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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六十八章碧血天地紅

緣滅長安 建安 9410 2018-03-12
花盡歡才回到崇陵,迎面就見送飯的那名侍衛面青唇白、滿額冷汗地過來了。 “準是又被那些傷口駭壞了!”花盡歡皺眉。 自八月十五以來,將趙長安從地宮中提出受刑,然後再押回去,以及送飯,就成了人人聞之色變的苦差事。呼喝叱罵皆不管用,無奈之餘,他只得出以重賞:每提一次趙長安,或給他送一回飯,均須現付五十兩足金錠一錠。否則的話,便無人應聲。 “又怎麼啦?”他問。 “大……大人,太……太子殿下……他……他……”侍衛說話磕磕絆絆。 “他怎麼啦?”花盡歡的心一下子提起來了。 “昨晚小人去送飯,只……只見太子殿下,摔碎了一隻碗,拿那碎瓷片……” 花盡歡大驚:“啊?他自戕了?” “不,不是,他拿碎瓷片,把胳膊上的腐肉,恁大的一大塊……”侍衛在自己右臂上比劃著,“從這到這兒,全剜淨了!”花盡歡猛打了個寒戰。

“還……還不止這個。那些筋跟膜刮不干淨,他……他居然……居然就拿手指扯斷了!”說到這兒,侍衛語帶哭音,“小人當時就把飯盤打翻了,可太子殿下他……他居然還對小人說對不住,說底下不分白天黑夜,不知道時辰,他不該在這個時候動手療傷,嚇著了小人……” 花盡歡緊閉嘴唇,神情十分古怪,似有無限的悔恨和難以言說的自責。呆了半晌,侍衛怯怯地遞過來一錠黃金:“送飯的差事您另找別人吧,小人是再不敢下去了。” 陰森黝暗的石殿,惡臭熏人的氣味,才一踏進去,花盡歡就流淚了。 他一步步,踮著腳尖走到躺臥在石棺床上,一身白袍已成了褐紅色的趙長安身邊,只一眼就看見他的右臂已用一塊撕下的袍襟規規整整地包紮好了。他低頭屏住呼吸,看他那戒慎戒懼的樣子,似是唯恐自己的氣喘得稍微重了,會驚著了趙長安。

這時,趙長安微微抽搐了一下,聲音喑弱地問:“是……子青嗎?好子青……你又……來……看我了?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這裡……又冷……又黑……又臭的,莫……要再來,若是……又冷病……那……那……可……怎麼得了?” 花盡歡一怔,這才明白,他在囈語。他忙舉袖拭淨眼淚,小心托起他的半身,掌心貼住他後背,緩緩傳送真氣過去。約莫過了盞茶工夫,趙長安呻吟一聲,慢慢睜眼:“什麼……時辰了?” “回太子殿下的話,現在是申時二刻。” “哦?又到……上去的……時辰了?” 花盡歡又一怔,馬上反應過來:他將“申時”聽成了“辰時”。 “不不不!”他打了個寒戰,“昨早才動完的第十一種刑,現在是下午,那個老牲口說,他太累了,要歇一歇。”

“嗯……是該……歇一歇了。”趙長安疲倦地合上雙眼,“花先生……您也……走吧,這裡……氣味……太差,莫要……熏著了。” 花盡歡不答,只將他輕柔地擁在懷裡,想了想,問:“太子殿下,臣有點事,想問問太子殿下。” “嗯?”趙長安閉眼,一動不動。 花盡歡問:“您知不知道……那福王府,就是石崇生,他的那個'供養'是怎麼回事?” 趙長安艱難地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來了:“供養?就是……花先生……您的兒子?”花盡歡想點頭,但脖頸僵硬,轉動不了分毫,只得從牙縫中低聲擠出個“是”字。 趙長安輕微搖頭:“我不……清楚,什麼是……福王府的……供養。” 怔怔地望著他蒼白如雪的臉出神,半晌,花盡歡方道:“可是,臣知道!”他身子開始發顫,“昨天午後,臣去了皇史宬,找到了當年晉州官員給文宗景皇帝的所有密摺,和文宗景皇帝處置石崇生的上諭。原來,我的好兒子,在王府中,見天兒的就那樣'供養'那些可憐的女孩們!文宗景皇帝在派人查證確實之後,只是罰了他半年的王俸,讓他改姓石。這種處置,呵呵呵!”花盡歡慘笑,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實在是太過分了!”

