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63章 第六十一章侍御九年餘

緣滅長安 建安 12813 2018-03-12
趙長安悵然望著腳下寬廣無垠、朦朧飄浮的原野:“從五歲到十三歲,我在皇宮中呆了近九年,除逢年過節,平日都不能見到娘。天天讀書,日日練劍,皇上一心一意地要把我撮弄成一個天底下最完美的人。”他苦笑,“實際上,他也的確是做到了。天子嘛,又有什麼事情,是不能辦到的?” 他凝望圓月,沉默良久,才又醒過神來:“可就這樣,他仍嫌不夠,又千方百計地為我弄來了緣滅劍。他就像是在畫一幅畫,畫得那麼精心,那麼專注,不讓我有一點兒的瑕疵。在我十三歲那年,他甚至把花君子抓來做我的侍衛。” “花盡歡?”晏荷影頗為詫異,“皇上這是怎麼想的?” 趙長安苦笑:“皇上發覺我雖然已經盡善,卻還未盡美,讀了那麼多年的天道倫常,把我讀呆了、讀傻了,讀成了一根眼睛只會永遠盯著地面,嘴裡唯唯稱是的木頭!他怕我的那副死板模樣,不能讓天底下所有的女子追慕傾倒,就讓花盡歡教我怎麼用眼神挑逗少女,用嘴角勾引少婦!”

“呸!”晏荷影粉臉飛紅,“下作,居然連這個……都教你!難怪……無論誰只要看上一眼,也馬上就能看得出來,你活脫脫就是個小淫賊!”她斜眼一瞟趙長安,卻見他正笑吟吟地瞄著自己。那笑,真的有點兒壞,豈止是有點兒,簡直……簡直就是壞透了。她低呼一聲,作勢欲逃,趙長安已一把撈住她的纖腰,賊兮兮地輕笑:“反正已被罵作了淫賊,若不……”噴噴咂嘴,“那我豈不是空負了一個壞名聲?”頭伸過來,一副色迷迷的樣子,就要輕薄她。 從未見過他居然也會有這種表情,晏荷影又是驚奇,又是好笑,一時倒忘了掙動。可他只是將鼻子湊到她鬢邊一嗅:“好香!”然後就放了手。她不禁微感失望,卻見他臉色又陰沉了:“從八歲起,皇上就命我必須穿繡龍白袍,簪纏龍金冠。”

“為什麼是八歲?” “因為在我八歲生日那天,他為我舉行了隆重的成人冠禮,先加緇冠,有治權;再加皮弁,佩劍,有兵權;最後加爵弁,即'宗廟之冠',有祀權。一切儀注均比照皇太子的辦。皇上讓我穿連皇太子都不能穿的龍袍,簪皇太子都不能簪的金冠,起居服禦均如個皇帝。可是他卻從沒想過我心裡的感受,那些王公大臣會用什麼樣的眼光看我?而天下的人,又會怎麼議論我?一個小小的王世子,卻享用這種恩逾常格的服禦,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天下人,我……我是個……”他痛苦地捏緊了拳頭,良久,才平靜下來,“只有娘和叔叔才曉得我有多恨穿那白袍,簪那金冠!” 晏荷影愀然不樂,半晌忽問:“尹郎,你恨不恨趙長平?”

“不恨!”見她不信,他惆悵一笑,“我不恨他,雖然他殺了子青。可是,在這個世上,最疼他,而他也最愛的蕭絢,也死在了我手上。” “那不是一回事。” “對於相愛的人而言,這種生離死別的悲慟、痛苦和絕望是沒有分別的。況且,若不是因為我,因為我的存在,他也不會從小就被虐待得那麼慘。若換作我,從記事的那天起,就被人百般欺辱,冷了沒人管,餓了沒人問,每天吃的是塵羹土飯,而就連那種豬狗食都還常常吃不到,到了冬天,就穿一身單薄的破衣發抖,我也會變成他那個樣子的,而且,還會比他更狠,更毒,更無情!” 明淨的月光穿過樹枝,灑在二人身上。對著滿山的月色發了一回怔,他忽道:“你知不知道,趙長平為什麼那麼恨我?”

