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66章 第六十四章夜半私語時

緣滅長安 建安 10036 2018-03-12
“娘!”趙長安心一酸,正欲設法岔開這個傷感的話頭,忽然,“咯咯咯”三聲輕響。母子二人一怔,不約而同地盯著那扇發出聲響的殿窗。那扇殿窗,竟然真的被人連敲了三下!三聲雖輕,但在這萬籟俱寂的靜夜之中,聽來卻是分外清脆響亮。 尹梅意麵色大變:“他!是他來了!”趙長安一躍而起,正要衝過去,“吱呀”一聲,窗子已被人從外推開了。窗外廊廡下,如水月色中,一個人著淡黃緙絲袞服龍袍,頭簪帝冠,站在那裡。炯炯清眸裡,全沒了平日那份凌厲逼人的氣勢,有的,只是滿溢的柔情和悵惘,還有那濃得化不開的憂傷。 尹梅意低低地“啊”了一聲:“嘉德?真的是你?”皇帝傷感地笑了:“梅意,二十七年了,足足二十七年了!直到今夜,直到這一刻,我才總算是明白了,當年你何以要拒絕我,讓那兩方玉佩永遠分離!”

話音中,未見他如何動作,母子二人眼前一花,然後,就見他已站在了殿中。他注視趙長安,溫和地道:“年兒,你和你娘要走了?要離開這裡,離開我嗎?我苦苦等了你娘二十七年,等了你三年,莫非,最後等來的就是這種結果?” 尹梅意搖頭:“嘉德,你……何苦要來?你來這裡,能做什麼?” 皇帝卻盯著趙長安苦笑:“我為何不來?來做什麼?今宵七月初七,乞巧之節,我來這長生殿,夜半無人聽私語呀!” 趙長安一驚,以他精湛深厚的內力,無論何人,只須走近他身周九丈內的地方,他都能發覺。可剛才他在聽母親回憶往事時,心神激盪,震驚萬分,就忽略了周遭的一切動靜。而皇帝的功夫亦極高,在靠近殿窗時又屏住了呼吸,是以趙長安竟未有絲毫的察覺。

他扭頭,避開皇帝的視線:“皇上紆尊降貴,深夜來此,不覺著這樣子做,太有失萬乘之尊的身份了嗎?” 皇帝亦淡淡地道:“身份?你還知道在這世上有'身份'二字?朕有失身份?那你呢?你一跑三年,又不失身份?你是什麼身份?朕的骨血,朕嫡親的長子,大宋的國本,現在的儲君!將來的天子!可你什麼時候又考慮過你的身份?哈哈,現在居然還想逃!當娘的不願做皇后,當兒子的不願做太子!”他倏地轉身,聲音中已有了怒氣,“朕就不明白了,究竟是在哪個地方、哪件事上,朕虧待了你們,你們就要這樣時時、處處、事事跟朕作對?” “不是我和娘要跟您作對,而是您自己在跟自己作對!您當初若是不弒父屠弟……” “住口!”皇帝大吼,聲音淒厲獰惡,顯然,趙長安的話深深地傷害了他。

“你不是朕,沒經歷過當年的那場風波,哪知朕當時所處的情勢有多麼險惡?心裡又有多麼絕望?而在做那些'事'的時候,又有多麼無奈?”他痴望尹梅意,“梅意,你只看見、只記著我為了奪取皇位,做出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可他不清楚,你卻是曉得的。我當時,已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呀!那個畜生的冷酷狠毒,你又不是沒領教過,我若任由其宰割,等他稱帝后,你、我,哦,不,還有他!”他掃一眼不敢抬頭的趙長安,“我們三個,會是多麼悲慘的結局?可以斷定,我們三個,都會被他凌虐得淒慘萬分,也痛苦萬分。至少不會像他那樣,死得那麼乾脆利落!為了救你和我,我逼宮奪位,縊死親弟,可……萬萬沒想到,我雖得到寶座,卻失去了你!梅意,早知道結局會是這樣,當年還不如就讓趙裕仁一刀一刀地剮了我,一寸骨頭一寸骨頭地折散了我,一點一點地剝了我的皮,讓我慢慢地熬上三年五載各種非人的酷刑後再嚥氣,爛在那間石牢裡……”

