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九章自茲揮手而去
江湖上有許多關於高手對決的傳說,譬如魔教教主霍瀛洲挑戰崑崙掌門汪振衣;也有一些是名不見經傳的劍客的故事,譬如,傳說中的東瀛每隔兩三年都會有這麼幾個白衣勝雪的武士大老遠跑來中原,然後鎩羽而歸,屢敗屢戰屢戰屢敗,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總而言之,挑戰是一件豪情萬丈的事情,尤其是向一些聽起來遠遠高於自己的人,不管結果如何,不外乎生死成敗,勝固欣然敗亦喜。
蘇曠連做夢都沒想到這一回的挑戰是這麼一個結果,丁桀大爺脾氣發作甩手走人,他按照歷來的倒霉傳統,留在仰慕已久的洛陽城,苦哈哈地幫忙抬屍首挖坑。
戴行雲依舊坐在西門之外,二十年的希望徹底破滅,二十年的幻夢土崩瓦解,眼含熱淚兩手空空,腳踏大地仰望蒼穹,恨不得下去追隨列祖列宗。
“蘿蔔出土還知道搖搖纓子,王八上岸還知道晃晃脖子,丁桀你他媽屬爆竹的,一點就響,一響就沒,大爺的,你算什麼幫主啊。”蘇曠一邊幹活一邊心中暗罵,時不時四下觀望,叉著腰,沒好氣地喊:“有毒有毒,瞧不見那黑的下面透綠啊!我說你我說你哪——往上風口擺什麼,招魂啊?再招你就下去跟他做伴了。孫云平你把藥給我先吃了,你他媽這麼大人了能不能自己照顧自己一會!站住!別走了站住!那邊有餘火,不是說你,是那個叫花子——呃得罪得罪,這兒全是叫花子……”
戴行雲本來就心情不好,他一腔悲憤還不知道怎麼開解,聽這麼一個外人咋咋呼呼的,越聽越憤怒,他站起來:“姓甦的你愛幫忙不幫,少說風涼話。”
蘇曠不是睚眥必報的小人,但也不是什麼以德報怨的聖人,這活他幹得不愉快極了,哼哼一聲壓低嗓門:“是,是,誰叫那個剛毅木訥則仁的跑了呢?要不是貴幫各位大俠徒手敢往屍首上抓,你當我閒的?”
戴行雲臉色越來越難看:“蘇大俠還是請便吧,我幫內務,你費心已經夠多了。”
“也罷”,蘇曠聳聳肩:“反正活也乾完了,告辭。”
“蘇大俠”,左風眠兩邊都聽不下去了:“本幫上下對魔教伎倆一無所知,若非援手,難免雪上加霜,此番恩德,沒齒難忘。只是本幫劇變之下,還請你諒解一二。”
子曰,不遷怒。
本來自己就覺得脾氣稍稍大了些,再加上這麼一個柔柔弱弱的女人滿懷感激地送來一頂高帽子,蘇曠什麼火也沒了:“不客氣,舉手之勞。”
“行雲”,左風眠勸架已經勸出經驗,一轉身:“你何必這樣,人家……”
“人家?”戴行雲終於還是發作了,“老情人走了兩個,這就急著另覓知音了?”
左風眠忙扯他衣袖:“行雲……你別當著外人這樣。”
戴行雲一耳光摑在她臉上:“賤人!若不是你,怎麼會是今天這個局面!”
左風眠噎的說不出話來,淚水在眼裡打轉。
蘇曠一陣尷尬,人家夫妻吵架,他總不好在邊上看著,轉身就走。
身後有爭吵傳來。
“追啊?”戴行雲酸冷道:“再不追,以後身邊只有我一個糟老頭子,耐不住寂寞的時候別裝可憐。”
“戴行雲!你別夾槍帶棒的。”
“我夾槍帶棒,還是你心懷鬼胎?是了,鬼胎未必要心懷,嗯?”
“副幫主!副幫主!”居然是孫云平的呼叫聲,然後是好一陣劈裡啪啦的混亂。
“我倒差點忘了還有你這麼個忤逆犯上的東西!”
