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65章 第六十三章今宵憶夢寒

緣滅長安 建安 14422 2018-03-12
趙長安扶著母親的手一抖,可尹梅意並未察覺,此時,她已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了:“那年的那個晚上,正是十五……算起來,那已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二十八年前,娘才十五歲,還是個為句詞就能掉半天眼淚的傻丫頭,因你外公身染重病,你外婆就帶娘,同到姑蘇城外的寒山寺,為你外公拜佛祈福消災,當晚就宿在寺中。那天夜裡,月亮又圓又大又亮,月色比水還清澈透明。透過窗櫺,照得娘歇息的禪房裡好像點了好幾支素燭,根本就沒法子睡。聽聽外面更過二鼓,左右是個睡不著,娘索性就披衣起身,想到寺院中轉轉,順便看看白天遠遠見到的那株開得正好的杏花樹。” 才出禪房不遠,尹梅意就听見一陣笛聲,隱隱約約,不甚分明。那隨風飄送過來的三兩聲笛音,悠揚婉轉,動聽極了,而且……居然還有些耳熟。她細細一聽,不由得心中一跳,跟著就是一喜:這麼優美清婉的笛聲,整個姑蘇城中只有一個人能吹奏得出來,這個人,就是那已離家三年多,一直杳無音信的大表哥!

三年前大雪紛紛的一天,遊凡鳳曾邀她到清江上的一艘畫舫中泛舟賞雪。當時,他對她說,他要離開姑蘇去闖蕩天下,掙一個萬世的聲名回來,方不枉人活一世。臨別之際,他與她定下了三年之約,說好了,三年後,他功成名就,就回姑蘇來娶她,之後,他又為她輕吹了一曲《南方有佳人》…… 而此時,那隨夜風飄送而來的笛曲,正是《南方有佳人》! “啊,太好了,掐指算來,三年之期早過,而大表哥的聲名也早已傳揚天下,難道是他回姑蘇來了?莫非……他得知娘在寒山寺,是以等不及天亮,連夜就趕了來,以笛聲召喚娘?” 於是,尹梅意循著這笛聲,就著那月色,一路覓去,穿庭繞戶,轉過一道青瓦院牆,就在中庭,那株盛放的粉白杏花樹下,一曲潺潺流淌的溪水邊,見到了那個吹笛的人……說到這兒,尹梅意眼神迷離,痴痴地,深情默注趙長安。可趙長安心裡明白,娘此時正在看著的,是那個在中宵月下、杏花疏影裡輕吹笛曲的人!

“只看一眼,娘就曉得了,他不是大表哥。雖然,他倆外表長得一模一樣,可是大表哥生性瀟灑不羈,無論何時何地,身上都會有一種意氣自喜的名士風流之氣,而此時,這個正在花樹下青石上獨坐吹笛的人,這個身著比雪還要白上十分的絲袍,髮簪金冠,手持一管白玉笛,正在吹《南方有佳人》的少年,他身上卻別有一種與大表哥截然不同的氣度,那種神清骨冷、目下無塵而又尊貴至極的氣度……” 尹梅意痴望夜明珠:“那天夜裡的月亮分外好,直照得那株杏花樹上的每一片樹葉、每一瓣花瓣都變成了透明的。在那無聲的流水邊、杏花的疏影裡,那月光,直照得他的一身白衣也像夢一樣飄忽了起來。唉,若那個夜晚、那輪月亮、那棵杏花樹、那支笛曲,還有他,真的都只是個夢,那該有多好?不知何時,他也看見了娘。”尹梅意輕撫愛子的面頰,“那時的他,就跟年兒你現在一個模樣,那麼的……那麼的……唉,只看了一眼,他讓娘的心裡面頓時就……”她目注虛空,沉默了良久方又喃喃道,“娘和他兩個人,就那樣,遠遠地,一個坐著,一個站著,互相看著,就那個樣子,也不曉得過了究竟有多久……”

忽然,寺鐘敲響了,緩緩地,一下,然後,接著又是一下……那鐘聲敲醒了她,也敲醒了他!她陡地覺著心慌,急忙轉身回禪房去。這時,笛聲又響了,笛聲和著鐘聲,一路幽幽護著她,一路回去。而曲子,卻已變成了《鳳求凰》。整整一夜,笛聲就一直沒有歇下過。笛聲那般的悠揚婉轉,那般的纏綿繾綣,那般的動人情思…… 尹梅意坐在窗前,聽著笛曲,仰望明月,一夜未能人眠。第二天絕早,趕著燒了頭炷香,禮過佛後,她和母親就離寺回城去了。一路上,尹府的車後一直有一輛華貴氣派的大車在跟著,直跟到了尹府門前。雖沒瞧見那車帷後坐著的是誰,可少女卻感到,那人必定就是昨夜的那位吹笛少年! 才回到繡樓裡,還沒坐下,也不知怎麼了,尹梅意一陣心慌,這時,竟又聽到了玉笛聲在繡樓下、院牆外響起來了。而曲子,卻是!

