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62章 第六十章還如一夢中

緣滅長安 建安 10980 2018-03-12
他不想露怯,高手過招,最要緊的一點,就是不能讓對手察覺出自己的弱點。可這時的他已拿不起那麼重的劍了,更不要說是揮動它,而且,他也沒辦法比較像樣地站著。於是,他只得這麼坐著,坐在那裡,拇、食二指拈著一根香棍。 一看他這樣,驚愕不已的華南山咬牙笑了:“真的有這麼虛弱?你居然恁看不起老夫,拿根香棍,坐著就要跟老夫過招?”趙長安苦笑不答。 “刷!”大怒若狂的華南山寶劍曲手了。他在這套劍法上的造詣的確已臻化境,一劍揮出,銀光匝地,漫天森寒的劍氣當即迎面撲來。一式“悵望千重山色”,將趙長安全身都罩住了。雪亮的劍光,映白了趙長安枯瘦的臉龐。 就在這剎那間,趙長安全身都輕顫了一下,他感受到了這一劍那天下無敵的威力,這威力,剎那間令夜空中的明月都失去了顏色,這一劍,已將他所有的攻勢都封死了。他只得後仰,他的身子已被這一劍的威力壓得向後彎曲,殺氣針尖般刺入他全身的每一寸肌膚。

他拈著香棍,向前一迎,動作看起來很慢,很隨便,但就是這麼舒緩隨意的一個動作,卻帶著種說不出來的從容和優雅。就彷佛是在翦翦清風的吹拂下,無數瓣梅花花瓣在雪霧中一齊慢慢地綻放,那樣清新自然,完全沒有一點可令人恐懼的威力,更別說是要致人死命了。這就是“月下折梅八式”的第一式“暮雪瀟瀟江上樹”, 香棍才一迎上劍尖,趙長安頓時就感受到了一陣詭異的顫動,那擊敗了寧致遠和遊凡鳳的顫動,那能破“月下折梅八式”的顫動!香棍也無法控制地向一邊偏。 如銀的劍光映亮了華南山的笑容,世上也唯有他才能想出破解“月下折梅八式”的招數。可惜,對手現在的狀態實在太差了,而且握的也不是緣滅劍,這使得他揮出來的“月下折梅”劍法大打折扣。不然的話,今夜自己跟他的這一役會更加輝煌、壯麗、動人,令千秋萬世之後的人們提起來,仍萬般欽羨,追慕不已。

但身體被香棍上的力量帶得偏向一邊的趙長安並未撤棍,更未變招,他只將香棍再往前一遞,竟將自己的整隻右臂都送到劍光裡去了。但當他這樣一做之後,香棍上詭異的顫動反而消失了,沒有了! 未等震驚不已的華南山回過神來,他拈著香棍,輕描淡寫,隨意揮灑,一瞬間已揮出了八劍!每一劍的揮出,都令華南山呆愣了一下,他不禁放緩了攻勢:這是“月下折梅八式”,但卻遠勝自己的“月下折梅八式”!這麼高妙逸美的劍招,他平生從未見過,就為了好好地看一看這八劍,他也願意放慢攻擊的速度。反正趙長安這八劍使得再好,也打不敗自己。 寧致遠等人也看呆了:一樣的劍法,怎麼趙長安使出來的,跟自己、華南山使出來的就有這麼大的分別?跟趙長安使出來的相比,自己幾人使出的“月下折梅八式”,簡直就像是街邊上一個根本不會武功,喝多了的醉漢擎著根木棍在橫劈亂削,毫無章法,滑稽可笑至極!

香棍色澤暗淡,做工粗陋,還沾滿了塵土,顯得十分骯髒,毫不起眼。但他這八劍一揮出,這根香棍立刻就變了,變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有了靈氣!他已將他所有的生命和靈氣都注入了這根香棍。這八劍的走勢空靈飄逸,如清風般自然。可是,八劍揮過之後,所有的動作好像都已經窮盡了,像是水,已流到了盡頭;又像是雲,已飄過了山後。趙長安揮出的劍勢也慢了,很慢!雖然很慢,可是還在走,還在向前! 。 這時,他又一劍輕飄飄地刺出。這一劍本來毫無變化,可是忽然間,那變化就來了,這變化是那麼從容自然,就好像是清風拂過、明月,照過、梅花開過、雪片飄過,本來就該在那裡,本來就該來!這一劍,不著邊際,不成章法。然後,他就揮出了跟華南山動手以來的第九劍!

