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綠林七宗罪

第84章 第三章暗流

綠林七宗罪 三月初七 15492 2018-03-12
沈抱塵急匆匆走出那病房,但見院內寂寂無人,顯得嬰兒的啼哭聲分外刺耳。 他正要舉步,右手邊月亮門吱呀一聲開了,顏子星匆匆走出,手裡兀自提著那隻受傷的鷹不及放下,二人一起急急走入嬰兒若兒的房間。 卻見那嬰兒獨自躺在小床上,手舞足蹈,哭得煞是精神。 顏子星長出口氣道:“無礙,不是病發,就讓她哭吧。” 沈抱塵只覺這樣似乎不太好,但饒是他驚才艷艷,卻實在不知要如何照顧嬰兒,只得苦笑道:“顏兄,你還是去試著哄哄她吧,反正你多練習些,馬上就用得上。” 顏子星哼了一聲,走上前去,手在那嬰兒眼前一晃,也不知他做了什麼動作,孩子哭聲漸歇,不一刻便沉沉睡去。 沈抱塵笑道:“厲害,看來以後我們不用擔心被令郎吵到了。”

顏子星的臉色更差:“你要想學我可以教你。” 沈抱塵笑道:“不必,我估計用不到了。你看那兩個都這麼大了,不睡覺直接打屁股就好,不用這麼麻煩。”在多年的至交面前,沈抱塵說笑間終於露出一絲輕鬆。 二人並肩走出,顏子星道:“這次你來得正好。加上你送來的七竅玉玲瓏,劫丹明日便可正式開始煉製。這段時間內,你需要留下護法。” 沈抱塵面色如常,語聲卻停頓了片刻:“是師……你是說他們會覬覦這'劫丹'?” 顏子星微微點頭:“我只須告訴你,這藥是可以讓你進入婆娑……”卻見一個人影經過,便轉口道,“這扁毛畜生我已上好了傷藥。他娘的,這藥我一般人都捨不得用,你那兩個小鬼面子真大。不過這鷹命是保住了,想飛自是不可能了,活著也是個病歪歪的,沒啥意思。”

那年輕人小方從堂屋匆匆走過,一見二人忙站住微笑示意。 沈抱塵微笑點頭,待他走遠後道:“這小方,武功看來不弱,什麼來歷?” 顏子星搖頭:“我哪裡知道?他有凝血症,上次發病被我在路上碰到,這病萬里難尋一例,患病後能活到成年的我更是從未聽說過。我一時手癢,就把他帶來研究治法,現在已好得七七八八了。他在這兒待著,人倒機靈,手腳不閒,沒事還會去幫幫鄰居做活,所以林楓也不厭煩他住下。至於他的武功,據他自己說是西域一個小門派蒼龍派門下,是真是假我也懶得細究,治好了讓他滾蛋就是。我又不像你,還想著教幾個徒弟。” 聽到最後一句話,沈抱塵面上顯出些沉思,半晌忽然道:“我再求你一事。能不能給這鷹再用味靈藥。”

顏子星哼道:“你倒真關心你的徒弟。不過除非用上劫丹,否則這鷹兒是飛不起來了。” 沈抱塵沉聲道:“我希望能用你的一味,返照散。” 顏子星一愣,停住腳步,轉頭看向沈抱塵。 沈抱塵難得地嘆了一口氣:“我忽然覺得,似乎應該趕快點教他們些什麼了。” 秋聲振在客廳裡瞇了片刻,日將正午,陽光自窗棱間直射進來。他被陽光一晃,登時醒了,揉揉眼睛,從床上蹦起,悄悄摸出房門。 他以前曾經在這裡待過一段,路徑摸得很熟了,從門中出來,正前方是曲風的病房,左邊是顏子星煉藥的丹房,右手邊則依次是各人的臥房以及一處後門。 略一思索,秋聲振便悄悄摸向右邊,想要溜出去。卻見朱煌正施施然從月亮門走出來,兩個孩子立時湊到了一塊。

秋聲振道:“林姨呢?” 朱煌道:“她還在藥室裡給曲叔叔治病呢。” 秋聲振點點頭道:“他們不在正好,走,我帶你去看寶寶。” 兩個孩子悄悄走入西廂,卻見那小女嬰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兩個孩子輕手輕腳走過去,看那嬰孩平躺在床上,雙手雙腳叉開,雙眼卻並未完全合上,還留著大大的一條縫隙。 朱煌訝異道:“她的眼睛……怎麼沒閉上啊?” 秋聲振急急做出噤聲的手勢,輕聲道:“小聲點兒,別把她吵醒了。顏先生說,她的眼睛太大,現在人又太小,所以眼皮遮不住眼睛。” 兩個孩子正說著話,那若兒似乎感覺到二人,驟地睜開眼睛,巴巴看了這兩個不速之客一眼,突然大哭起來。哭聲之大,把朱煌差點兒嚇得跌個跟頭,趕緊一疊聲問:“怎麼辦?怎麼辦啊?”想起臂上的疼痛,卻不敢伸手去抱起那嬰兒。

秋聲振其實也慌了神,自己把這嬰兒吵醒,若是林姨來了還好,萬一驚動顏先生過來,少不得又是一通責罵。但眼見朱煌驚慌,他卻不將驚慌之意表現出來,勉強鎮定道:“怕什麼。她哭不過是因為……餓了。” 朱煌聞言,在身上摸來摸去,卻只摸到一塊路上偷買的牛肉乾,當即舉起伸到若兒嘴邊,口中道:“來,來,給你吃吧。” 那若兒不明所以,見肉乾到了嘴邊,當即吮了一口,登時被辣得小眉頭一皺,哭得更大聲了,並一巴掌拍了過去。 她雖然年小,力氣卻大得不合情理,朱煌竟沒能躲開,只被打中一下,手背卻頓時紅腫起來,疼得呲牙咧嘴,轉身質問秋聲振道:“你不是說她要吃東西麼?怎麼還打我?” 秋聲振裝出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搖頭哂道:“你還配當我的大師兄?人也太笨了。你給她吃肉乾她怎能不打你?若兒是女孩兒,定是怕胖不吃肉的。”說著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個桃子,伸到若兒嘴邊,“來,吃水果。”