“過……分?” “輕得太過分了,要換作臣,就剮他十次、絞他十次,再讓他去死!”花盡歡嘴唇咬出了血,“臣好悔,當初,不該不問情由,就報復文宗景皇帝和殿下您。”他歉疚地抱著趙長安,就彷佛在抱著自己最為寶愛的孩子,“太子殿下,臣真是個罪人哪!一輩子都活在仇恨裡,結果不但把自己毀了,現在,又害死了文宗景皇帝,害得您成了這樣。您……您莫要再遭這樣的罪了,臣去找點毒藥來,好不好?” 趙長安無力地笑了:“不……好,若是……自盡,我就……輸了。我……若死了,誰……殺……王子仁?” 花盡歡深感意外:“太子殿下,您要殺了他?您……” 趙長安又想點頭:“至不濟……也要……跟他……同歸……於盡,不然……我……死不瞑目!”

“殿下,”花盡歡把一枚比銅錢略大的物事遞到趙長安口邊,“這是臣費了老鼻子勁才找來的蚺蛇膽,止痛的功效比碧竹清涼散還要好!” “不……用,在這個……世上,沒有……挨不了的……苦,也沒有……受不了的罪!” 花盡歡又流淚了:“太子殿下,您這一輩子,時時刻刻都在救人,都在為別人著想,現在,您也該為自己著想一次了!殿下,您就吃了它吧!這樣,臣心裡面也好過些。”抵不過花盡歡的苦苦哀求,趙長安遂張口,讓他將蚺蛇膽餵進自己嘴裡。 他又用微弱的聲音道:“花先生,有件事……要拜託您……成全。我死了……以後,你把這身……白袍,還有……金冠,全……都……除下來,扔得……遠遠的,越遠……越好!我不想……下世……還……生在帝王家!”

“是!臣遵旨。”花盡歡淚落如雨。 “其實……您也不用……自責,您本就是個……傷心人,一世都……活得……很苦,這種……責罰,早就夠了……您也……莫要……再待在……這兒了,等我……死了之後,您就……走吧!” 壓抑的啜泣聲中,花盡歡答應,等埋了趙長安以後,就遠遠地離開這裡,離開這個血腥骯髒的地方,永遠也不再回來。趙長安欣慰地笑了,為又有一人得離煩憂、得脫苦海而笑。當花盡歡沉重遲滯的腳步聲消失在甬道盡頭後,他將含在嘴裡的蚺蛇膽吐了出來。 中秋已過,到重陽還得幾天,而滿園風雨,秋意已濃。夕陽西下,天邊的那一抹斜陽更加淡了,然後,夜色就籠罩了整個大地。沒有一絲雲,淡淡的月色飄渺,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夢。一陣風過,繁樹間的一群昏鴉被紛紛驚起,啞啞地叫著,撲搧著翅膀,飛去了遠方。月上中天,秋風中,整個大地都充斥著刺骨的寒意。

黯淡的月色,正投射在一個小老頭兒身上。此時,他正踩著沙沙落葉,穿過靜寂的陵園,然後,就進了一條深邃幽暗、向下的地道。逼仄的黑暗中,他的面容雖然依舊平靜,心裡卻絕望憤怒得馬上就會爆炸開來:他居然已經熬過了十一種酷刑!這真是自己連做夢也從未夢到過的事情! 雖然,自己尚有一百多種刑可供動用,可在才上第三種刑時,他就驚訝而又沮喪地發現了一個事實:那些酷刑,那些能讓這世上最最剛強硬氣的人只看上一眼也會嘔吐暈厥、意志崩潰的酷刑,對趙長安居然根本就不起作用!半點作用都不起! 他只得更換早已擬好的刑單,把那些他認為不夠重、不夠狠、不夠毒的酷刑盡數剔除,換上他自認為最能令人膽寒的刑招。而且在每次用刑時,他還延長時間,加重力度。可這些費盡心機的舉措,除了換來趙長安更為散淡隨意、滿不在乎的笑容以外,好像並無其他任何的用處。當第十一種刑用完時,他驚恐地發現,自己竟然已無刑可用,而此時他與趙長安的較量才剛剛開始,還不到二十天的時間!

