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30章 第二章七日之師

“先生,先生!福寶,我家福寶回來了!” 阿秀姐不顧禁忌地闖進石窩棚,拉住鐵敖的袖子,喜不自禁地叫喊:“你快,快回家看我家福寶,這可憐孩子真是福大命大,他被人搶了去,在洛陽一躲三年才敢回家……” 鐵敖的眉頭皺了起來,那個孩子居然真的回來了。 他清楚地記得王光澤背後那個“鬼手印”,一個會黑砂掌的江湖人襲擊不會武功的村民,搶走小孩子,只有一個可能,福寶是個練武的好料子。 俠義道上的人自命英雄,總不至於搶走好人家的孩子,但是這孩子要是落入黑道,或者是死了,或者是活下來,但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回家。 而他——居然回來了。 難道真的是老了?看走眼了? 看見他的第一眼,鐵敖就確定自己的推斷沒錯。

十四歲的孩子已經長得很高,和成年男子差不多身量,只是肩膀還窄了一圈,他跪在母親腳下大哭,但是目光卻冷靜如寒鐵,只是這種花了吃奶功夫憋出來的冷靜看在鐵敖眼裡,多少有些有趣。 無論如何,這決不是一個學了幾天功夫,然後一躲三年的小孩子應該有的眼神——這是一個見過血,殺過人,渴望對手的少年的眼睛。 阿秀忙不迭地吩咐:“福寶,給施先生磕頭,這是咱們家的大恩人,他救了你爹的命。” 福寶膝行半步,叩下頭去:“施先生大恩大德,福寶沒齒難忘。” 一老一少的目光對撞,鐵敖搖了搖頭,這孩子再也不可能回頭了。 阿秀哪裡想這麼多,高興得幾乎瘋了,在屋裡團團亂轉:“要趕緊告訴你阿大才好,這人還在城裡賣天麻,哎呀……這個年總算一家團圓了……福寶,你看你臟的,阿媽給你燒水洗個澡……過年要給你和妹妹一人做套新衣裳……二毛快過來啊,福寶你看二毛這麼大了,都快不認得了吧……來跟阿媽說,你這些年都在哪裡,過得好不好啊……不,先吃飯,快來,你看家裡什麼準備都沒有……過了年啊咱們搬村里去,這屋子不住了……不成還得留著,那點錢要給你娶媳婦,啊,啊,先生你看我都糊塗了,你以後多教教我們家福寶,這孩子小時候唸書可聰明呢——”

“阿媽。”少年終於忍不住,一把將母親摟在懷裡,憋了半天,悶悶地抽泣出聲來。 鐵敖笑了:“阿秀姐,你看你都糊塗了,福寶大老遠回來,總得給他弄頓好飯吃,去村里借些米來吧,我跟孩子聊聊。” 阿秀拍著腿:“是啊,還是先生想得周到……要藉米、借油、借二斤肉,不少呢,二毛跟阿媽來,福寶你坐著歇歇,陪先生說說話。” 阿秀母女拎著筐子喜滋滋出了門,鐵敖嘆了口氣,半晌才道:“你是來找我的吧?” 少年緩緩站直了身子:“原來是你救了我爹。” 鐵敖搖頭:“陰差陽錯,沒想到你居然進了借刀堂。” 少年眉毛一抬:“你怎麼知道?”但這驚疑一閃即逝,他立即露出一副“你知道也好”的表情來。 兩人異口同聲——

“不許驚動我娘!” “不要驚動你娘!” 少年的眼裡有些許意外:“我跟你交個底,蘇曠現在洛陽尋花問柳,怕是一時半刻也趕不回來——鐵當家的,你年紀大了,病也不輕,也差不多是歸天的時候了,你自行方便吧,我會披麻戴孝厚葬你的。” 默然片刻,鐵敖道:“沙夢洲要你幾日內帶我人頭回去?” 少年沒想到他會問得如此直白:“七日。” 鐵敖點點頭:“好極了,七天后我讓你有個交代就是。” 他步履蹣跚向外走去,少年喝道:“哪裡去?” 鐵敖沒有停步:“你娘回來告訴她,我去石瘋子那兒了,我家小丫頭身子有些不好,叫她別來找我。” 少年雙肩一晃擋在他面前:“不許走。” 鐵敖這回真的笑了:“果然不是藉刀堂的功夫,小傢伙,多用用腦子,我老了,能走到哪裡去?”

