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29章 第一章風雪夜長

村子裡的老人們經常說一些荒謬奇怪,但是聽起來又很有道理的話。 譬如王嘴子村的老人們都說,大雪天打雷,必有妖孽。 王嘴子村在巢湖以南,長江以北,是個三面環山一水東流的風水寶地,冬天連雪下得都很少,更不要說雪天打雷這樣奇怪的事情。 但是今年一切都亂了套,才剛剛立冬,天就冷得邪乎,離小雪還有三日,一場狂風就夾著暴雪肆虐開來。一時間,護柴禾攏牲口關門閉戶,本來就寧靜的村莊幾乎聽不見人語看不見人影,只有北風呼嘯,嗷嗷得令人心驚。 村子最西頭,孤零零地立著一間小屋,湖邊地潮,再加上連日風雪,屋外早就是一片爛泥地,薄薄的土牆也差不多濕透,這樣的地方,竟然也有燈光。 “阿媽,我冷。”黑夜中,有小女孩的怯怯聲音。

一聲長嘆,做母親的放下手裡的活計——那是已經破爛成網的一床被子,被裡被踢開一道口子,露出裡面灰色的絮子來——將身上的夾襖裹在女兒身上。 但是似乎不頂什麼用,潮濕把寒冷放大到極點,女孩子搓著紅彤彤的雙手:“阿媽,等阿大收了冬麻錢,我們去村里住吧,冷。” 女人怔了怔:“二毛,咱不等哥哥啦?” 小女孩縮得更緊,這一小會兒的工夫,她小小的腦袋裡已經轉過無數念頭,終於還是點頭:“等。” 女人眼角的淚落了下來:“好孩子,和你哥一樣,都是懂事的孩子。” “阿媽,阿媽。”小女孩急慌慌,知道自己一不留神又勾出了母親的眼淚來。五年了,每每遇見這樣的風雪夜,阿媽的心裡就全是那個早就不見了的大哥。 “喀,喀……”里屋的簾子撩開了,一個老者傴僂著走了進來,滿頭銀髮,眼角的皺紋深且直,但一雙眼睛卻遠不似村里老人般的渾濁。他小心翼翼地捧著個破碗:“阿秀姐,讓二毛把這個喝了,今年冬天濕氣大,孩子別生病了。”老人忽然猛喘起來,混濁的氣息在胸腔齁齁直響。

女人忙下床接過碗來,努力將一口本地土話說得字正腔圓:“先生怎麼起來了?二毛,快把這端去喝了。”她不知道碗裡是什麼,但是知道必定是好東西。 老人寬慰地笑笑:“阿秀姐,又想你們家福寶啦?放心,他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 女人搖頭:“先生,你不知道,福寶丟的那晚,也是這樣的天……”她抑制不住地抽泣起來,“也不知他好不好,這麼冷的天,有沒有襖子穿,有沒有一口熱飯吃……先生,我家福寶孝順,要不是他非要回來陪我,怎麼會……”女人扭過頭,抱著女兒哭了起來,懷裡的二毛也跟著號啕大哭。 老人搖了搖頭,這段故事他已經不知聽了多少遍。阿秀過門四年才懷上,生孩子的時候又差點兒難產死掉,好不容易才有了個大胖兒子福寶。福寶從小就聰明懂事,七歲時縣城親戚捎話,說是自己兒子要讀私塾了,不如讓福寶跟著唸書,將來也好有點兒出息。阿秀本來還捨不得,但福寶的爹卻一口應下來,親自把兒子送上城去。福寶果然是讀書的料,城裡的先生對他贊不絕口,說是將來說不定能考上秀才。阿秀一下子就在村里揚眉吐氣,人人誇讚她有福氣,日後定能享著兒子的福,福寶也懂事,沒事就往家跑,省得母親惦記。