這次若兒連嘗都懶得嚐了,一把抓了過來。秋聲振雖然幼小,之前跟著沈抱塵倒頗學了些上等內功的基礎,動作比朱煌要快得多,但這一把仍是沒能躲過,轉眼間手上就多了三道傷痕,登時和朱煌成了難兄難弟。 若兒傷完人,心情似乎舒暢許多,哭聲漸歇。兩個孩子顧不上疼痛,同時鬆了一口氣。 卻聽門簾響動,林楓急步走進來,輕輕把若兒抱起。若兒一躺進母親的懷裡,登時止了抽噎,嘻嘻歡笑起來。林楓鬆了口氣,看向兩個兀自可憐巴巴看著若兒的孩子,才發現秋聲振手上鮮血淋漓,忙右手抱著若兒,左手急急在床邊摸出一瓶藥粉,給秋聲振塗在手上。 看著林楓嫻熟的動作,朱煌摸摸手上的傷痕,心內登時平衡了許多。這若兒沒事抓人看來不是一次兩次了,竟然在她的床邊就準備好了藥。

正忙亂著,腳步聲起,領先一人正是顏子星,身後跟著的卻是笑瞇瞇的小方。 顏子星一如既往地皺著眉,看到若兒的面色越來越紅潤,咳嗽幾聲,從懷裡掏出個赤紅色的盒子,遞給剛空出左手的林楓道:“這是七冷丸,你愛用不用,隨你。”說完轉身便出。 小方尷尬地一笑道:“嫂子別生氣,顏先生就是這樣的人。他脾氣不好,其實也是因為擔心你。那離火功法太過霸道,非迫不得已切不可輕用。”說到最後幾字關切之色卻是溢於言表。 林楓將那盒子輕輕放下,嘆了口氣,溫柔搖著懷內的幼女,臉上的表情讓朱煌和秋聲振看得只覺心內一暖。 半晌,林楓方才展顏一笑,輕輕道:“謝謝你。放心,我省得的。” 小方見林楓笑了,登時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半晌方囁嚅道:“我去問問顏先生,這藥該怎麼吃。”說完飛也似的跑了。

林楓將孩子放下,又嘆了口氣,愣愣地不知在想什麼,半晌方拿起那盒子,輕輕打開。 ——卻見盒內晶瑩如玉,小指肚大小的十粒丸藥靜靜躺在大紅的綢緞上。眼看這藥丸如此之大,不過數月的嬰孩怎能吃得下去? 不片刻,小方飛快地跑回來道:“顏先生說,把蠟丸捏碎,取出裡面的藥丸。那藥丸如水即溶,讓若兒喝下藥水即可。” 林楓點點頭,伸手取過一隻白瓷小杯。她右手抱著若兒,單手取水甚是不便,小方猶豫一下,剛要過來幫忙,卻見那兩個孩子爭先恐後地跑過去,嘴裡喊著:“我來餵,我來餵!” 林楓一笑,將手中的杯子遞給秋聲振。她知道秋聲振一向喜歡模仿沈抱塵的模樣,雖然不過四歲,仍然有些淘氣,卻比那七歲的朱煌穩妥得多。小方心內有些擔心,覺得不妥,卻已不及出聲阻止。

秋聲振接過杯子,心中興奮,忙取出一粒丸藥,正要按方才小方所說動作,卻見那朱煌趁他不備,一把將杯子奪走,得意洋洋便要去取水。秋聲振合身撲上,兩個孩子還沒幹活,已先扭成一團。 朱煌比秋聲振大上幾歲,身材要高壯得多,但秋聲振自幼學武,內力底子打得一等一的紮實,二人扭打之下竟是不分勝負。林楓抱著孩子沒法阻止,小方忙上前扯開二人。 兩個孩子被拉開後卻都不哭鬧,但看上去勝負未分都有些意猶未盡,林楓忙打圓場柔聲哄道:“罷了罷了,不要爭搶,你們一人一次幫忙餵妹妹,好不好?”說著將若兒放回榻上。 孩子臉,變得快,轉眼兩個孩子又笑嘻嘻地湊在一塊。 秋聲振輕手輕腳把化了藥的水讓若兒喝下。那藥雖然顏色黝黑,竟似不怎麼苦,若兒這次倒是乖得很,沒打人沒抓人,一口一口嚥下去。

朱煌朗聲道:“好了,這次是你餵的,後面你餵四次,我餵五次!” 秋聲振歪著頭思忖半晌道:“不行,我還不會數數,回頭你肯定騙我,一會兒我要給藥全都做個記號,省得被你糊弄。” 林楓眼見女兒順利服藥後,臉色慢慢正常,眼睛闔上,又自沉沉睡去,一顆心也終於放下,聽到兩個孩子的童言,不由莞爾:“那就麻煩兩位大俠好好看護若兒了。我出去看看顏先生。”說著轉身出去。 前廳之內,顏子星毫不客氣地坐在主位上,正為那小方診脈,半晌方才微微點頭,正待說話,卻見門外一聲斷喝:“別信這個庸醫!” 幾人舉頭望去,卻見一人三綹長髯,一身紅袍,邁步走上前來,正是之前曾經給顏子星看過病的唐先生去而復返。 小方不知此前的糾葛,耳聽居然有人罵顏子星為庸醫,簡直就像聽到有人罵白蓮教主武功低微一般,登時一愣,轉頭看向那憤憤跨入門口的唐先生,起身沉聲道:“這位是?怎可如此亂說話?”即使質問的語聲中居然也帶著一點兒羞澀的低沉。 彷彿天下脾氣暴躁的醫生都一起集中到了這個小小村鎮,唐先生的脾氣好像比顏子星還要大上幾分,當下也不答話,只教訓道:“我道是哪個庸醫給你瞧的病,原來就是你自己啊。”說著轉向小方,“你也是的,居然會找這個庸醫,你沒看他連自己都治不好麼。” 彷彿為了印證他的話,顏子星登時咳嗽起來。 恰在此刻,林楓婷婷而進,正好聽到最後一句,不禁莞爾,先招呼道:“唐先生請坐。”然後款款轉向顏子星道:“顏先生,該給小方施針了吧?” 唐先生下意識地抬頭看去,一見小方的面色便是一愣,也忘了生氣,一把抓過他的手,稍一把脈面色陰沉道:“凝血之症?” 四個字一出,本是一臉官司的顏子星臉色一變,竟隱隱有幾分驚異。