少年不動:“什麼叫做果然不是藉刀堂的功夫?” 門外一個粗聲粗氣的嗓門響起來:“就是說,你背後那個人怕將來鐵老兒的徒弟報復,特地找了個替死鬼,那個替死鬼就是你。” 石瘋子大大咧咧走進門:“屁大點的小孩子懂什麼?鐵老兒這個樣子什麼人殺不了他?顧忌的不過是蘇曠而已。” 少年眼裡有火,蘇曠蘇曠,這些日子人人都在說蘇曠,難不成真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不成:“區區一個蘇曠何足掛齒,我倒是想會上一會。” 石瘋子呸了一口:“你會個鳥!你殺了鐵敖之後,連你帶你一家上下立刻就要被滅口,這叫死無對證。老鐵,你說現在小孩兒怎麼回事兒,個個都做著天下第一的美夢。” 少年眼裡有輕蔑:“關東七怪的老大燕怒石?就憑你也配教訓我?”

他的手已經動了,以燕怒石的眼力,只來得及看見他將掃床的笤帚抄在手裡,凌空點了一點,燕怒石胸口已經多了七個破洞。燕怒石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和鐵敖言談甚歡,甚至忘了江湖也是有等級的,這個少年或許年輕稚嫩,但他已然是個三流高手,而自己,不過是個不入流的江湖客而已。 好快的手!這回連鐵敖都已失色,倒不是這一式有什麼了不起,而是這個少年九歲才開始習武,迄今不過五年,能取得如此造詣,只怕天賦當真還在蘇曠之上。 他嘆道:“一塊好料子,生生被沙夢洲那個蠢材糟蹋了。” 少年臉上本來已經露出得意之色,現在卻沉了下來,哼道:“蘇曠的劍,比我快?” 鐵敖看了看他:“我們出去走走。” 湖邊的雪地平整寬闊,是村里孩子們的天堂,這幾日天天都很熱鬧,今天自然也有一群小男孩在追打嬉戲,眼尖的幾個遠遠看見鐵敖,招呼了一聲就繼續瘋鬧起來。

但是已經沒有人認得福寶了,他的同齡人早開始下地干活,甚至談婚論嫁。 他是個異類,一直都是。 很多年前先生一語誇獎,說這孩子不定能做秀才,阿媽高興得發瘋,但是村里的孩子們卻叫他“福寶秀才”,嘲笑他不會幹活,嘲笑他想登高枝,男孩們集體欺負他、打他,用一切小孩子能想到的方式侮辱這個“異類”,這些阿媽阿大不知道;城裡的孩子更是瞧不起他,用更刻薄的口吻叫他“秀才”,撕他的書和衣服,恭維那個遠方親戚“真會找下人”……可是,直到有一天先生解經,說到“土敝則草木不長,水煩則魚鱉不大,氣衰則生物不遂,世亂則禮慝而樂淫”,忽然看著他——福寶,你給大家講講什麼叫做土敝,什麼叫作水煩,草木為何不長,魚鱉因何不大?

一團哄笑,他奪路而逃。 他想對爹媽說咱不讀書了不讀了行嗎?但是看著母親的驕傲和父親的憨笑,他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以後先生越來越不喜歡自己,那個夫子喜歡的是那些孩子父母的束脩而不是爹媽精心挑選的花生、蠶豆和差點丟了性命才挖來的天麻,從此他的書也越讀越差,有一次站在塾外,忽然有一種恨意在心中滋長——真想有力量啊,真想能夠保護自己的父母和妹妹,真想看著這些人在自己腳下顫抖戰栗的樣子,他想——殺,殺,殺! 當有一個人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說,小孩,別怕,跟我學本事,我教你打人的本事,好不好? 福寶什麼也沒有說,他覺得再沒有比所謂江湖更適合自己的地方,這裡有最原始的公平——拳頭。 兩年之後,那個老鬼喝多了,拿出個小盒子向他炫耀,說這裡有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只要他聽話孝順,將來一切都是他的,福寶想,不要將來了,就是現在吧,他殺了那個人,奪走了小盒子,從此浪跡天涯。

又過了兩年,一個男人問他,要不要學更高深的功夫?想不想做一流高手? 當然想,他那時候已經知道自己資質很好,但是資質好和天下第一之間的距離是走路和飛翔的距離。 又過了一年,那個男人又問他,想不想回家? 福寶大驚失色,他知道殺手圈中是容不得父母家人的,許多想家的少年就是因為藏不住心思,連累爹娘被滅口,他跪下,求沙當家的開恩。沙當家的含笑不語,只對他說,你去殺一個人,從此之後,絕沒有人再敢動你父母。 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更夠本了,福寶沒有再想什麼——他只想手裡的兵刃快一點,再快一點,快到沒有人能戰勝自己。 至於鐵敖……借刀堂的當家,昔日的名捕,手下的冤魂怕是比一村人還要多,他能活這麼大年紀已經不容易了。既然早晚要死,死在誰手裡也沒有太大關係吧?