“娘撲到窗前,透過窗縫,一看,天哪!娘……娘又見到他了,那個吹笛的人!他就站在娘家院牆外、小河沿旁的一株花樹下,就那麼痴痴地吹著玉笛,雙眼凝望著娘所在的小樓。雖然娘沒有開窗,可是,娘曉得的,他……他一定也看見娘了!” 從那天起,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也無論刮風還是下雨,只要少女一看窗外、樓下、院旁、河邊的那個方向,就定然能看到那個站在花樹下的少年。花開了,又謝了;樹芽長出來,又發了滿樹的新葉,少年依舊站在那裡,眼神仍是那樣癡情,神情仍是那麼專注,只是他的臉卻一天比一天瘦,而人也一天比一天憔悴了。 尹梅意眼中有了淚光:“想那夜裡,更深露重,寒意侵人,他只穿了薄薄的一襲絲袍,卻如何抵受得住那風寒?這樣子的煎熬,娘……實在是……終於,有一天,娘再也撐不下去了。”

一顆晶瑩的淚珠從她臉頰上緩緩滑落,趙長安心中酸楚,忙用絲巾揩去那滴淚水:“娘,別說了,您身子太虛……” “不,孩子,你就讓娘說完吧,把這已擱了二十八年的話全都說出來,娘這心裡面,也就會好過多了!”趙長安心疼地將母親扶靠在懷裡,不再阻攔。 “娘病倒了。也不知昏睡了多少天,迷迷糊糊的,卻好像又見到了他,他……他居然來到了娘的床前,輕言細語地對娘說話。可無論娘再怎麼用心,也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他……還……還拉著娘的手,拉著就不鬆開。年兒,你不曉得,當時娘心裡有多麼歡喜啊!這定是觀世音菩薩見娘和他太可憐,特意把他託夢到娘的夢中來了!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娘醒了,不見他在床前,卻聽見外屋你外婆正跟人說話:'多虧趙公子的藥,小女的病這才有了起色。'那趙公子說一口很好聽的地道官話:'晚輩的藥雖好,可小姐的身子太過孱弱,這病又起得急,來勢兇,若要痊癒,仍需靜心調養一段時日,方能見效。'你外婆道:'那還得偏勞趙公子您了,外子病勢沉重,唉,我只恨不能把一身分作兩處,來照料他父女。'趙公子道:'夫人只管放心去照顧尹大人,小姐的病,晚輩一定會盡心盡力的。'這時丫環進來,見娘醒了,很是歡喜,忙到外間喚你外婆,你外婆趕進來,沒想到……沒想到跟在你外婆身後進來的那個人,白衣金冠,竟然……竟然會是他!”

趙長安已猜到了:“他就是趙公子?”尹梅意看著兒子的目光又痴了,似又回到了二十八年前的繡樓中:“娘當時就傻了,也不知後來他和你外婆又說了些什麼,說了有多久,直到……直到樓中,只剩下娘和他兩個人。他……瘦多了,整個人都瘦了整整一大圈,就跟你現在一樣,大病了一場似的,好像就是一陣輕風,也能把他給吹走似的。娘看著他,又是歡喜,又是傷心,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老半天,他也是不說話,突然,只一步,他就衝到床前來,一把,就……拉住了娘的手。這……這就足夠了。娘的病,在那一刻就全好了。” “可為了他能天天來給娘'治病',娘仍舊躺在床上不起來。有時,半夜裡他也會來,娘就和他兩個人悄悄地到娘家的後花園一一疏影苑去,在那株綠萼華樹下一齊坐著,也不說話,只要能看著他,再聽他為娘輕輕地吹一曲《花間詞》,那娘就是這個世界上最開心也最幸福的人了。年兒,娘這一生之中,最最歡喜,也最最快樂的,就是那幾個月了。唉,要是時間能停留在那一刻,再也不要繼續下去,那……該有多好?”

“可你外公的病卻是越來越不成了,最後,那年深秋,他離開了娘和你外婆。娘哭壞了,他也很傷心,而且還很著急。因為,娘既遭父喪,那……在以後的三年裡,娘就必須服喪,不可談婚論嫁,娘和他就要再等三年才能在一起。三年,一千多個白天黑夜,那時間,該有多長哪!” “而他,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也有了煩心事。他突然有什麼事趕著要去辦,必須馬上離開姑蘇。最後的那一晚,半夜他又來了,把娘又帶到了綠萼華樹下。可他卻沒有吹笛,也不說話,臉色也特別難看。整整兩個多時辰裡,他就一直緊緊地握著娘的手,看他那眼神,好像一鬆手,娘就會像那苑中的風一樣,倏忽消逝不見了。他就那樣讓娘越來越害怕,越來越心慌地看著娘,最後,天已大亮了,才開口:'梅意,家父和四弟來了好幾封信,有特急的事情,催我馬上離開姑蘇,回家去辦。'他抬頭看了看頭頂簌簌搖動的梅枝,愁悵滿腹地嘆了一聲:'梅意,我不能再陪著你,看這綠萼華花開時的韻致了。不過,只要家裡的事一辦完,我就會馬上趕回來看你,即算一時半會兒來不了,我也會請大媒登門拜訪,先……把咱倆的親事訂了,等三年後,梅意你的父喪期滿,我再迎娶你迸門……'他還說,幾天前,他剛得了一塊上好的和闐美玉,已請了全國最好的玉工在雕琢,他要把那塊玉做成兩方祈福求壽的玉佩,在上面分別刻上四個字:嘉德必壽,美意延年。兩方玉佩,他留一方,另一方,便是他贈與娘,我們二人的定情之物,若無意外,兩方玉佩當在明春杏花再開之時雕好。而那時,也就是他的大媒上門來求親的時候了。”