緊接著,他又發現了第二個令他永遠無法接受的事實:那些狠毒殘忍的酷刑已徹底摧毀了趙長安的身體,他的生命已迅速地走到了盡頭。 當昨天早上第十一種刑動過,他花了四倍於用刑的時間,滿頭大汗、手忙腳亂地才勉強將趙長安已停止了的呼吸又重新接續起來的時候,他絕望地意識到:即使自己還有可供動用的第十二種大刑,但以趙長安現在的身體,也絕不可能承受。他渾身脫力,癱坐在地,自己輸了!既無刑可用,又無力拖住趙長安急速走向死亡的生命,二十天,僅僅二十天,趙長安就贏了! 他贏得那麼乾淨、那麼漂亮,就如他曾親眼目睹的臨安西湖那震爍古今的一戰一樣。那一戰,表面是趙長安輸了,且輸得狼狽萬狀,但王子仁心裡有數,其實,他是贏了,且贏得十分出色。他贏得風姿高雅、出塵脫俗。那麼輝煌壯麗的對決,猶如經天的彗星,明亮、燦爛、動人心魄,但卻一閃而逝,留給世人的只有無盡的驚訝、讚歎、回味和留戀。

一向極愛乾淨的他,在滿是塵灰的地上喪魂失魄地僵坐了三個時辰後,一頭保養得極好、烏黑光亮的頭髮,也跟他的眼珠子一樣,成了灰麻色,死人的顏色。 最後,他心中冷冷地笑了:至少,還可以殺了你!你再骨硬,再能撐持,可總不能不死吧?你一死,這天底下還有誰能知道,老夫跟你的那些約定?只要沒人知道,那最後贏了的不還是老夫嗎?況且,老夫還有最後一刑沒用,不信你真的成了神了,能抗得住它?那些刑不行,可它卻一定能叫你認輸!然後,他“嘎嘎嘎”地笑了,但笑聲幹啞枯澀,更像鬼哭。 他撐膝慢慢爬起,打開隨身帶來的那隻木箱,從裡面捧出一件白緞包裹的物事,心中絕望地嘆息了一聲。沒料到這輩子居然也會有要動用它的一刻。雖然,在二十一年前的那個冬夜裡,它就完工了,可從製成它的那一刻起,他就把它鎖進了這只木箱,不但不敢動用它,甚至就連盛它的木箱也不敢瞄上一眼。因為,就連他自己,製成這件刑具的人,也被這件刑具上所附著的那種邪惡、殘忍和狠毒給嚇壞了。

這不是一件刑具,而是一個惡魔,一個猙獰地冷笑著,要吞噬人的尊嚴、勇氣、信念以至於生命的惡魔! 摩挲白緞,王子仁面容扭曲地笑了:他不相信,在它嵌入趙長安身體的時候,趙長安還能笑,還能堅持,還能用那雙明淨的雙眸淡定地望著他,而不意志崩潰、慘嚎求饒?已奄奄一息的趙長安,決計不可能抵受得了這件刑具,無論是他的意志,還是他的生命。 石殿裡形容不出的陰森恐怖,就連那支素燭的光,彷彿都是慘碧色的。陰惻惻的燭焰,宛如鬼火,在這種光焰下,任何事物都成了鬼魅,沒有聲音,沒有時間,沒有希冀,一個令人頹廢、絕望、崩潰的地方! 王子仁走向殿角,身影被燭光投射在黝黑的石壁上,鬼影憧憧,就好像一個剛剛從地獄裡逃出來的惡魔。殿角的漢白玉石棺床上,側臥著氣若游絲的趙長安。王子仁微微俯身:“殿下?”趙長安強迫自己睜開澀重粘滯的雙眼,無力地笑了:“來了?” 一見那燦若春陽的笑容,王子仁強抑心底的絕望倏地全翻湧了上來:“都到了這種地步,你還笑得出來?”趙長安微微笑著,明淨如水的雙眸淡定地瞟著他,不答。 王子仁的面肌開始抽搐,他為什麼要笑?為什麼每時每刻都在笑?最可恨的是,一輩子都沒怎麼笑過的自己,在這二十天的時間裡,也總是在不由自主地笑!起先,他以為自己是在笑趙長安,笑一年後自己就會得到的勝利,可直到這一刻,他才醒悟過來,原來,自己一直是在笑自己!笑自己的自不量力、螳臂當車,笑自己的愚蠢、自大和瘋狂——居然以為僅憑幾樣小小的刑具,就能令天下蒼生都匍匐在自己的腳底下! “該死!這可惡的笑,為什麼?為什麼你一定要笑,一直都在笑?