——現在這老滑頭想要幹什麼?他以為喚醒自己的童心就能保全性命?福寶抱著肩,冷笑。 鐵敖指了指其中兩個孩子:“哪個快?” 簡直是侮辱智慧的問題,一個孩子明顯快過另一個許多,少年懶得回答。 但是跑得慢的那個孩子急急助跑幾步,凌空一跳,哈哈笑著倒在雪堆上——福寶僵立當場,半晌才道:“你,你為什麼要點撥我?” 鐵敖笑笑:“因為我老了。”他回過頭,滿頭白髮看上去比白雪更耀眼,帶著長輩的慈祥,“江湖中人人知道,我最得意的徒弟是蘇曠,福寶啊,你的根骨禀賦在他之上……” 少年嘴角抽動了一下:“我現在的名字叫做風雪原。” “居然已經是風組的人,不簡單。”鐵敖寬厚點頭,“好,風少俠,你知不知道,天賦這個東西沒有你想得這麼重要,你今年十四歲,唔……你最近一年進步的速度應該已經慢下來了,再過五年,必定再無長進,只能做一個揮劍很快,或許是天下出手最快的殺手,但也僅此而已。”他回過頭,盯著少年的眼睛,“有些人只能一路跑下去,跑得再快,也有筋疲力盡的一天;有些人卻知道怎麼一邊跑一邊蓄積力量,一層層躍上去。風雪原,自從有江湖以來,從未有一個殺手能夠成為武學大師,你知道為什麼?”

少年臉色由陰轉晴又由晴轉陰:“你以為你說這些我就會放過你?” 鐵敖悠悠長嘆一聲:“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等一等,”少年的面頰上泛起一絲紅暈,“道理我明白,可是我慢不下來,風組慢下來就是死,我也知道要以天下為師,胸有丘壑,這一年來我……” 鐵敖打斷:“你連自我都容不下,還想容丘壑?你連眼前的老師都不敢請教,還想以天下為師?笑話。” 他向遠方努努嘴:“你娘來了,去吧,好好孝順孝順她,這幾年她過得不容易……我就在石瘋子的窩棚裡,這七天你隨時可以來殺我,放心。” 這一回,少年並沒有阻止,只是換上一副孩子氣的笑容,向母親和妹妹迎了過去……他太渴望一個可以指點自己武學的人,江湖是一個講究師承的地方,自己摸索了許多年的一點頓悟,或許別的門派只要一行心訣就可以說清楚——他渴望力量,至於力量從哪兒來,根本不是重要的事情。 福寶決定到最後一日再下手,今天才是第二天。 積雪壓在窩棚頂的油氈上,嘀嘀嗒嗒有融水落下,燕怒石隨手掀起油氈整理,一邊挪著壓石一邊道:“這破棚頂子該換了——” 他的手僵持在半空,搖了搖頭,在這裡好像已經住了不少日子了,可是直到現在才覺得這個破棚子不僅僅是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是因為多了個小東西的緣故?還是因為鐵敖? 鐵敖卻也點頭:“門口的道也該墊一墊,來來去去總是一腳泥。” 二人對望一眼,想說的都是:“伙計,你老了。” 走江湖的漢子,不到老是不想有個家的。 小女孩已經爬起來,努力在地上跳啊跳,但是那條臟兮兮的紅褲子顯然已經小了一號,緊繃繃地吊在小腿上,鐵敖快步過去:“囡囡乖,這衣裳咱們不要了,爺爺給你買新的。” 小女孩死死護著襖子,眼裡露出警惕凶悍的光——只有那天鐵敖撿她回來,才見到這樣的眼神。 鐵敖的手頓了頓,燕怒石正大步進來:“哎喲,這衣服泡透髒水穿不得了,脫下來,咦?這巴掌大小東西還會害臊?” 女孩子死死把襖子抱在懷裡,不讓燕怒石奪走。衣服早就在血污泥水里泡得糟爛,這麼一奪之下哧啦一聲裂開,一管白玉般圓潤的笛子落在地上。 