五年前的冬天也是猛地就冷下去的,阿秀心疼兒子,連夜做了件新襖子逼著男人送進城,自己卻病倒了。哪知福寶一聽阿媽病了,書也不念就跟著父親往家趕,就在快到村子的山邊上,男人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醒來之後,兒子也不見了。 誰也說不上男人得了啥病,他背後有一個黑漆漆的巴掌印子,老人說是鬼摸的,喝了兩年藥也不見好,到廟裡請了符水喝也不見有用,身子一日差過一日,眼見的不行了。 就在這時,施先生到了王嘴子村,也不知怎麼的,就把王光澤的病給治好了。聽說他一個孤老頭子無依無靠,兩口子當時就跪下說要把他當親爹養老送終,於是施先生也就在王嘴子村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三年。 三年來阿秀日日夜夜想著福寶,尤其是這樣的風雪天。這些年長江水漲,村里人一起往北挪了三里地,只有阿秀死活不肯搬家,說是福寶回來找不著家怎麼辦,看不見阿媽,又走了怎麼辦?她固執地把所有東西留在原處,無論兒子什麼時候回來,家都還是原先的樣子。

阿秀撩起衣襟擦著眼角:“福寶要是回來啊,得和他阿大一樣高了……先生,我夜夜想著,福寶沒準哪天就這麼把門一撞,跑進來喊阿媽我餓了……” 她話音未落,身後的大門霍然洞開,抵門的木桌劈啪向後一倒,狂風夾著飛舞的雪片一股腦兒湧進屋來,一應家甚都卷得滿屋亂滾。 黑洞洞的門外,什麼也沒有。 “福……”阿秀一把抓著自己胸口衣裳,強迫似的搖搖頭,“不會的,福寶不會有事的。” “咔嚓”一響,整個天地、整個荒原,那漆黑的波濤亂卷的湖岸驟然間乍顯人間,遠遠一道雪白閃電,開天闢地般在天邊劃開道裂痕,片刻又消失不見,滾炮般的炸雷鋪天蓋地地響起。阿秀和孩子都傻了,這樣的天氣,她們從來沒有見過。 “先生我來。”阿秀反應過來,見老者雙手推著門扇,似乎要關門,但兩扇門板間只留了半尺距離,呼呼漏風。

“你看那是什麼?”老者渾濁的眸子裡精光一閃,示意遠遠的湖畔。 阿秀搖著頭:“黑咕隆咚的,哪有什麼?” 老者明白過來,他是在問一個不會武功的農婦,他整了整衣襟,大步向外走去。 阿秀一驚:“先生你不能出去!” 老者回頭,替她帶上房門,沉穩的聲音從風雪中傳來:“阿秀姐,你在家呆著,我去去就回,那好像是個孩子。” 不聽“孩子”還好,阿秀立即甩頭衝進了風雪裡。她摸不清這個老人家,他身體明明是極差的,日日夜夜咳血,偏偏走起路來又像風一樣,一眨眼走過了爛泥圩堤。女人氣喘吁籲深一腳淺一腳地追上去,愣住了,江畔的雪地上,有個什麼小小的東西在爬。 那是個紅衣紅襖的孩子,離她十幾丈遠扔著個竹籃,密密麻麻地貼了許多層桑皮紙,看起來居然是沿著江邊飄過來的。走近兩步端詳,這小東西三四歲,雪一樣的白嫩,眼睛裡卻有著小野狼一樣的狠意,老者才一伸手,那孩子就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喉嚨裡嗚嗚作響。

阿秀倒退一步,扯了扯老頭:“這,這……這附近沒有村子啊,先生,這孩子有點兒……唉,話說回來,誰家當媽的這麼狠心哪。” 這樣的大雪夜,老人和女人衣衫盡濕,裹在身上一陣陣冰冷,但這孩子好像渾然不覺,老人知道村里人對這樣小孩子的忌諱,點頭道:“阿秀姐,你回去照看二毛,我去趟東頭的石窩棚。” 女人遲鈍的眼裡閃過驚慌,搓著衣角:“先生使不得……石瘋子是會殺人的呀,先生,他萬一回來了可怎麼辦?先……” 老者把孩子抱在懷裡,邁開大步,向遠處一間小石屋走去。 又一道閃電,映出漫天扯絮般的大雪,橫裡豎里地亂飛。 女人的臉色白起來,她急得團團轉,但還是猛搓了搓臉,跟著老人一溜小跑過去。 不管怎麼說,那是個小孩子,總是女人照顧得好些。

