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68章 第六十六章驚待解天刑

緣滅長安 建安 11736 2018-03-12
剛說到這兒,房外小徑腳步聲疾,抬頭,見黝暗的夜色中,前面一人是翠兒,而跟在她身後的,是朱承岱、馬驊。寧致遠喜問:“朱二哥,小馬,三弟救回來了?”話才說完,臉上笑容已消逝,因就在這瞬間,他看清了朱承岱的臉,那張臉陰暗平板,真的成了一張“鐵臉”。他心一沉,焦灼地等著二人開口。待行過了禮,朱承岱嗓音嘶啞,低頭道:“少陽院裡,根本就沒有太子殿下!” “啊呀!”寧致遠騰地縱起身來,一向從容鎮定的他也口吃了,“你們……你們……中了趙長平的埋伏?”÷ “沒有……通風報信的東宮官員和侍衛倒都是好人,他們是誠了心要救太子殿下,今晚的行動一切順利。只是,最後,在打開那間地下的石牢時才發現,裡面關著的,不是太子殿下,而是遊大先生。”

寧致遠手心中沁出了冷汗,催問趙長安的下落。 “屬下帶著小馬、萬勝刀的老二和老三,還有峒山苗寨的苗夫人,由兩個熟悉少陽院地形的侍衛陪著,把整個離宮的里里外外全都搜了個遍,可……”說到這兒,朱承岱搖了搖頭。 寧致遠、趙長佑傻了,一時房內除了素燭燃燒的畢剝聲外,再無一絲其他的聲響。這時,房外又傳來一陣匆促的腳步聲,一人嚷道:“二哥,聽說十九郎已經被救出來了?”裹著一股寒意,趙長僖旋風般衝進房來。但未等站穩,就看清了房內幾人臉上沮喪的神色。 “二哥,怎麼回事?看你們這樣子,好像死人了一樣!” “唉,也跟死了人差不多……”趙長佑言簡意賅地把寧致遠等人營救趙長安,但最後只救出遊凡鳳的事說了一遍。話未完,就見趙長僖面色雪白,雙眼發直,額上冷汗涔涔地流個不住,手足也在顫抖,看情形馬上便要昏厥。

“十一弟,十一弟,怎麼啦?”趙長佑、寧致遠大驚,雙雙搶上前去,將他攙到一張高背太師椅中坐下。朱承岱端過來一盞熱茶,他勉強接過,但手劇烈抖動,根本就沒辦法端穩茶盞。寧致遠忙接過茶盞,送到他口邊,但這一口茶,他根本就沒咽進去,卻淋淋漓漓地灑得前胸衣襟到處都是。 趙長佑還從沒見過他會如此驚惶狼狽,心痛了:“十九郎沒救出來,這也不是天塌下來了,你……”輕輕頓足,“又何至於急成這樣?” “二哥,”就這片刻工夫,趙長僖的嗓子全啞了,吐出的彷彿是一粒粒粗糙硌人的砂石,“十九郎沒被救出來,這真比天塌了還要糟糕!” 眾人齊問:“為什麼?” “剛才,我找到了大理寺的駱至誠,他告訴了我十九郎的一些情形。”寧致遠等四人大喜,齊聲催問他趙長安現在的確切下落。

卻見他搖頭:“現在十九郎的下落,已成了天底下一等一的機密,除了狗畜生,世上再沒第二個人知道,他到底被關在什麼地方。只是,聽駱至誠說,十九郎的武功的確是被廢了!” 寧致遠等人心中俱是一酸。趙長佑強作鎮定:“這也沒什麼,十九郎他本來就不愛習武,當年要不是皇上逼著,他才不會去碰那些刀槍劍棍的。” “可是……可是……”趙長僖雙淚迸流,“那個狗畜生,他……要用各種酷刑,去折磨凌辱十九郎!”聽到這話,趙長佑四人也開始發抖了。 幾人中,還是寧致遠最先冷靜下來,認為這或許倒是個探聽趙長安下落的好機會。趙長佑抬頭,期許地望著他。寧致遠斷定,趙長平要對趙長安動刑,肯定要差遣刑吏和動用各種刑具,且無論刑吏,還是刑具,數量都不會少,而搬抬這麼多的刑具,定然需要很多的人手……