“從他走後,娘就失了魂魄,先只見天兒地盼著樹上的那些葉子快落,等一城的街巷都鋪滿了黃葉,又盼著老天快些下雪,等雪下得連河水都凍得梆硬之後,娘卻又盼著那河冰快些融化,積雪快些消逝。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娘就伏在窗前,看著河邊他曾站立過的那株花樹下。娘盼得好苦哇!可是,他一定比娘更苦,因為,在分別的最後一刻,那麼倔強硬氣的人,居然……捂著臉哭了,可還不敢哭出聲來,只怕會被人聽見……” 她沉默良久,方又道:“眼睜睜地,好不容易,盼得那樹梢上的最後一絲雪也化淨了,之後……之後……”她渾身輕顫,雙淚交流。 趙長安嚇壞了:“娘,娘,求求您,別再說了。”急急去拭那怎麼拭也拭不淨的淚,一方絲巾全濕透了,眼淚仍泉水般不可抑止,他只得舉起袍袖。母親這種無聲的啜泣,比那搥胸頓足、呼天搶地的號啕痛哭更令他心驚。

尹梅意漸漸平復了情緒:“年兒,不妨事,娘……不過是想起了那些陳年舊事,太過……傷心了。”她呆滯地望著殿中最黑最暗的一個地方,“盼哪盼,終於,春天又來了,杏花也開了滿樹,可……娘卻沒盼到他的人,也沒盼來他求親的大媒。又過了一個月,杏花全凋謝了,娘已經快要瘋了。這時,突然,卻來了城中太守,還有朝廷的聖旨!”她慘笑,“娘已被宸王選中,冊封為宸王后,婚期已擇定在那年秋天九月初九,重陽節,秋高氣爽、大吉大利的好日子!”說到這兒,她神色平靜,可一雙清眸中,卻滿是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絕望。趙長安擁著她,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接旨以後,娘真的不想活了,可死之前,娘……還想再見他一面,若能再最後見他一面,那娘就是死了,也閉眼了。於是,娘悄悄地託了好幾個丫環僕人,按著他留下的地址去京城裡找他,可這幾個丫環僕人,一去就都沒了音訊,一個都沒回來。你外婆看著娘那個樣子,嚇壞了,她抱著娘,哭壞了:'梅官哪梅官,老的一個才走,現在你這個小的又要走,天哪,索性讓娘也跟你一道走了吧,不然的話,只剩下娘一個人,可怎麼活呀?”'

尹梅意幽幽地嘆了一聲:“你外婆才三十來歲,那一頭頭髮,卻一天白過一天,還沒到清明,就快白完了。娘不敢死了,你外婆含辛茹苦生養了娘一場,娘不能……不能讓白髮人送黑髮人,讓她為了娘而活活地愁死、急死、傷心死啊!可現在想來,莫如當初娘就死了的好,讓你外婆當時就隨娘去了,也好過日後……她所受的那些個屈辱、驚恐和煎熬……” 五月剛過,尹梅意和尹夫人就被姑蘇太守及宸王宮的人護送到京,預備大婚慶典。趙裕仁當時雖只是個親王,但卻極得先帝寵愛,為此,先帝廢了原先的太子,預備讓他做太子,承繼帝位。既然他已是無形中的儲君,那大婚的典儀自然是備辦得格外隆重,是以離九月初九的吉期還早得很,整個王宮,甚至全汴梁城、全國,已在忙前忙後地佈置了。 尹梅意當時已是個只剩一口氣的死人,進宮後被安置在嘉年殿。當晚,聽派來服侍她的宮女說,這嘉年殿的名字,是從一對玉佩上來的,那對玉佩上有八個字:嘉德必壽、美意延年。 “年兒,你可曉得,當時娘聽到這八個字時,有多麼吃驚,又有多麼歡喜啊!天哪!莫非……莫非他就是宸王?趙!趙不就是我大宋的皇姓嗎?娘這時才明白過來:果真是他!一定是他!他當初離開之際,不是親口答應過,等明春杏花再開之際,就是他的大媒來下聘定親之時嗎?可娘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大媒竟會是當今皇上!唉,他呀!他從來都不是個會開玩笑的人,可怎麼在這麼大的一樁事上,卻跟娘開這麼大的一個玩笑,差點兒嚇死了娘和你外婆?宮女還說,那對玉佩是皇上賞賜給王爺的,王爺感激涕零之餘,就建了這座宮殿,將玉佩上的八字,各取首尾的一個字作為殿名,以銘記皇上天高地厚的聖恩仁德。從得知嘉年殿殿名來歷的那一刻起,娘就又睡不著了,不過,這次是歡喜得睡不著。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娘只盼著九月初九大婚的那一天快些兒到來。唉,這種等待真是熬人,一想到還要再過四個月才能見得到他,娘這心裡面就好像有滾油在煎。” 尹梅意緩緩轉頭,望著右側的那排殿窗:“他沒讓娘等那麼久。