘿嘿。”蘇曠本來還嬉皮笑臉的,看著丁桀寒冰一樣的神色,伸手扔開饅頭,雙手一張:“是,我失信,抱歉之極,你說怎麼辦吧。” 那個密室不僅是丁桀的軟肋,也是他舔傷口喘息的地方,丁桀當場就要發作:“千金一諾,你懂不懂?”

算來這是平生第一次不守信用,蘇曠很是無賴:“我問你了,你說怎麼辦?要錢沒有,要命不給你,大不了咱們再兩清一次。” 丁桀也不知道拿他怎麼辦好:“你,不守承諾你至少懂點廉恥行不行?罷了,你告訴誰了?” “戴行雲。”蘇曠大大方方承認。 “為什麼?”丁桀追問。 “我覺得他應該知道。”蘇曠瞟了左風眠一眼,一臉的玩世不恭,“再有,樂意順便展示一下我家蘇府。” 丁桀振衣拂袖,只是那身衣衫還真是捉襟見肘,隨手而破,倒是像足了丐幫之人,丁桀忍俊不禁,“多管閒事。” “素來如此。”蘇曠引路,“順便向你推薦個人才,孫云平——” 孫云平雙膝跪倒:“師父。” 丁桀臉色微微不快,繞過孫云平:“蘇曠,你幹什麼這是?”

“他一門心思想要拜師,我引薦過了,你看著辦吧。”蘇曠也不回頭,低聲:“他心腸熱性子直,你別傷他。” “嗤,憑什麼?”丁桀顯然不是一個會照顧別人面子的人。 孫云平連忙爬起來,跑幾步,跪下,想了一會兒,又爬起來追幾步,幾次三番,想不到任何可以拜入丁桀門下的藉口。他急吼吼的,半天,才喊:“幫主,幫主,我們兄弟一直都沒有師父,我們什麼都不會,我們吃了很多苦——” “你,不是你們。”丁桀轉過頭,目下無塵。 “我——”孫云平張口結舌,他很少會想到“我”字。 “你年紀不小了,資質也是平平,沒什麼出身,也沒什麼腦子,落花堂被血洗,你身為堂主護不住你兄弟,反而躺了三個月,回頭就來陷害我?”丁桀聲音不算大,但是有種讓人難以忍受的高傲。蘇曠聽不下去了,正要開口,被丁桀一把推開:“沒你的事,他不是自己要拜師的?” 孫云平血往腦子裡衝:“幫主……我!不是我的錯,都不是我的錯,是陳紫微和周野……” 丁桀彎下腰,看著他的眼睛:“不是你的錯,難道是我的錯?陳紫微為什麼不挑別人非挑你?孫云平,我要是你,混到這個份上,我早就找塊豆腐一頭撞死了。” 蘇曠真的快要怒了:“你有完沒完?罵人不帶揭短的。” 丁桀直起腰來,冷笑:“蘇曠,你有完沒完?他多大了?一個男人不能又沒種又任性。孫云平,我告訴你,我不要你,至於你想不想跟著我,隨便,反正丐幫已經不在了。” 孫云平站起來:“丁桀我告訴你,丐幫不會不在,丐幫不是你說不在就不在的。是,是,我是沒用,可我不是沒種,我——” 丁桀不耐煩:“你到底要不要跟著?不跟就滾。” 孫云平一直貧賤寒微,但從未受到過這樣的屈辱,他豆大的淚珠落在黑紅的臉膛上,憋得滿頭汗。蘇曠輕輕推他:“沒事,丁桀本來就是這號人,他們走他們的,咱們走咱們的。” 丁桀腳步一頓。 孫云平搖搖頭:“他說的沒錯,是我沒用,我根本就不配提起。可是蘇曠,我……我不能跟你走,我還是丐幫的弟子,丐幫不會散,我不信。蘇曠,謝謝你,明年來洛陽,我還招呼你。” “學會認栽就好辦多了。”丁桀懶洋洋回頭:“你遲早要學這一課,不如我來教你。” 孫云平又燃起一絲希望:“我?” 丁桀搖手:“孫云平,下了山就是江湖路,不管你拜不拜師,人只有先認栽才能不認命,這一課你可以和蘇曠切磋切磋。據我所知,他最拿手的就是認栽,在我手裡就認了三回了。餵,是不是?”丁桀難得打趣一次別人。 蘇曠沒有接他的話茬,伸手向前一指:“我已經看見馬車了,三位,告辭吧,丁桀,希望下回見你還是丁幫主,我不用再認栽。長路漫漫,你們當心。” 