“明白了!”朱承岱雙眼放光,“有恁多的人參與其中,那就有法子,從其中的某個人那兒打聽到太子殿下被關押的地方!” 聽了二人的分析,趙長佑眼中也有了光彩。一直傻坐椅中的趙長僖卻突然雙手摀臉,放聲痛哭。 寧致遠等四人又是驚急,又是不解,急忙趕過去安撫他,但不解他因何而哭,寬慰的話就說得非常空泛。但他並未讓四人多等,道:“二哥,我不想救十九郎了!現在,我只想快點殺了他,一刀就殺了他,再不然絞死,要么把他扔下山,身上綁上塊大石再投到湖里去,無論用哪種法子都成!都好!”他一邊說,一邊狂亂地揮舞著雙臂,“乾脆,讓十九郎自己掐死自己算了,就這樣!”說著他居然真的拿手去掐自己的脖子! “十一弟,求求你,別再讓我煩了,好嗎?”趙長佑神昏智聵。寧致遠一看不妙,急忙雙指齊出,封住趙長僖的背心大穴,令他平靜下來。過了好一陣,趙長僖才長出了一口氣:“二哥,我沒事了。剛才,我是聽了駱至誠的一番話,心裡太難受,又著急,這才失了分寸。”

趙長佑擺手安慰他:“不妨事。十一弟,駱至誠還都給你說了些什麼?” 趙長僖雙目含淚:“狗畜生恨透了十九郎,他嫌那些腦箍、超棍、坐釘、懸背、烙筋、洗腸的毒刑都還不夠狠,就又找了一個……魔頭來,要叫這個魔頭來折磨十九郎!” 眾人又齊聲問:“魔頭?是誰?” “王子仁!” “啊呀!”趙長佑手中的茶盞摔碎在了地下,寧致遠、朱承岱面色大變,均覺後背皮膚一陣發緊,緊接著,全身就起了一粒又一粒的寒栗,就如有一尾冷冰冰、濕膩膩、暗綠色的毒蛇,正從二人背上,慢慢地滑過去。趙長佑雙唇都白了,定了定神,問道:“十一弟,你這消息確實嗎?” “嗯!”趙長僖用力點頭,隨即又搖頭,“二哥,聽到王子仁這個名字時,當時,我真的都不想再救十九郎了,我只想,能用個什麼法子,快些讓十九郎死了,也好過……好過……”他再打了個寒戰,“落在王子仁的手上。”

馬驊不懂何以一提到“王子仁”,幾人就立刻全喪魂失魄的,趙長佑、趙長僖倒也罷了,可就連寧致遠,眼中竟也充滿了驚懼駭怕,不禁問王子仁是什麼人。 “人?他……根本就不是人!”趙長佑嗓音嘶啞,“他是個鬼!惡鬼!魔鬼!一個早已泯滅了人性,只以折磨凌辱人,把他人極端的痛苦作為自己至高無上的享受的畜生!一個上天根本就不該生他出來的惡魔!” 三十年前,王子仁雖只是京城刑部裡一個小小刑吏,可當時,無論多堅強硬氣的人,只要一聽到他的名字,沒有不害怕發抖的。他對囚犯幽囚拷掠,殘忍狠辣,五毒備至,窮極酷慘,他用過的那些酷刑,自有天地以來,聞所未聞,更無人得見。只因無論何人,只要瞧見一眼他行刑時的情形,或是他所用的刑具,無不馬上癲狂發瘋,甚至有人因不能承受自己所看到、聽到的那些而當場自盡,以求解脫。

是以,他摧殘過的人雖多,但竟無人知道他用過、動過些什麼酷刑。而後來,他莫名失踪以後,也沒人願再提起他和他所做下的那些令人髮指的惡事。所以不到半年工夫,他的名字就消逝了。這麼多年來,早就沒人記得世上曾有過這麼個人。世人還都以為,他早就死了,被那些被他折磨致死的一個人中的家人尋仇,設法殺了。 “唉!三十年了,我還以為,他早就遭了天譴,爛在哪個山溝裡了呢,可誰能想得到,今天,他居然又會現身!” 寧致遠心存一絲僥倖:“王子仁已經失踪了三十多年,這次他們找到的,是不是真的他,也還難說。” 趙長僖呆滯以應:“才聽見這個消息時,我也和寧少掌門想的一樣。可當我聽到,派去找王子仁的那個人在回京復命的第二天就自殺了,我就相信,王子仁沒死,他不但還活著,而且已在連夜趕往京城,要來對十九郎,施用那些慘絕人寰的酷刑!”

“王爺怎麼這般肯定,這個人就一定是王子仁?” 趙長僖道:“因為那個自殺的人在臨死前對身邊的人說了一句話:'他,不是人,是個鬼!一個灰色的魔鬼!”' 寧致遠徐徐吐氣:“王子仁三十年前的外號,就是'灰魔',只不過,三十年的時光,已使很多人忘記了這個外號!” 趙長佑心痛如絞:“十九郎要真落到這個惡魔手中,那還真不如死了的好!我……”他拼命揪扯頭髮,彷彿這樣能減輕一點心中的焦慮和痛苦,“現在我也不想救十九郎了,只要能想個什麼法子,立刻殺了他,或設法告訴他,王子仁要來了,讓他趕快自殺……”顯然他已心神大亂:若真能殺了趙長安,或是派人給他遞信,那豈不是就已經知道他的下落了?既知下落,那豈有不盡心竭力,救他出來的道理?