就在二十七年前的今夜,七月初七,天上雙星相會的這一夜,二更剛過,殿裡殿外的宮女、太監都睡死了,可娘一想到只要再忍兩個多月就到了大婚的日子而高興得睡不著時,忽然,有人輕輕地在殿窗上叩了三下。”她舉腕,屈右手中指,在暗夜中作勢輕叩了三下,“咚咚咚,在姑蘇娘家時,每次他半夜裡來,也是這樣輕叩娘繡樓的窗子。” 她那中了魔般的神態和動作嚇著了趙長安,他正想打岔,她已續道:“只要聽見這三聲響,娘就會開窗,然後,他就扶了娘,一同到疏影苑去。當時,娘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真正心都快從腔子裡跳出來了。鞋都未趿,就跑過去打開了窗櫺。”說到這兒,她屏住呼吸,過了片刻,才輕輕吐氣,“是他!外面果真是他!可他卻未簪金冠,身上的白袍也全是污跡、血漬,而且他的臉色是那麼難看,就好像一個已死了一萬次的死人一樣,哪有半分就要當新郎官的神氣?可當時娘一看見他,歡喜極了,根本就沒留意到這些。他一伸手,就像從前那樣挽著娘,把娘帶到了王宮後花園裡。可……可……在放下娘以後,他卻陰沉著臉,走到離娘很遠的地方才停下,聲音冰冷得疹人:'馬上就要榮陞太子妃了,氣色好得很嘛!'娘不懂:'嘉德,你的衣裳怎麼會這樣?我……我馬上就能跟你成親,當然開心了,難道……你不開心嗎?'” 趙長安雖早已猜到,可仍渾身劇震:“原來……他,就是今上?”尹梅意淒然一笑:“是!他就是今上,可在當時,他卻是廢太子,一個被幽囚著,朝不保夕,隨時都會被找茬處死的廢太子。可當時……娘哪曉得這些?只問:'嘉德,怎麼你又不讓我守三年父喪了,還這麼急著和我成親?'他一怔:'成親?和我?梅意,你在說什麼?'娘也愣住了:'嘉德,你不是信守了去秋我們的約定,今春請了皇上諭旨,派人來宣旨定親,現又把我接來這裡,預備兩個月後完婚嗎?'他愣了半天,方道:'梅意,莫非……你以為我是宸王?'娘一聽他話音不對,很是害怕:'嘉德,莫非……你……不是宸王?'他臉色霎時雪白:'我……我現在真想我是,這樣的話,我就不會既失去太子之位,現在,又要……失去你!'娘眼前一黑,只覺天塌地陷。他衝過來,扶住娘:'梅意,梅意,我對不住你,可……我一回來,就被父皇廢去太子之位,囚禁起來,後來……老四又不知如何知道,你是我最心愛的人,他……為了折磨我,就向皇上請旨,把你賞給他。皇上當即就准奏了。梅意,不做太子,我不是很在乎,可一天見不到你,我就已經受不住了。三個月前,再聽老四派來的太監宣讀你被賜婚於他的聖旨,從那一刻起,我就要瘋了,白天黑夜的,我……我……”' 尹梅意戰栗:“他倏伸臂,捋起左手袖子,他那整條手臂上,全是橫七豎八、縱橫交錯的傷!有的傷口已經癒合,有的結著疤,而有幾道傷口,卻還肉皮綻翻,滲著鮮血。一看這種慘相,娘心疼得當時就哭了:'嘉德,這……這是哪個惡人,這樣折磨傷害你?'他閉眼,嗓子都沙啞了:'這是我自己拿刀劃的。我想你,想得難受極了,好像有人要讓我不能喘氣,當我看到自己的血流出來,這心裡面……才好過些。也只有這樣,我才不會發狂,拿頭去撞那石牆。'他張手,緊緊抱住娘,'那對玉佩才完工,父皇就得到訊息,派太監來取走了,然後賞給了老四,這肯定又是他的主意!只要是我的好東西,無論什麼,他都要搶!打小起就是這樣,我一忍再忍,一讓再讓。現在,可真正是要把人給逼到絕路上去了!'” 當時的趙嘉德睚眥欲裂,面容扭曲,形貌十分嚇人,尹梅意的心本已經碎了,可看見他那個樣子,又為他擔憂:“嘉德,求求你,千萬千萬不能再做自我傷害的傻事了,你……你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我又怎麼能活……” 趙嘉德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梅意,我還真是不想活了,今夜我拼死從少陽院的石牢裡逃出來,本只想能再見你一面,只要見上了,就是馬上被老四千刀萬剮了,也沒什麼可掛念的。可現在,你放心,我不死了,我要活下去,還要活得好好的。只有這樣,我才能救你,不讓他折磨你,我要讓你過上這個天底下最最尊貴、最最舒服的好日子。”聽了這話,尹梅意更覺悲苦:他現在已慘成了這個樣子,卻還在牽記著自己,天哪,上天為何要讓好人受這種苦楚? “嘉德,別管我,只要你能好好地活著,我……就比什麼都開心,那個趙裕仁,你放心,他折磨不了我的!” “梅意,別乾傻事!”趙嘉德聽出了她話中的含意,倏然一驚,“你千萬不能對他有什麼激烈的舉動,以他的蛇蠍性情和狡詐心機,你不但傷不了他的一根毫髮,還會被他……被他……現在,你落在了他手裡,就是只為了讓我發瘋,他也會對你……你若再冒犯了他,那……”他打了個寒戰,說不下去了,只用怨毒已極的眼神盯著長生殿:“不行,我一定要救你出來,不然,我就是被剁成了肉醬,也死不瞑目!” “嘉德,”尹梅意去捂他的嘴,“求求你,別再說什麼死了活了的話了,別這麼詛咒自己,我受不了。