晏荷影道:“蕭絢說過,因為你,他小的時候過得很慘。” 趙長安眼望夜空:“可是,你永遠也想像不出來,他小的時候,曾經過過的日子到底有多慘!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才六歲。記得那天下著鵝毛大雪,冷得讓人坐在生了八個大地爐的暖閣裡還覺著有點兒冷。在這種凍得死人的天氣裡,沒人願意走出屋子一步,可那天正好皇上去南郊祭天,六位師傅早早的就散了學。一年當中,難得有這麼一天沒人管,不用上生書、背熟課、舞劍練功的好日子,我不想一個人消磨了,就趁包承恩他們一個不留神,換了身冬常服,溜出來,順著一條長街往東走,想去景和宮,找當時還是皇二子的二哥趙長佑一起玩。” 實在是太冷了,為早點兒趕到溫暖的屋內,趙長安抄近路,進了一條平時很少人走的永巷。剛進去不遠,就听見淒慘異常的啜泣,仔細一聽,哭聲是從拐角處一排廢棄不用,最靠裡、最破敗的一間小屋中傳出來的。

他嚇了一大跳。周遭空曠寂靜,除了沙沙的落雪聲,根本就沒有別的聲響,而乍聽到這麼淒慘的哭聲,太瘳人了。他不由得走過去,透過房門上一個碗口大的破洞往裡看。 只見一個緊緊抱作一團的男孩兒,蜷縮在別無他物的房間裡牆角的那具光炕上。趙長安心裡好生難受,就問:“大哥哥,你在哭什麼?”男孩兒也嚇了一大跳,顯然沒料到這麼冷的天,這麼偏僻的巷道中居然還會有人來,一抬臉,趙長安就看見了他的那雙眼睛。 “唉!我想,我這一世,是永遠也忘不了當時他眼中那種淒惶無助,讓所有人看了都會心碎的神情了。”沒等回答,趙長安已經明白他哭的緣由了:這麼冷的大雪天,他身上居然只穿著一件夏常服,那種又滑又薄,連一絲熱氣都存不住的薄絲衫。而且,就是這件薄絲衫,還是大洞連小洞,以至於他的兩個膝蓋都從破洞裡露出來了。

趙長安推門,還沒進去,就要窒息,屋子裡實在是太臭了!他以前從來也沒聞過這麼嗆鼻子的臭氣。當時不知道這是什麼氣味,等長大了,在江湖上行走才知道,那是不知多少屎和尿瘀積出來的味道。地面上結了一層冰,黃顏色的冰,還有一攤攤已連成了片的污物。很多年以後,他才反應過來,那是屎!相比之下,門外雖然冷,又積了兩尺厚的雪,卻還是要比這屋子裡面清爽得太多,也舒服得太多了。 可最讓他吃驚的,是男孩兒的前襟上竟然也亮晶晶地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凌。但一愣之後,他馬上就明白了:那是眼淚!而男孩兒的臉、手及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不但全凍得紅腫發亮,有好幾處還裂開了鮮紅的口子,那些口子滲著黃水,手背和左臉頰上的兩個口子還在滲血,鮮紅的血!

屋裡光線昏暗,剛才趙長安在門外時,還以為男孩兒是個卑下的小太監,因犯了錯才被扔在這兒,要活活地凍死他。可這時走到近前,才發現男孩兒穿著的破絲衫竟是褚黃色的!這個被凍得快不行了的男孩兒,竟然是位皇子!他吃驚不小:“大哥哥,你是皇子嗎?”男孩兒點點頭,語不成聲:“嗯!狗……崽子……是,是皇長子……趙長平,這……這位……小爺,您……您是誰?”趙長安告訴他,自己是入宮為諸皇子伴讀的一個大臣的兒子,並問他為什麼沒有在上書房見過他,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小爺,您……不曉得,只有……皇上喜歡的……皇子們,才可以……唸書,皇上從來都……都不喜歡……狗崽子,怎會……讓狗崽子……去那種好地方?” 趙長安還想問他點兒別的,他抖著說:“小……爺,狗……崽子實在是……太冷了,您……可不……可以……去找件衣服,厚一點兒的……那種,來……來給狗崽子穿?”趙長安踟躇了一下:“乾脆,你穿我這件裘袍吧,反正我也穿多了,渾身都在冒汗。”於是趙長安就把白毛狐裘袍子脫下來遞給他。可他覺得袍子雖然暖和,還是嫌太薄了一點兒,又把寬袖對襟鑲毛褙子也脫了下來:“這件褙子太厚,穿著怪臃腫的,礙手礙腳,我早就不想穿它了。”他嘴上雖說得硬氣,實際上,兩件衣衫才一脫,就覺得屋裡的那股子寒氣兜頭就把他罩住了,他只好一面將兩手都掖在貼身的絲衫袖子裡取暖,一面不停跺腳:“大哥哥,你……你現在……好點了嗎?”