尹梅意已經狀若瘋癲:“求求你,嘉德,不要再說了!” “不,我要說!若早知會失去你,日日夜夜備受這種相見不得、相聚不能、無窮無盡的煎熬,唉,真不如當年就听天由命好了,至少,那樣的話,你還會記著、掛著、想著、念著我!”皇帝眼中湧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而尹梅意已泣不成聲:“嘉德,事到如今,再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當然有用!至少,我要讓咱倆的好兒子,這個死讀書,讀死書,食古不化,守規矩早把腦袋守壞了的好兒子聽聽,知道他的爹爹,親爹!為了他今天能過上尊貴體面的好日子,當年曾吃過什麼樣的苦頭,受過什麼樣的罪……” 趙長安心中嘆息:當年父親一點都沒做錯,太子之位被廢,心愛的人被奪,又面臨性命之憂,人生的種種打擊、不幸接踵而來,在當時的那種情形下,若換作自己,就只為救心愛之人,讓她不受凌虐和欺辱,也會拼死一搏的。可結果怎麼又會成了今天這樣?當年到底是誰做錯了?先帝、趙裕仁、娘,還是……爹?還是都沒錯?錯的只是命運?是那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人力無法抗拒的命運嗎?想到此,他道:“就算當年,您有不得已而為之的情由,但您之後為什麼要炮製出一塊傳世玉章來,枉害了許多的人命?”

“哼!朕稱帝后打開國庫,發現裡面除了少得可憐的一點散碎銀兩外,竟然空空如也!而東泰殿保貯的所有玉璽也全沒了!原來,朕英明神武的父皇和仁孝友愛的四弟早有預謀,把玉璽和所有的財富全不知移去了哪裡!沒了玉璽,朕成了個身份不明的皇帝;而沒有銀子,就連登基當月所有臣僚的薪俸朕都發不了,那些官員們憑什麼還對朕三拜九叩,山呼萬歲?憑什麼還盡忠職守,幫著朕治理天下?” “是以,”趙長安黯然,“您就編造了個傳世玉章。一則,拋磚引玉,好讓全天下的人都來幫您尋找真正的傳國玉璽和驚人財富;二則,您利用了人的貪心和慾望,讓江湖中人為了一塊莫須有的傳世玉章,自相殘殺,好削弱武林的勢力。這可真是個一箭雙雕的好計謀呀!”

皇帝苦笑:“呵呵,那些所謂的大俠英雄,平日里口口聲聲地叫囂行俠仗義,而實際上,又有幾人真的行過俠、仗過義來?而他們在'除暴安良、濟困扶危'的時候,又有幾個人,私心裡沒先為自己撥過一番小算盤?沒名沒利的事,天底下除了你這個傻孩子,還有誰肯做?就連寧致遠,乍一看,他好像的確是個不計名利的俠士,可他現在不也是名利雙收了嗎?哼哼,搞點小恩小惠,收攬民心,藐視朝廷威嚴,禍亂天下的,不正是這些假仁假義、爭名逐利的偽君子嗎?朕不過略施小計,把傳國玉璽更名傳世玉章,甚至都懶得專門去做一塊玉章來裝裝樣子,只拋出個話頭去,可笑那些英雄大俠們,就全都聞風而動了。二十七年前,傳世玉章才現身一年多,武林就幾乎滅絕,二十七年後,朕看那些英雄大俠們又要蠢蠢欲動了,於是就又拋出了這塊狗骨頭,讓他們互相咬去!只是,再沒想到,這次它會禍害到朕的親人,年兒你的頭上。”