燕怒石臉色劇變,背脊靠在牆壁上,整個人都在發抖,單手指著那管笛子:“這……這……你……啊——” 他扭頭就要狂奔,鐵敖攔腰抱住他,但內力全失的他哪裡是石瘋子的對手,被遠遠摔在地上,只低聲咳嗽:“石瘋子你又發瘋!” “不是!不是!鬼——”石瘋子滿頭滿臉都是汗水,顫抖如篩糠,額頭青筋暴起,眼裡是無盡的恐懼。 小女孩緊緊握著笛子,鐵敖看看老的,又看看小的,想起燕怒石提及“人骨法笛”這麼個東西,試探問:“是……那個人的?” “不可能的……不可能啊!”燕怒石軟軟地坐倒在地,指著小丫頭,“你從哪裡弄來的,誰叫你來找我的,說!” 鐵敖心疼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你拿小丫頭髮什麼瘋。”其實他心裡何嘗不疑惑,認得燕怒石也有些日子了,雖然不算深交莫逆,但是以自己的了解,這老瘋子連死都不怕,卻怕這管笛子,必定是有什麼心事才對。 燕怒石拎起罐燒酒,仰頭張口就灌,大半壇子酒幾乎都澆在頭臉上,過了許久,他才緩緩坐下,似哭非哭:“是啊……我拿她發什麼瘋呢……” 那段塵封已久的往事幾乎已經成了他的噩夢,今天終於又見舊物,燕怒石想了很久,緩緩說開—— “老鐵……你還記得那個故事吧?那一天我們到了大雪山的石窩子裡,那地方很大,幾乎能跑馬,山峰正好擋著風,倒是個修煉陰寒內力的風水寶地。我們一進去就被扔在地上,我瞧見地上已經釘死了鐐銬,看來這真是蓄謀已久的事情。那兩個尼波羅人把那女人架過來,那時候她已經長成人了,只是因為長得太快,皮膚都快被撐破,露出粉紅的血絲來。兩個人剝了她的衣裳,把她鎖在地上,嘴裡念念有詞,我自然聽不懂,大概明白是避邪一類的話。然後他們就拿出一柄這麼長的小鋸子,居然這麼一板一眼地鋸她的腿,左腿,他們鋸得很慢很仔細,我們幾個就在旁邊聽著那咯吱咯吱的聲音,自己的骨頭也開始發酥……” 燕怒石雙手比劃出尺半距離,在半空來回“鋸”著,微微閉上眼睛,聽得鐵敖也覺得膝蓋陣陣發酸。 “可是那個女人不喊疼也不叫,我看著她,她居然沖我做了個鬼臉,我渾身的寒毛就豎起來了。兩個尼波羅人鋸下腿去,抱在一起大喊大叫,好像在慶祝什麼,我們看著他們把骨頭扔在鍋裡煮,把血肉筋脈都剔得乾乾淨淨,連骨髓都抽掉,然後在上面鑽了三個小孔,風吹過的時候,有鬼叫一樣的聲音。年紀小的那個尼波羅人迫不及待就想吹,年紀大的那個狠狠罵了他兩句,他們弄成了那玩意兒,也不管我們了,扭頭就走,我們五個活人都被捆著,心想難道就這麼死在雪裡?可是他們沒走幾步,年紀大的尼波羅人也忍不住,吹了一聲笛子,我一輩子都沒聽過那麼刺耳的聲音,好像一隻爪子在冰面上抓一樣,轟的一聲,小道兩邊的積雪全落下來,三四十丈高的山,屋子一樣大的雪塊,就那麼嘩啦啦掉下來,像海潮的潮頭一樣。我從沒有見過雪崩,看著又驚又怕又震撼,但是還好,我們這個石窩子並沒有被大雪埋起來。兩個尼波羅人就這麼死在大雪山里,我後來才知道,這個人骨法笛邪門得很,受刑者的怨念好像陰魂不散,要大法師驅邪之後才能用它…… “好在地上還有個小鋸子,我們費了一天一夜的力氣,才算把五個人身上的鐐銬都鋸開,四下看看,馬背上還有乾糧,那個女人也真可怕,她斷了條腿,但是流血卻不多,四處爬啊爬的,多虧她我們才找到一個隱秘的山洞,想必是兩個尼波羅人以前修行的地方,裡面有好些風乾的牛羊肉,成袋子的糍粑,還有整袋青稞,居然還有點兒草料,老嚮導說,我們五個盡可能少吃,雪山封了,要等上大半年才能出去。當時我也沒多想,心說他們四個合起來也不是我的對手,怕什麼。” 