晏荷影奇道:“趙長平大你三歲,你一個六歲孩子的衣服讓給他穿,那不是小了點兒?” 趙長安搖頭:“沒有,那兩件衣服他穿了剛好合身。可能是吃得好,從三歲起,我就長得比同齡的孩子要高很多,等到六歲時,只看個子,倒像有九歲。” 穿上衣服,趙長平臉色雖然好了一點點,可那樣子,讓趙長安看了,心裡仍是說不出的難受。他又小心翼翼地探問趙長安:“小爺,您能不能再去找點吃的東西來?狗崽子……狗崽子……”咽了口口水,“已經好幾天沒吃一點兒東西了。” 趙長安從記事起,就從沒被餓過,所以當時根本想像不出來,一個九歲的孩子,在冰天雪地的天氣裡,身上穿件漁網樣的薄絲衫,幾天沒吃一口東西,會是多麼淒慘的一種感覺? 他只是奇怪:“大哥……哥哥,你……也是……跟我一樣,炙肉吃……吃怕了,倒……倒……弄得連……連……飯也不想吃了?”不料,這麼一問,趙長平就哭了:“小爺,炙肉是什麼?狗崽子從來都沒吃過。”他眼望半空,無限神往,“倒聽送飯來的太監老爺們說起過,說那是種好東西,香得讓人老遠聞見就會流口水,可那是專給皇上、皇子吃的,狗崽子這種下三濫的狗東西別說是吃,就連聞都不配聞。”趙長安鼻子發酸:“大哥哥,別理那些太監的胡說八道!我現在就帶你去我那裡,我讓他們送好多好多的炙肉來,讓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不料他卻連連搖頭:“不成呀,小爺,狗崽子是個狗東西,所以皇上把狗崽子關在這兒,一步都不准出去,還讓太監老爺們告訴狗患子,狗崽子要是敢出這扇門一步,他就拿大杖子打死狗崽子。所以這幾天,太監老爺們不送飯來,狗崽子也不敢出去。” 趙長安禁不住流淚:“大哥哥,你等著,我現在就去弄東西來給你吃,我要弄好多好多好吃的東西來給你吃,有水晶蜜糕、葡萄餡餅、棗泥豆沙條、四合如意五香酥,還有炙肉,抹了好多同阿醬和虯脯醬在上面的那種炙肉來給你吃。” 趙長安一邊說,就見趙長平一邊大口地咽唾沫:“好!好!好!好小爺,您現在就快點兒去拿炙肉來給狗崽子吃,快去!” 趙長安看了一眼光炕,上面除一床快散了的爛草蓆,就只有一隻缺了口的破茶盞,裡面只有從門口地上撮來的一點雪。 “我還要把我的那床絲棉被拿來給你,讓你睡得暖暖和和的。”

“好,好,好小爺,您快點去,把您剛才說的那些好東西都拿來給狗崽子吧。”趙長安剛轉身要走時,趙長平又把他叫住了,“小爺,把您的靴子也給狗崽子好嗎?狗崽子的腳也冷得很!” “好!”不但靴,趙長安連襪子也脫下來了。他才出門,趙長平又提醒:“小爺,記住,別忘了炙肉,抹了好多同阿醬和虯脯醬在上面的那種炙肉,您一定要多帶點兒來呀!” “嗯!”趙長安重重點頭,反手帶上門,就往回走。 趙長安長那麼大,還是第一次發現,原來雪片,還有那迎面刮來的風,居然都是冷的!只走出去十幾步,他就冷得不行了,兩隻腳疼得像有快刀在割,每走一步都是受刑。可是,要到他住的配殿,還要穿過四座宮殿,還有三條長長的永巷,之後還要繞過文華殿。 走呀走,唉!怎麼來時一下子就走完了的路,再順著原路回去,竟會有那麼的長,就好像永遠也走不到頭似的? 才開始,他還知道冷,還會發抖,可到了後來,就不覺著冷,也不會抖了。而除了腳,手上、臉上,後來全身都疼起來了,刀割般的那種疼!雖然他從來也沒被刀割過,也從來沒有被針刺過。可那天,他全身的那種疼,他覺得,就只有在刀子割時才會那樣! 他一路走,一路掉眼淚,也不知是因為風和雪實在是太冷了,腳上、身上太疼了,還是因為別的。 真正是掙了命,他才回到乾清殿東配殿。才進門,就一頭栽到地下,可把正四處找他的包承恩和小太監們嚇壞了。眾太監七手八腳地把他抬上床,往他嘴裡塞了兩粒紫金錠,在他身上裹了三床絲錦被,又把兩個大火盆抬到床前。然後包承恩打發兩個小太監去急召太醫:“老爺子發熱了,額頭、身上都燙得不行,嘴皮子上起了幾個大燎泡,兩腳全腫了,讓今天當班的所有太醫馬上都趕來!” 趙長安把他叫到床前,只覺天旋地轉:“快……去……找那種……最……最大的六格食盒……來,在裡面裝上……水……晶蜜糕、葡萄……餡餅、棗泥……豆沙條……”他讓包承恩往那具食盒裡塞滿了各種自己早就吃膩了的點心、糖塊、乾果、蜜餞,還有炙肉,抹了好多同阿醬和虯脯醬的炙肉,然後,還有治凍傷的藥膏、六合如意孩兒枕,還有那床最暖和的織錦五彩牡丹富貴花紋錦被,讓他馬上帶人送到那間小破屋子去,送給皇長子,那個大哥哥,他還在那兒眼巴巴地盼著自己的吃食和鋪蓋呢! 