小方下意識地看了顏子星一眼,點了點頭:“不錯。” 顏子星冷冷道:“他這病可不是你這樣的庸醫看得的!” 唐先生又仔細看了一眼小方的臉色,方才道:“凝血之症屬胎裡帶來的,哈,患病者血液會凝塊,流動不暢,發作必死。大部分得病的孩子根本無法出生,偶有順利出生的也活不過三四日,故世人對此病所知甚少。至於你……你竟然能活到現在,一直沒發病?哈,你的運氣實在是難得,不過不重要,你的病已經根深蒂固,現在已然開始發作,一刻鐘後血液就會開始凝結,活不了了。你也不用讓這庸醫給你施什麼針,哈,找個地方安靜等死吧!”這大夫說話卻直接得緊,絲毫不怕影響病人的心緒。特別是最後叫人等死還打了個哈哈……這種大夫能一直活到現在還沒被病人打死,也算是人間奇蹟了。 沈抱塵這才知道,這小方的病竟是如此凶險的奇病,不過若非如此,又怎能讓顏子星“撿”他回來,為他治病? 顏子星冷笑連連:“活不了了?” 那唐先生也一臉冷笑:“自然,神仙下凡也救他不得。” 顏子星大笑,驟然站起,從懷中掏出一匣金針,隨手捻起一針,看都不看,直直刺入小方的眉心。 顏子星絲毫不諳武功,但這一串動作卻做得行雲流水,毫無滯澀,連沈抱塵這等絕頂高手在一邊看了,都不禁暗自稱絕,自忖若讓自己依法施針,雖然憑藉自身高深的武功足以做到絲毫不差,但彷彿顏子星這般渾然天成,那是決不可能。只憑這一刺,不管結果如何,顏子星天下神醫之冠的名頭,的確不是浪得虛名。 那唐先生也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讚歎。卻見顏子星雙手不停,連續死針刺在小方的印堂、人中、左右太陽穴上,針針俱是致命要害,只要下針有分毫不准,小方都必死無疑,唐先生只是看著,臉上已是冷汗直淌。 五針刺完,顏子星手一揮,五根銀針魔術般被他收回手中,就勢一個轉身,在桌上的燭台火焰上一過,旋即收回匣內:“好了。” 唐先生狐疑地抓過小方的手,一按脈,臉色登時大變。 ——方才小方脈象凝澀,明顯是病症即將發作的症候,誰知不過片刻功夫,那脈象竟然恢復了正常,雖然絕症猶在,卻是隱而不發,竟是暫時無礙了。 唐先生的手一陣陣顫抖,半晌忽然轉身,朝顏子星深深一拜:“先生大能。末學唐畔拜服!敢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沈抱塵等人這才知道,則會唐先生的全名叫做唐畔。 顏子星只看他能診斷出凝血症這種奇病,便可知他雖不及自己,卻也算是自己所見行醫中的佼佼者,當即回道:“顏子星。”語聲雖然仍是僵硬,卻也沒了那譏誚之意。 “顏子星”三個字一出,唐畔登時一愣,整個人木雕泥塑一般,半晌方道:“不醫小病顏神醫?怪不得,怪不得!”說著話一揖到地,“今日能有緣見到先生乃是在下三生之幸,不知先生可容在下暫時侍奉左右?” 顏子星冷哼一聲,並不理他。林楓卻知他既然沒有開口趕人,定還是覺得這唐先生有些真才實學,當即微笑著讓唐畔坐下,笑道:“唐先生方才去而復返,卻是為何?” 唐畔剛剛從見到顏子星的驚愕中清醒過來,聞言欠身道:“慚愧,方才我已出莊,忽地想起脈枕落在了此處。曲夫人莫笑,這脈枕是我吃飯的行頭,跟了我幾十年,捨不得丟,所以我方才回來了。若非如此,我和顏神醫擦肩而過卻眼拙錯過,日後怕是會後悔終生了。” 顏子星一語不發,林楓微笑道:“唐先生若有閒暇能來舍下盤桓,我們自是歡迎。” 唐畔大喜,一躬到地,當下告辭而去了。 日昇日落,斗轉星移,兩個孩子便在這小小的院落裡住了下來。只是他們兩個數數都數不清楚,也不知究竟住了多久,只知輪流餵那若兒七冷丸,上面被刻了寶劍花紋的已被消耗兩顆,而上面刻著一條彎彎曲曲花紋——朱煌硬說那是龍紋的,也已用了三顆。 從顏子星或者林楓的眼中看來,沈抱塵這師父當得實在是不怎麼夠格,既沒見他教這兩個孩子讀書,更不曾見他教過他們一日武功,只是有了興致就帶他們四處轉轉,蹲著看螞蟻,抬頭找飛鳥,順便還得躲鳥糞,若無興致就躲在房裡睡大覺,任由兩個孩子漫山遍野跑著玩去。 但兩個孩子卻是高興得不行。那小王爺朱煌就不必說了,秋聲振雖然一直一副小大人的模樣,終究是個孩子,突然有了玩伴,且不用讀書,不用練武,又沒人管,兩個孩子便一日強似一日地玩瘋了。 小院子裡的大人們心情卻似乎沒有隨著孩子們的心情變動。師父看上去什麼事都不在乎,倒也還好;顏子星已經回家,偶爾來上一次看看他從不許別人進入的藥廬,臉色一次比一次陰沉,脾氣一次比一次暴躁;林楓忙著照顧女兒,還要照顧丈夫,忙得不可開交。雖然有了七冷丸,顏子星保證若兒無恙,但每次若兒一發病,她仍忍不住用離火功法為其壓制,使得面容一日日憔悴。而每次顏子星回來,唐畔必然前來,醫術長沒長進不知道,但兩個暴脾氣湊一塊,脾氣都見漲。唯一讓兩個孩子覺得不那麼沉重的就是小方了,這個每天微笑的年輕人完全沒有成人世界讓孩子們想不透的沉重和壓抑,只是每次見到林楓時,眼內的羞澀壓不住烈焰,連孩子似乎都能看出來。 於是,兩個孩子就在這大人們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之下沒心沒肺地瘋著,讓人覺得,似乎歡樂才該是這個世界的基調。