這一劍,比“折梅八式”中的任何一劍都更慢,更加柔和,就像是掠過梅枝的一陣微風,又像是在清明月色朗照下淡淡襲來、但永遠也不會消逝的一縷暗香! 月光迷離,空氣中浮動著遠山木葉的清香,一陣風過,拂起趙長安的袍袖和衣袂,使他飄飄欲仙。就在這一瞬間,他又變成那個衣白袍、發金冠、豐神俊逸、高貴端華的絕世青年了! 柔和、飄忽、清雅的一劍,疾向措手不及、無法閃避的華南山咽喉刺去!這一劍的刺出,連趙長安自己都無法控制,這根香棍,已有了這一劍的生命和力量! 頃刻,華南山、趙長安的臉色都變了。華南山的表情很奇怪,雖然他並未料到今夜他會死,會被早已氣息奄奄的趙長安殺死,會死在一根污臟粗陋的香棍下,但他臉上卻帶著一絲微笑,那是種對即將來臨的死亡毫無畏懼、坦然、寧靜,甚至是略有一絲喜悅的表情!

而趙長安則驚恐地意識到:馬上,他又要犯下一個大錯,一個他永世都無法彌補的大錯了,他要殺死一個他本不該殺死,反而應該補償的人!雖然,這個人做了那麼多的惡事,令他飽受冤屈和痛苦,還險些置他於死地。可即使這人該死,也不應由自己殺了他,也不應讓他死在自己的手下!但這一劍的刺出他已無法控制,他沮喪絕望地看著,看著香棍疾向華南山的喉頭刺去! 這時,二人眼前一花,一隻手凌空疾伸過來,只一下就扣住了趙長安的手腕。為消解這一劍刺出的威力,這隻手在扣住他手腕的同時,疾向前一帶,趙長安只覺有人一托自己的腋下,他立刻飄飛起來,被一個人托舉著,飛到了半空中,驚風般飛掠五丈。兩人在快撞到寺廟院壁上時,這人左手一撐牆垛,雙足力蹬,“轟!”長逾七丈、高達四丈餘的整堵院牆便全因那股排山倒海的力量而垮塌了,這才消解了那第九劍的威力。然後,兩人在騰起的漫天灰塵裡緩緩轉身,輕盈落下。望著這人溫暖而動人的笑容,趙長安傻了,半晌,才口吃地道:“二……二哥,怎……麼會是你?”

就在剛才性命攸關的一剎那,癱倒地上.連一根小手指尖都不能抬起的寧致遠忽長身而起,疾風般疾掠過來,扣住了趙長安的手腕,緊接著用極巧妙的身法、極高明的招數、極迅捷的反應,化解了他那驚世駭俗的一劍的威力。 趙長安再一看,華南山雙手連揮,已解開了庭中所有人的穴道。遊凡鳳、馬驊、叢景天等人笑嘻嘻地爬起身來,一邊拍打著衣上的灰土,一邊七嘴八舌地圍了過來,或致意,或問好,或誇讚方才那一劍的高妙,或表達重逢故人的喜悅…… 趙長安茫然至極,突覺天旋地轉,身子往下一沉,幸得寧致遠一把抱住了他:“先別忙著說話。” 半扶半抱地,眾人將他撮弄進殿裡躺下。馬驊從懷中取出一摞仍熱乎乎、香氣撲鼻的蔥花肉餡油餅遞給趙長安,但他搖頭不接。

“叔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被眼前這一幕攪昏了頭的還有一個人——晏荷影。她瞪著那遠遠立在殿門旁,正安詳地望著殿內亂哄哄的情景的華南山,困惑不解。遊凡鳳笑了:“今夜這一切,本就是我們排練好了的一齣戲。” 原來,七天前的湖州賽寶會上,一打聽到趙長安的踪跡,遊凡鳳馬上就飛鴿傳書寧致遠。遊、晏二人找到趙長安的次日絕早,寧致遠等人就趕到山腳下了。與遊凡鳳碰面後,得知趙長安頹廢絕望,經過商議,眾人趕快編了這齣“戲”,還演練了好幾遍,然後這才上山,為的是能讓趙長安重新振作起來。 為了不讓趙長安看出絲毫破綻,四海會的五位護會堂主,每人都給了華南山十年的功力,而寧致遠是三十年。有了八十年的功力,功力早失的華南山這才能把眾人打得落花流水,而破“月下折梅八式”的劍招,也是寧致遠教給華南山的,為的是好讓他勝得更合情合理。