看看已方寸大亂的弟兄倆,寧致遠嘆了口無聲的氣:呼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指的就是此刻的這種情形吧?可就這樣發怔有何益處?若再不振作,那三弟可就真的要萬劫不復了!自己要先穩住,這樣才能籌劃出一條救人的法子來。於是他沉聲安慰大家:事情還沒糟糕到不可救藥的地步,法子總還是有的。 “雖然一時救不出三弟,可我們卻能阻止王子仁進京,使他見不到三弟。既見不到三弟,那他當然也就不可能折磨三弟了。” “可……”趙長佑茫然,不知要如何才能阻止王子仁與趙長安會面。 “殺了他!”馬驊咬牙,“只要趕在他見到太子殿下之前殺了他,那他就永遠也見不到太子殿下了!”趙長佑、趙長僖精神一振:對呀,這個好法子,怎麼自己就沒想到?唉,這可真是俗話說的“關心則亂”了。

當下寧致遠與二王告辭,他和馬驊、朱承岱、張涵要馬上趕回城去,號令所有的武林人士,一同搜尋王子仁;再令四海會弟子暗地裡守緊東京的十二座城門,凡年紀六十到八十歲的老頭兒,全設法截住,帶到僻靜處查問明白。只要一確定是王子仁,馬上殺掉! “這樣大動干戈地搞,豈不是會驚動那狗和王子仁?沒一個人清楚王子仁長得什麼樣,和他的相關情形,寧賢弟,你不怕……”趙長佑踟躇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殺錯了人?” “這……”半晌,寧致遠方道,“也只能盡人事而聽天命了。不過,天佑善人,我想,三弟做了那麼多的好事,上天總也該開開眼,護佑他一次吧?”一聽這種毫無把握的話,趙長佑、趙長僖均覺洩氣,但事到如今又沒有更好的法子可想,也只得把所有的希冀都放在他身上了。 趙長佑喚住已起身就要告辭的寧致遠:“寧賢弟,今夜一別,此生可能再無相見的日子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張薄薄的紙,遞給他,“這點東西,請寧賢弟收下,它是我兄弟及朝中幾位親貴大臣的一點心意。你要殺王子仁,要救十九郎,事情既煩難,花費也不會少,只望這點銀兩能幫上你的一點兒忙。”寧致遠展開一看,嚇了一大跳:這哪是一點兒銀兩,竟是一筆巨金,上以工楷書就“足金三百萬兩整”,還有極精緻的花押。 趙長佑道:“憑此,寧賢弟可在我大宋境內的任何一家銀樓提現。” “不,這我不能收!”寧致遠一愕之下,立刻就將銀票退回去,“二哥,十一弟,不是我矯情,三弟也是我的兄弟,救他本就是我的分內之事,自家人救自家人,怎麼能提錢?這筆巨金,我不能收!” 趙長佑擋住他的手,溫和但卻堅決地道:“十九郎是你的親兄弟,也是我們的親兄弟,這張銀票你必須收下。有朝一日,十九郎得脫樊籬,那你將用剩的銀兩轉交給他,做他後半生度日的花費,也是一樣。”既是趙長安的,寧致遠就不能再推辭了,於是他先代趙長安收下。 分別在即,眾人均依依不捨。寧致遠問二王今後有何打算。趙長佑望瞭望黑黝黝沒有一絲光亮的庭院,一陣風過,吹得眾人頭頂上的枝葉稀里嘩啦一陣繁響,衰颯的風聲,更增添了深夜的荒涼和寂寥。趙長佑眼望東京方向,打了個寒戰:“我和十一弟,早就看透了這鋪天榮華、蓋地富貴後藏著掖著的那些個東西了。現被削去王爵封號,家產抄沒,貶作庶人,倒正合心意。現我只想和十一弟及家眷一道,遠避喧囂,去覓一個清幽無人的去處,詩書耕讀,清風明月地度日,永不再涉足這凡塵中的紛擾。” 聽了這番肺腑之言,寧致遠、馬驊等人均側側然。寧致遠忍淚強笑:“二哥,十一弟,你們這種神仙日子,真正要羨煞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了。等異日救出三弟,乾脆我就陪著他,來找二哥、十一弟你們。這種無憂無慮的好日子,光你們兩個人過怎麼成?只有過的人多了,那才開心!我的這種打算,二哥以為對不對?” 