包承恩一聽,原來,他被凍成那副德性,為的竟是這個!他真是又怨又氣,可又連一個字都不敢說出來,只連連嘆氣:“小祖宗,奴才的老爺子,萬歲爺的心尖兒肉,您……您這不是成心要奴才們的命嗎?” “快……去,”趙長安快沒力氣了,“哦,對了……把我的……那幾身……狐皮袍子也……也全……給大哥哥帶去……他……他比我……冷!還有……不……不要告訴他,我……是誰!” “是嘍!是嘍!唉!” 那天,等趙長安服藥睡下後,包承恩帶著一幫小太監,把那間小破屋清理乾淨了,然後召宮中的御作坊來,換了門板,糊上窗紙,地上鋪了毛氈,屋內一應器具、陳設物事都是趙長安的。然後每天派個小太監,偷偷送各種吃食和其他物件去給趙長平,並交待宮內的其他大小太監,不准再欺負他。這一送就是兩年多,直到趙長安八歲生日的前三天,這事被皇帝察覺了。 “他寒了臉,問我是怎麼回事,我只得跪下求皇上,不要再把皇長子關著了,更不要凍他、餓他、打他,讓他也能像其他的皇子們一樣,有吃有喝,還能來上書1房唸書。皇上半天不說話,神情很奇怪,只問我是怎麼認識皇長子的,剛才的那些話,又是誰教給我的。最後,皇上告訴我,皇長子腦子有毛病,念不了書,不過,皇上答應我馬上送他去跟皇八子住,讓他有衣穿,有飯吃,還可以玩。就這樣,我才不再派太監送吃食去給他。” 說到這兒,兩人的面色都沉黯了。兩人都想起了蕭絢臨死前的那番話,知道皇帝並沒有真的送趙長平去皇八子處,只不過是將他換個地方,又幽禁了起來。 “那種噩夢般的日子,算起來,他過了足足九年!可當時,”趙長安淒然一笑,“我還以為,他已經過上好日子了。又過了五年……”他眼望虛空,又陷入了回憶,“皇宮裡的日子,實在是難捱。每天每時每刻,我都被一大群內侍包圍著,從來沒有單獨一個人待一會兒的機會。就連睡覺都有規矩:我只能仰臥或是側躺這兩種姿勢,有時因悶熱,我把腳尖伸出被子外,守更的包承恩馬上就會拿一根玉尺,輕輕敲我的後背或是雙臂,提醒我端正姿勢,不要失儀。所以,直到今天,除在筇竹寺的那一晚;我從來就不知道酣然入夢是什麼滋味。每天夜裡,我眼雖閉著,但都是半夢半醒,好提防自己的睡姿又會有什麼輕佻無禮之處。十歲那年春天,我順手折了根楊柳枝玩,正巧被程頤師傅看見了,當場就挨了他的好一頓訓。說時初春萬物生長,我折柳枝,有傷天和……他數落了我足足有一個時辰的光景,到最後,把我的兩眼都數花了,直讓我恨得牙根發癢……” “是恨這個喋喋不休的老冬烘嗎?” “不,我是恨我自己。當時,我真恨不能拔出緣滅劍,把自己折柳枝的那隻手給砍了算了。可就那樣都還不算完,後他又逼我寫了一篇《論折柳之大不是》的八千字長文,這才放了我一馬。”聽到這兒,晏荷影也忍不住嘆氣了,心思:這是種什麼錦衣玉食的“好日子”? “日子雖然難捱,可我還是一年又一年地捱過去了。當時,我和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就會那樣曖昧不明地在皇宮裡待上一輩子了,可在我十三歲那年,又是冬天,又是那種能凍得死人的大雪天,年末歲尾,整個宮裡都在忙活那一年之中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祭祖。” 祭祖又稱大祭,一年一次,每年都在正月初一的卯時正刻開始。大祭是整個皇族,也是朝廷新年伊始最為莊重的一件大事。為了大祭,每年臘月十八就要先期預備大祭的一應物事。到大祭的前四天,整個皇城禁絕一切閒人出入,所有人都守在各自的宮裡,不能隨意走動。等到大祭當日,才二更天,午夜剛過,上至皇帝,下至低等太監,就都起身了。整個皇宮中雖燈火通明,人影憧憧,但卻連一聲咳嗽都聽不到,不但沒人說話,連走動和擺放器物都不准發出一絲半毫的聲音,一切都以肅靜為至誠。 寅時三刻,主祭的皇帝乘十六人抬的軟轎從乾清殿出發,到達承天殿,率領早已候在殿外的皇子、內外藩王及世子上香,叩首行禮,開始大祭。 大祭儀式繁多,頭更是磕得讓旁人聽了都會害怕。祭禮中,須行九跪九叩的大禮,頓首達八十一次之多,穿著厚重的禮服,在那塞滿了人,又生了十個青銅鼎獸爐的金磚地上爬起跪落地行這種大禮,對於參加祭禮的人而言,簡直就是在受大刑。 