趙長安硬起心腸,避開那愛憐橫溢的目光:“皇上這話錯了,我怎會是您的親人?我們和陛下之間沒有任何瓜葛,說真的,要不是念在往日陛下對我和娘的照拂還算……周到的分上,我此時真想手刃陛下,好為那些被陛下加害的冤魂報仇!” “年兒!”一聽他竟說出如此冷酷無情的狠話,尹梅意、皇帝齊聲驚呼。皇帝一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試探著低聲問:“年兒,你……能把剛才,說過的那句話再說一次嗎?”趙長安勉強控制自己,從牙縫中,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我說,我恨不能一劍就殺了你!” “啊?”皇帝的臉瞬間成了雪白,他踉蹌後退,愛子的這句話,已如鋒利無匹的一劍,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心臟。半晌,他忽仰天大笑,可笑聲淒慘悲苦至極,令人不忍卒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二十七年的無上尊崇,二十七年的殫精竭慮,二十七年的疼愛照顧,二十七年的苦苦等待,換來的,就是要手刃、報仇?”皇帝以手掩面,“殺我?你要殺我?為那些跟你毫不相干的冤魂?那你幹嗎還不動手?為什麼?哦……對了,明白了,你是害怕了,是吧?因為,我是你不折不扣的親生父親,你再想抵賴也抵賴不掉的親生父親!對吧?嗯?說話呀,再接著說你那些大義凜然、氣貫山河的狠話呀!說呀!” 尹梅意泣不成聲:“嘉德,你……別逼他……” “是我逼他,還是他逼我?普天之下,除了他,咱倆的這個好兒子,還有誰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違拗、欺哄、愚弄朕——一國之君、至高無上、欽此欽尊的天子?”他怒不可遏,一抬手,一隻汝窯雨過天青瓷瓶在殿柱上撞得粉碎,“當朕好欺侮?朕一忍再忍,只盼著做低服小,能讓你回心轉意,哈哈哈……至尊的天子,卻要為了一個王世子而自甘委屈、低聲下氣,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奇聞!而現在,你乾脆就要逃了!”他微微笑著,上下打量愛子,“離開這裡?遠遠地,離開名、利和慾望?想得多美呀!只須是人,只須他還要活著,就有慾望!吃的慾望,喝的慾望,睡的慾望!吃飽、喝足、睡夠之後,就有想吃得更好、喝得更好、睡得更好的慾望,再接下來,就該想成名了!有了小名想大名,有了大名想不朽!這世上的人心哪一天有滿足的時候?天下攘攘往來的眾生,有誰不是為名利二字在奔忙?無論誰,要想在這個萬般嚴苛的世上,讓自己,還有別人,活得更體面、更有尊嚴、更有作為、更像個人,要達成這個最根本、最一般的慾望,沒有金錢、權力,你怎麼去滿足這些並不算是過分的慾望?難道,你要帶著你娘還有妻兒,去剝樹皮、食草根、沿門乞討、輾轉溝壑?人只要活在這個世上,就是慾望的奴才!”他冷笑,“除非你死了,不然的話,你怎麼帶著你娘去逃離?你怎麼就肯定,定能讓你娘、你,還有你的妻兒衣食無憂、逍遙自在、不受脅迫、沒有羞辱地過上一生?”