趙長佑、趙長僖笑著,臉上卻流下了眼淚,緊緊握住他的手。趙長佑鄭重答應:“好!好兄弟,我們現在就說定了,我們一安頓好,就馬上派人來告知我們的住處,我們等著,等著你和十九郎來和我們同住的那一天!” 一級級台階,深邃幽暗,向地底延伸,也不知要下到何時才是個盡頭。狹窄得只容一人通過的地道兩側,全是冰冷堅硬的巨形方石。地道是如此陰森恐怖,令人窒息的黑暗從四面逼擠過來,要將這一群正走下台階的人都擠死在這毛骨悚然的氣氛裡。 雖然前後各有八盞水晶宮燈照射,但從進到這鬼氣森森的台階後,原本明亮的光焰就漸漸萎縮了。才走下十餘級台階,燈光就只剩下黃豆大的一點,它無力地跳動掙扎著,就像一個垂死的人,在絕望、徒勞地喘著最後一口氣,不讓自己跌進那永恆、無邊的黑暗裡。青色殘焰在四壁金剛石的擠壓下全成了星星鬼火,映得地道中這群人的臉也全成了慘碧色。於是,這群人也全成了一群去赴黃泉的鬼了。 雖著錦袍,人人卻渾身發抖,都覺得,怎麼這裡會這樣冷?好像身周一塊塊金剛石的石縫中,都有一縷縷冷風在“颼颼颼”地透出,直刺人人的骨縫裡,直刺得他們手足顫栗,面失人色。下了幾百級台階後,巨大無垠的黑暗中,總算黑黢黢地,現出了一點別的什麼顏色來了,是白色! 四名太監極力舉高宮燈,才能隱隱約約望見這點白色上的雕飾和一隻金剛雕像的腳。巨大厚重的漢白玉石門被用力頂開,才啟開一絲縫,就從裡面擠出一股陰濕黴濁、令人窒息的惡臭味,這臭味刺激得所有的人立刻都流出了眼淚。這是幾百具屍體在腐爛時的味道。伴隨著這味道的,是軋軋的開門聲。聲響是如此疹人,令所有的人兩腳都發軟髮飄。 門後,仍是牢不可破的黑暗。跨進高高的石門檻,幽暗的光線中,勉強能辨認得出,這是一個大得可怕的石殿。往前十幾步,可見殿中一正一側放置著兩張漢白玉石雕寶座,座前設兩副琉璃五供和兩個青花雲龍大瓷缸。缸內盛滿香油,但缸中的燈焰早就熄滅了。繞過寶座,一行人繼續前行,又推開兩扇石門,進到一個巨大的石殿內。這裡,陰森恐怖的氣氛愈濃,而腐臭氣味則更烈。繞過殿中陳設擺放著的各式鑲珠嵌玉、價值連城的寶物後,眾人折向東行。這時,殿壁上現出一個漆黑的甬道。走迸這個狹長的甬道,如走進一具陰冷的棺材。一片死寂中,有人的牙齒已“咯咯”相擊,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怕。 好容易到了甬道盡頭,前方竟然有一片青白的光。光雖暗弱,但在這麼黑暗恐怖的地底下驟然見到這麼一線微光,令所有的人在驚喜之餘,無不倍感溫暖。 一時間,眾人連那能嗆得死人的惡臭味兒都忘了,幾乎是推擠著,擁進了甬道盡頭的配殿內。在這座高大的石殿正中,是一具長四丈五、寬三丈三、高兩尺的碩大漢白玉石雕棺床,棺床中央有孔,內填黃土,是只有帝、後才可享用的皇家最高儀制的葬式——金井玉葬! 石棺床側,殿角燃著一支素燭。那光焰未能驅走一絲黑暗,反顯得石殿更加空曠淒冷。石棺床上偏東的一側,居然有個人! 當趙長平和眾太監擁進來時,這個刑械纏身、手足系銬的人正安詳地斜倚在殿壁上,雙目微合,彷彿正在小睡。剛才石門開啟時刺耳的軋軋聲和此刻眾人進殿來雜沓的腳步聲,都不能令他睜開眼來。 趙長平施施然到了距這人一丈遠的地方,停下,眼睛在黑暗中閃著慘碧的光,笑了:“幾年不見,還好嗎?”這人一動不動,沒有反應。趙長平咬了咬後槽牙根:“太子長安,都落到了這步田地,還敢桀驁不馴?” 趙長安悠然睜開一隻眼睛,瞟了瞟對方,見他著明黃緙絲袞服龍袍,簪雙龍搶珠金絲皇冠,陰暗的燭火下,連面皮也成了焦黃色,不由得笑了:“皇帝陛下方才是在跟誰說話?該不會是賤民我吧?您要找一個姓趙名長安的皇太子殿下?可這裡,除了姓桀名梟的庶民我,好像再沒旁的人了。您來這兒找他,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趙長平咬牙:“趙長安,你知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還敢狂妄放肆?” 