偏偏那年又逢“整十”,大祭的儀式更是異常隆重。趙長安聽包承恩說,“整十”要每十年才有一次,所以禮部恭擬上來的單子,定的大祭儀註三倍繁於往例,時辰也三倍長於往例。簡單點兒說,除了其他額外的儀注外,凡參加祭禮的人,還都要磕三遍,也就是二百四十三個頭。趙長安當時一听就頭皮發大。 到了大祭的前夜,十二月三十,寅時三刻,趙長安獨個兒摸到了承天殿,瞅瞅四下沒人,一矮身,就鑽進了殿門左側一張覆了紅雲繡金龍紋緞的案桌底下。他早就想好了,要想逃過那二百四十三個頭,整個皇宮中,唯有藏在這裡,才能讓眾人找不到他! 才藏好,十三名一等司俎太監就端著獻祭的祭品進來了。先是平安包子,一共九盤,每盤九個;然後是“獻祚”,祚肉是早已選好的一口大黑豬,縛好了,整頭置人大鍋中去煮,煮得半熟後,只割下豬肩上最肥厚的那一大塊肉,血糊拉地盛在一隻金俎盤上,由四名御前司俎太監端上來,擺在奠案正中。 這塊祚肉雖大,可也不夠六十多名皇族宗親分享的。通常,只有最得皇帝器重的幾人,才有資格在祭禮後,由親自操刀的皇帝割一小塊祚肉給他。能吃到祚肉,是無上的榮耀,有些皇族中人活了一輩子,也嘗不到一小口這祚肉。 放好祭品,所有人均退到殿外階下,隻候卯時正刻,皇帝率全體皇族行大祭禮。趙長安蹲在案桌下,透過錦緞縫隙,看著那一大塊冒著熱氣和腥氣、流著油脂和血水的祚肉,想:這麼一塊什麼作料都不擱的大肥肉,我大宋的列祖列宗們能笑納嗎? 忽然,大殿側門“吱呀”一聲響,跟著,一條褚黃色人影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趙長安一怔,跟著便笑了:哈!是哪位皇子也煩磕那二百四十三個頭,跑這兒來了? 他正想出聲,招呼來人到他這兒一同躲災,卻見這人一轉身,正好面對他。只一眼,他就認出來了,這人就是那個曾與他有一面之緣的趙長平!雖然已過了七年時間,趙長平已是個十六歲的大人了,形體、容貌也變了很多,可他眼中的神情卻幾乎一點兒沒變,還是那麼淒惶無助,讓人只看一眼都會心酸得想掉眼淚。可最令趙長安心酸的,卻是他的衣著。 那麼冷的天,他居然還是只穿著一件夏常服,雖然衣上的破洞都縫綴過了,可衣衫上東一綹,西一條,隨處都是因無法縫補而任其拖掛著的布條,一陣風過,吹得那件破衫還有他整個人都在打顫。而他腳上的那雙靴子,破得十個趾頭都露出來了。可想而知,他臉上、手上,還有腳趾上,滿是結了黃痂的凍瘡! 一看他這樣,趙長安當時就傻了:天哪,大哥哥怎麼還是這麼一副忍飢受凍的慘樣?當年皇上不是許了我,不再餓他、凍他了嗎?難道,皇上哄我?哦,不不不,不可能!君無戲言,皇上怎麼可能會騙我?嗯……定是皇上國事繁忙,把這件小事給忘了,要么,是那些可惡的勢利眼太監們陽奉陰違,根本就未遵行皇上的聖諭…… 就在他走神的當兒,趙長平四下看了看,神態跟個賊似的,緊接著一步搶到奠案前,還沒等趙長安明白過來,一伸手,他竟然就把那塊祚肉塞到了袍袖裡,再藏進去五個包子,然後疾轉身,就往進來時的那扇殿門跑。 一看這情形,趙長安嚇壞了:天哪,他竟將祚肉偷走了!這可是要死人的罪呀!記得有一年大祭,有個平日皇帝厭惡的世子袍袖不慎擦到了盛祚肉的金盤,皇帝及眾藩王認為他玷污了祚肉,祭禮才畢,就命他回府自盡了。 這塊祚肉在整個祭禮中至關重要,因這是獻給大宋列祖列宗的祭品,只有列位先帝和上天享用得滿意了,那大宋的國運才能得到祖宗和上天的庇佑,興隆昌盛。因此皇帝和整個皇族對這塊祚肉的重視也就可想而知了。 可現在趙長平竟將它偷走了,趙長安一驚之下,馬上想起,雖然他是皇長子,不折不扣的皇族一員,但從趙長安六歲隨皇帝參加大祭禮起,就從來沒有在參加大祭禮的人群中見到過他。顯然,他並不知道這塊才煮好的還冒著騰騰熱氣的肥肉對於大宋還有他本人意味著什麼,他是誤打誤撞進到這殿裡來的。 趙長安剛想開口阻攔,可趙長平已疾步出殿去了。他不敢大聲喊,只好從藏身處跑出來去攆他,可才一出大殿,迎面就來了兩名太監,他們踮著腳尖到了他面前,壓低聲音:“老爺子,原來您在這兒哪!萬歲爺命奴才們找您找了老半天了!馬上就要行禮了,您請快去更換禮服吧!” 他無奈,只得隨兩太監回配殿,換上禮服,然後又匆匆趕到承天殿階下,歸人到鵠立等候的眾皇族的隊列中。