窩棚不大,足有一尺厚的亂石壘起來,細細糊了牛糞黃泥,反而比尋常百姓的破屋更擋風,阿秀姐忙上忙下地燒了一鍋熱水,又搜羅了些壁上的臘肉白米,煮了熱粥,她臉上帶著惶恐的神色——這個石瘋子可不能回來啊,村里頭男人們都說,他是萬萬惹不起的,一旦瘋性發作,就要上山殺狼、殺豹子,有一次沒有猛獸可殺,竟把村長家的大牯牛一拳打死了。 老人抱著小孩兒,試了試粥的熱度,向她嘴里送去,肉糜的香氣撲鼻,那小孩兒掀鼻子狠狠嗅了兩下,又一口咬在老頭手腕上,上下牙磨一磨,又吐開。老人也不惱,換了隻手,接過調羹繼續向小孩兒嘴邊送,孩子畢竟是孩子,兀自瞪著眼睛,一動不動地任憑老者將肉粥送進嘴裡,半晌,一口噴了出來,冰涼。

那老者大驚,忙放下碗,按住孩子脈。 門外的風雪呼嘯中有一聲冷笑:“現在才看出毛病,看來你真是老了。” 阿秀慌了神色,急急去扯老者的袖子:“先生,施先生!我們走吧,石瘋子回來了,他會殺人的。” 老者渾然不懼:“欺侮老弱婦孺,算什麼本事?” 破門板被一腳踹開,亂雪之中,一個黑鐵塔般的身影紋絲不動地矗立著,一件單布衫濕濕貼在胸膛上,虯發龍鬚張狂,眼睛像是豹子般閃著光。 他低一低頭,走進屋來,頭髮上虎鬚上都沾著雪,被熱氣一熏,化為雪水,顯出鬚髮根處的花白。此人怕是也到了知天命之年,但是性子依舊凶悍老辣,冷乜著眼:“婦孺我不知道,像你這樣的老弱,欺侮欺侮倒也有些意思……嘿嘿,姓鐵的,別人不認得你,難道我也不認得?”

老者回頭:“阿秀姐,你先回家,我和這位石兄弟有話說。” 他顫巍巍起身,送女人出門,來不及回頭就扶著門板開始咳嗽,好像有沙石摩擦著肺部,連石瘋子都聞到血腥氣:“咦?你內力被人廢了?這倒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不知哪位大俠有這樣的手段?” 施先生一邊喘氣,一邊回擊:“你……喀喀,你又能好到哪裡去?喀喀……奇經逆行,陽氣攻,喀喀,攻心……這日子,嘿嘿……彼此彼此。” 石瘋子大怒,但很快又笑:“鐵敖老鷹犬,你日子不是風光得很?究竟怎麼落得如此淒慘?” 施先生果然就是昔年的天下第一名捕鐵敖,他悠悠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借刀堂有些內訌,老夫不才,便是那個'前浪'。”

石瘋子來了興趣:“你我莫不是栽在同一個人手底下?” 鐵敖皺眉:“我當年就教訓過你,'關東五雄'、'長白七怪'這種名號,十個有九個要出事。老惡棍,你又是怎麼一回事?” 石瘋子向後一仰:“兩年前蘇曠蘇大俠途經山海關,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狠狠咬牙,“他娘的,老子就是那個'不平'。” “前浪”和“不平”你看我我看你,石瘋子眼睛發紅,鐵敖倒是笑得前仰後合,這窮鄉僻壤裡,兩個落泊的江湖客居然能撞上,實在是有意思。 石瘋子怒道:“笑,你笑夠了沒有?你可知道那狗娘養的逼我發了誓,要退隱江湖,此生不再濫殺無辜。娘的,當時我問他,啥叫無辜啊?那狗娘養的說,你要是弄不清楚無辜不無辜,不如索性不要動手,不要殺人;那狗娘養的點了我的穴道又不解開,害我氣息逆轉險些走火入魔。姓鐵的,我殺你可不算濫殺無辜吧?若不是你當年將我們兄弟趕出關外,老六怎麼會死!老六若是不死,我又怎麼會'濫殺無辜'?怎麼會撞上那王八蛋?怎麼會……退出江湖啊……”他越說越怒,一把扼住鐵敖喉嚨,“他娘的,誰要退隱江湖啊?退隱他的鳥!我躲在深山里,我想見人啊,想和人說話,於是我就跑到這兒,他們跟我說什麼?他們說種田,說鄰村有個老寡婦給我做媳婦!你說,你不難過麼?你難道不想回去?哪怕被人一刀劈了,也比這天天起床燒火做飯的鳥日子強。” “想活……不容易……想死……難道還不容易……”鐵敖被他搖得頭昏腦脹,“你有種就自行了斷,背後罵人算什麼好漢!” 