成人的陰鬱,成人的沉重,對孩子的影響微乎其微。他們在此處找到了無限的樂趣。他們喜歡這裡,喜歡這院子,喜歡這些人,喜歡那花木窗櫺和輕薄的窗紙,喜歡紅色的磚灰色的瓦,喜歡哈出的冷氣。他們喜歡師父,那個永遠要整理一下他們的衣衫,帶著他們滿山亂轉的師父;喜歡林姨,能為他們做出好吃的,還會責怪師父耽誤他們讀書的林姨;喜歡顏先生,喜歡他暴躁的脾氣下掩蓋的最敏感、最善良的心,喜歡他嘴裡雖然不屑,卻在為鷹兒換藥時眼中露出的慈悲;喜歡小方,這個毫無來由的外來者,這個有時比兩個孩子更像孩子、帶著一絲羞澀的大孩子;甚至喜歡唐畔,喜歡他的執著。 總之,他們喜歡一切,世界是如此的美好。彷彿一夢。 但成人現實的世界,終究有一日還是會碾過孩子的夢。 很快。 除了爭先恐後照顧小女嬰若兒,兩個孩子最常做、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照顧那隻折翅的鷹兒。那鷹起初甚是孤傲,不吃不喝,每日不斷掙扎,似乎若不能重返碧空,便不如死了一般。但人力無可抗天,那日慘烈的一戰使得這鷹受傷太重,雖有顏子星妙手回春,終究斷翼是接不上了。兩個孩子當日目睹過這鷹負傷奮戰的一幕,對它除了憐惜之外,隱隱多了一層欽佩,故而不厭其煩地照顧,幾十天下來,那鷹一日好似一日,對兩個孩子也不再警惕,兩人一鷹玩得不亦樂乎。只是對於這名字兩個孩子始終達不成一致,一直只能鷹兒鷹兒地叫著。 這一日,天氣愈發寒冷,顏子星一大早到了藥廬,出來時臉上罕見地露著喜色,笑道:“果然不錯,劫丹必成!” 所謂劫丹的配方和煉法,顏子星只是從一些古書殘頁,加上自己的分析研究中而得,雖然跟沈抱塵和林楓說起時,傲慢得像信心滿滿,其實對於能不能煉成並沒有半分把握,直到此刻,劫丹已略略成型,他才確信一直以來的路是走對了。這等喜悅,令一向以冷漠示人的神醫也無法掩飾心內的狂喜。 若唐畔聽了神醫找到了煉製傳說中的劫丹的方法,估計會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惜今日這崇拜者沒來。小方不知去了哪裡,林楓這時一定是在病房裡照顧曲風,顏子星決不願踏入那個他親手建立起來的病房……以至於神醫竟然一時無法找到人來分享自己的這份喜悅。 ——其實也不是沒人,眼前就有,就在藥廬的門口,一大二小三個大活人就蹲在地上專心致志地看螞蟻,甚至聽到神醫狂喜的宣言,竟是無一人抬起腦袋。甚至連那不能飛的鷹兒,兩隻眼都只緊緊盯著亂爬的螞蟻,對顏子星的笑聲置若罔聞。 高興這種事,一鼓作氣再而衰,直到顏子星的笑容漸漸消失,沈抱塵和兩個徒弟也終於看到那螞蟻找到回巢的路,終於抬起頭來。 沈抱塵笑道:“哦,那不挺好的。” 顏子星憤然無語,兩個孩子已經站起身來,朱煌嘀咕著:“不是早就說能煉成么,現在還這麼高興,大人真奇怪。”說著朝那鷹一揮手,“刺客,走。” 那鷹聽叫,扑棱著翅膀似乎竭力想要飛起,卻最多只能離地不到三尺,就這樣一蹦一跳地朝前走去。 秋聲振也站起來,喊道:“不對,我明明給它起名叫殺手的。” 那鷹一聽這邊也在叫自己,登時無所適從。 朱煌轉身道:“我是師兄,應該聽我的。” 秋聲振言簡意賅地回應道:“呸!” 沈抱塵失笑道:“刺客殺手還不都一樣麼……”話還沒說完,兩個孩子已經扭打到一處,地上登時煙塵滾滾,紅裘和白衣轉眼染成土黃,那不知該叫殺手還是刺客的傷鷹跳到眼前,也滾入戰團,也不知是在幫誰,一時間院子裡變得熱火朝天。 顏子星目瞪口呆地看著沈抱塵:“你不去拉拉?” 沈抱塵笑道:“小孩子麼。顏兄,你好好在這兒學學,馬上就用得上了。” 顏子星平生最好清淨,聽著這稀里嘩啦的聲音只覺心煩欲惡,又想起怕是不過多久自己家裡也要添個這麼吵鬧不休的小傢伙了,登時不知是什麼滋味,正要開口說話,驟聽一個沉悶的聲音自門前傳來:“顏神醫可賜見否?” 那聲音渾厚得不似人聲,倒彷彿魔神從天而降,那雷一般的轟鳴宣示自己的到來。兩個孩子只覺耳朵嗡嗡震響,不由得停住了扭打。 沈抱塵的臉色驟然一沉,伸手將兩孩子拉起:“走,跟師父出去看看。” 顏子星本不甚在意,此刻見沈抱塵如此凝重,竟不放心兩個孩子單獨待在院內,登覺來者或許並不簡單,忙問道:“你識得來人?” 一身錦緞長袍是耀眼的明黃色,這毫不在乎的僭越讓這人本就浮揚於面上的飛揚跋扈又添上了幾分,雖只孤身一人站在門前,但他似乎有著一種奇異的魔力,孤拔的身形讓人第一眼便無由地聯想起碧血黃沙、修羅戰場。彷彿無數的鐵甲戰士正隱藏在冥冥之中,等待自己的鐵血將軍隨時召喚。 沈抱塵自然是認識他的。事實上,當今江湖,不認識此人者真的很少——而且大部分都已死。 蓮尊未來佛,白蓮教副教主趙權! 白蓮教自明初被朝廷禁絕,又被江湖各方聯手打壓,元氣大傷,但蟄伏已久,已經漸漸在江湖人不知不覺間慢慢恢復,直到二十年前,自稱彌勒佛第七世轉世的許雲鴻接任教主,一統白蓮各宗,朝堂和江湖同時愕然發現,潛龍出淵,白蓮教席捲天下之勢已不可當! 