鐵敖面色凝重,他幾乎可以想見後面的慘劇,恐怕是糧食馬肉吃完了,就輪到吃人。 燕怒石好像看穿了他在想什麼:“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們幾個不會功夫,被這麼鎖了十幾天,才發現手腳血脈都壞死了,再加上驚怕,一個一個都病倒了,我們心裡明白,他們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了。我雖不是什麼好人,也不想亂殺人,就任他們自生自滅,那女人倒是好養活,每天喝幾口馬血就能活著,而且還很精神,會傻笑,高興起來還會單腳亂跳……可是一個晚上,還是出了事。”他的臉上忽然露出絲興奮又懊惱的神情,“那個女人真漂亮,可她瘋瘋癲癲,大小解也不避人,我們四個爺們啊,連那幾個快死的都給她撩得難受……我最年輕,沒病沒災又沒什麼事情可做,夜夜想著她那日被捆在地上剝光了掙扎的樣子,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就摸到她邊上,沒想到她伸手就摟住我脖子……老鐵你是男人,你知道很奇怪,有時候人又冷又怕反而……” 鐵敖笑了,飽暖思淫欲這句話未必是對的,二十多歲的男人在那個時候確實沒幾個能控制住自己:“你們好上了?難怪從未聽說過你娶妻生子,關東七怪裡就你不好女色。” “屁。”燕怒石的聲音變得奇怪,甚至有些窘迫,“那個什麼三尸剎帝血毒真不是好玩意兒,一覺睡醒,老子那玩意兒……媽的給凍傷了,回關東吃老參補了十幾年才好。” 鐵敖本來想同情一下,可是忍無可忍地捧腹大笑起來,他做足準備要聽一段纏綿悱惻的故事,但沒想到故事是這樣的。 “笑,再笑我宰了你!”燕怒石惱羞成怒起來,“那個女的倒是忽然對我好起來,唉,你不知道,她給我弄吃的,給我守夜的時候,我也覺得咱們跟夫妻似的,可是每天她去咬馬脖子喝馬血的時候,我就又寒磣起來……就這麼過了四個月,五匹馬全吃完了,嚮導和馬夫也死了,就那個通譯年輕些,撐了下來,我開始發毛,心想這女的要是敢上來吸我的血,我就殺了她……可是她,她爬過來比劃比劃地告訴我,她懷孕了。” 無論是什麼樣的恐懼和厭惡,第一次聽說自己做了父親的男人總是高興的,燕怒石微微笑起來:“我的心思倒是一下子定了,老子是個爺們,既然她懷了我的種,說什麼我都要把她帶出去,那時候我們比劃著約法三章,她不喝生血,我當她的男人,咱們出去,過一輩子。但是,只過了兩個月不到,我睜眼起來,就看見那個通譯倒在一邊,脖子上老大一個窟窿,那女人滿嘴都是血,還沖我做著鬼臉兒笑,對,就是那天鋸腿的時候做的那種鬼臉,我跟你形容不上來,咱們正常人得用手,偏她就會……” 燕怒石的眼睛又一次直了,小女孩愉快地用兩個食指扒開自己的眼皮,中指勾著鼻孔,小指勾著嘴角,咧著嘴一笑。 連鐵敖也受不了,看著燕怒石見鬼一樣的表情,他就知道,小姑娘的樣子必然就是當年那個女人做出的鬼臉兒——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難道真的是女鬼附身,來找燕怒石?燕怒石好不容易平靜下來,這回徹底崩潰了,指著小女孩吼:“老子怕你不成?你有種來吃了我啊?老鐵,老鐵,你說……是你的話,你跑不跑?我寧可死在雪裡也不能再和那個女人過下去,我……我……” 鐵敖按住他肩頭:“安靜點兒,你殺了她?” 