無論在受何種大刑時,你都始終在笑,莫非,老夫那些嘔心瀝血才琢磨出來的刑招,在你的眼中就有那麼可笑?” 趙長安輕嘆一聲,同情地望著怒髮衝冠的對手:“你若是……恨看我笑,那……就把我的……面皮……剝下來吧!” 王子仁越發抖得厲害了:“可……可你的肌肉也在笑!你的骨頭也在笑!” “唉……這就……沒法子了,骨頭若……折散了,笑……倒是……不笑了,可……是,我也就……贏了!” 一聽到“贏”字,王子仁的怒氣更不可抑止:“你怎麼可能會贏?天底下永遠沒有人能贏得過老夫,永遠沒有!” 趙長安笑得越發燦爛了:“本來……是沒有,就……連我……也不能,可……你曉得……今天這麼……糟糕的結果,是誰……搞……出來的嗎?那,就是……你呀!” 看對方那麼肯定有把握,一時間,王子仁有些慌亂,連忙加以辯解:“老夫怎可能做出恁愚蠢的事來?” 趙長安道:“唉,難道……你忘了?七天前……你對我……用的那個……'春水船……船……為天上坐'的……大刑了?” 王子仁肯定地道:“沒!怎麼可能忘?就是'春水船為天上坐'那個刑,時間拖得太久,而你流的血也太多,一下子就把你的身子骨搞垮了。現在想來,老夫當時下手是太重了點兒,而且,那麼早就用這個刑,也太急躁了些。” “不!”趙長安想搖頭,可頭頸已轉動不了分毫,“那個刑……你沒用錯,錯的……是我……昏厥後,你令我……甦醒的法子,和……隨後……調理我的藥!” 王子仁一怔,看著對方發楞。 趙長安斷斷續續地解釋:“若沒……料錯的話,那天……我昏厥之後,你是以……銀針炙我的……膻中、紫磯、大椎……又灌服……宜逍遙散湯……加黑梔、生地、白茅根,令我……止血固脫。可……我雖失血,卻不是……因暴怒,傷肝血……妄行所致,你的……方子,倒行逆施,結……果,血……雖然……勉強止住了,人也……醒了,卻……大傷了……我的元氣,適得……其反,一下……就弄垮我的身子,若不是……我的身子……垮了,本來……我還司以……多支撐個……三……五月的。” 王子仁急道:“那個方子沒用錯!你當時心下急滿,人事不省,脈多細數,老夫當然要先為你祛瘀止血,佐以益氣。” “啊呀?你竟然……還……誤診我……有瘀血?”趙長安吃了一驚,“糟了……糟了,你是不是……還用了……佛手散……和失笑散,以……補而逐之?”見王子仁點頭,他萬分地痛心疾首,“難……怪……我會……心悸,肢冷汗出,兩目識物模糊,原來,你還……用錯了藥!” “你,你當時已經鬱冒,老夫那樣施救,原是正辦!” “唉!你竟是……連……我的症候……都看錯了,那方子……和藥……又怎會……不錯?《金匱要略》稱:鬱冒,症頭暈……目眩,不能起坐,心中……滿悶,噁心嘔吐,痰湧氣急,甚則……神識昏迷,不省人事……若不……急救,易致暴脫,是謂鬱冒。而我那天……則是面白,脈浮大……而虛……” “可你還虛脫!” “更錯!我那是……氣脫,氣脫者……《內經》有云:冷汗淋漓,脈微……欲絕,宜……回陽固脫,方用……救運至聖丹……或白薇湯。你症……看錯,藥用錯,那……我又怎能不……成了今天的……這個樣子?” “你!”王子仁愣了半天,忽悟,“什麼時候又對醫理這般精通了?” 趙長安又笑:“那是……三年多前,我……睡不著,為了……入睡,就……找了些醫書……來看,結果……睡覺的……方子沒找到,倒把其他的……脈案……藥方,看了……許多進去。” 