許雲鴻驚才絕艷,即使是他的敵人,也無法不承認他江湖第一人的地位。近年來白蓮勢力穩固,許雲鴻已近乎絕跡江湖,而白蓮教在江湖中的大部分事務,均由眼前這位副教主趙權主持:近年來,四次強攻蜀中唐家堡,一戰覆滅江東十五會大聯盟,巧計攻破陽同倉……種種震動天下的大事,均由這位副教主主持,在大部分江湖人的眼中,這標誌性的一襲黃袍便是讓他們在午夜驚醒的噩夢。 而目前,這位幾乎讓整個武林驚懼的白蓮副教主,放棄了自己的萬千政務,就站在這寂寥的小院門前。 顏子星顯然並不屬於那些會驚懼的人,他的語聲中似乎永遠帶著一絲憤世嫉俗的怒氣:“你聽不懂麼?我沒興趣去,看病,也得有先來後到。” 趙權微微頷首,面上的不悅一閃而過:“先生所言極是,不過醫者父母心,我家教主心憂幼子之病,還是請先生通融一下。”聲音生澀冷硬,彷彿是鐵鏽摩擦一般,但語氣卻盡量和緩,這在殺伐決斷的魔神來講,已是破天荒的耐心了。 顏子星冷笑:“你家教主雖然威風,卻也管不到我。他兒子的生死,關我屁事?” 趙權微微點頭:“先生的話有道理。” 顏子星倒是一愣,趙權卻接續道:“第一句話有道理。我家教主卻是威風,所以先生如果固執不願,趙某願為教主分憂,只好得罪了。” 趙權近年威名日隆,此次更定是有備而來,顏子星雖然知道尤沈抱塵這個強援在後,心內也著實有些忐忑,但話已至此,騎虎難下,當即冷哼一聲,並不答話。 趙權正待開口,心內警兆突現,驟地偏轉過頭去:“原來你在這裡?怪不得!” 沈抱塵暗自嘆息一聲,將二小朝院子裡又推了推,順手撫平長袍的褶皺,邁步而出道:“趙教主,好久不見了。” 趙權的臉上浮現出複雜的神色,似欣然,又似憤怒,半晌方道:“我真不想在這裡見到你。” 沈抱塵淡淡道:“我也不想,可惜不能不見。” 趙權忽地大笑,笑聲如雷鳴般,彷彿讓整座房屋都跟著顫抖:“聽說你在方寸山上讓蓮吃了虧?這事我聽著高興,本不想找你麻煩,但若是你以為自己勝了那個小人,便有能力與我對抗,那你便錯了!”說著他一步跨出,但步子大得驚人,竟越過丈許,瞬息便到了顏子星的身前。 沈抱塵本不想與這昔日的上司正面衝突,但趙權一動,他已別無選擇,當即也是同樣一步跨出,隨手一帶,將顏子星換到自己身後,恰好被剛剛聞聲出門的小方接住。 沈抱塵低聲吩咐道:“帶顏先生到後面休息。” 趙權本是白蓮異宗大乘道的宗主,武功比之教主許雲鴻也不過略遜一籌,沈抱塵雖是教主昔日最傑出的弟子,卻也不被他放在眼裡。 一見沈抱塵上去,趙權冷笑一聲,揮手抓去。他這一爪抓出,方位變化莫測,沈抱塵一時只覺漫天爪影席捲而來,當即身形一窒,原本前進的身軀硬生生後退半步,以毫釐只差躲過這一擊。 趙權正要追擊,驟有所覺,身子將將後退半步:“我當誰有這麼大膽子,原來是京城十九房的唐畔先生。當日蜀中一戰你們京城諸房全做了縮頭烏龜,現在倒敢露頭了?” 一襲紅色身影如鬼魅般出現,顏子星的崇拜者、脾氣暴躁的一聲唐畔現身在眾人面前。 他不理趙權的喝問,只朝顏子星一揖到底:“顏神醫,在下真心仰慕神醫的醫術,哈,隱瞞唐某出身並非蓄意,先生莫怪。”說完才轉向趙權,“趙權,你莫忘了,這是江南。你在白蓮教內作威作福,哈,以為在這兒大家也怕你不成?蜀中唐門的血債,今日便要你一一償還!” 趙權大笑:“好,你急著找死,今日我就先殺了你,再為教主除此叛徒!”說話間彷彿一縷黑氣自腳下升起,轉瞬間整個人彷彿都被這詭異的黑氣縈繞,喝道:“蓮尊降世!” 彷彿受到這不屬於人世的氣機牽引,在眾人目光所及之處,連青松似乎都在瑟瑟發抖。牆邊的勁草無風自倒,彷彿一起朝著這魔神參拜。甚至連那無畏的鷹兒都停止了跳躍,幾乎將頭藏進了翅膀裡。兩個孩子只覺一股大恐懼莫名在心內升起,說不清道不明的厭惡感充斥了身體,必須用盡全力才能控制自己的腿腳不至於軟倒。 趙權目光流轉,看到兩個孩子仍能強撐著站在一邊,特別是那秋聲振竟然毫無畏懼地朝自己看來,目光炯炯如劍,不禁稍稍一愣。他的武功乃是白蓮中的異數,以氣勢為先,一般江湖好手在他這等全力施為下,怕是早就心神俱喪,束手待擒。他自然沒期望靠這一式便擊敗沈抱塵,卻萬料不到兩個小小年紀的孩子,僅僅在沈抱塵身邊呆過幾天,竟也能支撐住自己的威勢,對沈抱塵的評價不禁又上了一層。 愣神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卻讓他魔神般的氣勢一滯。 氣機牽引下,唐畔雙手一揚,眾人只覺得眼前一暗,鋪天蓋地的暗器雨般落下。但仔細一看,卻並非如此,其實唐畔發出的,只是一件暗器——一枚鐵蒺藜。 三年前蜀中唐門與白蓮教最後一站,趙權親率教眾筆直攻入唐門的總堡,大肆殺伐,無人能當,幾乎攻破唐家供奉列祖的內堡大門,若非唐門遊說天下,眾巨家氏族駭於白蓮勢大,群起而攻之,趙權被迫退兵,唐家堡千年基業幾乎都要被連根拔起。 唐畔此番現身,心內對這魔神卻著實害怕,故一出手便是身上最強的暗器,只求能纏住這趙權片刻,沈抱塵可以趁隙而入,或能擊退這殺神。 趙權冷笑一聲,身上黑霧益盛,那鐵蒺藜一入黑霧,竟如被一隻無形怪獸吞噬了一般,瞬間不見了踪影。 