趙長安大笑:“哈哈,此處乃是敬天昌明英武睿智文德聖功至仁至誠純孝章文皇帝的萬年安享之所——崇陵!我所在之處,就是崇陵地宮的東配殿。而我爹的梓宮,就停在後殿的棺床上。西配殿是已被迫封為文德皇后,要永遠陪著我爹的你娘。後殿中除我爹,還殉葬了二百多位沒有生育的嬪妃。” 趙長平一怔,隨即陰陽怪氣地讓趙長安感謝他,因為,他不知花費了多大心思,才為趙長安找到這麼一個安靜愜意,永遠也不會有人來打擾的絕佳所在。 “朕和你雖為君臣,可更是兄弟。朕於天下人無不包容,何況自己的親兄弟?可笑你的那些強盜朋友們居然誤會朕會薄待你,這幾天全聚到東京來,上躥下跳地想救你脫身。”他躊躇滿志地在金磚地上踱了幾步,“兩天前,朕特意放出風去,說你被關押在詔獄的天字號牢房中,然後,再告訴他們:明兒個一早,你會被凌遲處死。哈哈,那些反賊一聽,小臉都綠了。現他們已趕來了八百多人,數量雖少了點兒,可都是大人物。今夜二更,這些英雄好漢們就要去劫獄救你了。殊不知,朕早安排了一萬御前侍衛、八千弓箭手,還有三十門紅衣大砲,他們只要去了,哈哈……”他得意至極,“朕早下了聖旨,今夜凡進到天牢裡的人,一律處死,就連一隻蚊子也休想活著從裡面逃出來!” 趙長安先是小手指尖輕輕一抖,隨即就展眉笑了:“若我沒記錯的話,從東京到這兒,總有一百多里路吧?” “這又怎樣?就是只有一里,你都自身難保了,難不成還能趕去救得了他們?現早過了三更,想來,現在天牢的里里外外,已趴滿了你那些難兄難弟們的屍體,人血流得……嘖嘖嘖!”他撮牙花,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恐怕就連船也會漂起來了吧?” 趙長安笑瞇瞇地聽,笑嘻嘻地瞅,笑吟吟地倚在殿壁上:“陛下深夜來此,雖是輕騎簡從,但路上總得花費兩個半時辰的工夫吧?” 趙長平暗吃一驚:他竟能將自己的行程時間掐算得如此之準! 趙長安繼續笑:“劫天牢,那可是自本朝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大逆之行。陛下既是一國之君,對這種天下震動的罪行當然不會掉以輕心,想必早已派出了許多探子,去偵伺亂賊的行動,好隨時通傳消息……”他才說到這兒,趙長平的臉色已經有些變了。 “但陛下在來這里長達兩個半時辰的工夫中,卻並未有一騎快馬馳來,為陛下帶來劫獄亂賊已全數伏誅的捷報。”說到這兒,趙長安深感遺憾地嘆了口氣,“我只恐怕……聖上的一番心血、一萬御前侍衛、八千弓箭手、火砲三十門,今夜都要在又臭又髒、蚊叮蟲咬的天牢內外,白白地熬上冰清鬼冷的一個通宵了。” “趙長安!”趙長平怒叱,“朕賜你叫桀梟,果然沒錯,你就不配有個像人的名字!”他勉強讓自己鎮靜下來,“你好像已經忘了,你是為什麼被關在這裡的?大逆不道,意圖謀反!這可是十惡不赦大罪中的第一款,就是把你千刀萬剮十次,也是活該!可朕卻大人大量,沒有這樣處置你,你對朕莫非就沒有一點感激之情?” 趙長安失笑,偏頭,淡定地望著對方,眼中竟有幾分戲謔之意。就這份安詳從容的氣度,當即令趙長平被巨大的自慚形穢之感淹沒,霎時問,他深深地意識到,終其一生,自己是永無可能成為一個像對方一般的人了,甚至於就連他的萬分之一,自己也是永遠不及!體認到這一點,他被這個比鐵還硬、比冰還冷的現實刺痛、激怒了,他不再克制烈焰般炙烤著他的嫉恨之心:“看來,朕對你再好也是白搭,你這個不知感恩的下賤畜生!” 趙長安仍然輕蔑地笑:“感恩?會!當然會。不過,不是現在,那得是在我交出傳世玉章後。接下來,陛下會把我斷手挖眼、截耳抽舌、挑筋去指,再寸磔而死,銼骨揚灰!到那時,我再來感激皇恩浩蕩,卻也不嫌太遲!” 被他一語說中來意,趙長平不由得一愣:“哼!