卯時正刻一到,皇帝領頭,帶著眾人進入大殿,明亮的燭光下,幾乎是第一眼,所有人都看見了大殿正中那個空空如也的大金盤。皇帝一愣,臉當即陰得能滴得出水來。四名司俎太監的臉嚇白了:“奴才……奴才們剛剛才把福祚請上去的呀!”皇帝瞅著金俎盤中殘留的一點兒肉汁:“該死!整十大祭,居然丟失了福祚?來人!” “萬歲爺!”一太監語帶哭聲,“饒命哪!奴才們該死,剛才,奴才見皇長子進過這殿,福祚八成是他拿了!” “嗯?”皇帝臉上掠過一絲奇怪的神情,似是意外,又是欣喜,“瞧清楚了?” “是!奴才不敢撒謊,他們幾個也全瞧見了!”其餘三名太監趕緊點頭。略一思索,皇帝獰笑了:“好……好,好!來人哪……” “皇上!”趙長安急忙從隊列中跨出,緊走兩步到皇帝跟前跪下,“求皇上恕罪,那塊福祚是臣拿的。” “什麼?”不但皇帝,就連殿內的近百人也都愣住了。 .趙長安伏在地上,不敢抬頭,囁嚅:“臣……剛才偷跑進來玩,看見……看見福祚,一時嘴饞,就……就把它拿走了。”皇帝這時反應過來了,驚怒交集,錯愕不已。 皇帝負手彎腰,狠狠地盯著渾身微微發抖的趙長安看了半天,咬牙笑了:“你知不知道,擅動福祚,誤了我大宋今年一年的國運,這是款什麼罪名?”趙長安當然知道,就算不知道,只看看一殿中,連皇帝在內,所有人或青或白的臉色,再聽聽許多人因害怕而牙齒“咯咯”相擊的聲音,就是個傻子也知道,他剛才承認的,是款什麼大罪。皇帝黑了臉:“哼!見天兒的就愛做濫好人。這些年,你別以為朕心裡不清楚,那些犯了錯的太監宮女為什麼愛往你那兒跑!別的事,砸了只玉盞、摔了個寶瓶都可以頂缸,可這種事,也是能隨隨便便就替人認下的?嗯?你這脂油蒙了心的東西!” 趙長安怕得要命,雙手撐持地面,只覺連跪都要跪不穩了。 “萬歲爺!奴才敢拿性命作保,老爺子今兒個晚上一直都待在寢殿裡,壓根就沒出過殿門一步!”包承恩突然不顧失儀,大聲叫道。 皇帝嘉許地瞟了瞟他,對趙長安低聲喝罵:“起來!憨貨,腦子還不如奴才清楚!” 趙長安想起來,可一想到剛剛趙長平那身破得連乞丐都不如的單衣,那雙露著腳趾的破鞋,還有他滿臉、滿手的凍瘡,特別是他眼中因飢餓和寒冷而喪魂落魄的神情,他又站不起來了,又有了堅持下去的勇氣:“皇上,那塊福祚,的確是臣偷拿的!” “你——”皇帝直起了腰,聲音比雪還冷,比刀還利,“拿的?你從來都不愛吃肉,何況還是這肉!你別以為朕沒瞧見,往年,朕分給你的福祚,哪一次,不是朕才一轉臉,你就悄悄扔了?今天,你倒會把它偷走?你偷去幹嗎?” “臣……吃了。” “啪!”皇帝一掌猛擊案桌,全殿人都一哆嗦。皇帝怒吼:“你敢再說一遍!” “臣……臣吃了一口,不好吃,就扔了。” “你……”皇帝左額處青筋暴突,眼角皮膚抽搐,牽動半邊臉頰都歪向了一邊。這副怒容,令所有看到的人,都兩股戰栗。 “那扔在哪兒了?嗯?” “臣……記不清了……” “啪!”怒不可遏的皇帝狠狠一掌抽在趙長安臉上。這一掌打得他鼻血直流,而手上戴的戒指的寶石尖角把他的臉劃出了一道大口子,他臉上立刻鮮血縱橫。明豔的燭火下,令人看了頗為不忍。 “你為什麼要包庇那個狗畜生?你這個好賴不分的混賬東西!怎麼這大冷的天,還沒把他給凍死?——錢懷忠!”皇帝厲斥當時的總管太監,“朕早就令你派兩個人看好了那頭畜生,怎麼不看好,還讓他躥出來禍害人?馬上去,把他給朕抓來問罪!” 趙長安頭頂如被柄大錘狠狠地砸了一下:“請皇上不要牽累別人,那塊福祚的確是臣偷吃了,該殺該剮,隻請皇上裁奪,這事跟別的所有人都沒關係!”皇帝根本不理他:“世子病了,胡說昏話,送回他的寢殿去!”趙長安雙臂一振,推開扶他的兩名太監:“皇上!” 皇帝一揮手:“堵嘴,趕快架走!”趙長安忽地拔出緣滅劍,過來的四名太監看了,全嚇得倒退幾步。 “大膽!”皇帝一驚,怒喝,“你敢以武犯上?”趙長安回臂,將劍架在了脖子上:“皇上今天若不治臣擅竊福祚的重罪,臣無顏苟活。為給祖宗和天下人一個交待,臣願自己伏法!”皇帝嘴唇哆嗦,抖手指著趙長安:“你敢拿死要挾?你為什麼要這樣死命回護他?” “求皇上依律治臣的罪!臣幼讀詩書,就知道'君無戲言'四字!而且,臣還知道一句話,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當初皇上若信守然諾,讓他吃飽穿暖了,那今夜,又何至於……何至於讓臣偷走了福祚?”