蘇曠的腳步定住了,這個世界有許多不成文的規矩,別人幫派的私務,人家夫妻的家事……這些東西,是任誰也不能多管閒事的,如果硬要管,情理法三字,沒有一個站得住腳。江湖沒有君臣之道,但是師要徒死,父要子亡,一樣只能是看著。孫云平說什麼也是丐幫的弟子,左風眠說什麼也是戴行雲的妻子,今天就算是死在這裡,也不會有人說出一句不是。
他決定盡快離開。
“住手——”身後一聲慘叫,蘇曠回過頭來。
左風眠摔在地上,戴行雲怒不可遏,提腳就要向她腹部踢去,地上黑壓壓跪了一片,只有孫云平張開雙臂死死抱住戴行雲,正被揮臂甩開。
慚愧,蘇曠臉上一紅,足尖輕點,伸手抓住戴行雲手腕向後一帶。
面對面,戴行雲滿臉的疲憊,疲憊之中透出癲狂,癲狂之中還帶了三分絕望。他張張嘴,頸上的皺紋合著喘息顫抖,一夜之間,戴副幫主老了。
一夜之間,他的總舵被燒了,好兄弟死了,幫主跑了,忠心的下屬背叛了,連多年的對頭也扭頭就走……他經歷的變故確實太多,更何況,有幾個男人能容忍被當眾挑明了帶綠帽子?
蘇曠輕聲地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抑揚頓挫,神辭懇切。 。
戴行雲:“真的?”
蘇曠點頭:“你若是不信,現在就可以親自去看看。”
戴行雲驚疑的目光轉向左風眠,左風眠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但是重重點頭。
戴行雲摔衣:“你等著。”
他大步走了出去,離開大門的時候,幾乎在跑。
蘇曠伸手拉起左風眠,左風眠奇怪:“你和他說了些什麼?”
蘇曠擠擠眼睛:“兵不厭詐,戴夫人,你自求多福吧,孫云平我們快跑。”
“跑?”左風眠明白過來,她整了整衣衫,“也好,我們走。”
蘇曠“啊”了一聲:“我雖然自命風流,但從不拐帶良家婦女。”
“呸”,左風眠白他一眼:“快走快走,少耍貧嘴。”
蘇曠尷尬起來,真不是這麼回事,到目前為止,他對左風眠還談不上有什麼好感,只是七分禮貌,兩分感激,再加上一分本能的厭懼。他抱拳:“戴夫人,一路同行多有不便,副幫主氣頭過去,你們自然夫婦和合,抱歉。”
他拉著孫云平就跑,這個人在丐幫無論如何也呆不下去了。
剛出門,左風眠就追了過來:“站住!”
月明如水,左風眠款款而來,聲音微微發顫:“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你也覺得我不過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即使死在戴行雲手下也是應該的,是不是?你們男人都是這樣的麼?”
“喂喂喂喂餵——什麼呀就'你們'上了?”蘇曠急得想跳:“你們兩口子怎麼一個毛病啊?你們那些亂七八糟的干我什麼事?我一不欠你人情二不欠你銀子——”
左風眠瞪著他:“你真不欠我的?你什麼師承?哪家來歷?懂不懂什麼叫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蘇曠無語了,還真欠了份人情。
左風眠聲音低緩下來:“你只要帶我過了黃河就好。”
說笑了,此一時彼一時,把一個孕婦扔在半路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蘇曠堅決搖頭:“你非要聽實話我就告訴你,我根本就不信戴行雲殺得了你,也不敢和你同行,戴夫人,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丁桀知,非點破不可麼?”
左風眠翻腕,拔出一柄匕首,對著自己胸口:“帶我走!”
蘇曠快要生氣了:“我不喜歡被人要挾。”
左風眠一刀向胸口狠狠刺去,她是真的下手,轉眼鋒刃已經刺破皮肉,蘇曠一把握住她手腕,“你有毛病?你既然寧死都要走,為什麼不跟著丁桀或者周野?我看上去好欺負?”
“如果你猜錯了,那就是一屍兩命,要么帶我走,要么放手。”左風眠惡狠狠瞪過去,蘇曠兇巴巴瞪回來,兩個人在僵持。她瘦弱,但也比蘇曠見過的任何一人都狠悍。敢拿命去賭的人很多,但是敢隨隨便便在一個近乎陌生人身上下注的,實在太少了。
“你夠狠。”蘇曠鬆手:“你非要玩一把的話……好,走吧。”
追求光明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於是蘇曠就帶著一個傷員、一個孕婦,大搖大擺地上了輛馬車,快馬加鞭,循舊路衝出北門。
孫云平坐在他身邊,指指左風眠:“她都哭了。”
蘇曠皺眉:“很了不起?我也會哭。”
他不由分說地捏著孫云平手腕,說來奇怪,這廝本來已經奄奄一息,忽然之間又活蹦亂跳起來。
孫云平咧嘴一笑:“死不了,對吧?”