尹梅意拼命阻止他:“嘉德,別再說了,二十八年了,從我遇到你的那一天起,直到現在,我就從沒求過你什麼,今天,我就求你一次!” “娘,”趙長安柔聲阻止,“他不會放咱倆走的。不過,孩兒既然成心要帶娘走,天底下,就沒人能攔得住咱們!就算他是至尊至貴的皇帝,就算這殿外圍了千軍萬馬,也不成!” 皇帝笑了,揶揄地笑著,負手,用戲謔的眼光斜睨愛子:“好太子,你的功夫之高,為父早就知道,也早就想親身領教一下了。現在,咱父子倆是不是就放手一搏,過上幾招,好決一個勝負出來?” 趙長安將母親扶靠在床上,深吸口氣:“皇上,我……不想跟您為敵,可您若定要逼我,我也只能奉陪。我知道,您不但會武,且身手之高並不在我之下,念在……念在您年紀比我大的分上,我先讓您十招。”

“扑哧!”皇帝撐不住了,顯然,他是被逗笑的:“你要讓朕十招?那十招之後呢?” “十招之後,我……我不會再手下留情!” “哦?”皇帝又笑了,但這次的笑容,卻是道不盡的心酸淒涼,“你的意思是,十招之後,你就會殺了朕?” “年兒,不可以!” “梅意,別怕!”皇帝瞥了她一眼,“他傷不了我的!他也不會傷我!”他淡淡地笑,“承他的情,居然要讓我十招!我趙嘉德沒錯愛你,也沒錯養咱們的這個好兒子。” 他轉身,面對趙長安,臉上已無一絲笑容:“你的武功雖好,已近於完美,可是卻自視太高,這是你致命的一個缺陷!須知一個人既學武功,就應該誠心靜意,絕不能太過輕敵,甚至於一個三歲的孩童,你也不能低估了他。俗話說得好:小河溝裡翻大船。輕敵最易造成疏忽,而當你在與敵手性命相搏之時,任何一點小小的疏忽,都會是令你喪命的根由。”他這一番話,是武學中極正的見解,“況且你若輕視對手,防守上就不免大意,對手就會乘虛而入,你在江湖上行走多年,這一點,想必你比朕更清楚。這些道理,說的不只是武功。你若能把為父的這番話銘記於心,那在你的一生之中,時時、處處、事事,都會因此而受益!” 趙長安心悅誠服:“是,我明白了!” “其實,你還沒明白!”皇帝又笑了,“你以為,高手過招,就一定是拳腳棍棒,大打出手嗎?真正的高手,殺人於無形,禦敵於千里,不須抬一根手指,對方就已消亡。事實上,在這個世上,真正絕頂的劍招,並不是月下折梅八式,最犀利的兵器,也不是緣滅寶劍,而是……”他瞟了神色專注的愛子一眼,“你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 趙長安點頭:“是!您的意思是,這天底下,真正絕頂的武功,是計謀,而至堅至利的兵刃,則是心!” “對!”皇帝嘉許地頷首,“不愧是我趙嘉德的好兒子!傳世玉章就是一例,我深居宮中,足不出東京半步,運籌帷幄,就已讓那些高手血流盈野,伏尸無數。但這也不過是對付庸人的一般招數,而若要對付孩兒你這般絕頂的高手,卻須有絕頂的高招!”說到這兒,他笑瞅趙長安,“年兒,你早就中了我的招數,無還手之力了,難道,直到現在,你還沒察覺出來嗎?” 中招?尹梅意、趙長安一愣:沒有呀,從他現身殿中以來,趙長安並沒跟他有過任何身體上的接觸,更遑論動手。難道……是下毒?可趙長安既沒喝過一口水,也沒吃過一點東西,毒自不會由口入,若是他令人暗地裡施放無色無味的迷香,那尹梅意又怎會沒有一絲中毒的跡象? 看著他那意味深長、勝券在握的笑容,一時母子二人均有莫測高深之感。皇帝端起桌上茶盞,啜飲了一口冷茶,看著愛子一臉的困惑,笑了。