趙權動都未動,便破去了唐門祕器,當即冷笑道:“還有什麼?不妨一併送來。我看看你們唐門還有什麼能用的花招。沈抱塵,你別靠別人送死,過來受死吧!” 沈抱塵心知再不出手,怕唐畔一招間就會被趙權殺死,當即長嘆一聲,邁前一步,正待出招反擊,卻見趙權招式一收,一言不發,身形竟是急急後退,轉瞬之間已然不見了踪跡。 沈抱塵收招,轉目朝西方的巷口看去,眾人不明所以,隨同張望,卻見一名老人自巷內徐徐走出,一身青袍。 沈抱塵識得,此人正是當日自己離開安平郡王府時,曾經在酒樓偶遇的老人。 老者幾日不見,面上憂思更重,微微抱拳道:“關中左鋒,見過各位。” 朱煌歪著頭,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位突然出現的威猛老人。 數月前沈抱塵與左鋒見過一面,沈抱塵當時便猜度出對方的身份,卻默契不言,此刻葫蘆揭開了蓋子,沈抱塵便抱拳道:“多謝左堡主義助。” 左家雄霸關中,實力雄厚,左鋒更是縱橫江湖數十年未嚐一敗,威名直逼天下第一許雲鴻,此番突然現身,若與沈抱塵合力,饒是以趙權的自負,也只能暫避其鋒而去。 左鋒哈哈大笑,那笑聲豪邁,實在不像來自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沈先生過謙了,就算左某不是恰逢其會,那趙權又如何是沈先生的對手?” 說著正好秋聲振抱著那傷鷹跑過來,那鷹一進屋,立時拼命掙扎,跳出秋聲振的懷抱,撲搧著翅膀一蹦一蹦朝左鋒“飛”去。 左鋒身形一展,那鷹已到他手上,他輕輕撫摸那鷹的翎羽道:“原來是諸位救了我這鷹兒一命,左某感激莫名。”說著面露驚異之色,“神醫果然神乎其技,鷹兒這等傷勢都能痊癒,左某佩服佩服。” 顏子星臉上忽然露出些尷尬,旋即隱去。 秋聲振愕然,伸手拉拉沈抱塵的衣襟,奶聲道:“這……刺客是他養的?” 朱煌卻沒這麼知禮,厲聲喝問:“你搶我們的殺手做什麼?” 左鋒微笑,咳嗽幾聲道:“原來是你們在照顧鷹兒,多謝兩位小俠客了。這鷹是我們左家傳遞信息的鷹王,上次執行任務的途中不知為何受了傷。我沿路尋來,卻不料會再遇見沈先生,真是有緣。這鷹多謝你們收留了。”說著看到秋聲振一副惶急的模樣,便將鷹兒遞出去道,“既然你們收留了它,不如以後就由你們照顧它了,如何?” 秋聲振接過鷹兒,一聲歡呼,哪兒還管左鋒後面說些什麼,和朱煌自顧自玩耍去了。 左鋒朝向沈抱塵笑道:“你這兩個徒弟,都是萬里難尋其一。沈先生著實讓左某羨妒。” 沈抱塵笑而不語。 顏子星在一邊插話道:“顏某今日算是欠了左堡主一個人情,他日左家若是有個奇症,儘管來找我。” 左鋒哈哈大笑道:“能得顏神醫一諾,便等於多了一條性命,左某先代家裡那幫不成器的謝過了。說起來,我自從三年前便開始偶發頭疼,至今越發嚴重,可是內息出了什麼岔子?” 顏子星一如既往地皺著眉:“不是。”說完徑自仰首望天,多一個字都不肯說。 沈抱塵知道顏子星的性子,微笑代問道:“那是什麼問題?可有治療之法?” 顏子星這才迴轉目光:“這樣問話才對!哼,你自己就已判斷是內息走岔,還來找我作甚?” 左鋒方知是自己的問話不合眼前脾氣怪異的神醫脾胃。他統領左家這許多年,城府已練得極深,當下不以為忤地笑道:“確實是左某的不是。請先生賜教。” 顏子星伸手為左鋒把脈,足足片刻,沉吟不語。 左鋒見狀笑道:“顏先生不須猶豫,左某雖不敢說看透生死,些許事還是能承受得住的。” 顏子星思忖片刻道:“你這病……醫不好了,這頭疼怕是要跟你一輩子。” 左鋒笑道:“可會死在這上面?” 顏子星搖頭:“現在不會。” 左鋒大笑:“好,現在不會死,便夠了!” 兩個孩子似乎頭一次聽到有人用這麼爽快的語氣談論“死”字。秋聲振悄悄問朱煌道:“死究竟是什麼啊?我看他們好像絲毫不怕的樣子。” 朱煌搖頭晃腦道:“我很小的時候見過我爹,他告訴我,死就是人離開這裡,去另外的地方重新過活。” 秋聲振恍然道:“噢,就像顏先生離家出走一般……” 今日被揭發身份的唐門唐畔一直坐在一旁,雖然心有不安,聞言仍是忍不住地開口道:“顏先生,恕唐某冒昧,左堡主神完氣足,實在不像有如此惡疾,但不知他究竟是什麼病症?” 顏子星出奇地沒有發怒:“你的醫術也算不錯,不如也來把脈會診一番。” 能得顏子星“不錯”兩字評語,唐畔頓時面目放光,猶豫片刻,終於起身走近,伸手搭在左鋒的腕上,沉吟不語。 許久,顏子星問道:“如何?”連左鋒也不禁注目看向唐畔。 唐畔沉吟半晌,終究被顏子星磨滅了傲氣,語帶猶豫道:“左堡主身體強健得緊,玄門內氣深不可測,在下才疏學淺,實在診不出什麼怪病。哈,至於左堡主所言的頭疼,據在下看來,無非是思慮過甚,乃求不得之苦,左堡主只要拋開世事,靜修個一年半載,日後少些思慮,應該……就可以不藥而癒了。”因為之前有顏子星言之鑿鑿,此刻唐畔說起來不禁忐忑。 左鋒長嘆一聲,站起身來抱拳道:“顏先生果然神醫,在下這病……怕的確是要跟我一生了。”說畢轉向沈抱塵道,“不知沈先生會在此處停留幾日,他日左某有暇定當前來拜會。”