皇帝用奇怪的眼神盯著他看了半晌,轉身:“傳杖!將擅動福祚、擾亂大祭禮的宸王世子杖責三十杖!” 雖才十三歲,但九年的皇宮生活,已令趙長安明了了太多不能為外人道的隱情。他擲劍於地,連連叩頭:“臣今夜所犯之罪,罪大惡極,僅只是杖責,太輕了。臣求皇上在杖責之後,把臣攆出宮去,不要再玷污神聖尊嚴的皇宮大內!況臣不過一王子,久居深宮,也違了祖宗家法……” “住口!還敢妄言?傳朕旨意,杖責後將他圈禁。幾時悔改了,幾時再放出來!” 這時,行刑的六名太監已經到了。朝廷律法,大臣杖責由行刑校執行,而皇室宗親杖責則由行刑太監負責。行刑太監就在大殿內剝去趙長安的禮服,將他摔伏在地,開始杖打。才打了五杖,圍觀的眾親王中就有人冷笑了:“哼!打蚊子嗎?” 皇帝咬牙:“著實打!”又打過兩杖,又有人笑:“杖舉得倒高,打的聲響也大!”皇帝臉色發青:“叔王嫌奴才們打得輕,是不是想親自行刑?”冷瞥正頻頻冷笑的禮王,趙長平已故生母萬氏的舅父。 自從十一年前,萬氏被從貴妃突然降為最卑賤的使令宮女,緊接著又於一夜之間“有過見譴,憂死”後,禮王胸中的一團惡氣就一直憋著沒地兒出。今天竟撞上了天賜良機,他心裡恨不得一杖就打死趙長安,好為趙長平今後能被冊立為太子去除一個勁敵。這時聽皇帝用話將他,他心一橫,獰笑了:“不錯,臣正有此意!”一擼袍袖,越眾而前,劈手奪過刑杖,用盡全力向趙長安打去。 皇帝不料他竟敢對趙長安痛下辣手,又是驚怒,又是心疼,但趙長安“擅動福祚”,這是一款連自己都無法包庇的重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禮王一杖杖狠狠地砸下去。禮王一生養尊處優,從未動手打過人,不諳其中的竅門,但他的每一杖都使足了全力。才打了六杖,趙長安口鼻中便鮮血狂湧了,但他倔強至極,疼得十指都在金磚地上磨破了,卻還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禮王越發憤恨:小野種,還蠻硬氣的嘛!叫你跟老子較勁!他出力更重,打得也更狠了,眼看著又一杖要落在趙長安後心。 “老王爺!不能打了,再打就打死了!”一條人影疾撲到已暈厥了的趙長安身上,代他承受了這一杖,“老王爺,各位王爺饒命呀!您明明都曉得,到底是誰動了福祚,還下這樣子的狠手打他,您於心何忍?他還只是個孩子呀!”幾個親王撇了撇嘴,冷冷地笑了。 “狗奴才,快滾開,不然,本王連你一起打死!”禮王一拭額上油汗,氣喘吁籲。包承恩伏在趙長安身上:“老王爺,您曉不曉得。那次您家小王爺在上書房闖的大禍,最後是誰替您一府的人說的情?”禮王一怔,已高高舉起的大杖停在了半空:“誰?” “就是世子呀!當時他曉得王爺您一府的人都要被賜死,不管自己的半邊臉還包著,跪在地上,求了萬歲爺整整一上午,萬歲爺這才赦免了您和一府的人!” 禮王妃嬪如雲,但子嗣不廣,年近四旬才得一子,起名長義,平時均尊其小王爺。對這個獨養兒子,闔府上下寵溺異常,十四年時間下來,養成了個天字第一號的花花大少,這小王爺的脾性之頑劣,令聞、見者無不皺眉。 五年前,趙長義以近支王公子孫的身份入宮伴讀。入宮第二天,就闖了個塌天的大禍!當講經的師傅授完課,離座而去,等待講史的師傅前來的間隙,為丁點兒小事,趙長義與皇八子起了齷齪,激憤中,他順手操起個端硯就砸將過去。不料,沉重的硯台沒砸到想砸的人,卻正中趕來勸架的趙長安。趙長安右額當即血流如注,開了一道四指寬的口子,再稍往裡偏個一寸,他的右眼就甭想保住了。趙長安受傷雖重,但追論事由,畢竟只是孩童們之間的一點兒小爭鬧而已。但這點兒小事,到了別有用心的大人們嘴裡,卻有了另一番說法。第二天,朝廷內外就哄傳開了,都說趙長義是在他老子的調唆下故意要對趙長安來這麼一手,好為盛年“憂死”的萬氏報仇。 皇帝要賜死禮王、趙長義及闔府的人,殺雞儆猴,看今後誰還敢對趙長安不敬。正當禮王府哭聲震天,隻候賜死的聖旨時,卻有一騎到府,帶來了一個令禮王不敢相信的喜訊:不知何故,皇帝對趙長義的處置。僅是將他逐回王府,取消入宮伴讀的資格,餘人不論。處分如此之輕,令禮王足足過了半年多都還在懷疑:皇帝真的已饒了自己了?幾年來,他一直不明何以皇帝會這般輕易放過自己,此時昕包承恩一說,方知緣由。