發現他比自己還精擅醫理,王子仁陡然生出了一線希冀:“殿下既然清楚自己的傷情症候如何,可有方治?” “本來……是有的,可後來我……又連受四刑,每刑之後,你的……救治,均是……失當,以至於……我現在已是……氣血兩脫,無可……措手了。” “那再拖上兩天呢?” “簡神醫,莫非……到現在……你還沒瞧出來?我現……已至危證,兩目識物……模糊,已是……無藥可救。” “你,你已經視物模糊?”望著他明澈清亮的雙眸,王子仁連連搖頭,“《靈樞·決氣》雲:精氣衰敗,目視無神是病勢垂危的徵兆,臟腑精氣衰敗,不能上行於目,則兩目內陷,暗淡無光,瞳仁神光自散,目不識人。可現在你這眼睛,根本就沒有那些症候!” “這恰恰……證實,我已……命不久矣!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氣滿,心中不便……唇淡……無華,肩項身冷,破困脫肉,真藏……見目不見人……立死,其見人者……至其所……不勝……之時則死,我離死……不遠矣!” 王子仁整個人都傻了,不知過了多久,忽嘎聲道:“其實,老夫誤診、藥方用錯,殿下早就心裡有數,卻為何不早早告訴老夫?任由老夫一錯再錯,而終至於今天的無可挽救呢?” 趙長安不禁失笑:“我若……說出來了,那你我……豈不是……真的要……拖到……一年以後?左右……都是贏,又何必……拖……那麼長……的時間?”他凝目前方,目光似已穿透了重重石壁,到了那水流花開、笛聲悠遠的去處,“我這……一生,惡戰……無數,獲勝也……無數,可……唯有……這次……跟王刑吏……的……一戰……勝得最是……酣暢淋漓,痛快過癮!在……辭別人世之際,還能……這麼暢快地……贏上一役,我這一生……無憾矣!” “哼!”王子仁咬牙笑了,“贏不贏,還兩說著呢!”他打開白緞,將一塊扁圓形帶鋸齒的黑鐵片舉到趙長安眼前,可他自己卻轉開了頭,避免目光與黑鐵片接觸,“殿下,今天,老夫就讓您瞧瞧,老夫傾注畢生心血製成的這件傑作,這件集天地所有靈氣及精華的刑具,萬刑之王!” “哦?”趙長安仔細瞟了瞟黑鐵片,輕輕笑了,“這件東西……既有……這麼好,王刑吏……卻幹嗎……不早些……亮出來呢?哦……明白了,是不是……若我一感受到……它的威力,那……我也就……贏了?” 王子仁雙手顫抖:“只要你斷氣前叫的最後一聲是'饒命',那也還是老夫贏!” 趙長安依然在笑:“這個……東西既……如此厲害,莫如……王刑吏現在就……用它,看看……我……臨咽最後……一口氣時,嘴裡喊的……會是……什麼?” 王子仁雙手沁滿了冷汗,全身冰濕黏滑,衣袍早緊緊地貼在了身上,可他卻不動。 趙長安費力地斜睨著他:“怎麼?還不動手?哦……明白了,你不是……不想動,而是……不敢……動吧?因為……這已是你……最後的……一招了,毫無把握的……一招,一招……出手,贏……不一定,輸!卻……很可能!不!絕對是輸!因為從你……亮出它來……到現在,我敢……一直看著它,可你……萬刑之王的主人,卻自始至終,也不敢……看它一眼。就憑……這一點,你心裡面,也已經明白……你輸定了!唉!真是……喪氣呀!窮畢生……之力,嘔心瀝血,製成……的'傑作',最後換來的,卻是這般……收場。反正……這個東西……在我……身上,也不會……有什麼用處了,與其……浪費掉,莫如……你還是留著……自己來……享用它,倒還……更……值當些!” 王子仁神思恍惚地直起身子,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漫無目的地走了兩步,喃喃道:“是呀!左右是個輸,老夫卻為何要把一生的心血就這麼輕易地浪費掉了呢?”