燕怒石幾乎用盡全力:“不……是的……不……我撒腿就跑,她在我身後爬,一直爬,嘴裡嗚嗚叫,噩夢一樣,在雪裡頭我跑不快,她就一條腿偏偏還躥得特別快,一口就叼住我的腳腕子,流著眼淚哼哼——媽的,你瞪我幹嗎?她是流著眼淚,可是那一口咬得特別重,簡直快把我腳筋咬斷了,我忍不住才推了她一把……我眼睜睜看著她滾進大裂縫,很快,雪就把她埋了……行了,小東西說話吧,你到底是人是鬼?” 小女孩抱著笛子,歪著頭,似乎很費力地開口:“是人。” 燕怒石全都說出來,反而無所畏懼:“誰派你來的?” “是岡日斯滿爺爺教我的。”小女孩點頭,“他叫我來跟你說後面的故事,阿媽她……” 燕怒石猛地站起來:“你胡說,什麼阿媽!不可能,你才多大?” 小女孩搖頭:“阿媽她在雪裡睡了十五年,有一天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就醒了過來,向外爬,爬了好久才爬出雪山,阿媽跟爺爺說我和她一起醒過來了,我在肚子裡對她講,要爬到有人的地方去,爺爺說阿媽爬了五個月,才爬到他們寺廟門口。爺爺說,他看見了一個白頭髮大肚子老妖怪,瘦得像個骷髏,對他拜啊拜的,過了好幾天,爺爺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喇嘛們答應了阿媽,剖開她的肚子把我拿出來了,爺爺說阿媽已經死了一大半了,還對著我笑,扮鬼臉給我看,她想餵我吃一口奶,可又沒有,她很急,她要死了,可是沒什麼留給我,就扯著爺爺的袖子,指著自己的另一條腿死掉了。爺爺知道她的意思,就做了這個,這個就是我阿媽,你聽——” 小女孩把笛子湊在嘴邊上,一陣柔和低沉的聲音從笛孔傳了出來,不大也不小,不高也不低,像是怕驚著孩子似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剛聽了那個故事,好像真的是一個母親在哄著孩子入睡,似乎小屋裡的寒風也溫柔起來,小女孩的眼淚吧嗒吧嗒掉在笛子上:“別的喇嘛都不喜歡我,說我是妖怪,只有爺爺對我好,跟我說想阿媽就吹笛子,阿媽會在笛子裡對我說話,我跑的時候,好像聽見阿媽說,寶貝不要跑,小心摔倒了,我睡覺的時候,好像也聽見阿媽說,寶貝不要怕,媽媽在身邊……後來我越長越慢,爺爺說我胎裡帶著血毒,他也不知道怎麼辦,只有阿媽說過的一個人會治好我,那個人叫做爹爹,住在關東。爺爺他就帶著我,到處找人打聽,打聽了好多年,沒有錢,一路討飯,我們走了好長時間,最後爺爺也走不動了,用小籃子馱著我爬,爬到江邊上,他最後把我放在籃子裡推進江里,說菩薩會保佑我,躺在地上對我笑,說不怕,阿媽和爺爺都在我身邊……” 門外,一聲抽泣抑制不住地響了起來,鐵敖和燕怒石連忙回頭看,見阿秀已經哭得像個淚人,張開雙臂:“我……先生……飯做好了,我喊你們吃飯來著……可憐的孩子,我做你阿媽,我疼你!” 鐵敖站起來:“阿秀姐,你要疼這孩子有的是工夫,走吧,我們去吃飯,讓他們倆呆一會兒。石瘋子,唉!”他拍了拍燕怒石的肩膀,聲音也有細微哽咽。 小姑娘不依:“爺爺——” 石瘋子一把把她摟在懷裡:“小兔崽子,你再敢喊他爺爺,我——” 鐵敖輕輕帶上門,背後,一個男人的號啕大哭傳了出來…… 福寶站在門口幾乎已經等得要殺人,他遠遠看見母親和鐵敖並肩走來,先是鬆了口氣,又看見母親雙眼紅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當下按捺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揪住鐵敖領口,厲聲道:“你跟我阿媽說什麼了?” 