我答應你,我不去找他拼命,我好好地活著,你也要好好地活著,我一天不死,你也就不能死,答應我,啊?” 他緊擁著尹梅意,兩人的淚水流在了一起:“梅意,我答應你。可是,你也要答應我,無論怎樣,你也要忍著,千萬不能做蠢事。你放心,終有一天,我能救你出來!”趙嘉德緊緊摟著她,看著頭頂的那彎下弦月,半晌才抑鬱地道,“梅意,人活在這個世上真是苦啊!我為什麼要生在帝王家?你又為何要嫁進來?我們為何不能遠遠地躲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去,逍逍遙遙地過上一生,逃離這些痛苦和折磨?為什麼要天天無止境地忍受?” “到了這種時候,娘也顧不得什麼了,然後……然後……我們就有了年兒你!今生今世,這是娘唯一一次,不管不顧,做出了逾距越規的事來,可是,娘卻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年兒,你……你不會厭怪娘,認為娘是那種淫賤的女人吧?” 趙長安早淚流滿面:“娘!孩兒從來不知道,原來,娘和……皇……爹爹,當年曾遭受過那麼大的苦楚,孩兒怎會厭怪娘?娘當時那樣做,完全是對的!” 聽了愛子這發自肺腑的話,尹梅意悲欣交集,出了半天的神,才又續道:“九月初九,成婚大典如期舉行,嘿嘿,新婚當晚,娘都預備好了,只要那個活畜生敢靠近娘身前三尺,娘就拿頭上的這支梅枝簪戳爛他的心肝,再……”趙長安打了個寒戰,在他的記憶中,還從未聽母親用這麼陰森的語氣說過話,而所說的內容又是這麼狠毒。 尹梅意一笑:“年兒,莫怕。那天晚上,什麼事情都沒發生,趙裕仁根本就沒來。娘蒙著紅蓋頭,一個人在喜床上坐了一夜。那個衣冠禽獸一行完大禮就走了。” 她緩緩抬頭:“年兒,你曉得這是為什麼嗎?”不待回答,她已經笑了,這麼疹人的笑聲,趙長安以前從沒聽過,一時間,他全身的肌膚,一寸一寸地驚憷。 “哈哈……那破爛,那狗!他娶娘,根本就不是為了協理宮闈,而輔王德,他之所以這樣做,僅僅是……僅僅是因為娘是嘉德最心愛的女人,就為了這一條,娘就是一頭母豬,一條母狗,他也要娶了來,好折磨嘉德,讓他永遠痛苦,永遠都承受與娘分離的折磨。而且,這個仁慈謙和、人品貴重的宸王,早就不是男人了!早在兩年前,他就被刺客暗襲,雖逃出了條命來,卻傷了下腹,再也……再也不能行人事、做父親了!哈哈哈!這個全王宮、全京城,不,全天下品級最高的宦官,他明明曉得自己已是個廢人,一個太監一樣的閹人了,可為了活活拆散娘和嘉德,他卻仍強娶了娘來做這個有名無實的王后,來守活寡。年兒,你說,這皇家之中,怎麼就會有這麼多滑稽可笑荒唐的事情發生?” 趙長安只聽得後背發緊。趙裕仁在他出生前就薨逝了。以前,他也曾問過母親,父王生前的一些情形,尹梅意總是淡然以應:他的父王相貌英俊、性情溫柔,待人接物謙遜多禮,是以甚得先帝寵愛。但僅憑寥寥數語,趙長安始終無法對他有一個明晰、實在的印象。他也曾去皇史宬中翻查過,想看看趙裕仁當年的畫像,或是有關他的別的什麼東西,好對他多一點兒了解,但最後終是一無所獲。以至於有時候他甚至懷疑,世上是否真有趙裕仁這麼一個人存在過!他除了自己這個兒子、這座宸王宮和宸王這個王爵,彷彿在這個世上就再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遺存。 此時,聽娘親口所述,他竟是如此殘忍狠毒、奸詐陰鷙!還好,他並不是自己的生父,否則的話,趙長安真會厭惡羞愧死的。 “大婚後才幾天,先帝就病了……” 皇帝的病並不重,太醫細加診治後斷言,皇帝患的不過是一般風寒,只須服藥,稍加調理,至多三日即可痊癒。可這次太醫卻錯了,雖經服藥調治,皇帝的病卻一日重過一日,到得後來,竟已不能起床。 皇帝病才起時,趙裕仁就帶尹梅意搬進皇宮,為皇帝侍疾。這其間,得知消息的趙嘉德曾多次上奏,請求覲見父皇請安侍疾,以盡人臣孝子之道,可趙裕仁卻以皇帝的名義頒下諭旨:朕體不適,不堪煩擾,所有的覲見請安,一律免除!趙嘉德這個被廢黜囚禁的皇長子,竟是連一次也未能到皇帝養病的太極殿,見一見自己的父皇。 倏忽間到了九月二十五。晚上戌時三刻,趙裕仁先回太極殿後的含元殿歇息,卻命尹梅意和皇帝的寵妃陳夫人留下繼續侍奉。亥時正刻,宮門下鑰,尹梅意正要跪辭,忽然,殿內眾人聽見外面有人急速跑動,同時還有兵器撞擊的聲音。 皇宮大內律制森嚴,無論任何時候,所有人都須謹言慎行,不得發出絲毫聲響。況現皇帝臥病在床,更須安靜。這時聽殿外嘈雜的腳步聲,少說也有數百個人正從四面奔上階來,團團圍住了寢殿。於是,陳夫人命兩個小太監出殿去看看發生了何事,不料二人才出殿門,就發出兩聲短促的慘呼。這一下,殿內人都明白出事了,相顧失色,不知該如何是好。然後,只聽殿外人大聲道:“裡面的人別怕,是太子殿下憂心皇上龍體,特來覲見請安!” 