石瘋子頹然放手:“是啊,還是不想死……可我不是貪生怕死,就是不想這麼窩囊,我,我甚至給昔日仇家放出話去,可是沒人來找我了,好不容易你來了吧,又比個娘們儿還廢物。” 鐵敖上下左右打量他幾眼,用盡渾身力氣:“放你娘的狗屁。”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極為暢快。多少日子了,再沒有這麼舒服地罵過這六個字。 石瘋子倒是沒有發火:“既然你那寶貝徒兒還孝順得很,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鐵敖搖搖頭:“我已經認栽了。在這裡的日子很好,我一輩子都沒這麼舒坦過,我現在啊就想多教幾個孩子,還一還當年的殺孽。” 石瘋子像看怪物一樣看他:“你……你真是鐵敖?”他看看那個孩子,又看看鐵敖,下定決心:“我幫你救這小東西,你告訴我打通經脈的法子,如何?” 鐵敖伸出手去:“一言為定。” 石瘋子揮掌一擊:“定了。” 那一夜風雪太大,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些什麼。 小窩棚裡有混濁的酒香,有老人的低訴,有粗聲粗氣的大罵,有笑聲與風聲的唱和。 第二天一早,鐵敖就把鋪蓋搬到了石瘋子的窩棚裡。 不大的窩棚裡瀰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唯一一張破板床早就被鮮血浸透,一頭碩大的白狼四腳被固定在床上,嘴被封死,開了肚膛,那小孩兒就被赤裸裸地塞進狼肚子裡,只留下個腦袋,熱騰騰冒著白氣。 白狼在掙扎著,鮮血在地上蜿蜒成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一邊的石瘋子站起身:“成了。”將小孩兒拎了出來,放進預備好的一大鍋熱水里。那狼肚子裡的鮮血內臟,竟然已經結成厚厚的冰坨,但喉嚨裡還兀自嗚嗚哼著。鐵敖皺皺眉,走近去,拎起一根筷子插進白狼的咽喉,結果了它的性命,然後走過去細細為那小孩兒洗刷血污:“石瘋子,要打多少狼才能治好她?” 石瘋子一邊洗剝狼皮,一邊道:“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這女娃兒中的是三尸剎帝血毒,最是陰寒不過,這山里又沒有虎豹熊羆之類的猛獸,只能拿狼血慢慢吊著驅寒——可惜四周山上野狼都被我發瘋時候殺了,這一頭還是走了老遠才尋著的孤狼。就這麼治下去,三五年大概可以痊癒,留不留病根呢,就看她的運氣了,除非有活人願意給她換血,而且最好還是至親,上哪兒找去?” 鐵敖聞言回頭望了他一眼,見石瘋子足上一雙草鞋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看來打這頭狼當真費了不少力氣,心想這老瘋子其實心眼也不壞。鐵敖將女娃兒包在被袱中:“石老弟,你說這三尸血毒乃是藏中奇毒,我自命淵博卻是聞所未聞,不知你何處得知?” 石瘋子沉默許久,終於道:“喔,這個,陳年舊事……說來倒是話長了。” 兩個老人,漫漫冬夜,有多少故事說不完呢? “那年我才不過二十五歲,學藝初成,諸事倒也如意,只有一樣——我使的兵刃是狼牙棒……你笑什麼笑?我比不得你們這些人,天賦不好,又求不到名師,再找不著一樣稱手傢伙,那還不早給人砍了?行行,說正事兒,我找了大半年,可是馬上兵器本來用的人就少,更不要說如意的,尋常武行的棒子不合手,若是渾鐵打就的又嫌太重,後來一次喝酒的時候有人告訴我,藏中冰川里有一柄昔年吐蕃國師留下的伏魔狼牙棍,大家都是習武之人,我當時就動了心。