這時他的眼神,就是在看到自己最為憐愛的孩子,在犯了無心而幼稚的過失時,那種又好氣、又好笑的眼神:“好孩子,你在這十幾天裡,沒明沒黑地伺候你娘湯藥,一定很疲累了吧?看得出來,在這三年時間裡,你過得也不好,身子本就贏弱,為了盡孝,又不好好吃睡,瞎折騰!唉!莫非,這些天,你就不會時時暈眩?身上,就沒有倦怠乏力?” 尹梅意大驚:“嘉德,你早就對年兒下毒了?” 皇帝居然仍笑容滿面:“嗨!梅意,不下毒,難不成我還跟他刀來劍往地真打呀?我若真的跟我們的心肝寶貝打成了一團,到那時候,你是想我贏呢,還是盼他輸?”他笑瞇瞇地瞥了眼臉色開始漸漸發白的趙長安,“千里快哉風內功、飛龍在天身法、月下折梅八式,還有那柄被他一甩手就扔了的緣滅寶劍,哈哈,我要是跟他硬碰硬地真打,那才真正是膿包蠢材了,這豈是可臨禦天下的帝王的'用心'之道?” 尹梅意仍不敢相信:“我和年兒的飲食,每次都經宮女親口嚐過,你是怎麼……”趙長安已運過真氣,卻覺四肢綿軟,沒有絲毫內力。銷魂別離花露!自己又中了銷魂別離花露毒! 難怪這些天來,自己時時都會頭暈目眩、四肢無力,先還以為,這是心憂娘的病情,又眠食俱廢,以至心力交瘁所致,這時,他的心已明鏡般清亮:“娘,毛病就出在湯藥上!” “哈哈,聰明,一猜即中!花露若放在飲食中,讓宮女們吃了,暴殄天物。但那湯藥,年兒每天卻都是親口嚐過了才給你娘喝。你娘不會武功,喝這東西,既無害,也無益。而年兒你卻每天都要喝上三口,這十幾天下來,總已有五六十口下肚了。哈哈!這麼多的銷魂別離花露喝進去,別說是年兒你,就是神仙也只能乾瞪眼!哈哈哈……” “湯藥中,放的怕還不只是別離花露吧?”趙長安恨恨地瞪著已笑得快背過氣去的皇帝。 “當然,為了拖延時日,好容朕從容佈置,朕還把當年趙裕仁放在父皇湯藥中的那種無色無味的'藥引'也放了些許在裡面。不過,趙裕仁的意圖,是要製造父皇病情漸重,終於不治的假象,而朕卻是要為我大宋尋一個好儲君。朕這樣子做,也是被這個傻小子逼的,不然梅意你的病若是一天就好了,那朕還怎麼來得及立他做太子?” 趙長安胸口發悶:“無論如何,我就是不當皇太子!” “哼,現在,這事可由不得你了!不但做皇太子,看在剛才你要讓朕十招的分上,朕還要立刻禪位,讓你擇吉日登基,君臨天下!” 趙長安、尹梅意全傻了,沒料到他的心計竟是如此深沉厲害!他的反應之敏捷,下手之快,行事之周密,真正世所罕見。無怪乎當年的奪嫡之爭,他雖處劣勢,但到最後,卻反敗為勝,得竟全功。趙長安咬牙,手一揚,一枚火砲衝出那扇大開的殿窗,“啪!”在夜空中綻放出一個鮮紅的“天”字。皇帝一愕,片刻工夫,就听見殿外由遠而近,響起一連串的呼喝及兵器撞擊聲,緊接著,眼前一花,殿中已多了兩個人,正是遊凡鳳和花盡歡。 趙長安喝令:“叔叔背上娘,花先生扶了我,我們一齊衝出去!” “慢!”皇帝身形一晃,已擋在床前,笑容形容不出的獰惡,“想走?可以!且先過了朕這一關!”手一翻,趙長安已被他拍得飛出五丈開外,幸虧正落在一張軟椅中,倒毫髮無傷。幾乎與此同時,遊凡鳳欺身上前,掌中已多了一柄長劍,可一劍尚未刺出,已急忙回撤,因皇帝的手已放在了尹梅意左肩上:“都給朕站好了,別亂動,朕倒要看看,你們四個,今夜誰能走得了?”趙、遊、花三人未料事態在瞬息間急轉直下,均愣住了,但投鼠忌器,卻無奈其何。 皇帝好整以暇地欣賞三人臉上憤怒不甘的神色:“今夜朕已耗費了太多的時辰,現困乏了,只想回宮歇息。”眼角一掃三人,“怎麼,還要朕親自動手嗎?