聽說是廢太子,殿內人都鬆了口氣:他素來仁慈憐下,不會為難宮監。可尹梅意一怔之下,卻焦灼起來了。宮中規制極嚴:嬪妃凡未年滿五十者,均不得與任何男子見面,況來的又是趙嘉德。雖只是短短幾天時間,陳夫人與尹梅意已相交甚好,也聽她說起過她與趙嘉德之間的事情,知尹梅意這時不便見他,就一指皇帝所臥的床下。事起倉促,尹梅意也沒多想,就一伏身鑽進了床底。她才躲好,殿門就被推開了,白袍金冠的趙嘉德被披堅執銳的侍衛簇擁著,款步邁進殿來。 “元佐,深更半夜的,你跑來這兒做什麼?”皇帝撐起半個身子,喚著趙嘉德的字,面色雖然鎮定,可聲音已在顫抖。 “父皇萬安!”趙嘉德跪倒磕頭,道,他之所以現在來,一是向父皇請安,二是他剛剛得到極切實的密報,宸王有大逆之心,意圖加害皇帝,篡位謀反。他擔憂父皇的安危,是以立刻就趕來保護父皇,並剷除惡逆。 “元佶有大逆之心?”皇帝目光閃爍,“好!那傳朕旨意,命他速回宸王宮,深居自省,等候朕進一步的處置。” “謀反乃十惡不赦大罪之第一款,按律當交付刑部審問徹查!” 沉默半晌,皇帝嗓音嘶啞:“元佶一向看著老實,沒成想,卻會幹出讓朕這麼傷心的事來。好,就將他先交刑部問罪。”然後又道,“唉!朕操持了十幾年的國事,早已乏累,現也該到退居深宮、頤養天年的時候了。” “是!兒臣遵旨。”趙嘉德應聲而答,“此殿太鬧,不宜父皇靜心攝護、安養龍體。來人哪!把皇上護送到延慶殿安置。你們都要小心伺候好了,要有什麼差池,只唯你們這些奴才是問!”然後,他匆匆出殿,他還要趕著去“處置”含元殿中的趙裕仁,還有那令他一時一刻也不能有絲毫忘懷的尹梅意! 殿前指揮使馮得志到了床前,招呼著要將皇帝攙到兩名侍衛抬來的竹榻上。皇帝伸手:“你,過來扶朕一把。”馮得志剛托住他的手,突然,寒光疾閃,未待他反應過來,右頸已鮮血噴濺。他疾退三步,定睛再看,見皇帝握著一柄鋒利的寶劍:“該死的狗奴才,敢跟著那個孽畜來造反!朕要把你們這些個亂賊全滿門抄斬,五馬分屍!” 被劇痛刺激,本已恨不打一處來的馮得志再一聽這番威脅,渾身的血都往上撞:“老子現在就送你上西天,看你再怎麼來斬老子的滿門,分老子的屍!”搶上一步,一把就奪過了寶劍,反手一搠,已刺了皇帝一個透心涼!淒厲的慘嚎聲傳遍了大殿的里里外外,跪了一地的太監宮女,還有陳夫人,俱屏息靜氣,人人渾身發抖,卻都不敢做聲。眾侍衛被馮得志這莽撞的舉動嚇得目瞪口呆。回過神來的馮得志也懊悔不已,腦中一片昏亂的他瞅了瞅滿殿的人,正手足無措時,一個小宮女忽厲聲尖叫:“殺人了!太子篡奪皇位,殺了萬歲爺……” 馮得志厲聲呵斥:“別叫!”可這個已嚇掉了魂的宮女仍不管不顧:“太子殺了萬歲爺……”鬼一般尖厲的嚎叫聲,在寂靜的黑夜中令所有聽到的人無不毛髮豎立。 , “扑哧!”尖叫聲戛然而止。抽出鮮血淋漓的寶劍,面目猙獰的馮得志咬牙:“叫你別叫,你偏要叫!” “啊呀!”當這宮女的屍首頹然倒地時,一殿太監宮女全失聲大呼,然後哭喊著向殿外四散奔逃,情勢馬上就要不可收拾。馮得志一劍刺向離他最近的一名太監:“快,全殺了,不可留一個活的!”同樣慌了神的眾侍衛們忙舉起兵刃,沖向那些手無寸鐵的宮女太監們。身上濺滿鮮血的陳夫人一邊向床底下撲過去,一邊哀聲叫道:“宸王……” 尹梅意知道,她是想叫自己來救她。可她才往外爬了一下,雪亮的刀光一閃,鮮血噴出近兩丈遠,陳夫人的頭已滾落地下。那溫熱的鮮血,帶著濃重腥味的鮮血立刻潑濺了她滿臉滿身。 霎時間,她的思緒凝滯了,伏在床底下,既聽不見滿殿人的哭聲、喊聲、呼救聲、慘叫聲、刀刃砍戳在人體上疹人的“扑哧”聲,也看不見那各式各樣慘不忍睹的鮮血噴濺的創口、四處亂滾的人頭、斜刺裡橫飛的四肢和麵容扭曲、恐怖萬分的死狀。 尹梅意麵色慘白,眼神狂亂,抖著手,在半空中、眼面前胡亂一擋:“快看……那……那顆人頭,滾過來了!”用力往後一縮身,“啊!天哪!血!那血又噴過來了!年兒,快!快替娘擋住那隻斷手,別讓它飛到娘的臉上來!” 趙長安急忙側身擋在母親面前,將她的臉藏在自己懷裡,哄小孩般柔聲道:“娘,別怕,別怕,孩兒在這裡。放心,有孩兒在,誰也傷害不了娘!”但他的臉色卻也和尹梅意一樣白,且他的身體也在顫抖,是因為懷中的母親在顫抖嗎? 終於,撕心裂肺、恐怖至極的嚷哭、呼救、慘叫、砍殺聲都消失了,殿內又復歸平靜。馮得志踩在血泊中,不敢看滿地橫七豎八的屍體及同樣渾身浴血、面無人色的屬下,聲音嘶啞:“走吧!”還想再說點兒什麼,但嘴中又乾又苦,半個字都說不出來,轉身疾步離去。 殿中靜得疹人,尹梅意已經連動也不會動了。四面八方的人血都湧流過來,匯集在她身下。除了人血,還有濃烈的血腥味包圍了她,要把她活活地淹死、悶死。不止是地上,就連她的頭頂上也有血在滴落,滴在她的髮髻上、臉上、身上,其中幾滴血還落在了她的嘴唇上,那種粘粘糊糊的、濃烈的腥味、人血的滋味…… 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尹梅意彷彿又在品嚐那人血的滋味:“哈哈!