阿秀急得去掰他手:“放開先生,福寶!先生什麼也沒跟我說啊,先生能跟我說什麼?” 福寶哪里肯聽:“不是你,不是你我阿媽怎麼會哭成這樣?她出門的時候可是高高興興的,老東西我告訴你,你敢打我阿媽主意我讓你死無全屍……” “啪”的一個耳光,打得福寶愕然,阿秀臉一拉:“福寶!怎麼和先生這麼說話!” “唉,阿秀姐,孩子多少年不回家,這不是擔心你嘛,日後就好了。”鐵敖整了整衣襟,壓低聲音對福寶道:“你大可放心,鐵某人縱橫江湖四十年,從未對老弱婦孺下過手。” 福寶摸了摸自己的臉,母親下手很重,有點發燙。 阿秀準備的一桌子菜已經是盡力豐盛,但福寶看上去還是鼻子發酸,他衣袋裡就是成封的銀子,卻又不敢掏出來,怕嚇壞了母親。二毛將筷子一雙雙揩得乾乾淨淨擺好,甜甜地喊:“哥,明天咱大就回來了,阿媽說我們再好好擺一桌子菜,把石叔叔和小妹妹都接來,熱鬧熱鬧,哎呀哥——” 福寶把妹妹抱在膝上:“二毛乖,以後啊,誰要是再敢欺負你,哥就宰了他。” 阿秀看著兒子,她已經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話了,把手裡的菜碗重重一放:“福寶,你這些年到底都在幹什麼?” 福寶囁嚅:“我……在洛陽做學徒……” 阿秀臉色稍稍溫和:“跟自家人也不說實話?福寶,以前不管怎麼樣,不怪你,回了家就好好過日子,但你記著,咱不能拿不該拿的錢,不能幹傷天害理的事兒,明白嗎?” 福寶低頭,離家太久了,都忘了那個聽話聰明的小福寶是什麼樣兒的,他想了想,半試探地說:“阿媽,當時搶我走的那個人,要帶我入江湖。” 阿秀一愣:“那是什麼地方?” 鐵敖趕緊打岔:“哦,江湖我也去過,離洛陽挺近的。” 福寶狠狠剜了他一眼:“阿媽,江湖……那地方人靠拳頭說話,誰刀子硬誰是老大。” 二毛插嘴:“那衙門不管?” 福寶搖頭:“拳頭夠硬,誰也管不了你。” 阿秀搖頭:“那他們爹媽也不管?” 福寶“嗯”了一聲:“沒人管,都是沒爹沒媽的人,日子久了,誰也不記得還有過家。” 阿秀不信,舀湯放在鐵敖面前:“那不得成畜生了?” 鐵敖和福寶的臉色一起變得很難看,鐵敖實在忍不住要為江湖正名,訥訥:“阿秀姐,那個地方我去過,也不像福寶說的,還是有好人的……這個這個,那些好人一村一村地走著幫人呢,一輩子都在幹這個。” “我說也是。”阿秀盛了第二碗熱湯放在福寶面前,“那個地方挺奇怪的,福寶,你沒去吧?” “沒……”福寶有點心虛,“其實阿媽,那個……地方也沒什麼不好是不是?你看王四爺爺還不是仗著有錢兒子多欺負人,要是咱們有錢了,又有本事,不是日子過得更好——” 阿秀往他碗裡夾肉:“喲,欺負人就是本事啦?山里狼吃人,你敬重它不?驢子勁兒比你大,它了不起嗎?靠拳頭說話,那你大當時為什麼要你讀書啊?福寶你要學施先生,他給多少人瞧病啊,一村人都佩服,要幫人,這才叫長本事呢。吃,多吃——” 福寶心裡這個委屈啊,“施先生”殺人如麻的時候那是沒給你瞧見,內力盡失了倒是成了老好人,他看著低頭微笑的鐵敖忍不住火往上沖:“阿媽,江湖規矩你不知道。” “你說什麼?你還是去了那個地方是不是?施先生,在洛陽哪邊?我非要報官不可!”阿秀姐臉色開始不好看,“福寶,我管你江湖人還是河溝人,我只知道做人都是一個規矩,要孝敬父母尊老重賢知恩圖報,要不那就是畜生!你還想頂嘴?