花盡歡,先點了太子和遊凡鳳的穴道,然後,再封你自己環跳、合谷、膻中等穴。朕數三聲,馬上動手,不然……年兒,你就要做了沒娘的孩子了——!” 趙長安大駭,急忙答應皇帝,只要他不傷害母親,自己就留下不走。正當這千鈞一發之際,忽聽尹梅意悠悠地嘆了一聲:“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並立,微雨燕雙飛。” 皇帝一愕:這三句詞,是當年自己與她在尹府後的疏影苑裡,自己脫口吟與她聽的晏幾道《臨江仙》上闋的結句。綠萼華花樹下,就要分別時,二人想像著,來年初春,兩人再回到姑蘇城外的寒山寺,並肩立於中庭的那株杏花樹下,笑望花開,笑看花落,笑迎春燕歸來。直至此刻,自己猶記得,那時她聽了這三句詞,低垂螓首,嫣然一笑,偷偷伸過手來,第一次,拉住了自己的手。 兩人雙手互牽,四目相對,一時多少濃情蜜意,盡在不言中。玉人春華遠樹般的清麗笑容,立刻在東京少年的心湖中蕩起了一層層那終一生一世也永不會平復消散的圈圈漣漪…… 此刻,在諸人俱面臨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她為何要吟這三句詞?他低頭,見當年自己送與她的白玉雙纏梅枝簪已被她握在了手中。她幽幽一笑,笑容飄忽、悵惘,一閃,梅枝簪已驚鴻般扎入了她的心口! “娘!” “梅意!” 撕心裂肺的慘呼聲中,她微微喘息:“嘉德,你……就放過年兒,讓他走吧!”皇帝五雷轟頂,一把抱緊她:“梅意!你這是怎麼啦?” 趙長安一邊猛撲過去,一邊疾呼遊凡鳳。遊凡鳳縱身上前,伸指就要封尹梅意心口穴道。卻見皇帝手指已然點下,但尹梅意抬手一攔:“不要……不然……我就拔簪!”三個人都不敢動了,簪一拔,心血湧流,她立刻就會氣絕身亡。 皇帝雙淚迸流,渾身發冷般打顫:“梅意呀!我……我不過是想嚇唬嚇唬年兒,不過是要跟他開個玩笑罷了。天哪!怎麼,你……你要這個樣子做?” 尹梅意笑了,輕柔地拍拍他的手背:“嘉德,你……不會……開玩笑,為何……要……開玩笑?”然後,將目光轉向已無法站立的愛子、生命的寄託,“年……兒,娘不……再拖累你了,你就……好好兒的,跟……晏姑娘,過吧!”再看看目中已蘊淚光的遊凡鳳,歉意地笑了笑,最後,明澈如水的目光,又投注到已魂飛魄散的皇帝臉上,“嘉德……下……一世,你不要……生在帝王家,我也不要……再嫁進來,那樣……咱倆……咱倆就……可以一起……在……在綠萼華……花開的時候,你吹笛……我折梅……然後……我……再為你……歌舞一曲《長相守》。你說……咱們倆……那個樣子,好……不好?” “好!好!”皇帝不停點頭,淚水大雨般潑灑在她臉上、頸上、身上,“到那時,我哪兒都不去,就是天塌下來了也不離開,只守著你,你愛聽哪支曲子,我就吹哪支曲子,我看哪枝綠萼華開得好了,就讓你為我折哪枝。一齊賞月、看花,聽那夜半鐘聲,咱倆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生生……世世,永不……分離!”尹梅意無限神往地笑了,“嘉德……不……不要哭,你不……曉得,我現在……有多麼……歡喜,總算……不用……再……忍受那……種……煎熬了!”她滿足地闔上雙眼,長吁了口氣,手猛地一拔,鮮血噴灑,飛濺在父子二人的臉上、衣上! “嘉德,能遇見你,得你眷顧,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血滴淒艷燦爛、美麗動人,似一枝枝永開不敗的綠萼華,在二人衣裳上明麗綻放,散發出璀璨絢爛、炫人魂魄的光華!