成鹹的,腥腥的……” “娘!娘!別說了,求求您,孩兒實在受不了了。”但尹梅意根本就沒聽見,繼續咂著嘴唇,近於瘋狂地慘笑著。 不知過了多久,尹梅意泡在人血裡的雙手又能動了。她從滿地的人血、人頭、斷手殘足中慢慢爬出來,扶著床欄,慢慢站直。空曠的大殿中,突然,有人嘶聲道:“你……是宸王后嗎?”這……這殿中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這是誰在喚?是鬼嗎? 她沒有一絲害怕,平靜回頭,見床上俯臥著的皇帝居然撐起了身子看著她。原來,他並沒有死,他還活著!她冷冷地看著他。就是這個人,還有那條狗,父子合謀,廢了嘉德的太子之位,把他囚禁在一間冰冷潮濕、黴暗腥臭的石牢裡,讓他備受折磨。還活活折散了她和嘉德,讓他倆生不如死,天天忍受那非人的煎熬…… 從七夕之夜得知真相後,她就恨死了這父子倆,她日夜都在切齒詛咒這兩人趕快去死,馬上就死,不得好死!可現在,眼看著皇帝真的快死了,她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相反,充溢心中的,只有無盡的悲哀和巨大的憐憫。 她伸手扶住皇帝,只見他渾身抽搐,鮮血從口鼻中噴湧而出,淌了她滿手:“快……快去找元佶,讓他……拿著那兩方玉佩,回王宮的長……長生殿去,取出玉璽……和傳位詔書,先……先殺了……殺了那個孽畜……”話未完,已一頭栽在她懷裡。 尹梅意扶起他的頭,一探鼻息,這次,他是真的死了。她輕輕放下他臃腫肥胖的屍體,將他放直放平,仔細蓋好錦被,然後,拖著腳挪出殿外。這時,若有一劍刺來的話,她是既不會疼,吏不會怕的。可殿外卻連一個人都沒有。她慢慢地往前走,無思無想,無知無覺,就這麼夢遊般地走著。 “呔!站住,你……你是人?還……還……還是鬼?”幾名兵士見有人過來,急忙跳出攔住,這時,手中火炬照亮了她的面容,眾人一看,無不魂飛天外,不約而同地連連後退。眼前的這個人,身上披著一層鮮紅的硬痂,定睛細看,才發現那是早已乾涸了的人血!一張臉都讓血糊住了,根本就分不清眼睛、鼻子、嘴巴到底在哪裡。又有許多兵士持利刃趕了過來,但一見尹梅意這麼恐怖的形狀,無不駭怕,紛紛後縮。 “鏘啷!嘩啦!”士兵全扔了刀劍、火把,扭頭就跑:“鬼呀!鬧鬼啦!”尹梅意一怔,隨即笑了:這些人怎麼了,他們怎麼會把我當成了個鬼?他們怎麼會認為我是個鬼?她繼續往前走,忽然,擁過來一大群兵士,人人手持長槍,槍尖都對準了她,為首的佐官硬起頭皮問:“你……到底是……人,還是鬼?站住!再不站住,本官……可……就要讓他們動手啦!” 尹梅意道:“讓開,我是宸王后,我要去含元殿!” “啊?你……您是宸王后?您真的是宸王后?”佐官一愣,仔細打量了她一眼,然後趕快側頭。忽然,佐官及所有兵士全跪下了:“原來是娘娘到了,小的們不知道娘娘駕臨,還望娘娘恕罪。皇上不見娘娘,非常著急,命小的們正四處尋找,卻原來娘娘您在這裡!”尹梅意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只木然地往前走:“讓開,我要去含元殿。” 一名官階更高的武將過來,躬身行禮,道是宸王突患急病,新君現正召請太醫為他救治,尹梅意去了不方便。然後.揮手,上來了幾個士兵,不由分說,將她半扶半架地帶到了太極殿左側的一座偏殿內,緊跟著來了十名宮女、二十名太監,看住了她。 在那殿裡,尹梅意一呆就是三天。這三天裡,沒有一名宮女太監敢靠近她,都是將食水往她面前一放,就急忙躬身退到殿外。而她坐在床沿上,就如一具活屍,不說,不動,不看。有時直令殿外守候的眾宮女太監害怕:這個人還活著嗎?怎麼她不但身子一動不動,就連眼珠也是定住的? 第四天清晨,緊閉的殿門被推開了,一人走了進來。這人才一進殿,立刻“啊呀”一聲,顯然,他也被尹梅意恐怖的樣子嚇壞了。可他並未逃出殿去,反而緊走幾步趕了過來:“梅意,你……你怎麼成了這副樣子?是哪個大膽的奴才,敢弄傷了你?” 這是嘉德的聲音!不,這不是嘉德的聲音,這個聲音聽著耳生得很!尹梅意側臉,見是一個極英俊的男人,一個穿袞服龍袍、簪帝冠的男人,正站在床邊,手足無措、惶急萬分地看著她。他伸手就要來攙她。尹梅意一聲大喊:“不要!”皇帝嚇了一大跳,後退幾步,定了定神:“梅意,怎麼啦?你不認得我啦?”尹梅意偏頭,奇怪地望瞭望他:“請問……這位公子……您是?” “梅意?”皇帝又驚又急,“我是嘉德呀!你怎麼啦?”抬手在她眼前晃了幾下,“看得見我嗎?” “你?”尹梅意一個激靈,這人是皇帝!連忙跪倒,連連磕頭,“臣妾宸王后參見皇帝陛下,願皇帝陛下萬福金安!” 錯愕不已的皇帝連忙去攙她:“梅意,梅意,天哪,我是嘉德呀,你怎麼啦?