丁桀眼裡的笑意黯淡了:“也好,後會有期……我本以為,按你的性子,會跟我看看熱鬧。” “這一回熱鬧差點看掉條小命,算了。”蘇曠微微一笑:“我有位故友,不知還在不在少林,我想去看看。” 馬車邊,站著戴行雲,他看看丁桀,又看看左風眠,神色怪異。 丁桀一語道破:“別這樣看我,孩子不是我的。” 左風眠臉紅了。 戴行雲緩緩跪下:“幫主,我,我去看過了,幫主苦心,屬下今日才知,罪該萬死。” 丁桀豎起手掌:“我說了不是幫主,丐幫忘了丁桀這號人物,或許更好。” “恭送幫主啟程,幫中事務,儘管放心。”戴行雲見丁桀半日工夫衣衫襤褸,周身血跡,想問又不敢問,忙脫下外衣遞了上去:“幫主走得匆忙,我已略備行裝,放在馬車裡。” “有酒沒有?”丁桀打斷。 戴行云不解:“幫主從不飲酒的,車裡只有藥酒。” 丁桀看了一眼左風眠,遠遠走開:“蘇曠,來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我敬你一杯。” 戴行雲慢慢走到左風眠身邊,左風眠仰面,臉頰上還有紅腫淚痕,她不指責也不辯解,只是抬眼望著,戴行雲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蛋——她看上去甚至還像個少女,眼波楚楚清純,如陽光照在清潭里的斑駁,唇角兩個小小酒渦,襯得鼻翼如同明玉——那曾經是一張令他多麼憐惜的面孔,甚至是現在,只要稍稍注視,戴行雲的眼光就會溫柔下去,他指尖撩過左風眠的額發,拂過她的耳垂,輕輕笑著說:“滾吧。” 左風眠仰面:“你恨我?” 戴行雲搖著頭:“從今以後,你我再無瓜葛。左風眠,少給幫主添麻煩,見到週野,代我問好。” 丁桀遠遠地拎著酒瓶,手停在半空。 戴行雲轉身,依舊是恭敬沉穩的聲調:“幫主去向何處?” 丁桀扔過瓶酒:“崑崙。” 戴行雲一飲而盡,彎腰一躬,似乎是不願意再多看左風眠一眼,轉身離開,步履在雪地中有些蹣跚…… “行雲我——”左風眠忽然尖叫。 戴行雲背影一頓。 四海無人,唯有風聲烈烈。 左風眠掩口,大滴大滴的淚水落了下來。 “請,我先乾為敬。”丁桀舉手,嚥下一大口酒,苦著臉,低頭看,酒瓶上寫著:麝香虎骨酒。他氣沉丹田,豪氣如雲地一飲而盡,一傾瓶底。 蘇曠看看自己的瓶簽,黃連犀角酒。 丁桀難得固執:“酒逢知己千杯少。” 蘇曠牙一咬心一橫奉陪到底,苦得舌頭都麻了,暗自發誓下次熱毒寧可喝板藍根。 丁桀還要繼續拿,蘇曠一把按住他的手:“你既然從不喝酒,何必勉強?” 丁桀一笑:“也是,何必勉強,好吧,我去了,你保重。左風眠孫云平上車!” 蘇曠站在原地,看丁桀坐在駕座上,右手猛甩馬鞭,啪一聲響,黃土硬道上愣是多了條深痕,也不知此人胸中有多少鬱積。 他何嘗不想再去看看“熱鬧”?只是一眼望去,丐幫,魔教,崑崙,千絲萬縷令人望而生畏,他受夠了一次又一次捲入別人的門派糾紛。 轉過身,天高地闊,只是寂寥天地又有何用? 丁桀忽然回頭,大喝:“蘇曠,那幾個禿頭和尚年年都在廟裡,你晚些日子去看會死嗎?” 這像丐幫幫主說的話嗎?蘇曠噗嗤樂出聲來,搖頭。 丁桀揚眉,振臂一招:“死不了就陪我走一程。” 蘇曠幾個起落,巨鷂般半空一折,輕輕落進馬車裡:“來了。” 雪舞風華,青冥一望浩瀚混沌,群山低吼,嘶嘶錚錚兀自帶著銅聲,也不知是北邙山的千古英雄氣,還是崑崙山的凜冽荒原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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