算你聰明,只要交出傳世玉章……”卻見對方微笑搖頭:“請恕這一條我不能承旨,因為本來就沒有傳世玉章,那隻不過是我爹跟世人開的一個玩笑罷了。且陛下您現在貴為一國之君,富有四海,還要那勞什子做什麼?” 就在二人說話的前一天,趙長平已到皇宮內庫房——弘忠閣看過了,偌大一個庫中,竟只有銀五百一十二萬兩、金一百八十六萬兩,錢二百八十八萬吊。吃驚不已的趙長平急命翻查當年趙嘉德繼位時的賬簿,結果上載:隆興十九年,國庫中有銀兩萬萬兩,金六千萬兩,制錢因為太多,擱不了,全放到了弘慶閣。記錄珠寶、珍玩的賬簿都有一人高的兩大摞。可此時他眼前的庫裡,像樣的珠子、上等的寶石寥寥可數!趙嘉德在位的二十七年間,勵精圖治,開源節流,每年除去各種花費,尚有盈餘,都放進了國庫,一個富庶的天朝大國,上百年的積蓄,現在全都不翼而飛了!而所有的御璽也都沒了,最能證明趙長平得位之正的“乘輿六璽”也統統沒了,驚怒交加的趙長平當即想到了趙長安! “這必然是你這個居心叵測的爛畜生給皇考出的好主意,瞞著朕,將國庫全轉移藏匿了,好為你當皇帝做鋪墊!” “世上的確沒有傳世玉章!” “那空空如也的國庫又該作何解釋?” “唉!不交玉章君不干,想交偏又無玉章。”趙長安微笑搖頭,“交與不交間,庶民千萬難!” “哼!你以為,你不交,朕就沒辦法了?朕既貴為天子,自然沒有辦不了的事,治不服氣的人!你自恃骨硬,朕卻有一個人,能讓你一下子就服服帖帖。”趙長平柔聲相詢,“你,朕的好太子殿下,想听聽這個人是誰嗎?” “別再賣關子了,說吧!” “這個人,你一定曾經聽說過,他就是王子仁!”趙長安一怔,眼中竟然也掠過了一絲恐懼。趙長平看到了這絲恐懼,愉悅地笑了,從進到石殿,他就一直處在下風,現總算是也佔了一回上風了。 沉默半晌,趙長安又笑了:“王子仁雖然狠酷殘忍,天下無人能敵,可我卻並不一定非要等到他來不可。” “哼哼!你身中銷魂別離花露毒,全身大穴全被封,幾天沒吃沒喝,而這崇陵里外一共設置了一百零八道機關陷阱,另還有三千禁軍看守,朕不信,你真成神仙了,能從這天羅地網中逃出去?或有人會衝進來救你?” 趙長安抬首,仰望黝暗的穹頂,淡淡地笑:“離開,又不一定非得是身離此地!” 趙長平目光閃爍:“哦?你的意思是……你還有那種能力,自盡的能力?朕不信,你還有這個本事。” “陛下不是我,又怎知我不能?” 趙長平久久地盯著他看,最後長出了一口氣:“幸虧朕早就想到了這一點。”忽然換了個話頭,“你知道的,遊凡鳳在朕手上!”趙長安雖仍在笑,但笑容已有些牽強。 趙長平又看到了這絲牽強:“但你還不知道,現在朕手上,還有另外一個人!你想不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不想!” 趙長平笑得更加歡暢,因他已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擔憂:“你不想知道,是因為你已經害怕了,可朕還是要告訴你,這個人到底是誰。”他用貓戲耗子的語氣,慢慢地,一字一字清晰地道,“她就是永福郡主,你將來的老婆,差點做了朕太子妃的那個爛婊子,臭貨!” 趙長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現在這副樣子,讓看到的人絕不會相信,他是一個會笑,而且笑起來非常好看的人。他現在這幅樣子,讓人看了,還以為他這一輩子就從沒笑過。他發了半天的怔,才冷冷地道:“你以為,憑你的一句活,我就會相信?” “那當然,換了是誰,也不會信。”趙長平瀟灑抬手,就有兩名太監垂首出了石殿,片刻,甬道中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聲音在距甬道口尚有四丈遠時停住了。 “你們帶我來這兒做什麼?”是晏荷影的聲音。她冷冷地瞪著那兩個擋在身前的太監。