他灰色的瞳仁望出去,只覺自己已被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永恆的黑暗包圍了。他高高地舉起了黑鐵片,但他還是沒有勇氣去瞟它一眼,它實在是太邪惡、太恐怖了! “咔嚓!”伴隨著鐵器囓人人體時令人牙疹的聲響,響起了一聲淒厲的慘嚎,喪魂奪魄的慘嚎。那是瀕死的野獸在咽最後一口氣時才會有的慘嚎,一種聞之足以令人嘔吐、抽筋的慘嚎聲,在空曠寂靜的石殿中久久迴盪。一滴黑血飛濺過來,從趙長安眼前飛過,隨後融進了無邊的黑暗裡。 望著一閃而逝的那縷腥光,趙長安舒心地笑了。就在這時,有人曼聲而歌,歌聲溫柔委婉,繾綣纏綿,令聞者又怎能不銷魂?然後,他就看見了溫婉雅靜、清麗如夢的子青。 子青著荷衣,系蕙帶,持白絹扇子,裊嬝娜娜地穿透了那濃得化不開、驅不散、無邊際的黑暗,輕盈地來到了他身旁,拉起他的手:“趙郎,我又來了,來唱歌給你聽,跳舞給你看,陪著你,永永遠遠地陪著你,永永遠遠也不分離。” 他粲然笑了:“呵,子青,好子青,你又來了?來陪著我,再不把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留在這裡了?呵,太好了。”他緊緊握著子青軟嫩光滑、柔若無骨的小手,“子青,我們走吧,找我爹我娘去,跟他們一同到那水流花開、風吹雲繞的地方,唱歌撫琴、賞月聽泉去!從今往後,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趙長平坐在御案後,望著案上堆摞得近一人高的奏摺發傻:天天都有這麼多的奏摺要批閱,要回复,要當即拿出妥當的應對之策來,真不知當年趙嘉德是如何做到的。他竟能只用一下午,就把這上百本奏摺全批复完,然後歇一覺,晚上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去做他喜歡的事情。可自己從稱帝的那一天起,就從沒在更敲四鼓前上過床,這其中還有七八次,當群臣上朝的傳宣聲都已經響過三遍了,而自己眼前卻還有幾十本未及批閱的奏摺攤放著…… 而那些大臣們,自己本要倚為肱股的文武大臣們,竟都是些狡獪奸詐、貪財怕死的小人們!他們常常在冠冕堂皇、言之鑿鑿的煌煌大言中,不知不覺地就讓自己上了他們的圈套,批准了他們搜刮巨利、魚肉百姓的奏章。趙長平不須想,也幾乎能看見那些因矇騙而得到好處的大臣們背地裡臉上輕蔑的笑容,聽見他們心中的那一份鄙視:哼,就憑這副德性,還想統御我們,做個千古一帝,留下萬世的英名?也不掂掂自個兒的那一點子斤兩! 他先是憤怒,可怒無從發洩,緊接著是恐懼,恐懼上朝,恐懼那些臣子。這樣如履薄冰地挨了十多天后,他就厭倦了:這哪是當皇帝?根本就是在做囚犯,還是受大刑的囚犯!可是,“刑具”卻是自己費盡心機給自己戴上的,又怨得了誰? 於是,殿外值更的太監、宮女不止一次地在夜靜更深、萬籟俱寂之時,聽到後殿里傳出的那一陣陣斷斷續續、盡力壓抑著的啜泣聲。不久,整個皇城中就都哄傳開了:文宗景皇帝的在天之靈回來了,他傷心愛子——仁慧的長安殿下在受苦,於是夜夜都在乾清殿的後殿中哭泣。 傳言越來越離奇,越來越令人心浮動。最後趙長平只得下旨,搬離乾清殿,把寢殿另選在長春宮。他沮喪得暗暗咬牙:做了皇帝,竟是連偷偷地哭都不成,這過的是什麼鬼日子! 此時,望著堆積如山的奏章,他左前額又在突突地脹疼了。正當他拿手按住額角時,殿外太監奏報:花盡歡請求覲見。 “哦?”