良久,蘇曠一聲長嘆:“罷,罷,罷,丁桀這身內力,再給我十年也練不出來。”
孫云平同情地看他:“你……我覺得你馬馬虎虎也不錯。”
蘇曠沉默:“謝謝誇獎。”
孫云平隨口:“真的,只要你下盤再稍微穩一點就——”
蘇曠竭盡全力控制語氣:“孫云平,咱們已經認識三個月了……我說你能不能放棄指點我武功呢?”
“指點不敢”,孫云平笑起來:“武學之道,貴在切磋。”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就是聽起來不對勁,蘇曠決定給他小小補一課:“你師父是哪一位?”
“以天下為師,勤學,多看,苦練,切磋。”孫云平答得還挺順溜,不僅順溜,和蘇曠平時自勉的話也差不多。
“你說得不錯……不過怎麼說呢,你離這個境界還稍有距離。孫云平,你有所不知,我本來以為丁桀不過是用一口內力幫你吊著命,沒想到只是在鐵籠裡片刻,他就硬是替你打通八脈,運轉週天,以你目前的狀況,幾乎可以抵上你五年的修為——這機會很難得,你明不明白?你還是得想個法子,老老實實拜師,紮紮實實學兩門功夫,然後呢……”
“你直說吧,我練幾年能跟你差不多?”孫云平不耐煩了。
這種答案,要么傷你自尊要么傷我自尊的,蘇曠猶豫了一會兒:“這個,都說不准,要是機遇好,用功勤,那也是很快的。嗯,十年吧。”
孫云平失望了:“十年?”
左風眠一直坐在車廂裡聽,聽得哭笑不得;“孫云平,蘇曠武功到底怎麼樣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他是唯一一個和丁桀過手百招還不落下風的人。丁桀曾經說過,蘇曠若是雙手俱全,天下無人可以與之爭鋒。”
蘇曠腦子嗡得一響,他猛回頭:“丁桀真是這麼說的?他還說什麼了?快說!”
左風眠嚇了一跳,沒想到蘇曠就這點涵養,她訥訥:“他……就是誇讚你……說你這個人品……”
蘇曠打斷:“內力!”
左風眠快要瞧不起他了:“至於麼?總之是很好了,丁桀贊不絕口。”
蘇曠停住馬,勒韁執鞭,他在猶豫。孫云平兩眼放光地在盯著他。
“蘇曠……蘇大俠……失敬失敬,我我我有個不情之請。”孫云平渾身都在顫抖。
“等等再說。”蘇曠猜到他要說什麼。
“哎,不行不行,你一定要答應我。”孫云平滿臉恭敬:“蘇大俠,你有所不知啊,我們兄弟為了學點功夫,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今天一句話點醒夢中人,我不是不想拜師,是一直沒有機會,我……”
這就叫燒香引狼啊,蘇曠撓撓頭:“做朋友不是很好?你要是想學,我教你就是,不過拜師就不必了。”
“不成!一定要拜師,師父領進門哪。”孫云平一把抓住蘇曠的手。
蘇曠這下真的冒汗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情,他推脫:“這個我做不了主,我得回去……”
“這有什麼做不了主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孫云平急了:“幫主那麼欣賞你,你的話他肯定聽。”
蘇曠愕然,跟著無名火起——鬧了半天,你還瞧不上我了?他打哈哈乾笑兩聲:“孫云平,你胃口還真不小,你想拜丁桀為師?”
孫云平嘿嘿笑:“正好,他也沒徒弟不是?”
“是,是。”蘇曠悠悠道:“等我見著丁桀,他安然無恙再說吧。”
左風眠本來聽得樂不可支,聞言,一凜:“你說什麼?”
蘇曠沉默片刻:“我當時對戴行雲說,丁桀之所以離開,是因為他內傷復發,不得已而為之。丁桀年年都在密室閉關修煉,免得走火入魔,他要是不信,可以去看看。”
左風眠在等著他說下去。
蘇曠笑笑:“我當時只是隨口這麼一編,想要支開戴行雲而已,但是,但是恐怕我不幸言中了。你們留在馬車裡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