寧致遠微笑搖頭:“唉!我足足花了三年工夫,日思夜想才琢磨出來這個破'月下折梅八式'的法子,可今夜一看才知道,原來,折梅劍法的確是完美無缺的劍法,世上根本就沒有人、沒有法子可以破解它!” 晏荷影恨恨地看著微微笑著的華南山:“那……這個人,以前幹的那些個'好事',莫非也是演戲?” “這倒不是!”華南山緩步踱進殿來,“老衲從前做的那些惡事,都是真的!”這個假和尚,居然又自稱起老衲來了! “唉!”他目光沉痛,“老衲為了二十一年前那段根本不能怪殿下的往事,心裡對他充滿了仇恨。二十一年來,每時每刻我都在尋思著怎樣報復他,因此隱姓埋名,假扮和尚。老衲不但恨他,恨皇帝,還把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恨他們為何能活得那麼自在、滋潤、開心!老衲活不好,那別人就不能活得好!要傷心、痛苦、絕望,就大夥一塊兒傷心、痛苦、絕望!”

四年前,皇帝召華南山進京,要求他再次助自己實施這個用傳世玉章挑動中原武林人士自相殘殺的毒計時,華南山幾經猶豫,最終還是答應了。他恨遊凡鳳保護趙長安,就假託他的名義,讓素與他交好的荊北大俠白雲天護送那塊象牙牌去富春江。白雲天才一出發,華南山就把傳世玉章在他身上的消息傳揚了出去,好讓江湖中人都去追殺他。 “起初,計謀實施得還算順利,在雪姿堂,本來老衲是要把那塊象牙牌說成真的傳世玉章,再塞給四海會,好讓全天下的人都去跟四海會拼個死活。可聽晏姑娘說了她在那三個多月中的經歷時,老衲立刻猜到,尹延年就是世子殿下!老衲當時正發愁不知該如何報復世子殿下,現有這麼好的機會送上門來,要不趕快抓住,那可真也太對不住自己了。於是老衲就改了主意,說那塊傳世玉章是假的,不消老衲再多說什麼,大家自然會想,既然這塊傳世玉章是假的,那真的肯定就在尹延年身上。”

“唉!”寧致遠嘆氣,“當時我就是這樣想的,偏偏三弟又不要那十萬兩黃金,越發讓人起了疑心。” 華南山寬慰他:“盟主也不須太過自責,你當時那樣想,也是人之常情,反倒是老衲心懷嗔恨,在邪路上越走越遠了!” 沒過多久,皇帝發現事態的發展已偏離了預期,於是在萬壽節前,又一次把華南山召進京,傳授了另一套計謀,既要把趙長安從火坑里拉出來,還要把整個中原武林再推進去。他的計謀雖然高明,但滿懷怨毒的華南山當時雖滿口答應,可一離京就將皇帝的聖旨拋到了腦後,並且隱藏行踪,令皇帝再也找不到自己。 緊接著,趙長安遠赴姑蘇救晏雲孝,他的俠義之行,感動了晏家四俠和當時在場的許多人。華南山一看情形不妙,趕快胡扯一通,強詞奪理,這才又坐實了趙長安奪寶殺人的惡名。此時提起當時自己的所作所為,華南山懊悔不已,連連詛咒自己該墮入阿鼻地獄。 “可現在,你怎麼又來幫寧大哥救他呢?”看見他眼中濃重的悔恨和愧疚,晏荷影對他的惡感不禁消解了許多。 “那還是因為世子殿下。三年前的西湖一役,武林中人全去了,要殺他。可他在察覺朝廷大兵要包圍清剿這些人,也包括老衲後,他卻拿自己做擋箭牌,救了四萬多人。回來後,整整半個多月的時間裡,老衲吃不下,睡不著,白天黑夜地捫心自問:老衲這些年來,都對世子殿下做了些什麼?猶豫了將近一個月,最後老衲終於想通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自己種的惡果,要自己去拔除!自己作下的罪孽,要自己去償清!” 於是,他動身前往青州,要向趙長安說明事情原委,然後再請他親手發落,該殺該剮,都一肩承當。