誰知問了許多商隊,無人敢去,我一時氣憤,就預備孤身上路,不怕你笑話,那時節功夫雖然不好,可是血氣方剛,只覺得天下人死絕了也輪不到老子頭上。” 火舌畢剝地舔著鍋底,石瘋子的眼睛開始發紅,血液裡的某種東西似乎也隨著陳訴慢慢燃燒起來—— “我記得那是十月,我帶了一個嚮導、一個馬夫、一個通譯,四個人五條狗,朝大雪山里走。當時那個老嚮導說有兩條路,一條繞過山腰,從峽谷插進雪山背後,那條路保險,但是要走一個月;另一條是沿著封了凍的河,沿著雪舌頭向上走,這路最險,狼也多,但是僥倖的話,七天就能到。你想我一個練家子,難不成被那些土人比下去?自然選了第二條。慢慢地開始下雪了,我也沒留意,聽他們說什麼下雪天再往前走就是自尋死路,可是說歸說,誰也沒有先回去,畢竟我開出來的價錢夠他們吃喝一輩子,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大概都是這樣吧。 “雪下得不大,但是一下就是四天,路越來越滑,石頭凍土上都結著冰,眼看再這樣下去馬就走不了,忽然就在那個晚上,雪停了。馬夫和通譯都很高興,說是金剛菩薩保佑,只有老嚮導神色不對,我死問活問,他想了一會兒才說,這條路險歸險,但是他三十年裡也走了十七八遍了,每次多少都會遇到點兒事情,但這趟走得太順利了,我一聽繃了半天的筋就鬆了,這不沒事找事麼你說?好好的非要鬧出點兒事情才高興?老嚮導看我不當一回事,又說,就說野獸吧,一路上別說狼群,什麼山羊、羚羊、猞猁,我們連個活物都沒見到——他這麼一說,我們也覺出不對來,我雖然魯莽,但也不是渾人,心想這附近別是有什麼怪物大獸之類的,不好對付。後來我們商量了半宿,他們嗚裡哇啦地亂吵我也聽不懂,就一個人出去坐著,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說的,就覺得四周黑乎乎的山盡往我們這塊兒擠,我心裡忽然空落落的,一陣陣發冷。就在這時候,五隻狗都衝著我們來的方向昂脖子叫,好像風裡有什麼東西似的,而且還有些害怕的意思——你知道藏地的獒犬,敢和獅虎搏鬥,能讓它們怕,那不知是個什麼東西呢。我們拿了傢伙,等了大半宿,啥玩意兒也沒等著,累得不輕就回去睡了。 “到了第二天,狗不叫了,天氣也好,我心裡忽然癢癢,說要露一手冰下捕魚的本領讓他們看看。我家鄉那邊一年也有大半年冰封雪凍的,比藏地還冷,再說天下河都差不多,就看哪條河的魚好吃——結果扒開河面上積雪一看,嘖嘖,那水真是清啊,都瞧得見浮冰下面的石頭,我正準備開砸,忽然瞧見血糊糊一大團從我腳底下流過去了。我急忙喊了他們三個過來看,隔著冰層看不清,我就掄棒子把冰砸開,結果我們四個都是一頭一臉的血水子,嚮導那老爺子——媽的名字繞得很,我現在也記不清——反正他趴下去仔細瞅了又瞅,說是牛羊的內臟。當時可把我們嚇得,這得多少牛羊才能弄出這麼一大片血不拉嘰的來?結果老爺子臉色更難看,哼哼唧唧唱什麼,通譯說是河上游有喇嘛在做法事驅鬼,而且多半是厲鬼。他正在我耳朵邊上嘀咕,狗又慘叫起來,嚇了我們一跳,唉,那時候天上又開始落雪,四周都是陰沉沉的,腳底下是一團一團的血水,老頭子又唱又跳,狗叫得也瘆人,我長這麼大,第一次開始發抖,覺得攥著狼牙棒的手一層一層出汗,那感覺現在還忘不了。 “我們所有人都朝著狗叫的方向看,都覺得有什麼要過來了,結果還真有東西過來了,你猜是什麼?” 石瘋子的頭湊了過來,聲音變得空蕩蕩的,有絲害怕,還有絲甜蜜:“就是一個小孩子,你知道麼,一個十歲的孩子,就這麼沿著冰封的河面爬過來了。” 鐵敖心裡咯噔一下,低頭去看抱著的小女孩,只見她粉嫩白皙,兩隻眼睛黑得通透清澈,實在可愛得讓人不想放下去。 