他精神一振:他終於熬刑不過,交出傳世玉章了? 等一見到花盡歡,他暗吃一驚:這人是誰?只見眼前這人面色慘白,眼神恍惚,腳步虛飄,如一個遊魂走屍般愣愣地到了御案前,也不下跪,徑直道:“趙長安死了!” 趙長平茫然地望著對方,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你……你的臉色,怎跟個死人一樣?” 花盡歡機械地重複:“趙長安死了!”趙長平渾身一哆嗦:死人了?誰?誰死了?趙長安?他,他好像是在說趙長安! 趙長平大吼一聲:“你剛才說什麼?”殿內殿外的太監宮女先聽到趙長安的死訊,無不驚愕,緊接著又聽到這聲大吼,猝不及防,全嚇得一個激靈。 花盡歡仍像個木頭人一般:“今兒個一早,辰時二刻,按例,該把他押到祾恩殿受第十二種大刑,可臣到地宮裡一看,他躺在石棺床上,已經硬了。” “啪!”面肌抽搐的趙長平將一隻粉彩描金雲龍茶盞在御案上砸得粉碎,瓷片四濺,茶汁淋漓,滿案滿地都是:“傳王子仁來,那條老狗!當初他向朕信誓旦旦地保證過,保證要讓趙長安最少受夠一年的刑才死,可現在,還不到一個月!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就弄死了趙長安!朕要宰了他,活剮了他,剝了他,讓他下油鍋!” 花盡歡眼中似乎有了一絲歡欣:“他來不了了,他也死了!就死在石棺床邊的地上。” “死了?是誰殺了他?” “他,他是用一個……一個……”花盡歡全身開始劇烈顫抖,眼中流露出那種只有被巨大的恐懼震駭壓垮了的人方才會有的狂亂表情,“他拿一個黑鐵片,剖開了他自己的肚子!” 看著這個已瀕臨崩潰的人,趙長平當即想起了八月十五日早,自己在看見那具“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刑架後的狂嘔,永生永世他都會懊悔:自己怎竟會想到要去看王子仁對趙長安動刑?自己怎竟會看見那麼猙獰邪惡、狠毒卑污的刑架?等花盡歡總算停止了顫抖,他方咬牙問,王子仁為何要自殺? 花盡歡的表情很奇怪,那是一種混合了欣慰、悵惘和解脫的神色:“我不曉得!” 趙長平獰笑:“把趙長安全身的肉都剔割下來,剁成肉糜,然後拿面和了,做成餌,撤到禦花園的玉瀾湖中去餵魚!骨頭銼成粉,迎風拋掉!” “是!”花盡歡面無表情地答應一聲,轉身就往外走。 “不,等等!”趙長平叫住他,“這樣處置太便宜他了!這樣,先把他的手腳剁下來,然後剜去眼珠,拔了舌頭,耳中灌鉛汁,臉全劃爛,再長髮披面,以糠塞口,荊棘纏身,面下入棺,不准葬在皇陵裡,把他抬到亂葬崗上,隨便挖個坑埋了!王子仁那條老狗丟到山上,讓野狗吃了!” 望著花盡歡的背影消失在大殿外,趙長平仰天獰笑:“天下唯有趙長安?哼哼,從今以後,天下不會再有趙長安!” 趙長平沒想到,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花盡歡。次日宮監奏報:花盡歡在回到崇陵,處置完趙、王二人的屍體後就橫劍自刎了。據說,臨死前,他的最後一句話是:“文宗景皇帝,太子殿下,臣對不住你們!”趙長平鼻中“嗤”了一聲:趙長安一死,他倒良心發現了?這種人居然也會有良心?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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