可還沒到泰山,就听路人相傳:趙長安失踪了。華南山一想,覺得他可能會去望郎浦,就又折身往南趕。可才到南海,卻聽說趙長安被寧致遠救回後又沒了踪影,思前想後,他找到寧致遠,和盤托出了實情。 其實在此之前,寧致遠已對他起了疑心。有關傳世玉章的點點滴滴,細想之下,漏洞極多,而在了解了趙長安的為人後,這位法空大師的所作所為就更令人生疑。寧致遠正打算在找到趙長安後,再去富春江質問他,他倒先來了,但不是來狡辯,而竟是來說出實情,並求寧致遠處置他的。他既已懺悔,真心改過,寧致遠又怎能再責罰他?且論起來,最有權責罰他的人,也不應是自己,而是趙長安。是以這次得知趙長安的踪跡,他立刻通傳華南山儘速趕來。今天趙長安之所以一蹶不振,追源論始,皆因他而起。解鈴還須繫鈴人,而設法令趙長安振作,於他而言,義不容辭! “阿彌陀佛,世子殿下,”華南山合十,對趙長安躬身一禮,“因為老衲的一念嗔恨,使世子殿下在這四年中身墮煉獄,遍歷其苦,現在,老衲求世子殿下的責罰!” 趙長安望瞭望白眉燔然的華南山,萬千往事,一時間俱湧上心頭:“因因果果,陳陳相循,冤冤相報,何日才是個了局?您走吧,我欠您的,您欠我的,這一刻都了結了。從今往後,您我二人之間再無半分的牽扯。” 寧致遠心一沉,就在這一刻,他又看見了趙長安眼中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絕望。眾人為讓他振作而演的“戲”,雖激發了他的俠義心腸,令他暫時“振作”了一下,可他心魔未除,現在又墮入到不能自拔的沮喪、痛苦和絕望中去了。這可怎麼辦? 正當他憂心如焚時,這邊,章強東殷殷邀請華南山加入四海會。法空問:“為什麼?”章強東躊躇了一下:“今晚你把什麼都說了,老夫只怕以後那些人不會饒過你!” 不只是他,其餘人也都這樣想。他助皇帝挑動武林中人自相殘殺,雖然毒計才起了個頭,他就將邪火燒到了趙長安身上,使得這場災難沒有二十七年前的那次慘烈,但畢竟也還是死了不少的人。且世上人谁愿意被耍猴一樣的欺騙玩弄?想那些武林中人一旦得知,原來那塊使自己神魂顛倒、利令智昏的傳世玉章竟是一場騙局時,憤怒之餘,一干山野草民奈何不了高高在上的至尊天子,莫非還不能來找華南山洩恨出氣嗎?雖他現已改惡從善,但江湖中睚眥必報的人多得是,今夜他離開這裡,只怕不出三天就會有噩訊傳來。章強東現邀他加入四海會倒是個好法子,只是,以後寧致遠頭疼的事可就要多了。 寧致遠也點頭同意:“章伯伯的法子好。華老前輩,您就留在四海會吧!正好,我們護會的堂主還差一個,由您來充任,再合適不過了。” 華南山微笑搖頭:“阿彌陀佛,盟主和眾檀越的好意,老衲心領了。不過,眾檀越請看,”他除下僧帽,露出了頭頂的九個香疤,“老衲早已皈依佛門,現在是少林寺達摩堂的弟子,法號仍為法空,不敢再入他門。” “啊?”寧致遠等人大出意料。 法空閉眼嘆道:“裝了半世的假大師,終究做了真和尚。西湖一役後,老衲已由弘慧大師剃度,做了他的座下弟子,從此一心向佛,不問凡塵中事。那些恩恩怨怨,於老衲而言,已全都是過眼雲煙。”寧致遠等人肅然起敬,忙恭敬合十為禮:“大師既有去處,在下不敢再留大師,就讓在下的兄弟們送大師一程好嗎?” 法空微笑,澄淨慈祥的目光轉向面色灰敗、瞳仁暗淡的趙長安:“老衲今天本是為除惡因而來,現惡果雖去,惡因未除,怎能離開?世子殿下,你曾說你心難安,一直在尋可安心的不二法門,現在,就由老衲來為你安心如何?” 