這一來,他已舉到半空的刑杖就再也落不下去了。皇帝側目斜睨,冷笑:“叔王,剩下的十二杖,還要不要再接著打呀?” “皇上恕罪!”刑杖落地,禮王雙膝一屈,低聲嘟囔,“臣太狂妄了,親自刑杖,有失身份。且宸王世子不過還是個孩子,小孩子家的,不懂事,打幾下,對祖宗天下有個交待,也就是了!” 次日絕早,得知消息的尹梅意趕進宮來,請求覲見皇帝。兩人關上殿門,在裡面不知都爭吵了些什麼,最後,面色灰敗的皇帝下旨,准許母親將仍未甦醒的兒子領回他已闊別了近九年的宸王宮,但同時又下了另一道旨:等趙長安杖傷一好,就需每天上朝聽政,盡一名做臣子的本分。 趙長安嘆了口氣:“就這樣,我才總算是從皇宮中搬出來了。現在想來,當時我搬出來是對的,至少,我和趙長平都不再受罪了。我才搬出皇宮沒多久,皇上就把他冊立為太子。” 晏荷影長吁口氣,換了個話題,與趙長安談論起了即將到來的歸隱生活。她笑謔從小養尊處優的趙長安身無長技,卻如何擔負起養家活口的擔子? 他得意洋洋:“我可以到你家銀樓去,嗯……做個管賬的,雖然我不會打算盤,可是,以我的天縱英明,想來不過三五天的工夫,定能落指如飛,把算盤打得又快又準!” “哼!”晏荷影撇嘴,“想得倒是挺美,到我家銀樓去?你大手大腳揮霍慣了的,我們姑蘇晏府可不敢用這種伙計,不然的話,不出三天,我們家全天下的銀樓都得關張大吉!”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投奔二哥去!他生意多,說不定就開的有裱畫局、書舖、印書坊什麼的,到時我就裱畫、賣書、印書去。” “噴噴噴,瞧你那點子出息,難道……你就不能去干點更賺錢的買賣?” “我這輩子,就只會花錢,而且是花大錢的買賣。”放下竹笛,趙長安開始扳手指,“畫畫、寫字、吟詩、作對、唱曲、跳舞、宴飲,除了這些……我還會什麼呢?”他故作發愁狀,“對了,還有撫琴!乾脆,我就去街邊賣唱算了。夫人,你看這樣可好?” 晏荷影早笑得直不起腰來:“成、成、成!不過,我倒替你想了一個更好的法子,這個法子既輕閑,又不那麼的寒磣人。” “什麼好法子?”趙長安興致勃勃。 “賣字!每天天一亮,就在縣衙門口支張桌子,代人寫信寫訴狀,每千字五文錢,豈不是更好?” “那也成啊!”趙長安不以為這是譏笑,“閒來寫幅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 “尹郎,以你的聰明才智,又何必去干那些裱畫、賣字的營生?其實……”晏荷影猶豫一下,說出了很長時間以來深藏心中的疑惑,“當皇帝,不是更好嗎?你的文才武功,無一不比那個人強上百倍,而且心也好。你若登基稱帝,那我大宋的黎民百姓,不是都要有好日子過了嗎?”晏荷影見自己的話才起了個頭,趙長安眼中就現出不以為然的神色來,遂問,“莫非我說的不對?”趙長安欲言又止,良久,自己在心裡嘆了一聲。晏荷影被他的臉色嚇著了:“好吧!你不想當皇帝,我們就不當皇帝,何況,”她做個鬼臉;“我也怕你弄些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嬪的來氣我!” 他淡淡地笑了:“你只恨三千佳麗,倒不想母儀天下,以後還可弄個以天下養的太后噹噹?” “呸!什麼皇后、太后?你敢噁心我?”晏荷影橫眉立目作惱怒狀,“本後就把你做成人彘,扔到……”一時間倒想不起來,該將成了“人彘”的他扔到哪里為好。 “皇后娘娘莫如將朕扔到一葉輕舟之上,然後放逐到山水之間,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他仰臉閉目,一副不勝嚮往之態。 晏荷影也陶醉了:“果真如此,此生夫復何求?” “深居山林,與世相忘。青山為屏,清流為帶;天地為廬,草木為衣。徜徉其間,弗牽塵網。闖說三迤有仙山,山在虛無飄渺間。荷影,等我接了娘回來以後,我們四人就出發,求仙訪道,尋那不死的仙藥去,好嗎?” “好啊!都依你,誰讓你是至尊的'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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