石瘋子好像看透了他在想什麼:“爬過來那個孩子也是這麼漂亮,白嫩得緊,但她要是咬你一口,只怕你立即就要斃命。老鐵,你怕不怕?” 鐵敖笑笑:“我一個六十歲的孤老頭子傷成這樣,又能有幾天活頭?死前若還能做件善事,也算是心裡有個著落。石兄弟,後來呢?” “……當時那個小姑娘就這麼順著冰凍的河面爬過來,遠遠地也看不清她的臉,只是覺得渾身一陣一陣發冷,你知道活人在冰上爬,那皮肉是會粘在冰上的,可她小胳膊小腿白嫩嫩的,還沖我們傻笑,當時他們都在大喊大叫,我心裡倒是想,這孩子這麼點兒大,看在眼裡就挖不出來了,那要是長大了,得是什麼樣的美人啊!遠處喇嘛的念經聲越來越大,眼看那個小女孩已經離我們不過二十丈遠近,忽然咔嚓一響,跌進一塊冰窟窿裡頭去,她這一頭跌進去,兩隻腳還露在外面掙扎,我遠遠一看,見她兩隻小腳上還扣著金鈴,不知怎麼心就軟了,便向前走想要拉她一把。 “那老嚮導一把扯住我,嘰嘰咕咕不知說些什麼,我想那女孩兒怕是要死了,便甩開他繼續向前走,通譯在我身後頭叫,說什麼那女孩定是妖怪,好不容易佛爺爺顯靈,快快回來……咱們跑江湖的刀頭過日子,哪里相信世上有妖魔鬼怪,便不理他,跑過去一把扯住女孩的腳就向上提,哪知河面根本沒有凍實在,腳下一使力,冰面居然又塌裂一塊,左腿立即就滑進水里,也不知怎麼就麻得一動不能動,想我也是走冰道的老手了,從來也沒遇見這種事,心裡不由害怕,想莫不真是那些喇嘛念經的結果?那三個人只遠遠看我,說什麼也不肯走近一步來。 “我心裡正涼,腳上猛地就是一疼,好像被什麼扎了一下,然後左腿就能動了,我自己費了老大勁跑回岸上,看我左腿上好像是被女孩子咬了一口,牙印兒圓圓的……有這麼圓。” 石瘋子隨手比劃,怔怔望著自己食指拇指相對之處,粗獷的面龐上顯出奇怪的微笑,好像想起了心底什麼甜蜜之極的事情,過了良久才“啊”了一聲,接著道:“我又冷又疼,喇嘛念經的聲音像炸雷一樣,在我耳朵邊響,我頭一昏就栽倒了,當時手裡還死死攥著那個小丫頭的腳……我醒來才發覺自己被扔在馬背上,手足都被鐵銬銬了,也不知暈了多久,又酸又麻動彈不得,那時我只道幾個蠻子要搶我財物,好不惱怒。我四下一看,見兩個長相怪異的喇嘛站在不遠的火堆邊,嚮導三人似乎對他們極是尊崇。再一看,那個女孩兒被捆在另一匹馬上,手腳也都用鐵銬銬著,看著我流眼淚,一看我醒過來又傻笑起來。我當時就炸了,一群大老爺們,欺侮個小孩子,算什麼本事?那通譯一看見我就跑過來,跟我說不要著急,我撞了邪了,那小孩是妖怪,兩個尼波羅喇嘛給我驅邪就好。 “一個尼波羅喇嘛拿著鐵棒在那小孩腿上比來比去,然後很不滿意,和另外一個嘀咕半天,忽然吩咐馬夫把狗拴上,那馬夫立刻就不高興了,藏地的牧民把自家獒犬看得極重,哪肯讓人殺?年紀小的喇嘛就生氣,拿鐵棒子打他肩膀,年紀大的那個走過來,我們還以為他要勸架,沒想到他們倆一起撲上去,拽出一根鐵鍊子把馬夫嚴嚴實實綁起來扔在一邊。然後不知道拿什麼在狗頭前面晃了晃,狗就倒了……他們把狗肚子剖開,在小姑娘後腦勺、後背、前胸、手腳各自劃了個十字口子,硬塞進狗肚膛裡,然後啊啊呀呀地念經,我看見那隻大狗一直在掙扎,流出來的血都成了冰,但小姑娘……小姑娘……你知道麼,我眼睜睜看著她長大了一點點。老嚮導本來還半信半疑,一看見這一幕,立刻全信了。可我就是覺得那個姑娘不是鬼,就算是鬼也是個傻鬼。 “後來十幾天裡我們一直往大雪山深處走,他們一直捆著我不肯放開,好在鐵銬有點縫隙,我的手腳沒有捆壞了,帶去的狗一隻一隻殺完了,小女孩一天天長大,看起來有個十三四歲,那個馬夫是個三十多的男人,心疼他的狗一直哭,嗓子都啞了。