趙長安渾身一震,轉頭,凝注他,眼中漸漸有了亮光:“心怎樣安?” “你把心拿來,老衲自會為你安!” 趙長安當時就怔住了,良久,方喃喃自語:“我的心在哪裡?我找不到我自己的心!” “老衲為你找!” “你知道它在哪兒?” “知道!” “它在哪兒?” “過去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喏!”法空一指寺外,“請殿下隨老衲來,老衲自會將你的心找來,為你安心!” 不用人扶,趙長安一下就從地上站起來,動作之快,力氣之大,令圍簇在他身周的人全嚇了一跳。才一站直,他身形一晃,又要摔倒,法空一把托住了他:“走!”然後,兩人相攜出門。 看趙長安步履不穩,晏荷影想趕過去攙扶,卻被遊凡鳳拉住了衣袖。她回頭一看,他輕輕搖頭,示意留步。但見二人出了寺門,還往前走,她終是不放心,也跟了出去。 卻見二人就在一株亭亭如蓋的蒼勁古松下席地而坐。法空眉目飛舞,口說指劃,但離得遠了,也聽不清在說些什麼。只見趙長安神情專注地聽著,雙眼越來越明亮,唇邊也漸漸現出了笑意,還時不時地與法空爭上兩句,兩人的爭論漸趨激烈。一次爭得狠了,法空騰地跳起身來,跺足大吼,看他面紅耳赤的樣子,好像馬上就會掉頭離去,但在地上轉了兩圈之後,卻又憤憤坐下,繼續與趙長安理論。 寧致遠等人也出了寺門,遙望二人參禪論道,不敢上前打擾。就這樣過了竟有三個多時辰,天快亮了,二人卻仍神采奕奕,無絲毫倦意。寧致遠正想,要不要送點水去,突見法空雙掌一拍:“此心即安!” 趙長安一怔,沉思片刻,然後猛地抬頭,哈哈大笑,笑聲豪邁狂放、縱情無羈,在晏荷影、寧致遠、遊凡鳳等人的印象裡,他雖然時時都在笑,但像這樣舒暢開懷、無拘無束的笑聲,眾人都還是頭一次聽到。 法空微笑,凝視笑聲漸漸低歇下來的對方,輕輕一拍他肩膀:“此心既安,現在可以先好好睡上一覺了!”趙長安立覺一股柔和綿長的力道從肩膀傳遍了全身,感覺就好像自己幼時躺在乳母溫暖豐腴的懷中一般,無比自在舒適。他頓覺眼皮澀重,倦不可當,幾乎是急不可耐地就躺在了草叢裡,頭才著地,已有輕輕的鼾聲響起。 俯首笑視睡得嬰兒般香甜的趙長安,法空如釋重負地嘆了一聲:“都攝六根學勢至,返聞自性奉觀音。此真我佛興方便,向上一機莫漫尋。”然後起身,也不與佇立寺門外的寧致遠、遊凡鳳等人道別,一拂袍袖,翩然而去。 這一覺睡得酣暢舒服極了,直到次日午後,趙長安才醒。他一睜眼,就見一人盤膝坐在他身旁,擎一把油紙傘,只為了怕他會被炎夏的烈日曬傷,替他撐起了一片蔭涼。像這樣手臂懸空,僅憑腕力保持一個姿勢,連撐幾個時辰,就是一個會武的強壯男子也決計吃不消,何況是嬌弱如荷花般的晏荷影? 二人四目相對,一時都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良久,還是晏荷影先開了口:“尹郎……”只喚了這一聲便哽咽了,大顆大顆的淚珠撲簌簌滾落。這聲呼喚雖輕,卻似一柄大錘,重重砸在了趙長安心上。他五內震動,霎時間,彷彿又回到了四年前五月間的望郎浦,似乎又只有自己二人,在那海灘上、樹影下,同看潮生,同賞日落…… 眼望他形銷骨立、憔悴枯槁的樣子,晏荷影深深自責:雖然他從未因為她對他的誤會和傷害而責備過她,但此刻,她又怎能因他的寬容就心安理得了呢? 她不禁嚎啕失聲。寺內的寧致遠、遊凡鳳等人乍聽到哭聲,吃了一驚,疾奔出來,卻見趙長安正扶住她,亦不虛言安慰,只用寧致遠覆在自己身上的一襲長衫為她拭淚。眾人俱舒了一口氣,聽著那飽含自責、愧疚、懊悔、悲傷還有重逢的喜悅的哭聲,眾人眼眶也發潮了。