說完起身而出,經過兩個孩子的時候忍不住停下來看了一眼,“沈兄,不如把你這兩個徒弟分一個給我,如何?” 朱煌吐吐舌頭道:“你這老頭兒有什麼本事,也想做我師父?你能數清螞蟻麼?” 左鋒聞言哈哈大笑,徑自離去。屋內一時沉寂下來。 唐畔起身,長揖道:“沈大俠,顏先生。唐畔日前多有隱瞞,萬望恕罪。只求二位知曉,唐門對諸位絕無惡意,只是我家宗主查到白蓮教最近對顏先生多方注意,哈,似有舉動,為防萬一,才派我來此查探一二,順便保護顏先生。沒想到趙權竟會親自來此地,我這就要急急回去禀報宗主才是。” 沈抱塵突然道:“且慢。”說著將桌上的脈枕扔出。 唐畔伸手接住,臉上的表情如釋重負。 只聽沈抱塵道:“你回去便道沈某多謝宗主好意,你們唐門的人以後就不用再來了。” 唐畔唯唯諾諾退出,將到門口,顏子星突然也開口道:“左堡主不僅是左家的掌舵人,一身系全族榮辱,更以一人之力對抗白蓮教主,這樣的人,只能死而後已,你說的方子怎能做到?為醫者查探病症乃是第一層功夫,但若能追根尋源,才能算得上登堂入室。” 唐畔一震,回身恭敬一揖,沒有說話,轉身離開。 兩個孩兒被拘了這麼久,早就不耐,撒著歡跑出去玩了。 沈抱塵輕輕站起,拂去桌上剛落下來的一點灰塵道:“你上次說得真準,左家、唐家、聖……白蓮教,都來了。” 顏子星道:“你怕了麼?” 沈抱塵沉吟:“唐家未必有什麼大圖謀,不過是知道白蓮教有所行動,便要查探破壞而已。我已警告了唐畔,想必他們不會再有動作。趙權今日急急退走,不肯和左鋒朝相,說明白蓮教還不想和左家堡翻臉,所以他不會輕易回來。我從未聽說師……教主的幼子有什麼重病,他再找別的醫生便是。” 顏子星傲然道:“他就算回來我也未必怕他。他既然是想找我去治病的,又怎敢為難我?對了,我怎麼從未聽說許雲鴻有兒子?” 沈抱塵輕輕搖頭道:“這是個極大的秘密,我也只是零星知道一點兒。教主的確有一個孩子,卻不知生母是誰。自他出生起教主便將他送至別處單獨撫養,連當日的我也不知那孩子究竟多大,長於何處。我們曾猜想教主是不想讓自己唯一的骨血捲入江湖爭鬥,只願他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所以根本不曾考慮過讓他參與白蓮教的基業。”說著難得地一嘆,“父子天性,從來如此。縱然教主雄才大略,當他提到自己這個孩子時,那臉上的溫柔也和方才弟妹看若兒的神色一般無二。我雖自幼跟隨教主學藝,卻是從未在他的臉上見過此般神情。” 顏子星點點頭道:“如此便清楚了。說起來許雲鴻待你也算不錯,你們上次壞他大事,他竟然就此算了,沒有取你性命!”說到這兒,他眼見沈抱塵臉色要變,忙迴轉話題道,“不過許雲鴻想得更多的終究是氣吞天下,就算是為了孩子也未必肯付出太多,但為了他自己,那可不一樣了。” 沈抱塵凝神道:“此話怎講?” 顏子星站起身來,緩緩道:“其實你應該想到:婆娑世界大歡喜神功。” 沈抱塵經過百煉的心神仍是不禁一沉:“莫非這劫丹,竟然有突破魔障之力?” 顏子星沉聲道:“這只是傳言。劫丹之說,荒誕附會處本就甚多。曾有傳言,劫丹足以助服用者安然度過天地一劫。你應該能明白,即使只是傳言,對於困於心障的你們,會有多大的吸引力。” 沈抱塵微微頷首,他早已明白了顏子星最大的擔心。 婆娑世界大歡喜神功乃是白蓮教最高心法。按白蓮教義記載,每逢魔長道消之時,彌勒便會捨棄極樂世界,捨棄轉世,領導白蓮教眾證大勳業,得大歡喜。而這絕世的神功,便是彌勒轉世前傳承自極樂世界的最後一絲靈識。那是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絕大威力,若是有人能達到最高的第十層功力,將恢復彌勒神力,寂滅天下。 這傳說自是荒誕不經,但白蓮教一脈多遭江湖打壓、朝廷圍剿卻能薪火不息,便是因為這秘傳神功的威名讓它的敵人一次次戰栗畏懼,於是婆娑世界大歡喜神功的神秘色彩也跟著越來越濃。但說來讓人沮喪,歷代教主或才智超卓,或痴迷武學,但別說那傳說中的至高境界,即使次一層的第九重天也未有人煉成過。直到這一代,教內出了個千年少有的天才許雲鴻,二十幾歲即參透婆娑世界的第八層,獲白蓮教主之位,又二十年,斷雲谷一戰白蓮教幾有覆滅之虞,許雲鴻破關而出,以第九重天神功擊殺當時的武林領袖江東雲飛渡,又殺死各門派精英高手七十人,威名一時無兩,隱隱為天下第一人。 可饒是以許雲鴻的天縱之才,也仍然無法突破第九重天,達到天地寂滅的第十重境界。若是劫丹真有助其突破魔障、達到十重的魔力,可以想像,就算是傾整個白蓮教之力,許雲鴻也必要得到它不可,而江湖各派只怕決不許劫丹現世。如此情勢,沈抱塵也不禁頭疼。 顏子星嘆息道:“若兒乃是千年不遇的奇症,她的靜脈內元氣極其充沛,天生便不啻玄修多年的高手,但她幼小的身軀不足以容納這些元氣沖撞,這些年來全靠林楓以燃燒生命獲得的離火之力壓制這些傷害,所以我才想到劫丹之法。這劫丹若能助若兒固本培元,將那元氣收歸己用,方可徹底治愈她的病症。我此前只是一試,直到今日,才敢確定劫丹煉製可成。