皇帝腦中轟然大響,癱在床上,身子冰冷,霎時間,眼前已是永恆的黑夜!恍恍惚惚中,似覺自己腰間一麻,同時,“忽!”勁厲至極的一股掌風兜頭擊落。但,模模糊糊地,他卻聽兒子在叫:“叔叔,不要,不要殺他!” 遊凡鳳右掌舉在半空,離皇帝的前額不足半尺,泣不成聲。趙長安抱著母親溫暖的身體,茫然落淚:“叔叔……算了……帶娘走吧。我們離開這裡,去一個安靜乾淨的所在,永遠也不再回來!” 遊凡鳳心猶不甘,可就算自己一掌打碎了皇帝的頭,又能怎樣?況且他是年兒的生父,年兒才喪母親,現若又死了父親,頃刻之間,連遭雙親的棄世之痛,這種打擊,天下無人能夠承受。他一拭滿臉淚水,輕柔地托起尹梅意微溫的遺體,二十二年的苦苦相守,一生不離不棄的念想,現都在這雙臂中了!可此刻托起的,卻是那已永無可挽回的悲慟,和永駐心底的哀傷! 花盡歡攙起趙長安,三人轉身往殿外走。這時,皇帝忽嘎聲道:“年兒,為父有個請求,”望著愛子石像般凝窒的背影,“走之前,你能叫我一聲……爹嗎?” 趙長安空洞地望著眼前的某個地方,勉力舉步,毅然決然地往前走。 “求你了!”父親的聲音近似號哭,“求你了,就叫我一聲爹吧!二十六年了,沒有一天,我不在盼著這一聲!孩子,就一聲,就叫我一聲吧,成不成?啊?” 趙長安淚墮如雨,全身抽搐,佇立片刻,然後緊咬牙關,頭也不回地疾步向殿門外衝去。 突然,花盡歡右手疾點遊凡鳳後心的八處大穴。沒人明白是怎麼回事,遊凡鳳腿一軟,已抱著尹梅意的遺體摔倒在地。然後,趙長安右肩、手臂、胸口、腰後、雙膝均一麻。驟變陡生! 陷於巨大的悲慟之中的二人尚未及反應過來,就已遭暗算。錯愕中,只見花盡歡對坐在床沿、神情呆滯的皇帝三跪九拜:“啟奏皇上,臣已遵旨,留住了太子殿下!”皇帝眼神恍惚,沒有回應。 遊凡鳳最先反應過來,怒喝:“花盡歡!你這個小人,居然出賣世子殿下!他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虧待過你了?你居然做出這種事來?” 花盡歡面色如常:“太子殿下從未虧待過臣,可他給臣的每月千金的薪俸,還不夠臣在'三曲'中十日的纏頭之資,剩下二十天買笑的奢糜花費,都是陛下為臣付的賬!”遊凡鳳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況且人生在世,圖的不就是個享受?偏偏我又喜歡女人,卻不是有意要跟太子殿下過不去,何況……”花盡歡眼角斜瞥橫臥於地的趙長安,“殿下馬上就要得登大寶了,我這樣做,不是害他,恰恰相反,卻正是為殿下好!”遊凡鳳對這個相處了十餘年的同僚厭惡鄙視已極,閉口不再多言。 花盡歡謙卑地躬身,請示皇帝,現該怎麼處置趙長安和遊凡鳳。皇帝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地上的愛人:“太子長安奉迎到乾清殿的東配殿安置,即日起立為嗣皇帝,多派人手,好生看護,三天后舉行登基大典,承繼帝位!遊凡鳳先押到詔獄,待新君登基後再發落!” 花盡歡招來殿階下守候多時的包承恩及眾太監、侍衛,將趙長安小心抬上備好的軟轎,離開。趙長安從摔倒就不吭一聲,眼也閉著,倒像已睡熟了。