妖魔鬼怪還想修煉成人呢,是它本事不夠大?是因為只有人才有家,有規矩。行了行了回來就好,這話千萬別在你大面前說,小心他打你。” 福寶被訓得面如土色,他尋思沒有帶劍回家還是對的,他從沒有捱過阿媽罵,他小時候被誇讚,做殺手的時候只有教訓、點撥和命令,沒想到一回村,先是被鐵敖刻薄又被自己母親叱罵,偏偏鐵敖還在笑瞇瞇說什麼“阿秀姐真是教子有方,其實江湖和咱們村一樣的,都有規矩,都得好好做人”——跟真的似的,難不成借刀堂不是他一手創下的?母親連連點頭,越說越熱絡,一回頭:“福寶,給先生磕頭,以後先生就是你師父,你要聽話。” 福寶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站起身:“阿媽!” 江湖確實有規矩的,天字第一條就是事師如父,逆師叛門必為天下所不容。 鐵敖也不打圓場,慢慢說:“福寶,我沒幾天活頭了,做你幾天師父,也能教你些玩意兒。” 福寶緩緩點頭,他一咬牙雙膝跪倒:“好,即使施先生只做福寶七日之師,也是我的大幸。” 鐵敖伸手扶他,二人目中皆有深意,隱隱達成默契。 阿秀哪裡明白他們話中機鋒,笑得合不攏嘴:“好,好,福寶能有先生這樣的老師,我死也閉眼了。” 鐵敖閉目一嘆:“阿秀姐,你給我裝碗熱湯,我記掛那孩子,還是要去看看。” 福寶遲疑:“阿媽……我和,和師父一起去看看吧。” “石瘋子——哎呀!”鐵敖一個耳光打在自己臉上,扭頭狂奔了出去。 暗色的血漬蜿蜒在泥土上,看上去毒蛇一樣扭曲,消失在長江之畔——小姑娘倒在地上,身上裹了條棉被,睡得安詳甜美,旁邊木桌上只留了一頁血書——誤會在前,失手在後,愧為人夫人父,小女寒毒已解,根骨禀賦不下王家小兒,還望鐵兄不嫌頑劣收為門徒。就此別過。怒石。 鐵敖頓足,衝過去摸了摸女孩兒的胸膛,心跳平穩有力,身上已經回溫,想是燕怒石為她推宮換血,又耗盡內力打通了經脈,但自己羞愧難當自行了斷。小姑娘就閉目瑟縮著,死死抱著骨笛,好像要竭力躲開這寒夜冰雪,恨不能縮進牆縫裡去。 “睡吧,好孩子,一覺睡醒,明天什麼都好了,爺爺在這兒,爺爺在這兒……”鐵敖將那小身子抱在懷裡,輕輕撫摸著她被血污糾結的長發,苦笑,“算嘍,輩分全亂了,做你師父好啦。” 小女孩歪著頭,她的頭髮上、衣襟上、臉上都是血漬,她皺起眉毛,死死閉著眼睛,用很低很低的夢魘一樣的聲音說:“爺爺……媽媽……爹爹……” 她究竟是睡熟了,還是不肯睜眼? “這老瘋子,其實還是用心良苦啊……”鐵敖一邊撫摸著女孩的頭髮,一邊顫抖著拿起那張血書,幾行字龍飛鳳舞,右下角有淺淺摺痕,鐵敖眼裡忽然放出光來:“老瘋子,好,我遂了你的心願就是。也罷,風雪原!” 福寶一驚:“什麼?” 鐵敖抱著小女孩:“你聽著,我做你七日之師——怕是也沒有七日了,罷了,以三日為限,唉,也沒有三日了,就是今晚吧,我救你一命,你把這孩子替我送到蘇曠那裡,告訴他,從今往後她就是我鐵敖的關門弟子,是他的小師妹,要他好生照顧不可有閃失——你做得到麼?” 福寶胸膛一挺:“你救我一命?”他的拳頭不知不覺握緊。 鐵敖嘴角露出一絲善意的嘲諷:“你還做夢呢,真的以為沙夢洲會放過你不成?” 他站起身,外頭天很陰,不知什麼時候又會下雪:“就在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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