可太巧了,就在今日,他們都找上門來了……” 不知不覺間,林楓已抱著若兒走進屋子,此刻插嘴道:“顏先生,不知那劫丹需要多久才能煉成?” 顏子星面色陰沉道:“若你昨日問我我還真不知。”說著屈指計算,“大概還要五十三日,數九一過,大道當成。” 沈抱塵站起身來,看了若兒一眼,方才道:“我在想,我們是否……需要和左堡主談一談?” 林楓斜他一眼:“連你竟然都怕了?” 沈抱塵搖頭道:“二弟只剩這一點兒骨血,我決不容她有失!別人便也罷了,若是師……教主親自前來……” 顏子星笑道:“那你可以放心。我有可靠消息,許雲鴻此刻正在閉關苦練烈日心經,意圖以外道之力助自己突破魔障,尚須百日才能出關。若他強行出關,怕是會元氣大損,劫丹不過是個虛無縹緲的傳說,許雲鴻應該不會冒這個險。” 沈抱塵心下微安道:“如此便好。此地遠離白蓮聖地,白蓮教萬不敢出動大批人手來攻。我們小心便是。” 過了數日,除了兩個孩子一隻鷹每日打鬧不得安寧,倒是別無波瀾。沈抱塵也落得清閒,只躲在屋內練功睡覺,正睡得香甜,忽聽孩子哭聲大作,心下一沉,忙走了出來。 卻見院落內秋聲振抱著那鷹兒放聲大哭,朱煌立在一邊也是淒然,林楓抱著若兒哄完這個哄那個,忙得不亦樂乎。 恰在此刻,顏子星跨門而入,一見此情景登時把腳縮了回去。 沈抱塵上前蹲下道:“怎麼了?” 朱煌帶著絲哽咽:“鷹兒,鷹兒死了。” 秋聲振大聲道:“不對,它沒死。”兀自緊緊抱著那鷹屍不肯撒手。 朱煌只覺自己從未像現在這樣,傷心得哭都哭不出聲來。在此處住了四五十天,和鷹兒朝夕相伴,他似乎將它當作了和秋聲振一般的伙伴,從未想過,有一天,這鷹,會死。 人生剛剛開始,死,本應是個極其遙遠的話題,卻突然出現在現在兩個孩子的面前。 就在剛才,似乎上一刻還一切正常,那鷹甚至正一天天好轉,彷彿連翅膀都能夠揮舞,彷彿即刻就要重回碧空,可下一刻,這天空的王者已頹然倒地,再也不能回應孩子們的召喚。 朱煌雖然不像秋聲振那樣緊緊抱著鷹兒,雖然能極力抑制住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但心內卻充滿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情緒,似乎是恐懼,似乎是淒涼,更是孤獨。 彷彿一個朋友,永久地走了。 沈抱塵輕輕撫摸著秋聲振的頭道:“它真的死了。” 秋聲振哽咽不答。 沈抱塵握著他的手,撫摸著那鷹的身軀:“你看,它的翅膀不再揚起,它的喙不會再張開,它的腳趾也變得冰涼。因為,它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身體,去到別的地方。” 秋聲振不知不覺放下鷹的屍體,朱煌哽咽道:“這就是死麼?它為什麼會死?” 沈抱塵嘆息:“死,便是失去了生命。生命是上天公平地賜給每個生靈的,鷹兒是天空的寵兒,飛翔了一生,它受了太重的傷,或許在它翅膀折斷的時候它便已死了。只因為牠喜歡你們這兩個朋友,捨不得你們傷心。現在,它已經陪了你們這麼久,所以,才能無憾地離開。” 朱煌搖頭:“可是我們還是很傷心。” 林楓也蹲下身體道:“是啊。一個生命的離去,一定會有人為之傷心。” 沈抱塵沉沉道:“但生命終究要離去。鷹兒能在臨走前交到你們兩個朋友,一定很高興。” 兩個孩子哽咽不語。 林楓低低:“不如,我們給鷹兒辦個葬禮吧。” 沈抱塵沉吟:“據說蒼鷹決不願讓人看到自己的屍體,不過既然它是咱們的朋友,咱們便按人的葬禮,讓它尊嚴地離去吧。” 兩個孩子親手挖了一個小坑,將裝在木匣子裡的鷹屍慢慢放入。 秋聲振捧起了一把土,剛要傾覆上去,突然失聲痛哭道:“不要,這樣以後我們就再也見不到鷹兒了!”沈抱塵輕輕拍著他的頭。 突然,秋聲振奶聲奶氣道:“讓它活過來吧,好不好,我可以用,用我的劍換回它來,好不好?”這把劍乃是秋聲振的父母留下的唯一遺物,他一向愛若珍寶,此刻竟願意用來交換這位小朋友。 沈抱塵嘆了口氣,輕輕道:“孩子,鷹兒已經死了。生命是不能回頭的,無論你用什麼去交換。就讓它安心地走吧。” 朱煌突然伸手,將土填滿小坑,待土滿,秋聲振也已哭得喉嚨沙啞。 沈抱塵蹲下,抱著兩個泣不成聲的孩子道:“異日,你們長大了,你們的天賦注定你們不會默默無聞。當你們擁有了力量的時候,當你們要做出某些抉擇的時刻,希望你們能記住這一刻,記住生命,記住生命的尊嚴和悲傷,記住生命的唯一和珍貴,記住每一個生命都會有另外一些生命如你們這般為之痛哭——希望這些記憶,能夠稍稍影響你們的抉擇。” 那個下午,日後的白衣侯和唯劍樓主第一次親身面對了生命,和死亡。 更確切地說,是面對了離自己如此之近的死亡,那能讓自己親身感受到痛的生命喪失,而不僅僅是之前或之後那事不關己的淡然。 直到許多年後,白衣侯朱煌仍然無法想明白,自己究竟該如何評價師父為他安排的這一場預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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