其中一個太監遞過來一張紙箋:“萬歲爺令你念一念這個,念完了,就送你回去!” 她接過來一看,是三年前,趙長安在最痛苦無助的時候,寫的一首七言詩:“君心何意獨徘徊?漫漫悲風染塵埃?金玉樓台歌歡笑,殘月半鉤映寒宅。憑欄一曲簫聲咽,萬壑松濤齊作哀。自古英雄皆是夢,斜陽望斷無人來。” 每聽一句,趙長安的臉就白上一分,等詩念完,那細碎的腳步聲又逐漸遠去,消失,他臉上已無一絲血色。趙長平快意地欣賞他黯淡的面容:“怎樣?太子殿下,想來你已經清楚,這個大美人兒是怎麼到朕手裡的了?既然明白了她要救你的一番苦心,那想來,是不是……你,嗯,也該為她考慮一下?” 趙長安仍然無言。 “哈哈哈……”趙長平心花怒放,笑聲在空曠的石殿中嗡嗡作響,“朕現令你,從即刻起,不得離開這殿一步。不管你用什麼法子,離開這殿,朕就把她和遊凡鳳全交給王子仁去收拾!朕的旨意,你聽明白了嗎?” 一個太監匆匆進殿,道禁衛軍急報,遊凡鳳被救走了。趙長平震驚之餘,又復震怒,一腳踹倒這名太監:“廢物!”他又看見了趙長安眼中的戲謔之意,一直強壓著的怒火騰地全躥上來了,這股子邪火燒得他手足俱顫,如墮火窟,他瞋目嘶聲大吼:“你別高興得太早了,跑了遊凡鳳,還有晏荷影,要收拾你,就這個爛窯姐兒也足夠了。” 趙長安不答,只迷惘而又無奈地望著遠處的某個地方,良久方道:“王子仁雖然唬人,畢竟耳聽為虛,眼見是實,我就在這裡等著,會一會他,又有何妨?” 得到他的允諾,趙長平心花怒放,得意地在地上轉了個圈:“從前,你仗著皇考的寵愛,一身穿戴都用金龍,須知天底下只有皇帝才可用金龍,你算什麼東西?也配享用?” 趙長安一愕,忽哈哈大笑。趙長平愣住了,以為他是在笑自己。 “我不是笑陛下,我是在笑我自己,原來,尊貴的皇帝陛下,才是金龍會真正的主人!”趙長平並不否認。 “唉,可嘆蕭絢對你的關愛,真像個母親般無微不至,她為了你,非但惡事做絕,且為了維護你的聖名,大包大攬,一直堅稱她就是金龍會的主人,其實,她不過只是'大哥'而已。” 趙長平恨道:“你殺了朕最最心愛的寶親皇后,在得知她死訊的那一刻起,朕就發了毒誓:有朝一日,你要落到了朕手裡,朕要是讓你舒舒服服地在一年裡就死掉了,那朕怎麼對得起朕的皇后?” 趙長安又問:“有件事請教陛下:為了除掉我,你暗中指使金城太守楚廉忠和西夏太后沒藏氏勾結,要把我騙了送給她,這件事,我沒說錯吧?” “唉!可惜那個婆娘太膿包,居然到手的熟鴨子都弄飛了!不過,這樣倒更好!讓她收拾你,總不如讓朕來'伺候'你,能讓你更加的舒服過癮!” 望著面目猙獰的對方,趙長安沒有鄙夷,沒有厭惡,更沒有仇恨,唯一充塞胸臆的,是無盡的悲哀和悵惘:世間的人都怎麼了?怎麼出生時純淨得水晶般透明的人,還有那水晶般明淨的情感,最後卻都成了黑煤一樣的仇恨?趙長平無法明白他此時的想法,只瞧見他看著自己的眼中,漸漸顯出了憐憫,對自己的憐憫。一個死囚,居然會憐憫自己——至尊無上的皇帝!這種感覺令他大怒若狂,他只覺剎那間,自己全身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寸肌膚都要爆裂開來了:“你瞧瞧你,你瞧瞧你現在的這個樣子!你明明是個等死的囚犯,可卻像個剛剛登基的皇帝——快來人呀!” 先是四名太監抬進來一張雙龍戲珠金交椅,之後是兩名太監抬著交椅的腳踏,然後是椅披、錦褥,然後是一名手捧已沏好了鐵觀音貢茶盞的御前太監。還有另一名御前太監手掌宮扇,雖然這殿中極冷,根本用不著。 待八名太監各端架勢站好了,趙長平這才四平八穩地由兩名司禮太監攙了,極得體地在寶座中坐下,接過涼熱正好的茶抿一口,用絲巾一拭嘴角,然後微抬右手食、中二指:“進來吧。” 十個手持刑具的行刑太監應聲而入。 “好好伺候,好叫太子殿下明白,他現在,到底是在個什麼地方,又是一個什麼身份。” 四天后的傍晚,花盡歡匆匆穿過鬼影憧憧、漆黑一片的崇陵陵園,疾步向棱恩殿走去。