但是喇嘛們還是不滿意,忽然決定要殺馬,這下嚮導和通譯也不干了,這大雪山里,沒了馬,怎麼出去呢?那兩個喇嘛也不堅持,就點頭同意了,我當時覺得不對,我也算江湖中人,對別的事情不懂,有人想要殺人還是怎麼都能感覺出來的。我就用漢話衝通譯喊,讓他小心,結果他剛剛一愣神,就被一個喇嘛一棒子打暈了,剩下老嚮導也給牢牢捆起來了。我們五個人就這麼被他們一個一個捉了,這下幾個人才懷疑他們根本不是喇嘛,是壞人冒充的。那個年紀大的說了一句什麼話,他們三個立刻嚇傻了,通譯告訴我說,他們說血妖要是塞在人肚子裡,長得更快些。我們都不敢動彈,那個深眼窩子尼波羅人朝我們看來看去,最後盯住馬夫,好在這時候忽然下起雪來,他們商量了一下,準備走到前面一個峽谷的石窩子裡再慢慢動手。 “我們都被捉了,他們說話也沒什麼顧忌,一路上慢慢知道,他們是要用那個丫頭的腿做人骨笛子,中了血毒的人終年在地上爬,骨頭最是陰寒,是上好的法器材料,他們養了十幾個女孩子都死了,只有這個小時候跑出去的活了下來。我們就這樣在馬背上走了十幾天,後來的路越來越難走,道兩邊的雪堆得老高,好像喊一嗓子就能雪崩了,最窄的地方只容一匹馬進出,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大喊大叫死在一起算了,就在這時候,我們到了一塊空曠的雪窩子裡面,那深眼窩子喇嘛敲了敲馬鞍,意思是到了。” 石瘋子好像回到了當年,嗓音越來越低沉,令人毛骨悚然,鐵敖渾身一顫,彷彿聞到了當年風雪裡的血腥氣一樣,但是石瘋子不肯再說下去:“唉,總之是後來出了些事情,我總算命大,離了那鬼地方,這一輩子再也不想回去了。” 鐵敖揉揉眼,不知是不是錯覺,懷裡的孩子好像真的長大了那麼一點點,他沉吟:“其他人呢?都死了?” 石瘋子翻眼:“都死了。”這三個字當真是沉鬱蒼涼,一想可知,後面不知有多少故事。 鐵敖一嘆:“難怪你要住在這村里。” 石瘋子閉上眼,又疲憊睜開:“我是怕死,你想,人死了若是灰飛煙滅也就罷了,若是偏偏還有魂,孤零零躺在地下,看著頭頂上那些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殺人放火罵娘,好不寂寞。” 鐵敖心裡一陣酸楚,這些年來,昔日知交好友漸漸撒手,調教的幾個弟子死的死走的走,最後只剩下蘇曠一人,雄圖霸業早就不在心上,只盼著有幾個能把酒話當年的人在身旁。 “我平生無有兒女,也不知是不是上天責我殺伐太重的緣故,曠兒宅心仁厚,只盼他能早早成家,娶個好人家的姑娘,退出江湖,我就算閉眼了。” 石瘋子嘲諷:“做夢去吧,好人家的姑娘哪里肯嫁江湖客?就是有人嫁了,蘇曠那孩子敢娶麼?退出江湖那是屁話,見了血肉的那就是野獸,回不了家當不成狗!”他忽然大笑起來,笑得鐵敖莫名其妙——不知不覺,居然張口就是:“那孩子,看來倒真是老了。” 鐵敖抱過小女孩輕輕顛著,哄道:“小東西,你這天天泡在血窩裡,還能不能回去做小狗啊?石瘋子,你看我代蘇曠收個義女,認這丫頭做孫女兒,如何?” 石瘋子呸道:“就是蘇曠認了個乾女兒,也輪不著你抱孫子,這孩子總不能跟你姓鐵。” 哪知那小姑娘用非常清晰的口吻道:“我跟爺爺姓鐵。” “你聽見沒有?你聽見沒有?”鐵敖老淚立時縱橫,“石瘋子,她是我孫女兒,你要好好治她的病,天可憐見,天可憐見,鐵某人半生孤苦,到老居然給我個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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