遊凡鳳低頭,一悄悄拭去眼角的一滴淚水,卻見章強東亦正在用手背猛揉眼睛,邊揉邊罵:“他娘的,他奶奶的,格老子,這賊娘日的該死蟲子,哪不好飛,偏往老夫的眼睛裡來?” 半月後,眾人回到泰山。趙長安經過這半個月無微不至的照顧調理,沐浴更衣,請醫開藥,治好了渾身的爛瘡,左膝下的那處傷也已收口結疤。吃得好,更重要是睡得好,十幾天下來,他已恢復了本來面目。只是,除了瘦之外,整個人跟以前相比還是有了一些變化:更安詳,更沉靜,也更耐看了,是那種飽經風霜和苦難之後才會有的一種成熟和從容。 才到中天門,還沒下車,遠遠地就見一個花苞般的小女孩兒飛迎了上來:“爹!爹!爹回來了,安兒想你!”寧致遠趕快從車上跳下,一把抱起她,先狠狠地親了兩口:“爹也想你!”這才笑對趙長安,“這是安兒!那年西湖之會後生的。” 腹部高高隆起的昭陽也扶著兩個小丫環的肩,步履蹣跚地來了,還離著老遠,已在急切地呼喚:“延年哥哥,延年哥哥!”一望見趙長安,忽背轉身,“哇”的一聲就哭了。 “哎呀,你真是,三弟才回來,大夥高興都還嫌來不及,你倒一見面就哭!”寧致遠忙放下女兒,低聲安撫她。趙長安也跳下車,笑道:“昭陽妹妹一見我就哭,是不是怕我嘴巴搭在鍋沿上,來白吃白喝?既然女主人厭煩,那我這個混飯的可就要逃之天天了。” “扑哧!”昭陽忍俊不禁:“還敢逃?先砍斷你的兩隻腳!讓你一逃就是三年!” “對!”後面車中下來的晏荷影煽風點火,“也省得讓大傢伙急急慌慌地四處亂找。” 眾人說說笑笑地進門,到中堂坐下。昭陽一把拉過安兒,指著趙長安:“這就是娘常跟你說起的三叔叔,快,快叫三叔叔!”安兒怕生,拗著不肯。昭陽哄她:“快叫,叫了三叔叔有好東西給你!” “昭陽,”寧致遠忙攔,“你又這樣教她!”安兒一聽有“好東西”可得,趕緊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三叔叔!”這個稱呼入耳,趙長安頗有新奇之感:“沒想到,我也加官,做了叔叔了。” “這算什麼,到明年這時候,你更要晉爵,有人叫你做爹!”昭陽笑謔。晏荷影不由得飛紅了臉。趙長安神色自若:“才一出生就會叫爹?那豈不是成了怪物了?” “哈哈哈……”在要掀翻屋頂的大笑聲中,晏荷影疾步逃離中堂。 趙長安對靈秀可愛的安兒招手:“安兒,過來,三叔叔有好東西給你!”未等父母阻攔,安兒已撲到了他懷中,趙長安將她抱在膝上,問她叫什麼名字。 “寧謝安!”安兒口齒清楚地大聲回答。 “啊?”趙長安齜牙咧嘴,但心中卻滿溢濃濃的暖意。 “延年哥哥,你回來得正好。”昭陽輕輕拍了拍隆起的肚腹,“這個孩子也快出世了,你給起個名字吧?” 趙長安苦笑,搖頭擺手一起來:“這是二哥的活,你甭來找我。”手一翻,掌中已多了樣東西,“來,安兒,三叔叔給你樣好東西,拿去玩吧。”眾人一看,他給安兒的是一方金光燦然的小金印,印文是“宸主世子”。 “不成不成,”寧致遠忙把印奪過來,要還給他,“這東西太貴重,不能給孩子。” 趙長安卻擺手:“什麼貴重,就是個沒用的疙瘩,給孩子玩正好。”寧致遠無奈,只得將印還給小嘴已高高撅起,就要啼哭的寧謝安。 昭陽問趙長安,聽寧致遠說,過兩天,他還要回趟汴梁?趙長安點頭,道是要去把母親接出來,然後攜遊凡鳳、晏荷影尋個山明水秀的幽靜地方歸隱,從此四人遠避塵囂,清靜度日,不再過問世事。 月色清明,笛聲悠悠。晴好的夜空下,枝繁葉茂的夏夜裡,是誰夜深仍未寐,吹響這悠揚婉轉、清麗動人的笛曲,誘人遐想,引人情思? 