剛才一個兵士報告,王子仁已經到了。才跨進殿門,一眼,他就看見了一個人。只看一眼,他全身的肌膚就一寸一寸地驚憷,就是在猝不及防中,驟然看見萬千尾毒蛇聚集在一起,也不能令他這般驚懼噁心。他只覺自己是在最冷的雪夜裡一腳踏空,掉進了冰湖中,剎那間,全身的血液都已凍結。 但此刻,負手背人而立的這個小老頭兒,衣飾乾淨,髮髻光潔,並無任何特別引人注目之處,何以會令花盡歡這個也算是久經陣仗的人如此畏懼?是因為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陰冷、腐朽、死亡的氣息嗎?那股就像是一個已經用各種香料泡製過,已經裝迸棺材裡很久的死屍的氣味! “王先生……” 王子仁轉身,但根本就不看花盡歡,彷彿殿中根本就沒有花盡歡這個大活人。 “趙長安呢?在哪兒?” “他……他被關在了另一個地方。” “馬上請他來!” “是是是是是!”花盡歡踉蹌後退,幾乎是衝了出去,直等已跑出去老遠,他才發覺,身上涼颼颼的,就剛才的片刻工夫,他已汗濕重衣。進殿之前,他本想客套幾句,但在才一看見那個背影的一瞬間,他就把這些寒暄全忘記了,王子仁身上附著的那種恐懼壓倒了一切!王子仁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才聽得殿外走廊上傳來一陣拖拽物體和鐵鍊曳地的聲響,然後,一個人被拖進來了。才把這人放在地下,兩名侍衛就逃出殿外,只剩下也想逃的花盡歡,硬著頭皮,雙股戰栗地挨在殿門旁。 王子仁徑直過來,俯身一看,這人臉朝地下,頭髮披散,身上那襲長衫斑斑駁駁,觸目俱是乾涸了的烏黑血漬,混合著泥土灰塵,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這人雙肩鎖骨和雙足足踝上,各穿通一股拇指粗、鏽跡斑斑的生黑鐵鍊,右手齊腕而斷,沒有包紮,紅腫潰爛,雙目緊閉,顯是早昏暈過去了。 只看一眼,王子仁就嫌惡地轉過了頭:“抽去手腳筋,再拿鐵鍊貫通琵琶骨,要廢武功,穿骨就行了,又何須再抽筋?多此一舉!況武功既廢,又何必砍手?還五六天不給吃喝?趙長平請老夫千里迢迢趕過來,就是對付一個死人的?他身中別離花露毒,全身大穴被封,趙長平還這樣子瞎弄,是不是有失心瘋?” 花盡歡支支吾吾:“咳咳咳,今上知他武功太強,智計又高,所以……仍覺得不大穩妥,是以……才……才……” “哼!只怕……趙長平是要讓他多受點苦吧?不然廢武功的法子多得是,逍遙掌、忘魂釘、散功淨符都可以,又何必動用這麼麻煩差勁的手段!”王子仁皺眉,蹲身,扶起趙長安的頭,用拇指指甲狠掐他的人中。過了一會兒,趙長安輕輕哼了一聲,眼睛慢慢睜開了,可眼神恍惚迷茫,顯然神誌依然不清。 王子仁把他的身子翻轉過來,然後端起桌上一盞不知誰喝殘了的冷茶,遞到他口邊。趙長安如得甘露,一氣飲了個乾淨。這時,他眼中才有了點兒神采,凝注王子仁,良久,喃喃道:“簡神醫,你我居然真的又見面了!”簡神醫?這個令天下人驚懼駭怕,只要一聽到他的名字都會讓人渾身發抖的王子仁,竟然就是那個能起死回生的金陵神醫——簡本? 王子仁冷冰冰的臉上,居然也現出了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一絲那種只有在遇見了旗鼓相當的敵手時方才會有的笑容:“太子殿下,老夫早就說過,你我總有再會的一天的!” 趙長安又仔細看了看他,嘆息了:“這才是天下第一的易容術,臉沒變,聲音沒變,氣度一變,整個人就從簡神醫變成了王刑吏!相形之下,我的那些面皮,如同兒戲。” 王子仁舒暢地大笑:“呵呵,第一對第一,這才般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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