竟是連我也不認得了?” “臣妾當然認得皇帝陛下。” “呵!”皇帝舒了口氣,“快!別說那麼多了,你快去梳洗一下,更換禮服。冊立皇后的儀仗都準備好了,全副的鸞駕鹵薄已候在殿外,我已頒下詔書,封你為我的皇后,群臣都在大明殿外候著了。你快打扮一下,準備受賀。” 尹梅意不動:“冊封臣妾皇后?陛下是不是弄錯了?臣妾乃是宸王后,如何能再去做我大宋的皇后?” 皇帝愣了愣:“哦,梅意,你瞧我這腦子,一見到你,我就高興得把什麼都忘了。有個噩信忘了告訴你,三天前,父皇駕崩了,宸王素來孝順,一聽到這天大的噩耗,太過悲傷震驚,引發宿疾,眾太醫救治不及,他已然隨父皇一道去了。” 尹梅意麵無表情:“哦!這麼說來,臣妾現在已經是個寡婦了?” 皇帝仍然催促他:“梅意,你……你現在說這些幹什麼?快,別再耽擱了,快沐浴更衣吧,可別誤了立後的吉時。” 尹梅意卻遠遠地避開他:“皇帝陛下,臣妾自幼承教,便知聖人明訓:既為婦人,便須守婦道,從一而終,既嫁從夫,夫死守節。想皇后之位何等尊貴,臣妾既是宸王的王后,今他既已薨逝,臣妾自當謹守婦道,居孀守節,哪還有資格統御六宮,母儀天下?皇帝陛下的美意,恕臣妾萬難從命!” 皇帝聽傻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梅意,大天白日的,你在說的什麼胡話?什麼從一而終?什麼居孀守節?你知道剛才你說的都是些什麼嗎?”尹梅意深吸一口氣,又跪下了:“若陛下疑心臣妾守節的誠意,現就請陛下降聖旨,待臣妾誕下腹中的孩兒後,賜臣妾一死,以保全臣妾及宸王的名節和聲名。” 皇帝又驚又喜:“梅意,你……你……你已經有喜了?好,太好了!你要生個男孩兒,我馬上就冊立他為太子。”又伸手想去攙扶她,但一看對方那目光,手又縮了回去,只在地上踱步,良久方道,“好吧,你起來吧,我準了你的請求。這幾天的事太多,你可能一時還沒明白過來。我先送你回王宮,等你迴轉了心意,就馬上告知我,皇后的位子,我永遠都會為你留著。”他凝視尹梅意滿頭滿臉滿身暗褐的污血,試探地問,“梅意,三天前的晚上,你在哪兒?你當時,是不是……看見,或者聽到了點什麼?”等了半天,也沒聽見一句回答,他只得嘆了一聲,從懷中取出樣東西遞了過去,“梅意,我曾答應過你,這對玉佩,你拿一方,我留一方。這一方,你拿著吧!” 等默無一言的尹梅意接過“美意延年”玉佩,皇帝望著自己手中的“嘉德必壽”玉佩,悵惘地道:“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他哀聲乞求,“梅意,我只望你……莫辜負了上天和我的心意,莫讓這對玉佩分離的時日太久!” 當天,尹梅意就回到了宸王宮。才進宮門,就有個兇訊在等著她:尹夫人死了!三天前,乍聞皇宮中發生了這種翻天覆地的巨變,心憂愛女的她震驚慌恐之下,當場僕地氣絕。 尹梅意又把目光投向漆黑深邃的殿頂,嘆道:“唉!娘當時也不想再活了!娘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也沒了,那娘還活著幹什麼?可娘腹中已有了孩兒你,又怎麼能去死呢?從此,娘只當自已是個活死人。二十七年來,這一身的白,所有人都以為娘是在為那條狗服喪,實際上,娘是在為自己,為二十七年前那一夜慘死的所有人服喪!而嘉德他恨透了那條狗,是以,他雖非常寵愛你,卻只讓你身居世子之位,而一直不晉封你為宸王。” 趙長安淡然一笑:“什麼世子、宸王,都不過是曇花開謝的過眼雲煙而已。”他擁著母親,嚮往地道,“等天一亮,孩兒和娘就離開這裡,遠遠地,永遠離開這裡,到那山遠水長之處,尋一個安靜無人的所在,蓋幾間茅舍,圍一道竹籬,在房前屋後種滿娘最喜歡的綠萼華梅樹,再和叔叔、荷影一道……” “荷影?” 趙長安一笑:“哦!孩兒還沒跟娘禀告,她就是那位永福郡主,實際上,她是姑蘇晏府家的女兒,孩兒與她已有了白首之約!”尹梅意欣喜地笑了:“這樣說來,娘馬上就能當婆婆了?” “是!”趙長安坦然以應。 “娘倒是更盼著能早些有孩子叫娘奶奶!”說到這兒,尹梅意方才轉霽的臉色又暗淡了,“只可惜,你爹他卻是永遠也聽不到這一聲喚了,唉!”她抬眼望著身側的那一排殿窗,目光漸轉痴迷,“二十七年前,娘被那一夜的事寒透了心,以至於遷怒於他。可後來,娘時時會想,娘是不是錯了?事情成了那樣,想來也不能全都怪他。當時情勢那麼險惡,他也是情非得已。可一著棋錯,再想退回去已經來不及了。從此以後,只要逢那月色正好的夜晚,娘就會睡不著,只望著那裡,只盼著那窗子又被敲響,就像這樣——”她又屈食、中二指,在空中輕叩了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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