循笛聲,晏荷影緩步穿過葳蕤的樹叢,沿著樹影匝地的小徑又一轉,於是,就見在那一大塊突起於半山腰的巨岩上,可俯瞰整個原野的陡崖邊,有一個穿青衫的書生,坐在塊大青石上,手持一管竹笛,陶然地吹著。 她凝望吹笛人的背影,沉醉地笑了,痴迷地聽著那優美清揚的笛聲,直待一曲終了,方移步上前,吟道:“誰家竹笛暗飛聲,散入清風滿山聞?此夜曲中聞三弄,君心可是懷遠人?” 趙長安回首,笑答:“驚夢覺,弄笛時,聲聲只道不如歸。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情怯不敢歸。” 晏荷影一笑,問:“怎麼?又睡不著嗎?”趙長安點頭:“沒事,我不過是心裡歡喜。沒吵到你們吧?”招手,“既然來了,就陪我說說話吧。”但當她依偎著他坐下,痴痴地凝視著他時,他卻望著遠處朦朧的山影出神:三年了,不知在這三年中,娘已經急成了個什麼樣子?愁到了何種地步?一想到這兒,他心中湧上了一陣巨大的愧疚和不安。還有……皇上,他……定然也……他不願再想下去了。 見他面色漸漸陰沉,眼中也顯出了愁意,晏荷影遂問:“尹郎,你就這麼怕回汴梁?” “嗯!”趙長安輕輕頷首。 “你是怕什麼呢?莫非……是怕皇上?其實,我看皇上對你一直都挺好的。” 趙長安苦笑,半晌,方幽幽嘆了一聲:“是啊,皇上待我實在是太好了,好得簡直……別說是旁人,就連我自己都覺得過了分!” 他仰首,望著空中那一輪皎皎的明月,神色悵惘,沉浸在了往事的回憶之中:“在我才剛滿五歲時,皇上就把我抱迸皇宮,安置在他的寢殿——乾清殿東配殿裡,然後出閣講學。除了皇帝,天底下所有的人,包括皇太后都不能在乾清殿長住。名義上說,我是近支王公子孫,入宮是做皇子們的伴讀,其實,這話要是倒過來說還差不多……” 趙長安一共有太傅、少傅、太師、少師、太保、少保六位師傅,每天卯時正刻,天還漆黑一團時,他就被包承恩從熱乎乎的被窩裡抱出來,然後趕到隆運門內的毓德宮上書房。卯時二刻到辰時正刻習《經》,辰時正刻到三刻讀《史》,然後用早膳。用完早膳,已是巳時初刻,這時是《諸子》,之後是《集》,再下來作賦。兩篇賦作完,就到午膳的時候了,這時,其他皇子都可由各自的太監陪著散學了,而他卻就在上書房裡進午膳。之後小睡一會兒,午時三刻,包承恩再把他叫醒,先練半個時辰的琴,然後是半個時辰的棋,之後是字,完了再作畫。等這些都完了之後,就該習武了,刀、劍、輕功、內功、點穴都要學。用完晚膳後,還不得歇息,要趕緊溫習當天所學的全部功課,皇帝每晚都要考問,只要有一丁半點兒不滿意的地方,他就要被罰跪在地上反省。 “在一開始的那幾年裡,我常常都不能讓他滿意,也就常常都跪著,一跪一兩個時辰是常有的事。”趙長安自嘲地笑,“天下人都以為我的武功天下第一,其實,我真正天下第一的,是跪功!” 他七歲那年除夕,午後,師傅開恩,只讓他作了三首律詩,又背了一篇窗課就散了學。心花怒放的他回到寢殿後,正尋思著等用過晚膳,就叫上包承恩去殿外的雪地裡堆個雪人,這時,皇帝卻突然考問起他當天早上學的《洛神賦》來了,並讓他把全賦背誦一遍。結果,在背到“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一句時,他把“繁霜”背成了“寒霜”,皇帝馬上發怒,讓他跪到殿外的雪地裡去,呵斥道:“在那裡能讓你弄清'繁'和'寒'的分別!” 跪了才一小會兒,他就弄清了二者的區別——那晚的雪特別得大,真正就像席子一樣,漫天鋪地地往下蓋,他略顯單薄的身體立刻積了一層雪,這就是“繁”,跟著“繁”而來的,就是“寒”,要命的“寒”! 