等遊凡鳳也被架出去後,花盡歡躬身趨至皇帝身前:“皇上?” “嗯?” “臣來為皇上解開剛才被遊凡鳳封住的穴道。”皇帝點頭。花盡歡伸食指,在他左腰上一按,然後謙恭地後退:“皇上還有旨意嗎?” 皇帝擺手:“沒了,你出去吧,朕想一個人靜一靜。”花盡歡退出殿外,反手帶上殿門,殿中此時只有皇帝和地上尹梅意的遺體了。 皇帝一步一步地過去,俯身,輕輕把愛人抱起,放在床上。看他那動作,好像尹梅意並沒有死,只是睡著了。他只怕自己的動作稍有不慎,就會驚醒了她,攪擾了她的好夢。他凝望她的面容,二十七年了,已經有二十七年,沒能這樣好好地、恣意地、盡情地端詳她的容顏了。 “梅意呀,我剛才,只不過是想跟你,還有咱們的年兒開個玩笑,嚇一嚇他這個膽大包天的淘氣孩子罷了。可你怎麼就都當了真了呢?莫非,在你心裡面,我真的就有那麼壞嗎?”他俯身親吻她蒼白的面頰,“真好!你不再躲開我了!二十七年了,這二十七年裡,只有年兒在皇宮的那九年裡,逢年過節的時候你才會來。九年裡,除了那個除夕,你一共只來過二十八次,而且,這二十八次,你也只是來看年兒,而不是來看我的。梅意呀,你不知道,每次你來,我心裡都有多麼歡喜!只要能看見你的身影,聽見你說話,那於我而言,就真的是在過節了!雖然每次你都只在乾清殿的東配殿裡,和年兒呆著,我只能從窗縫裡偷偷地看著你,可是,只要能那樣看著你,我也心滿意足了……” 他絮絮地向自己生命中最最親愛的愛人傾述著二十七年的相思之苦:“你不願做皇后,年兒他不想當太子,我又何嘗想做這個皇帝?本來,我想等年兒承繼大統之後,就帶著你離開這裡,遠遠地離開,不再回來,去找一個清靜無人,沒有痛苦,也沒有煩惱的去處,隱居起來,在房前屋後,種滿你最喜歡的綠萼華,然後,兩個人恩恩愛愛、開開心心地過上一生一世。可……如今……”他又流眼淚了,“我的這個玩笑,卻要了你的命,也要了我的命!不過,不怕,一切都還來得及!梅意呀,你等一等我,等三天后,咱們的孩子登基之後,我就來和你在一起,永遠永遠地在一起!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也是七月初七,也是夜半三更,在這宸王宮的後花園裡,你曾經對我說過,要我好好地活著,你也要好好地活著,你一天不死,我也就不能死,當時,我答應了你。現在,是信守然諾的時候了!死亡真是好啊!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把我們分開!它是那麼恆久堅實,就好像我對你的愛一樣,任誰也動搖不了分毫!” 他擁著愛人,並肩躺在床上,雖然淚如泉湧,但臉上卻是無限的喜悅和滿足:終於,在苦苦等待了二十七年之後,終於又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了!這一天、這一刻,雖然來得稍遲了些,但畢竟還是等來了!二十七年的錐心期盼、淚血相思,並非是完全沒有結果! “皇上是怎麼了?居然跟個死人躺一塊兒?”不知何時,殿中已多了一個人,一個衣飾華貴、風度翩翩、意態瀟灑的青年。他輕搖一柄描花灑金檀香扇,慢慢踱到床前。 皇帝愣了一愣,方從床上慢慢坐起:“趙長平,是你?你怎麼會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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