包承恩不忍,擎了把傘,要陪他一起跪,卻被皇帝一聲吼,嚇得又縮回了殿內,只得站在殿門旁,眼巴巴地看著他。而將滿七歲的男孩兒就跪在雪堆裡,等著皇帝消氣,讓他起身。 可是,那天夜裡,皇帝的火氣一直都沒消,一直都很旺。後來趙長安才曉得,皇帝那晚之所以會發那麼大的火,是因為尹梅意沒像往年一樣進宮來看愛子。而再後來才曉得,她那天晚上沒進宮,是因為生病了,病得很重,所以沒來。可當時,趙長安不曉得,皇帝也不曉得。 “我跪在雪地裡,聽著遠遠的宮牆外,那些百姓人家'劈裡啪啦'地放爆竹,然後一家人圍坐在暖融融的火爐邊,開始吃年夜飯了。而我呢,卻跪在又冷又硬的丹墀上,等著皇上消氣。大概跪了有一個多時辰吧,一殿的太監全跪下了,求皇上饒了我。可是……” “雪先蓋住了我的頭,然後是臉、肩、最後是全身。我的膝蓋先還會刺疼,後來就麻木了,任拿手怎麼掐、擰,也沒有感覺。再後來,全身也麻木了,既不疼,更不寒。”趙長安淡淡地笑,“再接下來,就什麼都不曉得了,直到四天后,我才醒過來。又過了元宵,宮裡張著的各色彩燈都收了,我才能讓小太監們架著起床挪動。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我在皇宮的九年時間裡最最快活的一段日子了,在那十幾天裡,我不用早早地就被叫起來,不用聽課,不用背書,不用練劍舞槍,天天都能躺在床上,看那窗外面的雪花慢慢地飄。” 晏荷影心疼極了,但她清楚,這些苦楚已在他心裡鬱積了多年,此時若不讓他暢所欲言,那對他剛剛恢復的身體和心境都會有妨害,於是並不打斷他的話,只溫柔地望著他。 被這種目光鼓勵,趙長安不由得就盡情宣洩了:“荷影,你知道為什麼我武功高得這麼嚇人?那也是皇上的栽培。在我才進宮的第二晚,侍衛就押了兩個人來,一位是眉毛全白了的老和尚,另一位伯伯,左手臂上有塊新月形胎記。皇上令他們把畢生的功力都傳給我。看得出,他們打從心底里不願意,畢竟,誰會在被脅迫的情形下,心甘情願地把自己歷盡千辛萬苦才修得的內力給別人?可皇上威脅他們,若不遵從,就要下旨,滅了二人身屬的幫會。無奈,他們只得把內力全傳給了我。那位老和尚年紀本來就大,內力給我之後,油盡燈枯,當時就圓寂了。合眼前,他拉著我的手,和顏悅色地對我說:'只望小施主長大以後能多做善事,少殺人!'他說這話時那看著我的眼神,我這一世都忘不了,當然,更忘不了的,是他的那句話——多做善事,少殺人!” 說到這裡,趙長安眼中滿蘊痛楚:“那位伯伯雖然沒死,可……卻成了個廢人,他……”他的聲音開始發抖,“他的眼神特別可怕,在被幾個太監抬出殿去時,他瞪著我的那種眼光,那種此仇不報、誓不為人的眼光,讓我當天夜裡就一連做了好幾個噩夢。從被那些噩夢驚醒的一刻起,我心裡就有了兩個念頭,一個是我長大以後,要只做善事,不殺人;而另一個,我卻一直不太清楚,直到很多年過去了,我才漸漸明白這個念頭是什麼。終有一天,我要找到還活著的那位伯伯,把他的內力還給他,加倍地還給他……” 晏荷影反應過來了:“難怪那夜在筇竹寺,你要把功力還給法空大師。還活著的那位伯伯,定然就是他吧?”趙長安點點頭。 “另一位圓寂了的大師,就是少林寺達摩堂的首座淨一法師?”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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